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火

親眼見到這個時代的陸炳，得知他和鈴兒一切安好,莫菲的心裡十分滿足。她樂呵呵地往回走著,走路時心思也飄到了別處去,連有個人突然從拐角處衝出來她都沒注意。

一個丫鬟模樣的女孩不知從哪裡冒冒失失地躥出來，正一頭撞進莫菲的懷裡。莫菲踉蹌一下，倒退了幾步才沒跌倒。

這女孩正是伺候林瑞鸞的丫鬟芸兒,她抬頭一看，發現站在眼前的居然是個外國來使，頓時嚇得面色煞白，手裡抱著的書也「撲騰」一聲掉落在地上。

莫菲撫了撫胸口，那丫鬟撞得並不重，只是讓她嚇了一跳罷了。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地上的書。

「這是什麼？」

莫菲蹲下身撿起了那本書，拍拍封面上的泥土。

丫鬟還在那一個勁地向她道歉,莫菲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別把這件小事放在心上。

聽到面前這位回女居然能說漢語,丫鬟露出了莫菲十分熟悉的那種詫異表情。

莫菲見她吃驚,便隨意地解釋道：「你別覺得奇怪,喏，看我這身衣服——就該明白我是隨那個使團同來的人吧？我們中的多數人都會說些漢語,這點你問院子里那位陸公子就知道了。」

「咦,你怎麼認得陸公子。」

莫菲笑了。

「談不上認識,只是我經過這裡時恰好遇見他，便向他打聽高昌館舊址所在。巧了,原來眼前這座院子就是以前的高昌館。陸公子見我是個外來人,便好心地向我介紹了一番,我倆原先並不認識。」

「難怪。」丫鬟連連點頭，「陸公子是挺和善的。」

那是你沒看到他以後的樣子。

莫菲一邊吐槽一邊正要將書遞還給丫鬟，她無意間瞥了一眼，卻發現那本書褪色的封面上隱隱寫著四個字。

「大話......西遊？什麼鬼啊這是。」

她對這種巧合感到無語：古人寫書也會起這麼前衛的名字，難道標題黨也是古已有之的嗎？

芸兒見她臉色驟然轉陰，還以為她對這本書十分反感，但仔細想想這幾個字應該也沒什麼犯人忌諱的地方。

此刻丫鬟連氣都不敢出，唯恐自己無意間得罪了外國的使者。

莫菲沒注意到對方的局促不安，此刻她翻開了書頁，仔細閱讀著這版西遊記扉頁的序言。

「幾十年前的刊本？看來這書有些年頭了，該不會就是當年留下的舊版本吧。」她讀上幾行又用眼去瞟丫鬟，「你在哪兒找來這種古董的？」

原來她不是對我不滿......芸兒悄悄鬆了口氣，換上一種輕鬆的口吻說道：「是我家小姐送的呀，她手裡收藏了許多書，偶爾也會教我們這些下人認幾個字，漸漸地我們也就讀得懂書上的東西了。」

「林小姐挺有雅興。」

莫菲心不在焉地附和著，她之前從沒留心過自己的侍女識不識字——想來日常用字她們都認得，只是像小說里漢字量大的讀物對她們來說閱讀有些困難。

這本《大話西遊》的序言極短，簡略得甚至有些敷衍。序言中只記述了當年發行刊本的書坊及店主名號，寫了成書年代，順道向某位在其中出過力的莫姓朋友致謝。

簡單到了惜字如金的程度——等等？

姓莫的朋友？

這個巧合引起了莫菲的警覺，她立即往下翻了一頁。

白紙上的墨字進一步證實了她的猜想——這部書名怪異的刊本在故事的開篇就與她記憶中的西遊不同，它寫花果山的石猴是孿生，六耳獼猴與孫悟空同日降生，在所有提到獼猴的地方作者還刻意用正寫的「陸」字來代替六。

這絕非畫蛇添足，而是一個只有莫菲和陸炳能看懂的提示。

在她與陸炳從嚴世藩家裡飲酒而歸時，沿路上她給陸炳說了一些自己讀過的武俠小說情節。金庸所著《笑傲江湖》里有位名叫陸大友的角色，因其姓陸又恰好是門派的六弟子，故在書中諢名「陸猴兒」。她曾拿這個情節來拐彎抹角地取笑陸炳。

明朝無人讀過金庸的武俠，亦不會有人刻意用書面的「陸」來代替「六」字。

這竟是我留給自己的訊息！

她猛地將書翻回序言頁，上頭明明白白地寫著此書成於正德年間。

「原來我回到了那麼久遠的過去......」

莫菲的腦中絲毫想不起有關正德時代的事，她只能假設某一次輪迴中的自己發現了重要的線索，但苦於時間相隔太遠，只能以這種方式將留言保存下來。

惹眼的書名，簡短的序言，刻意篡改過的角色關係，一切都是為了讓她第一眼看到這本書就明白這是她寫給未來自己的留言。

「這位姑娘，您能把書還我么？我還得回去打掃學館和院子呢，要是拖沓了，又要挨小姐的罵。」

芸兒看這個回人女子居然捧著書就這麼讀了起來，心道這人難不成也和我家小姐一樣是書痴？她等得有些不耐煩，便催莫非快點把書還回來好讓她離開。

「再等等......一會就好！」

莫非頭也不抬地回答。

既然這本書是寫給自己的留言，那按照她的做法一定會把重要線索直白地放在第一章，以免線索藏得太深反而誤導自己。她刷刷刷地翻著書頁，竭力從中尋找過去的自己埋下的答案。

芸兒不想再磨下去，她聽見學館大門被推開的聲音，一轉頭就看見陸炳從門後走出來。

「陸公子！您這是要回去了嗎？」

「正是，再過一會那些學生就該來了，我一個男人不便留在這裡。」

他的話語忽止，視線也落在了站在門口翻書的莫菲。

「怎麼回事？」

「哎，我剛才不小心撞到了她身上，正給人賠禮道歉呢，可這位姑娘......」

芸兒很為難地看向莫菲，也不知該如何描述她這種行為。

莫菲正在全神貫注處，也沒留意到陸炳從院里走出來了。她的眼睛全盯在紙頁上，尤其是那些被做上標記或加了批語的地方。

「惜乎」。

這兩字批註看似出自書坊主人親筆。

莫菲無意識地抬起頭，陸炳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假行者終非真大聖」。

書坊主人在描寫六耳獼猴的段落下如此批道。

陸炳正朝她倆方向走過倆，臉上還帶著一絲困惑。

六耳獼猴是假的，它是冒充者。

莫菲的手緩緩鬆開了，她托著書遞還給丫鬟。

六耳獼猴——陸猴兒，「陸」是假的——

芸兒接過書，莫菲驟然陰沉的臉色讓她微微感到有些害怕。

「書里的六耳獼猴仿冒了正主的一切，它是一尊贗品。過去的我想傳達的信息是......」

莫菲喃喃自語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陸炳一步一步朝自己靠近，這個先前還同她聊過天的男子。

「這個世界的陸炳......是贗品。」

一切的異常之處都得到了解釋：按照常理。歷史上的陸炳不會等到二十八歲還獨身未婚，他應當早已有了妻兒，過著與現在截然不同的生活。他身邊那個嬌俏可愛的妹妹史無所載，故而也無法確定歷史上是否真有陸鈴這個人。

莫菲在嘉靖十七年間所接觸的一切都過於巧合，彷彿歷史專為了給她在陸炳身邊留下一個空位而抹去了其餘與她相悖的存在。

或許她終於在某次輪迴中察覺到異樣，記憶雖然沒能留下來，但真相已藏入了這本被篡改過的小說中，並印成無數部複製品散落在民間。宛如朝時間的大海里投擲無數個漂流瓶，希望海洋彼岸的某個人能幸運地撈起其中的一個。

現在漂流瓶已經完好無損地出現在她面前。

「你先進去打掃吧，我看過不了多久林小姐也要來了。」

「陸炳」溫和地對丫鬟說道，芸兒雙手握著書，又很不確定地看了莫菲一眼。

「姑娘......我能走了么？」

看來她還在擔心莫菲對自己心存不滿。

莫菲努力面帶輕鬆地點點頭，「不耽擱你啦。」，她這樣說道。

丫鬟已經被這個善變的回女弄得有些糊塗了，她怯怯地行了個禮，正要退下。

「等等，再問你一個事。」

莫菲叫道。

「這部書在哪家書坊里有得賣？」

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正是關鍵：莫菲所讀的這部書里，批語所用的是硃色字跡。大量印刷的書里是不會由人事後用紅筆逐本加註的，所以那本書一定是自書坊主手裡直接傳出的原版。

「哦，你問這個，這是林小姐從城裡一家名叫竹鏡堂的書坊里得來的。我是真沒想到你不止會說漢語，連這書商的字你都能讀懂。」陸炳打趣道。

但莫菲這個時候已沒有心思再接他的茬。

她甚至對面前這個□□無縫的贗品產生了恐懼感。

「我略識幾個字罷了，不值一提的。」

莫菲有氣無力地回答著，她只想快點從這個「陸炳」面前離開。過去的自己究竟發現了什麼，又遭遇了什麼？她根本無法想象。

在找到謎題的答案前，她甚至無法確定自己是否該繼續跟這個「陸炳」打交道了。

......

「竹鏡堂是么？」

回到回回館里，莫菲有氣無力地癱坐在椅子上，這會兒她連動彈的精神都沒了。

撒馬爾罕人外出集會還沒回來，館里空落落地，除了她就剩阿納托利了。少年不知從哪來摸來一盒豆沙餅，叼在嘴裡鬼鬼祟祟地從她面前溜過。

「等等，站住。」

莫菲拖長聲調叫道。

阿納托利叼著糕餅愣愣地看向她。

「你待會兒有空不？姐姐有件要緊事想請你替我跑個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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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猴兒是莫菲在小說第三十五章里，酒後開玩笑給陸炳起的外號，只有他倆能看懂的這句暗語。183章里林瑞鸞讀西遊時已經暗示了後續劇情，各位讀者當時留意到了么？

現在莫菲要面對一個新問題：她要如何看待那個自己已懷有深厚感情的男人的存在？我個人認為這不成問題，因為她中意的就是他，而非某人的倒影。陸炳身份的逐漸揭露為他倆關係的進展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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