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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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便是相府私宴。寧為鈞不熟路,最後還是搭了安府的馬車才到的相府。

這私宴慣例隔半月就要擺上一次,六部要員皆會到場。安保慶先前與他說得不錯,相府設宴是為了「共商國事」。這偌大的相府是鄴京的第二座長明殿,也是天底下真正的「長明殿」。

寧為鈞先下馬候著,安保慶挑簾看了眼外頭,從車上跳了下來,一邊大步流行往裡走,一邊和相府管家打起照面:「我尋思著今日還來早了。」

「都到了,燕相候著大人呢。」管家笑著應,又壓低聲:「皇上也到了。」

安保慶一怔,脖子後仰:「嚯,皇上得是好久不曾來過了吧。」

燕鴻是先帝託孤重臣。

魏繹登基那一年,他剛從薊州啟豐鄉下被帶到鄴京不久,打架逞凶,大字不識。燕鴻倒不嫌棄他,沒給另他請太師,而是親自授業,時常將他帶在自己身邊,言傳身教,還督促他出入相府聽政聽學。

魏繹少時懵懂,一度還真把他當過良師。可燕鴻把持著少帝,不久便將前朝議政之權逐步分轉至了相府,名正言順地在自家府中辦起了小朝廷。

從相府發下的旨令無須通過三司駁審,便可直達六部,輕易操縱朝中大權。

後來魏繹跟太監玩得親近,看起來性子散漫了不少,也懶得來相府用功了。可相府的議政之權卻一直保留了下來,這是當今啟朝不成文的規定。

步入正廳,只見魏繹正坐在燕鴻旁,手邊站了幾名宮人,皆捧著賀禮,都是內庫最拿得出手的寶貝。

「朕記掛著,今日是燕相生辰。」魏繹環伺內廳,見安保慶與寧為鈞入了席,又道:「這不,六部尚書都來齊了。」

在座諸臣手心不禁捏了一把汗,誰不知燕鴻的生辰還有半年之久,宮裡又怎會沒人提醒他。魏繹想要來旁聽政事,都懶得找個好點的借口。

燕鴻穩如泰山,命人收下了賀禮,又恭敬朝魏繹跪了下來:「皇上是天子,天子說臣是何日生,臣便是何日生。老臣銘感五內,叩謝聖恩。」

「好、好,燕相不愧為朕的好忠臣。」魏繹彎腰去攙扶起了他。

君臣間做足了客套,卻生出了幾分逢場作戲的意味,叫人看得不甚明朗。

開宴后,燕鴻便沒顧及聖駕在,依舊沉聲發話道:「各部大人,可有事要呈報?」

滿座無人答話。

素日里魏繹龍袍加身,安坐在朝堂之上附和應聲,那是他當傀儡的老本行,腔調套話都信手拈來,群臣在底下看著,只覺得他油滑懶散,從不覺得他當這皇帝有何長進。而此時臨幸相府,沒了龍椅皇冠的加持,他倒是有了一股帝王之氣。

這氣氛微妙,魏繹明明禮待著燕鴻,遵從恭敬,卻有著與權相平分秋色的氣勢,甚至還欲壓他一頭。

本來臣子於朝堂之外私會論政,有結黨營私之嫌,如今都不覺忌憚起魏繹在場,一時無人敢開口。

安保慶膽大,見著眼前形勢,不由狂放地嗤笑了一聲,坐在席上揚聲道:「燕相,刑部無事,不過今日我帶了我部的新貴,給您老眼熟眼熟——」

寧為鈞頓了下,暗中瞥了眼御座之人,便出列先朝魏繹下跪一拜,起身後,才又朝燕鴻一拜。

燕鴻看了寧為鈞一眼:「賜茶。」

安保慶率先打破了這局面后,眾人且暗鬆了一口氣,禮部尚書孫懷興才上前:「燕相,禮部有事要呈。」

「說。」

「近來鄴京女子讀書之風盛行,女子學社猶如雨後春筍,遍地而生。雖我朝女子教化之風較歷代都有所開放,從未下令明禁女子讀書,可鄴京士子對此有諸多不滿,連日來太學院與弘文館已多次上書提及此事,懇求禮部嚴辦。」

「女子學社?」燕鴻挑眉,問:「可查過是否有人暗中推動?」

「回燕相,下官連同戶部的幾位大人暗中查訪了那幾家女子學社的賬目,走得是各家私賬,倒也查不出什麼特別之處,盤問了都是些商戶佃戶要給自家女兒讀書辦學才興起來的,該交的稅一分沒少,連要查封都沒個由頭。何況這幾日各司的公事都堆積如山,未曾請示燕相,下官也不敢妄動。」

孫懷興忽頓了片刻,又為難道:「下官倒是見過學社中的幾個女子,皆學的是……商侍郎的打扮。」

正巧的是,商珠今日沒來。

燕鴻目色如墨,眼角布滿的褶皺更顯威嚴不凡,他瞥向了身側:「依皇上看,此事當如何處置?」

魏繹正專心撥弄杯中的茶沫,聽到燕鴻喚自己,才稍稍打起了精神,又問孫懷興:「朕倒是不大明白,你給朕說說,女子讀書,那些男學生為何要不滿?」

孫懷興:「回皇上,太學院與弘文館都是朝廷公辦的學院,向來只收男子,薈萃人才,承師問道,歷年朝廷選拔的官員少說有一半都是出自這兩個學院中。他們所擔心的,無非是女子學社將來再擴大了聲勢,恐會成為入仕的終南捷徑,於他們不公,於地方上的士子也不公。畢竟,朝中的確是有女子做官的先例……」

孫懷興的聲音小了下去,不敢看燕鴻。

可他這道理畢竟說得中肯。選拔制有諸多限制,人才能否被賞識提拔,若是不走門道,一半靠才學,一半也是靠名聲,但凡名聲若是蓋過了他人,無疑就是擠兌了他人的仕途。

朝中對女子入仕本就多有詬病,而商珠偏偏又是同年官員之中擢升得最快的,不免讓人猜忌這女子做官之後有男子占不到的便宜。

魏繹聽了頷首,抿了一口茶,佻達一笑,提議說:「既然他們要公正,何不恢復今年的春闈,比試一場?」

此話一出,官員皆肅穆不言,神色俱斂。

復科舉是大忌,幾年來多少讀書人都為科舉不興而不平,竟不料被皇帝這麼輕巧地說了出來。

滿屋子的沉悶,連一根碎針掉了都聽得見,可也只有燕鴻緩慢擱下茶蓋的聲響,他不怒而威:「皇上此話可是當真?」

魏繹從郭賽手裡拿了把扇子,正在把玩扇墜,漫不經心地笑道:「朕瞎說的,燕相不必當真。既然太學院和弘文館都是出朝廷人才的地方,都得罪不起。那還是叫人拆了那幾家女子學社,再革了商珠的職,諸事不就了了。」

燕鴻茶水還未入喉,「蔣尚書。」

工部蔣睿忙擱筷出席:「下官在。」

「聖旨都下了,還不速速去辦。」

蔣睿領命:「是,下官這就帶人逐了那些女學生,拆了鄴京的女子學社。」

魏繹的視線越過扇面,看著蔣睿從堂上匆匆離去。

在鄴京城中拆遷動土,那是工部的事;可朝中官員的調動,就歸屬於禮部管。燕鴻只吩咐了工部,卻沒讓孫懷興領旨,顯然是沒把他後半句話當聖旨。

燕鴻不會因此就撇下商珠,他必須得安插一個有膽識有才幹,又絕不會生出世家隱患的人在中書省,替他下招擬旨,在三司左右逢源。

沒人比商珠更合適。她是女子,在如今的世道中,她的官做得再高,只會遭自家人唾棄。

林荊璞都料到了。他的聰敏實在招人妒羨。

手中這把扇子正是林荊璞用過的,魏繹思忖著,指尖又撫摸過那溫潤的扇墜玉石,如同摸到了那人的腳踝。

可這玉墜掐不紅啊。

魏繹無端心癢,亦無端惱,難得出趟宮,卻又想起了被困在四方天里替他運籌帷幄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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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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