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互搏

左右互搏

天色將明未明,灰濛濛的雲層壓在天幕下,只吝嗇地投下幾縷晨曦讓她能看得清腳下的路和眼前的人。

上回初見面是在一間漆黑的囚室中,如今再會時彼此仍浸在昏暗的環境里,巧得彷彿事先註定。

細看倒退十年的陸炳,他暫時還沒有養出那種盛氣凌人的目光和拒人於千裡外的氣場。此時的陸公子昂首挺胸站在她面前,身上所散發的活力與十年後判若兩人——忙於應付皇帝和公務的陸大人可沒法這麼輕鬆地過活,才二十八歲的年紀,頸椎和肘關節都出現了危機的徵兆。

陸炳現在的眼角還並不常布血絲,見到人時嘴唇會泛起禮貌的微笑。或許正因為光線不夠明亮,讓莫菲覺得眼前的他有些陌生。

「在下姓陸,目前暫在林府作客。此地是林家小姐辦學的地方,姑娘何以不告而入?」

「陸公子此言差矣。」她不慌不忙地對道,「此地是太常寺所轄的四夷館舊址。如今雖然不常有人使用,畢竟仍算官府辦公的地方,怎麼能說是『某人的地方』呢。」

換成十年後莫菲是不敢這樣當面跟陸炳頂嘴的,但現在的陸炳在她心目中頂多是個涉世未深的大學新生。此時不打壓他,更待何時?

當初陸炳強令她將官署辦公的規程和大量社交禮儀背下來,讓她因此變得更能言善辯,有了足以拿來對抗他的資本。

莫菲笑了:現在陸公子吃的虧,都是陸大人十年後造的孽。

陸炳沒想到西域小國的侍女也敢站在自己面前出言頂撞。好奇之下,不禁對這個蒙面女子愈發感興趣。

「這座學館原先確實屬於四夷館,只是林小姐要辦學授課,欲教那些女子也學會讀書寫字,這才託人取得了使用此館的允可。這其中原委你不知情,並不奇怪。」

他隨意地抬手一指四周建築。

「所以此處既是高昌舊館,也是南京的女學墅,二者並不矛盾。」

言下之意就是在下逐客令了。

......你這杠精原來十年前已經這麼能杠了嗎?莫菲不敢置信地想著。

可她好不容易才混進南京城,終於見到陸炳的面。本想跟他先攀上交情,結果連話都說不上兩句就要被趕跑,這是莫菲絕對無法接受的。

莫菲將自己的表情藏在面紗后,悄悄地呼吸吐納一番后心態稍平,隨後看著陸炳的眼睛說道:「我不知其中還有這一節,剛才出言不遜,請公子諒解。只是我看到與故國相關的地方,一時之間情難自禁,這才讓您看見我失禮的樣子......」

她說著慢慢垂下視線,眼神中帶著一抹哀傷的色彩。

憑她對陸炳的了解,這句話足以戳中陸炳的軟肋——這個人特別喜歡聽人講新奇見聞。

在陸府後院里他將一匹馬駒贈送給她時,就曾隱隱透露過自己欲見識廣闊天地的心愿。她不經意地抖出了自己西域出身的背景,頓時吊起了陸炳的胃口。

「姑娘是高昌人?不對,我見你是同撒馬爾罕人同來的,那地方比起高昌,離中國更是遠了不止千萬里。你一位撒馬爾罕出身的姑娘,又怎麼會稱高昌作故國?」

「公子好學問,原來連這麼偏僻的小國家你都清楚。」

公子好能杠,你再杠下去老娘可不好編了啊!

莫菲在心裡怒罵杠精上身的陸公子,其實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高昌在哪,信口胡謅一番沒想到差點被陸炳拆穿。

她眨眨眼,裝作一時出神的樣子到處欣賞高昌館的建築。越是手底無牌,越是要擺出氣定神閑的樣子。

莫菲調整了一下思緒,她想到該如何應對了——

「公子可知我們這一路是怎麼來的么?」

「姑娘這是在考在下?」陸炳謹慎地看了她一眼,莫菲的樣子十分自然,不像是藏著什麼惡意,「我只知道撒馬爾罕遠在西域,國中以回回人居多,其餘則一概不知。」

彷彿就為了應和他這句話,從不遠處的回回館里升起一片歌頌聲,打破了他們身邊這一片寧靜。太陽也快從雲層里露出臉了,回人們的齊聲祈禱使四夷館蒙上一層跨越時光的色彩,幾使人回到洪武年間這裡最興盛的時候。大明初立,四海諸國紛紛遣使訪華,四夷館里充滿了來來往往的外國使者。

宣告宵禁解除的鐘聲也在城市上空響起,陣陣晨鐘伴隨人聲,把南京城從睡夢中徹底喚醒了。

「這在我們的語言里叫作『黑得單』——亦即『鍾』。中國的城市裡有大鐘報時,撒馬爾罕亦然,只是他們的鐘聲是用來提醒人們該做晨禮了。」

「所謂晨禮,就是指他們現在所唱的歌么?」

「正是。」

陸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他微微點頭,做了個手勢請莫菲進屋慢慢談。

有戲了,莫菲在心中暗喜。

高昌館原本就是用來教學高昌國語言的地方,如今改作學塾不需做太大變動,基本保留了建築的原貌。學塾里如今還擺著許多富有西域風情的裝飾畫,想必是很早以前就留下的東西。

莫菲端詳著畫上圖案,這些色彩濃厚的畫與她在明朝漢人居室里看到的掛畫風格大異,果然是出自西域人之手。但畫能透露的信息也僅止於此,她仍對高昌國一無所知。

「這幅畫——」

「也是從高昌國傳來的畫法么?」

陸炳馬上發問,莫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評價他的這個猜測。

「我其實好久沒看到這種風格的畫了,說來還挺懷念的。」

「也對。」

陸炳附和著,他站在畫前欣賞了一會。

「自高昌為吐魯番攻滅后,想必你很少有機會再看見故國的畫作。」

嗯?

莫菲豎起了耳朵,她好像聽到了關鍵信息。

吐魯番......

懂了,原來高昌國就在新疆!

這場隱秘的忽悠大賽終於分出了勝負——只要知道高昌國的大致位置,就不難繼續編下去了。

莫菲轉過身來看著陸炳說道:「公子猜得不錯,高昌確實是我故國,但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我先祖是高昌人,因高昌國是交通要道,人口雜居,所以生活在那裡的人通常也像我這樣學會了說漢語。再往後我舉家遷往撒馬爾罕國,但在心中仍自認高昌子民。今日恰巧見到這座高昌館,心裡不免有些感傷。」

她揉揉眼睛,借眼角餘光去瞥陸炳此刻臉上的反應。

陸公子看來對她這番解釋沒起什麼疑心,只是若有所思地繼續去看牆上那幅畫。

面紗后莫菲的嘴角自然而然地揚了起來:可算把陸公子忽悠住了。到此君十年前就如此難搞定,十年後更是變本加厲,與他過招簡直是頭等苦事。

不論如何,她今天至少過關了。

陸炳將視線從畫上收回,對她說:「聽了姑娘一番話,才知在西域生活的人竟有如此多的波折。這又與我中國大為不同,我大明立國百餘年,但知有中國,卻甚少有人在意國外之事。」

莫菲笑道:「國外也不見得多麼有趣,送你去絲路走一遭,走得你灰頭土臉地可好?」

這個富家少爺總在這種奇怪的地方表現出一股倔強來,表面上守規矩,心裡其實野得很。

兩人在這一年是初次近距離接觸,相談之下竟發現彼此都十分投契。莫菲自不待言,陸炳也感覺他遇到了個令自己耳目一新的人。

他甚至想留她再多聊一會,請她說說自己在大明以外諸國的見聞。轉念一想,這裡又不是自家地盤,拿什麼理由挽留她呢?

莫菲察言觀色,知道陸炳對自己不再抵觸,心中懸著的石頭總算落了地。看現在時辰已然不早,哈蘭那頭或許還有需要自己幫助的地方。她打定主意今天先回去,反正知道陸炳會在這裡出沒,以後想蹲他還有的是機會。

「呀,現在都什麼時辰了!」

她一聲驚呼,旋又懊惱地看著天上太陽所處的位置。

「差點忘了今天來這裡的正事......我來此處其實正是為了找林小姐。」

她的話音陡然轉輕,讓陸炳不得不提起注意力認真聽她說話。

「我們使團從城外來時,遇見了不少疑似感染風疾的患者。聽聞這種病兇險得很,既難醫治又會在人群中到處傳播。年輕力壯者尚能靠著身體結實扛一扛,但老弱婦孺身體差,往往熬不到病情轉輕那一日就不行了。我想著你們住在城裡或許還不曉得此事,既然大家暫時要在這裡做鄰居,我想也該來提醒你們一句。若身邊有人得了風疾,切莫靠近他,把病人置於空屋子裡獨處是最佳選擇。」

莫菲的警告令陸炳聯想起之前妹妹生病的事,儘管那是虛驚一場,但外來使團的話印證了風疾確有其事。

想到這裡,他暗暗決定待妹妹身體養好后就即刻帶她離開南京。

「多謝姑娘指教。」

陸炳鄭重地向莫菲致謝,此時他心下突然有種衝動想去問她的名字,又怕自己的行為太唐突,惹得對方不快。

正在猶豫處,莫菲已經退出兩步遠,她一邊說著「來不及了」之類的話,一邊向他連連招手作別。

「陸公子你是否還常會在這裡走動?我眼下就住在回回館,離這裡頗近,這幾日我若重遊此地,應該還能碰見你吧?」

扔下這句話,她便抽身離去,留給陸炳一個神秘莫測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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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莫菲忽悠人的技能得自陸炳真傳。陸大人:誰忽悠了我,我又忽悠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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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幻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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