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相見不相識

對面相見不相識

屋子裡的氛圍變得有些微妙。

陸炳懵在原地,臉上雖然保持著平靜,但內心已經開始快速地反思自己先前有沒有做出什麼失禮的舉動招致對方記恨。

他花了約十下心跳的時間來思考,最後仍沒得出任何結論。陸公子鎮定從容地點著頭,看莫菲的眼神寫滿了「姑娘你跟我有仇?」的疑問。

莫非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盯著人家的臉看了太長時間,她尷尬地別開視線笑了笑,慢慢退回到安全的距離上。

「這麼巧,又在這裡碰見你。」

莫非努力提醒自己保持矜持,要記住現在自己對他來說只是個陌生人。

沉著、冷靜,別被人家當成怪人。

兩人無聲地對視片刻,最後陸炳開口打破了僵局。

「咳,我的朋友與這家店的主人是舊識,她白天有事走不開,托我來向老闆還一本書。」

他自懷中掏出一卷書遞還給鄒敏,滿懷歉意地說道:「蒙您店裡那位宋師傅好意贈書,不過......我是想尋幾本插圖精緻的書,好拿來教家中小輩邊讀邊認字。實不相瞞,這本書對她來說似乎還太早了。」

「嗯?宋岑什麼時候把這卷書給你的,他也不和我說一聲。」鄒老闆皺起了眉頭,「陸公子,您口中所說那位『小輩』,今年多大了?」

「是在下的親妹妹,今年不過五歲出頭。」

「那確實......早了點。」

鄒敏無力地贊同道。

莫菲湊到旁邊瞄了瞄,想看看陸鈴的啟蒙讀物都是些什麼書。

她覺得古代的小孩子總該讀些三字經、百家姓,或許還有千字文。但鈴兒還這麼小,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這些枯燥的書。

結果莫菲只看了一眼就被震驚了——鄒敏手捧著書,恰好翻到其中帶插圖的一頁。她發現這本書里的圖是彩印的,而且顏色種類還相當多。

插圖裡畫著個戴頭巾的虯髯大漢,他左手揪著另一個人的衣領,右拳正狠狠往那人臉上招呼。這本書的插畫師傅似乎特別不吝於使用顏料,把魯提轄拳打鎮關西那一幕畫得五彩繽紛,當真「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你就拿這種書給鈴兒看?會不會帶孩子啊......」

莫菲在心裡狠狠地鄙視了陸炳的不靠譜,難道他們家孩子都是拿這種血腥暴力的書做啟蒙教材?錦衣衛世家果然是有點不同凡響之處。

她當時也沒多忖,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好在陸炳光顧著跟店主解釋,沒聽見她這句不合時宜的吐槽。

陸炳將書交還了店主,後者在書封面上輕彈一指,笑著說:「這下公子可明白,為何我不肯把這本書讓給林小姐了吧?姑娘家自以為博覽群書了不得,什麼都想嘗嘗鮮。」

他說完話又自覺不妥,轉向莫菲補充道:「您別往心裡去,我這話不是說給您聽的,您是懂書之人,我那糊塗徒弟可比不上您。」

莫菲笑著表示自己並不介意。

直到剛才她還在持續觀察陸炳的反應。從他跟自己說話時的神態語氣來判斷,這人的確不認識自己,也不覺得身處的這個世界有何異常。

該怎麼叫醒這個沉睡的人?她心中毫無頭緒。

鄒老闆順手把那本畫得五顏六色的書塞進書堆里,他搖頭晃腦琢磨一陣,最後找出一本山海經來。

「陸公子,令妹年紀還小,我店裡沒什麼適合她讀的書。想來想去,唯獨這本山海經頗受小孩子喜愛,裡頭所載的故事篇幅不長,孩子鬧著不肯睡時隨手從裡頭揀兩章來讀給他聽倒是不錯。」

「不過裡面生僻字太多了,你要記得選些簡單的故事念給她聽。」莫菲也自然地切換成了苦口婆心模式,「小孩子注意力很容易渙散的,念一段,讓她休息一會再學才見效果。」

「......受教了。」

陸公子十八歲的年紀莫名地體會到了帶娃人士的生活壓力。

他掏出錢袋付了書錢,收起書,向屋裡另外兩人道個別,徑自走出了店門。

離開時他一次也沒回過頭,書店的這場偶遇並非是他為了遇見她而刻意製造的。

他真地完全不記得我了。

這個結果對莫菲來說是預料之中,可當面證實之後還是讓她覺得有些失落和難過。有那麼一瞬間她想直接把面紗扯下來讓他看清自己的真面貌——想必也是徒勞,只會讓對方覺得怪異和難堪罷了。

她的情緒明明白白寫在臉上,連一直沒出聲的阿納托利都看出來了。

他走到鄒老闆注意不到的角落,悄悄問道:「剛才走的那個就是你想見的人?」

瞞也沒用,莫菲無言地點點頭,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測。

「嗬,見到你還裝得不認識似的,可見這人確實是個薄情之輩。」他像個小大人似地連連咋舌。

「小孩子不懂別亂說。」莫菲反手在少年腦袋上輕敲了一下,「他不是你想的那樣。」

「這你還能護著他?我服了......」

阿納托利抱著頭做了個鬼臉。

兩人相互鬥了一陣沒營養的嘴,最終也沒能在「陸炳是不是渣男」這個問題上達成共識。

眼看要到正午,阿納托利的肚子率先咕咕叫了起來。畢竟是在長身體的少年,精力旺盛,食慾也不差。

「你這囊糠的夯貨,一天到晚就曉得吃。」

莫菲笑罵道,其實出來走了這麼半天她也開始覺得腹中空空有點餓。既然在書坊這裡已有了些進展,她也想先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消化這巨大的信息量。正當兩人慾付書錢離開店鋪時,鄒老闆忽然走過來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兩位請留步。」他搓搓手掌,滿臉堆笑地看著他們。

這副笑臉明顯是有求於人,莫菲和阿納托利好奇地看著他,想聽這位書商有何話說。

「我見您二位是來自西域之人。可巧,小店前陣子偶然得到一封古信,據說來自唐代,上頭寫的俱是外來文字,我是一個也不認得。今日有幸遇見兩位,我想請你們來瞧瞧,這封信究竟說了些什麼。」

「古信?」

最近聽到「古」字莫菲就很敏感,蓋因從她回到明朝或,一跟沾「古」字的東西打交道就准沒好事。她還在猶豫時,卻聽見阿納托利在身旁大大咧咧地答道。

「那就看看唄。」

他又悄悄對莫菲耳語道:「多半是假的。」

少年的嘴角彎起了一個弧度,莫菲看著他那閃亮亮的眼睛就明白臭小子要使壞了。這傢伙肯定不懂古語,偏又喜歡故弄玄虛捉弄人。

沒奈何,她只得答應老闆「幫忙看看」。

鄒敏興高采烈地跑回屋去,不多時,他手托著一封小布包,小心地擺在櫃檯上解開來,好讓莫菲他們看個究竟。

「嗯?這字有點眼熟。」

她看了半天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倒是阿納托利真懂一些西域語言。他一邊看,手指還邊在掌上比劃。

他抬起頭,同情地對鄒敏說道:「這字的寫法與撒馬爾罕人的文字的確相近,他們的話我也略懂幾句。但我讀了老闆您這封信,發現裡頭寫的東西語無倫次,字詞順序完全不對......恐怕是有誰模仿了西域文字的寫法偽造的東西。文字形似,詞句不通,依我看您多半是讓人給詐了。」

「嘖,我就知道......」

鄒敏看起來很是鬱悶。

「不瞞您說,我自己對這些古文書也有些心得。我家藏了部官修的《華夷譯語》,我也曾對著書嘗試自己來譯信上文字。正如小哥所言,字看上去相像,意思卻完全不通。唉,可惜了!」

他不是可惜自己浪費的錢,而是可惜失去了一個出版譯製圖書的良機。

莫菲輕輕揉了揉眼睛,這封信上的文字語序讓她想起了自己藏在身上的那捲曾用於包裹銀鑰匙的羊皮紙。

羊皮古卷上覆著層層文字,且來自於不同的語言。其中有兩句正是用撒馬爾罕人的文字寫就。

可她拿給老康看時,老康卻說自己也不認得。

如果老康沒有騙我的話——

面前這封信給予了她啟發。

「一種文字未必只對應一種語法,如果是唐朝的西域人用同樣的字母來拼寫不同的語言呢?」

思考角度一變,眼前的路便豁然開朗起來,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去找個語言專家來請教一番了。

若論明朝外國語言造詣最深的群體,鴻臚寺的外交官們自然榜上有名。

周守行那張苦瓜臉頓時浮現在莫菲的腦海里。

她暗嘆一聲——這鍋還得你來背啊周大人。

......

「林姐姐,我哥他什麼時候才回來呀?」

四夷館的女學塾今天如常地開班授課。眼看陸炳出門后陸鈴一個人在家裡閑不住,林瑞鸞左思右想,還是把這個小包袱一路帶去了自己教書的地方。

陸鈴眨著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這間學堂,還時不時拽拽林瑞鸞的衣角問她些問題。

「書坊離咱們這也不遠,興許再過一刻他就回來了。你乖乖地坐在這兒等著就好。」

她輕聲在陸鈴耳邊叮囑幾句,又走下台去訓那些竊竊私語的女學生。

林小姐的猜測落空了,此刻陸公子雖然離開了書坊,但他還沒有回來的打算。

......

距書坊不遠的街角處,陸炳仍獨自一人站在那裡不願離開。

他的雙眼始終注視著書坊,像在等待著某個人的出現。

陸炳無法解釋自己為何會這麼做——他心中隱隱覺得那位巧遇了兩次的蒙面女子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這種印象無法用言語來解釋,卻讓他感到自然又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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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寫這個古文書的劇情,我最近找了不少中亞語言方面的資料來讀,既是增加知識儲備,也是為了修復前文一些與史實不符的瑕疵。我會在後續以註解的方式標明更改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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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幻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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