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練

晨練

「那幾個人現在回去了么?」

莫菲托著下巴狀若無事地詢問。

哈蘭不明白她何以對這些陌生人如此感興趣,但看她一臉期待的樣子,心中隱隱猜到了幾分真相。

「我們相談的時間不長,他們也並未提及自己的住所。據我猜測他們的府邸離此地不遠,所以她選擇以高昌館來做自己的學塾。那位林小姐確是位奇人啊,像我的國家裡就沒有她這樣的女子。」

書吏搖頭晃腦地說了半天林瑞鸞的事,對陸家兄妹卻絕口不提。莫菲聽得實在忍不住,不禁打斷了他的話。

「學塾的事我大致了解了,除此之外,你可曾留意到和林小姐同行的那對兄妹?」

「你是說陸公子吧。」

她急促的語氣很輕易地出賣了自己內心的想法,哈蘭看在眼裡,心道一句她惦記的果然是那名男子。

「他是個健談又和氣,彬彬有禮的,我挺喜歡他。」

「不是吧,那位陸大人......『健談又和氣』?」

莫菲在腦海里模擬了一下和善版的陸炳,頓時覺得自己的想象力有點卡殼。陸炳在外人面前的確偶爾也有和顏悅色的時候,但那要麼是在敷衍客套,要麼是對方已經被棍棒打得脫了層皮。

「觀其言行舉止,想必也是出自名門的貴人吧?我雖不清楚他同林小姐是何種關係,但兩人走在一起時看上去確實頗為登對。」

「哦。」

莫菲露出了由衷和善的笑容,看得哈蘭心肝一顫,莫名地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脅。

「罷了罷了,高中男生而已,荷爾蒙充沛之類的可以理解......」

她大度地擺了擺手,示意哈蘭揭過此頁不要深挖。探索對方的歷史固然能滿足好奇心,但更多時候還是給彼此留下更多未知空間為妙。哈蘭除了向她分享自己的見聞外,還透露了一條重要的消息——

「那位陸公子原本是攜家人北上,前往京城去與雙親團聚的。但不知出於何種緣故,他卻選擇在南京城裡多停留些時日。」

他沒忍心把話說得太透徹,然而無論哈蘭還是莫菲,他們都想當然地認為那個「緣故」和林小姐脫不開干係。

看著一語不發的莫菲,哈蘭試探地問道。

「看來就算我們能在短期內重整旗鼓再上路,你也不會跟我們一起去京城了對吧。」

「唔,看著辦吧。」

莫菲留下了一句模稜兩可的話。

......

事實證明哈蘭對「短期」的預估過於樂觀,火者賽義德在入駐四夷館的當夜發起了高燒,徹夜難眠。書吏遣散眾人,連僕從都被趕開,只留他和另兩個值得信任的使團核心人物守在火者床邊。

天亮后,不等哈蘭從小憩中恢復清醒,已有人附在他耳邊低聲道出一個噩耗:使團里又有兩個人陷入了莫名的乏力、低燒與劇烈咳嗽中,其中一人恰好是賽義德的貼身僕人。

「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他閉上眼睛,絕望地咀嚼著這個新的壞消息。撒馬爾罕人依照林瑞鸞的建議請來了名醫為賽義德施治,大夫開出了藥方,但灌下藥湯后火者的病情依然如舊,始終不見好轉。

莫菲倚在門邊,抱著胳膊看他們在那邊一籌莫展。

她倒覺得眼下的狀況還不算很糟,畢竟以古代人的衛生意識而言,這群人密切接觸了那麼久還僅只出現三位病人,可見這「風疾」並不像傳說中的那麼恐怖。他們苦於沒有合適的治療手段對抗疾病,那麼至少讓病人們得到妥善的隔離。

「哈蘭先生,我想——」

哈蘭站起身,走到窗前理了理衣襟。

「是時候該做晨禮了,既然賽義德閣下卧病不起,我當帶他行此職責。」

他自言自語道,繼而忽然意識到莫菲的存在。

「莫姑娘你來了?恕我剛才走神沒留意到你。」

「我本來想說......算了。」

莫菲剛鼓起勇氣想勸說他暫停這種集體聚會的儀式,但一想到撒馬爾罕人對宗教事務的熱心,她就覺得自己將說的話起不了任何效果。

果然哈蘭抿嘴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那你們怎麼不聽我勸?」

莫菲納悶了,她看哈蘭總是溫和有禮,便大著膽子提出了自己的異議。

哈蘭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想找個合適的例子對她說教。他心想明朝官府標榜以孝治天下,想必中國人最重親情。

於是他伸手指向火者的病床,問道:「若現在卧床不起的人是你或我的父親,我們會因為害怕危險就放任他躺在那裡自生自滅么。」

「那又不一樣!」莫菲馬上反駁。

「這只是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但我期望你能理解我們的虔敬之心。我等仰主,如幼兒仰視父母,其中之情非外人所能體會。我學到一句中國人話,用在這裡很貼切,叫『道不同不相為謀』。你我走在不同的道上,所見風景自然不同,這不足為奇。」

「你啊,跟那個周守行一樣,講起道理來一套套的!」

「實不相瞞,辯才也是我輩中人必修的學問。」

哈蘭掩著胸口謙虛地低下頭,把莫菲給氣笑了。

「口才再好也不頂用啊,瘟疫又不管你是學者還是文盲,一染了病就眾生平等。」

「或許吧。」

哈蘭含糊地應道,他已經做好了出發的準備。

他回頭看見莫菲還站在賽義德身旁註視著病人,心裡不免納悶:這姑娘自己才剛勸過我遠離病人以防傳染,怎麼這會自己又不管不顧地站在病房裡?

「莫姑娘,我恰好有一事想拜託你。」

「啊?」

......

「鬧了半天,原來是托我跑腿來了......」

莫菲背著手一路在學館間的小道上走著,見到有塊石子擋著路,便一腳把它踹開。

石子咕嚕嚕地飛了出去,落進了一簇草叢中,靜止不動了。

她看了一眼這幽靜的環境,心想很快這兒就冷清不起來了。果然不多時,從背後遙遙傳來撒馬爾罕人的禱告聲。因為天才剛亮的關係南京城裡到處都很安靜,此時一群人齊聲頌唱,發出的聲音傳得格外地遠。

難怪他要托我來給人道個歉。

莫菲在心中這樣想著,原來哈蘭臨別時特意拜託她到高昌館——亦即現在的女學館——走一遭,專為他們晨禮頌唱時可能會驚擾他人休息而向東道主致歉。其實這些胡人的作息習慣大異於中國人,他們在黎明前就會起來集體向聖地方向朝拜、頌唱,而這個時間點大部分中國人還坐在家中,或正準備出門。

自然也不會有教師或學生急不可耐地跑來學塾讀書了。

她想了想,明白哈蘭這是善意地想把她從病人身邊支開,以免這位外族友人因他們的緣故而染上病。既然是好意,她便領了他的情,權當是晨起出來散散步。

遠遠就能看到高昌館的牌匾,以及在它之後的那座小院子。學館正門的道旁被清掃得十分乾淨,一點也不見石子或雜草。

莫菲踱著步慢慢地走近學館。

「咦,這門是虛掩著的,難道裡頭真有人?」

她實在料不到古代的學子們有如此毅力,天還沒亮就跑來學校念書。但轉念一想:不對,這學塾是所女學,裡面收的應該都是些家庭條件較好的學生,這才供得起女兒讀書。大戶人家的小姐天沒亮就跑來學館?更不可能了。

莫菲滿懷好奇地推開了學館的門,高昌館與別館又有不同,它的正門之後一條小徑連著院子,四面高高的圍牆將其圈住,主要的建築都被包在裡頭。她遊覽過其它學館,多數是連片的大屋,不像高昌館是自帶庭院的。

看來林小姐還挺會挑地方。

踏上小徑的石板路,石板被人踩得從中凹了薄薄一層,顯然長年都有人打上面走過。她走到小徑盡頭,側耳傾聽,果真聽見有人走路的聲音。

莫菲想到自己此番是光明正大來拜訪的,不該悄悄溜進去,便停下腳步輕輕咳嗽一聲,以示自己到來。

那腳步聲止了,對方一定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多半是這裡的門房,早早地起來打掃衛生。也好,我請他給林小姐留個話,也算完成了哈蘭的囑託。」

她自信滿滿地走進院子,正想跟那門衛大爺打個招呼。

「大爺,您,哦不對,是大人......」

莫菲的聲音忽然被掐斷了。

年輕的陸炳一臉驚愕地轉過身來看著他,顯然在他十八歲的人生軌跡里,迄今還沒有一次被人叫做大爺的。

莫菲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她楞在原地,對這突如其來的相遇毫無心理準備。

卻見陸炳不慌不忙地作了個揖,隨後向她問道。

「這裡是南京城的女學塾,敢問姑娘到此所為何事。」

他看莫菲遲遲沒有回答,心想自己是不是該把話說得淺白些,便又問道。

「你來做什麼?」

「呃......哦!」

莫菲猛地回過神來,自己身上還穿著哈蘭贈予的整套回人服飾,加之蒙著面紗,陸炳肯定把她當成撒馬爾罕人了。

好險,差點露餡。

她勻了勻氣息,繼而欠身回了一禮。

「我自西域撒馬爾罕國而來,伴隨使臣前往京城向皇帝進貢瑞獸。因我通曉漢、回兩語,他們便請我來做個嚮導。公子放心,你說的話我聽得懂。」

現在輪到她成功讓年輕的陸炳陷入驚訝。

面紗遮住了莫菲得意的笑容,她看著發獃的陸炳,接著問道。

「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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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水輪流轉,輪到莫菲問陸炳了。感謝在2020-03-1123:46:59~2020-03-1223:55:5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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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鎮撫司幻想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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