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子

棄子

寧為鈞與商珠快馬趕到西京那所院子時,火光衝天,黑煙滾滾,還躥到了隔壁幾家。

寧為鈞一招翻身下馬,看著這熊熊大火,心急如焚,對商珠道:「這火起得蹊蹺。」

商珠不言,負責京中火防的水龍局長官匆忙迎了上來:「不知兩位大人親臨,下官有失遠迎——」

「無須多禮,加派人手打住火勢要緊!」

長官額角布汗,嘆氣訴苦道:「兩位大人有所不知,這間院子左右連著油鋪與布莊,加上時節乾燥,這、這一時半會兒,怕是滅不了啊!」

寧為鈞忍著氣:「那可有抓到行跡鬼祟之人?」

長官犯難,搖了搖頭:「這條街挨著西京鬧市,又連著東市和南市,平日里走動的人就多,要真是有人縱火,早就逃得沒影了,哪還能抓得住啊?」

寧為鈞憤懣甩袖,不顧危險,親自去幫著舀水撲火。

商珠還坐在馬上,望著這番火勢,又穩聲問水龍局長官:「沿街的百姓可都安置妥當了?」

「這個商大人只管放心,所幸這火是白天點著的,百姓都已從屋子裡逃了出來了,想必不會有太多傷亡。」

她淡淡地應了聲,眉梢一沉,便騎馬先離開了。

兩個時辰后,火勢漸退,可黑炭堆積,這間院子儼然成了一堆廢墟。

寧為鈞已累得快站不住了,他擦了把汗,汗珠摻了炭,都快染成了墨汁的顏色。

侍從給他遞了碗井水,無奈詢問:「大人,這間院子都成這樣了,還要搜么?」

寧為鈞喝乾了水,將碗砸在了廢墟之中:「火燒得越旺,郝順想藏得東西就越深。就算是里裡外外都燒成了灰,也要挖出來。搜!」

「是!」

夜幕之下,數十官兵便舉著火把在廢墟之中搜查。院子里的物件經這麼一遭大火之後,不好分辨形狀,架子上的賬本銀票都化作了煙,連一絲灰都不剩。

可寧為鈞咬著不肯鬆懈,他手下的人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搜查蛛絲馬跡,角角落落都不放過。

直至臨近天明,一侍從後院尋到了一隻木匣,趕忙上報:「大人,找到這個!」

寧為鈞見這匣子外頭燒得也差不多了,可鎖扣尚未損壞。

他接過匣子,打開鎖扣,見到裡頭的物件,不由眉目一凜,布滿紅絲的雙目生出一絲釋然傲氣:「他想毀的,正是此物。」

-

自常岳的禁軍從偏殿撤走之後,每日送飯喂葯的差事又落回了衍慶殿宮人身上。

林荊璞向來睡得淺,外頭一有動靜,他便醒了。

雲裳端著葯與膳食輕步進來,她上次被魏繹懲戒之後,無論如何不敢與林荊璞說話,換藥也是拘謹著手腳,不曾越界。

待換好了葯,她又擺好飯菜,就離他站得遠遠的,像是在躲一個瘟|神。

林荊璞拖著鏈子緩慢起身,盤坐下來,細嚼慢咽地吃了兩口飯菜,又抬眸看了眼雲裳綳著的神色,不禁一笑,柔聲道:「你不必藏掖了。」

雲裳一愣,忸怩道:「公子這是何意……」

「魏繹疑心極重,他肯讓你來第二次,分明是有意讓你來傳遞消息。」

雲裳左右顧盼,見殿外無人經過,才將肩膀稍稍沉下,褪去嬌羞拘謹之態,走近了幾步侍奉,惶恐地壓低聲:「……啟帝?」

林荊璞目色漸凝,他也猜不準魏繹究竟是何時識破雲裳的。許是那日他撞見雲裳第一次來偏殿侍奉,就起了疑心。

不止是雲裳,多年來曹問青布局潛伏在鄴京皇宮的還有不少,不知魏繹還掌握了多少。

「可奴婢想不明白,啟帝為何要給我們行方便?」

林荊璞夾的菜忽往下掉了一截,面對雲裳的灼灼之瞳,莫名咳了兩聲:「……他討好我呢。無妨,你暫且不必提防他,只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也不必將此事通報曹將軍,做事謹慎些就行。」

雲裳更懵了。

可她訓練有素,主子有命,服從才是第一緊的。

林荊璞將手肘支在了大腿上,繼續吃菜,忽問:「讓劉娥在宴上刺殺曹耐,究竟是誰的主意?」

雲裳收著下巴,支吾了一會兒,才道:「是,是曹將軍親下的令。」

林荊璞喉結一緊,飯菜咽不下去了。

他擱下了筷子,望著外頭的天色,心頭沉鬱難驅。

曹問青是大殷當之無愧的忠臣猛將。

十幾年前,他為了平定綏州叛亂,因孤軍無援,節節戰敗,朝廷不願讓他兵敗而歸,他進退兩難,於是親手將自己女兒送到叛軍手中,佯裝投順,暫緩情勢。

待到兩月後,援軍一至,他便攻城直下,違背契約,大肆屠戮叛軍。在那場戰役中,他單槍直入,一騎殺千人,於萬難之中救回了自己的掌上明珠。

可打了勝仗之後,曹問青做的第一件事,卻是丟給女兒一把劍,讓她自盡,那是曹家祖上傳下來的寶劍,割喉不見血。

只因女兒腹中已懷有叛軍之子,有辱國體,有損家風。

自此一屍兩命,滿城的腥風血雨,也奠定了他曹氏忠烈的赫赫功名。

可曹耐一死,曹家是徹底斷了后。

林荊璞靜坐著,身下跟結冰了一般,待窗外雲開霧散,恍如隔世。

雲裳俯身跪下:「二爺隻身來啟朝皇宮,本就危險重重。那日安保慶設下的就是個死局,要破解此局,只能棄了曹公子!擔心二爺念及舊情下不了手,也是想省去二爺對曹家的後顧之憂,曹將軍才因此親自下的令……」

「知道了。」

林荊璞有些疲倦,挪了身子,擺手淡淡道:「你且告知曹將軍,曹耐的屍首我會想辦法運出宮,讓他這幾日準備好接應。至於劉娥那邊,讓他不必插手了,我已順勢布了好局,要將叛國之人連根拔起。」

雲裳擔憂地看他:「是,二爺多保重。」

午後不久,正殿那頭鬧了起來。

寧為鈞馬不停蹄,從西京徑直入了宮,請來了燕鴻,又命人將郝順從刑部大牢押了過來。

魏繹連個午覺也睡不安穩。

寧為鈞衣衫破敗,髒亂不堪,跪在地上仍是一身正氣:「皇上,微臣斗膽,要指證內府總管郝順三樁罪名。」

「是個急性子,你是剛從灶台爬出來的么?」魏繹冷聲打趣。

回到了御前,郝順心寬不少,沒當回事,還笑著應承魏繹:「可不是呢嘛,寧大人年輕氣盛,是個狗爬的急性子。」

燕鴻坐在御座之側,肅聲道:「寧大人,請說吧。」

寧為鈞:「第一樁罪,是郝順指使劉娥,行刺曹耐。」

燕鴻:「可有人證物證?」

「除了知道劉娥是郝順對食,並無證據。」

魏繹看向郝順:「那公公可認?」

郝順視線低著,故作為難,笑道:「那婢子確實是伺候過老奴,老奴有嘴說不清。只要皇上覺得是老奴乾的,老奴簽字畫押絕無二話;可皇上覺著不是老奴,老奴這也不敢認罪伏法啊,不然以後誰來伺候皇上。」

沒有實證,三言兩句油嘴滑舌就被他糊弄了過去。

魏繹被逗樂了,又看向寧為鈞,饒有興緻起來:「繼續說,第二樁罪是什麼?」

寧為鈞面色不改:「郝順仗其內府聲勢,於宮內飽其私囊,於宮外囤積良田,貪贓枉法,鯨吞虎噬。其心不正,財大則權勢通,權勢通則財更甚,若是能細查歷年的內府賬本,這一季國庫的窟窿應能補上不少。」

郝順陰惻惻地盯著寧為鈞,脊梁骨不覺涼了半截。

不等燕鴻詢問,寧為鈞便自報:「這一項罪名,臣人微言輕,也拿不到任何證據。」

郝順冷嗤:「寧為鈞,你仗著皇上欽點查案的恩寵,得罪了咱家不要緊,這會兒是拽著皇上和燕相玩呢?」

寧為鈞不予理會,「至於這第三樁罪,臣有實證。」

他俯身呈上一物,便有太監幫忙將那燒成了炭的匣子呈到御前。

「皇上,是枚玉佩。」

魏繹從太監手中接過玉佩,打量了一會兒,「是塊好玉。」

郝順側目看那塊玉,心中不由一動。

寧為鈞:「皇上,昨日郝順與劉娥同住的那間院子走水了,直至夜裡方才撲滅,這火起得實在蹊蹺,像是有人怕東窗事發,想急著毀掉什麼。臣有所疑心,這塊玉佩便從廢墟中搜到的,應是劉娥珍藏之物。」

郝順破口大罵:「咱家無緣無故燒自家房子作甚麼!你這廝莫要血口噴人!」

寧為鈞暗笑:「要只是一塊尋常玉佩,你急什麼。」

「皇上,還請將此物給老臣看看。」

燕鴻接過玉佩,端詳了片刻,又還了回去,穩聲道:「此乃隴南劉氏傳家之寶,掛瓊玉,天下無二。劉乃天下大姓,唯隴南一脈是前朝望族,想不到老臣當年還有漏殺的族人。也難怪,她一介弱質女流,會不惜性命為餘孽謀事,原來是要報家仇。」

「她……她怎會是隴南劉氏,定是栽贓陷害!老奴家中從不曾見過這枚玉佩啊皇上!又何來毀它的道理!再說真要毀這枚玉佩,找人碾碎了即可,又何須放火引人注目!」

「只因那院中還有大批不幹凈的賬簿,你知道劉娥一出事,那間院子早晚要被封查。燒乾凈了,自然一了百了,無從查起。」

郝順狗急跳牆:「你滿口胡言!」

寧為鈞正聲,壓過郝順的狡辯:「皇上,臣要控訴的第三樁罪,便是他包庇林殷餘孽,姑息縱容,甚至養在內宮避人耳目!郝順是內府總管,只怕他在宮中窩藏的餘孽,還不止一個劉娥!殷亡了不過七載,誰知他保下林荊璞,是不是念及舊主,意在復殷!若只因蒙了聖恩,貪污枉法皆可恕的話,那麼妄圖動搖國基,其罪更當斬!」

郝順聽不見他人說什麼,辯駁不過,兩眼發黑,「噗通」一聲跪了下來:「皇上,老奴著實冤枉啊……」

魏繹的臉色已沉得沒邊,他低頭看向郝順,眼底又生出笑,彎腰去攙他。

郝順見主上還是顧及情分的,心安不少,拚命吞咽口水,此時抓著魏繹,像抓救命稻草:「謝皇上,謝皇上……」

可不想魏繹的手一松,他肥胖的身軀陡然栽在地上。

緊接著,魏繹拎起將那枚玉佩,便劈頭蓋臉地往郝順臉上狠狠砸去——

郝順右眼一陣劇痛,眼前除了一片鮮紅,什麼都看不見了,他萬分驚恐地捂著鮮血淋漓的眼珠,哭天搶地道:「血……血,是血!皇上……老奴,老奴冤枉啊!救,救……」

魏繹滴血不沾,理了理龍袍:「冤枉之語,還是等公公他日託夢,再跟朕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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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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