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心

交心

臨近開春,乍暖還寒。

京中事務繁多,六部各司的官員就差沒住在各自衙門辦公了,可早朝風氣如舊,向來是無本要奏。

下朝後,風清雲曠,安保慶瞥見那人正孤身前行,便將朝笏塞進袖子,追了兩步上前,「寧大人,近來真是好風光啊——」

寧為鈞頓足回頭,肅面朝本部大人一拜:「安尚書。」

安保慶最會給人擺笑臉看,可他往往笑得越歡,手底下的人越是膽寒,家中妻妾都怕他展顏。

他此刻也沖寧為鈞笑:「這次的案子你委實辦得漂亮,給刑部長臉了。想起來,本官身邊還缺個得力的主薄司。」

寧為鈞不諳俸迎之道,雙手握著朝笏,又朝他拜了下:「下官資歷尚淺,只是奉命查案。」

安保慶似是很看重他,壓低嗓子,要與他說體己話:「知你清貧慣了,可你此番已入了朝中諸臣的眼,往後也該多走動。後日相府開宴,本官就借燕相的佛面,邀你一道去。」

「不知燕相為何設宴?」

「自是英才相聚,共商國事。寧大人一舉成名,此等盛事,今後都少不了你的。」安保慶語不避諱,又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背,力透肺腑。

「既有國事要商,為何方才在早朝不上奏本?」寧為鈞嗆了一聲,可脊背沒被打彎。

安保慶臉上還掛著笑,就憂心忡忡又嘆了長氣:「自那餘孽住進內宮,皇上哪還有心思搭理六部的事?」

「安尚書是要拿掉他?」寧為鈞眉頭輕擰。

刑部對林殷餘孽從不手軟,老遠嗅著味都要過去撕咬乾淨,功名利祿都是這麼爭來的。

「外頭的死耗子抓不完,御前的狐媚總得上心些吧,這是你我做人臣的本分。」

安保慶一條腿站著沒蹬直,舉止輕浮,笑得愈發恣意:「可這事到了這節骨眼上,的確不大好辦了。往大了的說,是國事,可往小了的說,又是皇上的私事。那麼個絕色的人藏在偏殿,又有傳國玉璽傍身,皇帝也是人,不好把持。眼下棘手的是宮中無主母,內府如今也沒人說得上話,平白無故若是沒個由頭,刑部的手還伸不到龍榻上去抓人。」

寧為鈞只是聽著,接不上話,也無意與長官再套近乎。聽安保慶說完了,他撤了一步,便要作揖告退。

安保慶的手掌還懸在半空,冷冷看著他的背影,牙尖的笑意一斂,露出整顆獠牙來。

-

夜深,衍慶殿殿門緊閉,留著侍直的宮人也不剩幾個。

「歷年選拔官員的花名冊都在這了。」

魏繹身邊的小太監抱著幾卷名冊,忙忙碌碌,都搬到了林荊璞跟前。

先前內府沆瀣一氣,被郝順牽連鋃鐺入獄的有一撥人,衍慶殿是重災之地,血換得最厲害。

新調到御前伺候的小太監喚作郭賽,長得還算是順眼,做事勤快細心,就是嘴舌笨了些,不大會討主子歡心。

林荊璞看了眼郭賽,才接過那幾本冊子,笑著對魏繹說:「你倒捨得把老底都合盤托出。」

「這些都是燕鴻的老底,朕有什麼好捨不得。」

林荊璞紙上隨意翻了翻,眼底的光卻聚斂得緊,擱在一旁的茶也忘了喝。

這幾份花名冊上記載的是通過選拔制入朝為官的人員,包括籍貫、年歲、資歷、官位都一一附在上面,詳細周備。曹問青的人就算再在鄴京潛伏個七八年,也不一定能理出這份完整的名單。

「光從早些年看,燕鴻挑的人,家世皆是乾淨的,且多是獨門獨戶。沒想到的是他以身作則,為了扼制世家興起,連燕家的旁支都不曾舉薦過。」

林荊璞頓了頓,又問:「他的兒子燕飛捷是不是在薊州當差?」

魏繹點點下巴,吹著掌中熱茶不言。

林荊璞心思活絡,又說:「聽說兵部邵明龍告了假,前些日子親領著一支親衛回薊州給他老母親下葬去了,兩人都在薊州,應會有聯絡。我記得,你祖上也是薊州的吧?」

魏繹不豫,茶沫沉到了杯底。

他挑眉盯著林荊璞聚精會神的模樣,手掌一覆,忽去蓋住了他眼前的字,眼神銳利:「為了幫朕復科舉,你想查這花名冊的明堂,只管一邊看著,一邊聽朕說與你便是。可你要是想記一份通傳敵情,還得將一字一句看仔細了,再讓郭賽給你伺候筆墨,好記得明白些。」

林荊璞微凜,抬眸看他,又看向了一旁低著腦袋的郭賽。

兩人如今上了同一艘賊船,可註定是同途殊歸。

他們的締盟起點是利,偏偏拿了家國尊嚴當賭注。多大的利益才能維繫住這麼沉甸甸的賭注,還不是危如壘卵,一吹即散。

挨得越緊,他們就越是膽戰心驚、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兩端的韁繩一旦鬆了,誰都玩不起。所以光是試探、揣摩還遠遠不夠,他們得找於自己有利的籌碼來牽制對方,好栓得更緊。

今夜魏繹就已將新的籌碼擺在他眼前了,可他還不滿意。

茶涼了,林荊璞讓郭賽幫忙換杯新的,索性不再看花名冊,淺笑道:「洗耳恭聽。」

「那朕可得跟你從頭說起了。」

魏繹驀地一笑,態度和善了不少,兩人之間的隔閡彷彿又煙消雲散,更讓人看得朦朧生霧。

「你應當聽說過了,啟朝自建立起燕鴻就廢了科舉,所有官員皆是通過各部、各州推舉上來的。燕鴻推舉朝中重臣,譬如六部的尚書都是他定下的,重臣又推舉手底下的官員,才鋪成了一張大網,這網的正中心便是燕鴻。」

林荊璞捧茶杯暖手心:「嗯,知道。」

「可你不知道,通過這個辦法推舉出的官員,也不全都是那麼清白的,就這花名冊里的人要是細分起來,得分為三種。」

這個說法,林荊璞倒是頭一次聽說:「哪三種?」

魏繹自得道:「第一種是靠自身才學當上官的人,燕鴻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他手底下的確是有幾個能幹實事的好官。第二種,是善於疏通門路之人,燕鴻能親自提拔的官員畢竟有限,那麼多人他總不能都一一過問,底下的官員缺心眼收了好處,也有給人謀個一官半職的,這類事歷朝歷代都有,不稀罕。至於第三種人么,就與你有關了。」

「與我有關?」

「民間都傳大啟是靠無道弒君才偷來的江山,朕的父親又是個不得人心的梟帝,名聲實在是不好聽,況且這才過了多少年,啟朝尚幼,根本談不上什麼根基大業。可是天底下多得是心繫殷朝的百姓,都是些『生要做殷臣,死要做殷魂』的人,許多士子寧可餓死凍死,也要守著氣節,不願入仕新朝。於是燕鴻手下就以各種卑劣手段,逼他們來做官,要麼是挾持父母妻兒的性命,要麼是摧毀其家業,逮著那些人的軟肋,怕什麼就來什麼。」

說到此處,魏繹不覺冷笑了一聲:「你乃林殷正統,殷太子親手把傳國玉璽交給你,哪怕你什麼都不做,世間也多的是人要替你賣命。」

林荊璞微滯。

「可是那又如何,朕連命都不信,還會信一塊糊弄世人的破玉?亂世之中,誰踩得最高,誰就是正統。」魏繹的聲音像是墜入了逼仄荒穢的深溝里,若是扒開,必然是血肉模糊,駭人至極的。

林荊璞不知他為何要與自己說起這些,心底漸漸起了鬱結,經久不散。他實在有些透不過氣。

轉眼,魏繹又當作無事發生,讓郭賽端了兩盤點心過來。他餓了。

「一起吃點。」

林荊璞看著那幾盤點心,沒什麼胃口,可肚子的確有些空,問:「有熱的么?」

魏繹:「你想吃什麼宵夜?朕讓膳房去做。」

林荊璞想了想,也不客套:「龍井竹蓀湯和明珠豆腐。」

「也不算是什麼名貴的菜,就是口味清淡了點,」魏繹回頭示意郭賽,「再加碗抄手。」

郭賽督促下去,膳房很快就上了菜。林荊璞從始至終沒碰過那碗紅油抄手,魏繹卻總是覬覦他碗里的。

林荊璞吃得慢,魏繹先吃飽了。

他拿帕子擦了擦嘴,金盆漱口,將話題又繞回了選舉制的弊端上:「朝廷提拔這三種人做官,其實各有各的麻煩,這一點燕鴻自己也明白。有才之士願意投效大啟的少,再者被逼入仕的在朝中都不肯作為,至於那些買官的多是尸位素餐。」

林荊璞細嚼慢咽,穩聲接上他的話:「如此看來,選拔之制雖能一時阻止世家崛起,可未必是國家長治久安之道。燕鴻這招是劍走偏鋒,七年來居然沒出什麼大亂子,的確是他的能耐。」

「是這個道理。」魏繹換了個坐姿,又藉機靠近了他幾分:「那你可知,朕的後宮為何一直空著?」

「這話扯遠了。」林荊璞專心夾菜吃,看了他一眼,又好心給他一個台階下:「不知,你說吧。」

魏繹失笑:「封後晉妃,在歷朝歷代都是用來平衡世家的手段,哪宮得寵,哪家就勢盛,前朝和後宮向來密不可分,燕鴻怎會捨得把掌控鄴京門閥權重的機會白白交到朕的手上,沒了後宮之患,他就能省卻許多心思放在前朝上。你信不信,燕鴻不除,朕怕是得清心寡欲,打一輩子光棍。」

「無欲則剛,就當燕鴻是在磨礪你的性子。」林荊璞不假思索,半開玩笑。

屋子裡的炭火「噼里啪啦」燒得正旺,魏繹聽著聲響,無意間打量起林荊璞吃東西的模樣,竟有幾分失神。繁文縟節的那套規矩安在他的身上,一點都不令人生厭,還甚是養眼。

他私心想讓林荊璞再多吃一點,可又很想瞧瞧他不那麼矜貴的樣子。

魏繹心裡一時矛盾得很。

「所謂飽暖便思淫|欲,人活著,哪能沒欲?」他道。

林荊璞先不吃了,緩緩擱下了碗筷,也覺得屋內有點熱,打算起身去找扇子。

哪知魏繹的手指嵌進了他背後的腰帶,將他一把勾了回來:「朕跟你說,你剛才這個詞用得不對。朕怎麼覺著,是有欲才更剛呢?」

林荊璞被無端頂了一下,身子一僵,察覺到他較真的「有欲更剛」四字是什麼意思了。他眉頭不禁皺了起來,極快地瞥了他一眼,既不惱怒也不迎合,道:「遲早會有贏的時候,倒也不必飢不擇食。」

魏繹:「朕肚子飽了。」

「飽了就省省。」林荊璞一回生二回熟,當場把腰帶給卸下給了他:「吃頓飯而已,不至於要把褲子都脫了吧。」

林荊璞知道魏繹從頭至尾是條貪得無厭的蛇,又有著不可估量的勝負欲。

他想要在這場毫不牢靠的締盟中搶奪主導之勢,肌膚之親無疑是最簡易有效的,穩賺不賠,既是穩固同盟,也是打破關係。

可林荊璞就算是要領情,也決計不會白白讓他佔了上風。這是場鏖戰,恢復科舉只是個開始。

魏繹此時空握著一根腰帶,懷裡的人卻沒了:「林荊璞,『風情』兩字,你可知怎麼寫嗎?」

「怎會不知,」林荊璞反將一軍:「看來是我的身上正寫著這兩個字,才讓你那玩意惦記。我記得,以前是誰說的不喜美人?」

魏繹低笑,意味不明:「朕是昏君,昏君的話你也信。昏君與美人才是絕配。」

郭賽站在一旁,眼不敢瞟,頭不敢抬,不敢發出一絲動靜壞了兩位主子的氣氛,更怕推波助瀾。他擦了擦額角的汗,整間屋子數他最難熬。

快到二更天了,魏繹才終於打算要離開偏殿。

臨走前,他還不忘交代郭賽:「別忘了明日去內庫給你舊主子領條新的玉帶,記朕的賬上,只管揀最好的拿,起碼要佩九顆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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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一天到晚都在努力寫更新了,奈何這文寫得實在是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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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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