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

春雷

不出幾日,鄴京城的數十家女子學社被摧榻殆盡,有幾幢緊挨著民戶商鋪不好拆動,工部便上了封條,派人把守,嚴令禁止女子再參加學社活動。

「朕說拆,他倒真拆了。」魏繹倚在御花園的石椅上,郭賽蹲著給他捶腿。

滿園春色沁人,日頭正好,梅花三三兩兩,桃花也抽出了嫩蕊。

林荊璞捧著本棋譜,在對面的石桌上琢磨棋藝。他穿得不多,透綠罩衫,銀冠嵌玉,腰間配了九顆瓊珠,都是魏繹給親他挑的行頭。

他淡淡說道:「再過半月,便是新一屆的官員選拔之期了。燕鴻不想讓這時出任何岔子,須得使出雷霆手段。留給你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魏繹擺擺手,讓郭賽先退到一邊,將腿翹到了他的棋盤上,沒碰掉一顆棋子,壓低眉頭:「那你說來得及嗎?」

「今晚應就到了,趕得上。」林荊璞心思似乎全放在棋盤上。

魏繹盯著他,往後悠悠一躺,心中不甚得意。

林荊璞指腹夾著一枚白子,縱觀棋局后,棋子似有還無地擦過魏繹的小腿,左右還是無法落子:「煩請讓讓——」

魏繹腿翹得比天高,瞟了眼棋盤:「不讓,你還下不了?」

黑子只能落在那個位置,否則便輸了。林荊璞見他不肯把腿放下,只得無奈將棋子放回棋笥:「你七歲。」

「說大了,三歲最多。」魏繹應承著,又伸手抓了大把棋子:「那你教教朕。」

魏繹不會下棋,他入宮時已十二歲,要當皇帝要學得東西又雜又多,下棋之類不打緊的技藝便沒人教,原也是他自個沒興緻。

今日是心血來潮。

「下次吧。」林荊璞合上棋譜,望向那又低又厚的云:「這天看著就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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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春雷轟鳴,風雨滿城。一輛馬車緩緩駛入鄴京的雨幕之中,沈懸持弓站在城牆高處放風,保駕護航。

這雨下了一徹夜,將太學院春日裡新開的海棠全打爛了,花瓣淪為泥濘腐朽,任人踩踏。

一過中午,太學院的李卓一路小跑進了學齋,來不及喘口氣,便疾聲喊道:「諸位,都別忙了!且聽我說,出大事了,真是大事!昨夜、昨夜謝裳裳入京了!」

「謝裳裳?哪個謝裳裳?」

聽到這個久違的名字,太學院的學生無不驚愕一陣,連學齋中正在註釋經文的長者也頓了頓手中之筆。

「天底下難道還有第二個謝裳裳么?就是當年詩名冠群儒的女先生啊!」

有學子立刻質疑:「聽說她二十年前嫁了人之後,便隱退文壇了,也不再作詩了,一直以來杳無音訊,她怎會突然入京,李兄,你的消息可靠么?」

李卓:「千真萬確!就是如假包換的謝裳裳!她今日在樹滋堂專為鄴京的女子授課講學,前幾日參與學社的女子皆聞風趕往,還不止咧,連廊春坊的姑娘都去聽學了!此等一呼百應之勢,放眼天底下,除了她還能有誰?」

學齋一片嘩然,大聲議論不休。

「豈有此理!」

孟同甫是太學院上等上捨生,此人頗有口才文筆,他忽擲了筆,憤慨痛罵:「商珠在朝做官,已是亂了尊卑秩序,工部拆了幾幢房又如何?皇上口諭是要革去商珠的職,燕相且都要保住她的烏紗帽!而當年謝裳裳詩名立鼎文壇,一詩出則天下萬人和,商珠比起她來又是小巫見大巫。時隔多年她再次出山,那些女學生要都成了謝裳裳的弟子,豈不是早晚壓過吾等!」

李卓拍腿應和:「孟兄說得有理、有理!」

選拔在即,今年的名單遲遲不曾透出風聲,這是每年太學院與弘文館學生弦綳得最緊的時候,任何風吹草動,便能賽過天高。

何況這一下子,天看起來是真要塌了。

孟同甫大喝:「丞相偏私,六部昏頹。吾等受天子恩,吃皇家糧,習儒家典,便是為了要有一日為皇上革奸鏟暴!你們誰要同我前往,親自去砸了樹滋堂的場!」

一時士子群起激憤。

便是有謹慎怕事不想去的,也拉不下臉面在這時候落單。

長者擱了筆,靜望著地上頹敗的海棠花,嘆了一口氣,無奈搖頭。

……

相府。

燕鴻聞訊后披上大氅,從書房大步穿過廊道,見安保慶已在前廳候著了。

安保慶面色凝重,低頭迎了上來:「燕相。」

「是哪家的學生先挑的事?」燕鴻忍氣問。

安保慶擦了擦汗:「說是太學院的先去……可隨之弘文館的也到了,也有人說看見弘文館的學生先攛掇,分不清誰前誰后了。不過下官想,好歹兩邊是一幫讀書人與一幫女子,都算是識字通禮的,頂多在門外吵吵嚷嚷,不至於鬧得更大了,燕相不必過於擔憂。」

燕鴻還是放心不下,肅聲道:「此事你立刻帶人去辦,止息為先,切不可再生出事端。」

「是,」安保慶頓了頓,又道:「事後下官定捉了謝裳裳那婦人下牢獄,將此事徹查到底。」

燕鴻不容置喙:「謝裳裳不可動。」

「本來這事都消停了,若不是她來,今日京中何至於攪得這般風雲?不殺她,只要是要問責而已。」

燕鴻冷聲質問:「問責,謝裳裳是尋常婦人嗎?」

安保慶斂著神色不出聲。

「世人都喊她『先生』,就連我見了,也得尊稱她一聲『謝先生』。」

燕鴻飄遠的目光收了回來,又道:「謝裳裳乃文壇名士,折辱名士,失的是文人之心!你刑訊的手段是叫人佩服,可正因如此,只怕你只因今日之事問責於她,來日天下讀書人便要對本相口誅筆伐。本相不惜名,惜的是人才。」

啟朝新立,多數士子本就念著舊朝,不願入仕新朝。燕鴻多年來一直對文人懷柔以收攏人心,便是知道文章輿論的厲害。

而不光是女子文壇數十年來以謝裳裳為標榜風氣,時過境遷,如今的中原文壇都還得騰她一席之座。

安保慶一拜:「謹遵燕相教誨,下官明白了。」

說到此處,燕鴻撐著欄杆看向了皇宮的方向,忽迸出了一聲冷笑,眼角笑紋縱橫,說:「人老了,是容易糊塗。你年輕氣盛,也得小心防備著那設局之人。」

「是。」安保慶若有所思,拜別了燕鴻,便立刻衝出相府,領著外頭的刑部官兵快馬加鞭趕往樹滋堂。

可安保慶的人馬還沒趕到,半道上就來了名巡邏的城吏給他報信:「安尚書!樹滋堂的那兩撥人打起來了——」

「什麼?!」

馬嘶人沸,安保慶勒著韁繩,胸中頓時氣血翻湧,忍不住啐罵道:「他娘的!好男不跟女斗,這些爛泥扶不上牆的瞎驢,連這爛俗道理都不懂還讀狗屁的四書五經!」

眼見著這事態是難收場了。

要換做平日里那些學生要鬧事尋死也就罷了,可眼下臨近官員大選,壞了選拔的規制,他沒法跟燕相交代。

城吏的馬跑得沒他的快,追得吃力,在馬背上斷斷續續道:「學生們原先都是知道分寸的,不曾動過手,只在堂外高聲辯論,放話說,只要謝裳裳不再給女學生們講學,他們便撤。可哪知道,後來商侍郎到了樹滋堂,有太學院的學生氣不過,許是早看她不順眼了,抄起硯台砸了她,商侍郎額角都是血。京中女子又素來仰慕商侍郎的,場面才亂了起來。」

這日頭天氣多變,昨夜鄴京還是陰雨徹夜,此時已烈日灼目,街上又濕又熱。

安保慶的內衫都被黏膩的汗糊住了,他氣得腦殼疼,渾身不適,牙尖抽氣:「商珠她來湊什麼熱鬧?這不分明是火上澆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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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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