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你
書坊主人驟然嚴肅起來的神情讓莫菲感到了一絲緊張,但她旋即意識到這意味著他也了解這本書的價值。
「我,是今天早上半路偶然撞見的!」
莫菲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就是大實話。
這個理由實在太牽強,以至於店主思考了好一會都沒能判斷出真偽來。
「是這樣的——今早我在四夷館門口碰巧遇見一個女孩子,她手裡抱了本書。我見那書名起得怪有趣的,就問她討來翻了幾頁,卻發現這是一版我從未讀過的西遊記。我問那姑娘是從哪裡買的書,她當時急著趕路,只對我說了竹鏡堂三個字,所以我就自己找過來了。」
她怕店主不相信,特意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十分詳盡地描述一遍。
在她提到四夷館時那位鄒老闆心裡已經有數:此人說的多半是真話,看來自己那個不識貨的徒弟又拿舊書亂送人了。
「敗家。」
他從牙縫裡狠狠擠出兩個字。
得知莫菲確實是顧客,鄒敏的樣子放鬆了許多。他將先前推薦給莫菲的書堆回架子上,又彎下腰從最底層的那一摞書里抽出一本。
「姑娘請看,你所找的是否是這本書?」
他掌中捧著一部嶄新的大話西遊,一看便知是後來再版重印的。莫菲道聲謝,從他手裡接過那部書,粗翻了幾頁。
內容的確大致雷同,說的都是被篡改后的西遊故事。
「看來這批書和我早上見過的那本成書年代不同——那本書里還有人用紅字做了批註,你這部則是清一色的墨字,觀感上就不一樣。」
「您說得沒錯,之前您見的那部西遊的確是從我店裡流出來的,那一批書是初版,原書坊的主人還特意揀其中幾本在上頭作了注。只是這版西遊賣得不好,我之前重印一批,賣了好幾年都沒賣完。」
「是嗎,那挺遺憾的。」
的確遺憾,因為這本書里的許多內容就是莫菲自己編的。她又有點慶幸:還好這版書不暢銷,總算沒流傳到後世去誤導別人。
鄒敏對愛書的客人向來高看一眼。面前這位胡人女子不僅懂得漢語,還能隨口說出自己店裡新書的主要內容,他奇其見識,言語間也變得越來越熱情。
「說來慚愧,我還在愁這些書壓在倉里怎麼脫手。既然您對此書感興趣,您若想買,我就作個半價吧,您意下如何?」
「老闆真是客氣,那這本書我就要了。」
她接過這本書,並沒急著翻看內容而是直接將書遞給了身旁的阿納托利。
「說到這本書我還想向您請教:先前我讀西遊時,不論何種版本,開頭都是花果山有一靈石孕育石猴的故事,為什麼在這版書里靈石成了一對,這其中有什麼講究么?」
「誒,您這麼說可有意思了。」
鄒敏看來很開心,難得有顧客和他探討書中歷史。
「早年有位同行前輩,開了一家名為穿銘堂的書坊,那位書坊主人頗有才情,既愛讀書,又好自己編寫。他家店裡有許多售賣的書是經他之手增刪過,那些書在市面上都頗受好評。但這部西遊卻是個例外,多數人不喜歡他這層改動,他卻堅稱自己的版本才是最準確的。穿銘堂經營了幾十年,架子上的書換了又換,唯獨這本大話西遊在初版后就再未改動過。」
「那後來穿銘堂和店主怎麼樣了?」
莫菲急不可耐地追問。
那位書坊主一定是自己曾經的友人,所以才堅守這部被篡改過的書,好讓它流傳到後世。
「還能怎樣?這世道誰做生意都不容易,沒幾家書坊是常開不衰的。穿銘堂早先名聲確實很大,後來生意越做越小,此後便沒什麼人記得它了。至於書坊主人嘛,書坊一關門,他也隨著沒了音訊。」
「所以那家穿銘堂的舊址在哪,您知道么。」
「對不住,這個我也沒法回答您,畢竟都過去幾十年了......」
「也是。」
她遺憾地說道。
眼看著如此寶貴的線索就這麼斷了,莫菲好不甘心,又無可奈何。
「啊......」
阿納托利輕輕嘆了一聲,眼看他就要走到那堆少兒不宜的書架前了,莫菲一伸手拉住他衣領,輕輕鬆鬆把他給拽了回來。
這孩子恐怕是營養不良,導致體格比同齡人瘦小許多。莫菲隨便從書架上抓了兩本書塞給他。
「喏,想看什麼自己挑,回頭我都買給你,現在乖乖地在旁呆著莫來打擾我。」
阿納托利一臉委屈,他不明白自己只是站在那兒,何以就成了打擾?
莫菲此刻無心理會少年的小情緒,她在心裡思考著:這條線索斷了,該去哪裡找下一條?
......
書坊的帘子已經收了起來,好讓午後的陽光照進屋裡,給這家空蕩蕩的書坊增添一點熱氣。
從莫菲進屋時算起,半個多時辰里只有三四個客人光顧此店。他們來得快,去得也快,都是過來抱上一摞需要的書便付錢走人,似乎不捨得浪費時間在此逗留。
老闆算錢時莫菲就站在旁邊看,她注意到那些人都是奔著店裡出售的琴譜來的。看來這家店能維持至今,就是倚靠這些小眾但獨門的圖書,和那些絲毫不熱情的老主顧們。
「今天在這裡打擾得夠久了,謝謝您給我的書打了個對摺,我下次還來您這買書。」
「您客氣。」
鄒老闆摸了摸額頭,又很實誠地對莫菲解釋道。
「這本書半價賣您,其實算不得多便宜。依我看來這部書編得的確馬虎,其中有些章節是那書坊主自行刪去,卻又沒有合適的內容填補,最後草草寫就的半成品。他在唐僧師徒於浮屠山遇賢人的那章里只說他們見到一男一女兩位奇人,至於後文如何,他竟沒寫完。」
「你也說了那位書坊主有才氣,有才氣的人往往就有脾氣,正常。」
莫菲笑道,鄒老闆也陪著打了個哈哈。
他看來也有些意猶未盡,指著那書說:「浮屠山的二賢者,據書中說是自五百年後而來。我當初讀時還覺得頗有新意,可惜此書未完,可惜。」
「五百年後......一男一女?」
「是啊,書里寫著呢,您回去慢慢翻,總會讀到的。」
半成品的小說並不值得好奇,奇的是鄒老闆說這部西遊里寫五百年後的來客,居然是一男一女。
女的,自然是我。
莫菲在心裡想著。
男的,又是誰?
......
「陸公子,您怎麼獨自來了?」
鄒敏瞥見門口有人影晃動,他定睛一看,原來是之前見過的那個陸公子回來了。這次他是獨自來的,想必林瑞鸞白天還在女學塾里講書,沒空陪他同行。
鄒老闆放下手中算盤和賬簿,從櫃檯後走出來迎向他。
「叨擾了。」
陸炳低沉地問候一句,視線卻落在莫菲身上。
莫菲手裡還捧著書,也愣愣地回望著他。
書是攤開的,恰好翻到鄒老闆所描述的那一章。在常見版本的西遊記里這一章本是唐僧師徒遇烏巢禪師,被禪師傳授心經的劇情。穿銘堂主人大筆一揮將整章刪去,只描寫了一對來自五百年後的男女。
莫菲低下頭看了看書里的描述:一男一女,結伴同來,相伴而回。
她又抬起頭,和陸炳目光相接,對方的眼神中包含著困惑與警覺。
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莫菲本想這麼問,但話說出口時,卻變成了——
「原來是你。」
她以為自己早已接近了夢境的真相,但手裡的書和面前的人為她揭開了迷霧所籠罩的最後一塊未知的角落。
我早該想到的。
過去的種種困惑化為一瞬間的頓悟:若這個世界只是自己的夢境,那麼一旦自己在其中喪生或失去意識,就該馬上從夢中醒來才對。
可她在這個夢境里不知輪迴了多少次,始終沒能如願蘇醒。
「一男一女」。
我沒有馬上醒來,因為夢境中的人不止我一個。
她一步步走向陸炳,他沒有退後,而是靜靜地注視她,觀察她的每一個舉動。
「結伴同來」。
這個夢是兩人共有的,彼此是對方的夢中人,就算其中一人辭世夢境也不會終止。
莫菲一直走到了距陸炳一步之遙的地方。
「相伴而回。」
要結束這場夢境,就需要她和他一起從中逃脫。
來自穿銘堂主人的提示,象徵贗品的六耳獼猴,陸炳「贗品」的身份在這裡得到了明確的解答——他同她一樣是來自五百年後的人,這對男女被捲入來歷不明的夢境中,彼此糾葛,誰都無法單獨脫身。
「姑娘可還記得我?你我之前才在六夷館門前見過的。」
陸炳看她不說話,還以為她沒認出自己。
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主動向莫菲致意。
然而莫菲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他,陸公子從小到大都沒經受過來自女子的這種長時間注目禮。他被她看得愈發不好意思起來,不由向書坊老闆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當然了,您是陸公子。」
莫菲一字一句地答道。
「我記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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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本章進入攻略的第一步,莫菲理解了夢境的原理。兩人共同做著五百年前的夢,即便一方辭世,他或她仍在對方的夢裡保有一席之地。同去同歸,這是莫菲解開的第一道謎題。感謝在2020-03-1523:52:36~2020-03-1623:52:4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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