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人士出手

專業人士出手

在親眼見到四夷館前,哈蘭曾對這個被冷落棄用的學術機構抱有一絲懷疑。他認為學館只是用來培訓外交官員,其規模不會大到哪去,就算把所有學館加起來都不足以容納全體使團成員。

他禮貌地將這層懷疑藏在心中,跟隨周守行踏入了擁有近兩百年歷史的舊學館。

當然「舊」只是指其建築年齡,學館的外表維護得相當好,完全看不出荒廢的跡象。他們進門時已有當值的官員主動出來迎接。

「周大人,您不是說這座學館已經被廢棄了么?」

「這取決於你如何看待『廢棄』二字。」

周守行幾乎不動嘴唇地悄聲答道,哈蘭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便轉而去觀察其他官吏。

怪哉,以一個空衙門而言這裡的人未免太多了。

他懷揣著這個疑問等了好久,直到周守行挨個同那些官員見完禮才有機會向他請教。

「明擺著的事嘛。」周守行揉揉鼻子,彷彿在談一件眾所周知的事情,「招人容易裁汰難。四夷館的正牌人馬早跟著永樂皇帝去北京了,可剩下這偌大的場館仍舊是屬於南京太常寺名下的財產。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哦,這是我們中國人的一句俗語。」

「而既然有廟,就得重新再找一批和尚來了。」

哈蘭總結道。

他在撒馬爾罕國對宗教事務涉足甚多,周守行這個關於廟和僧的比喻讓他一聽就懂。

「您是明白人。」

周守行謹慎地點到為止,他總覺得在外國人面前不該自揭其短,但哈蘭用一句話化解了他的顧慮。

「我知道中國人還有一句俗話,叫『天下烏鴉一般黑』。」

撒馬爾罕書吏十分理解地暗示著,在他故國的宮廷里同樣存在這種人浮於事的累贅機構。

兩人再次達成共識:混日子真是一件技術活。

周守行臉上的表情顯得輕鬆了些,他發現同外國人打交道反而比本國同僚來得更容易。

僧走廟留的四夷館久違地迎來了新客人,那些在各館里——名義上是維持日常秩序——的官吏們紛紛跑來向哈蘭等人致意。他們不約而同地對撒馬爾罕人的到訪表示歡迎,隨後若無其事地溜去參觀傳說中的瑞獸麒麟。

四夷館可謂是個奇妙的無底洞,太常寺每年有用不完的預算,便以維護修整為名花在這些無人問津的老房子上。

不過這種情況並不多見,因為預算永遠是不夠用的。

「哈蘭閣下,等你們在此安頓好后,能否引我去見你們的賽義德閣下?他畢竟是撒馬爾罕使團的正使,我得確保他在旅途中不出任何意外。」

話題很快回歸到公事上,哈蘭面現猶豫。

「感謝您的關照,稍後我自會告知賽義德閣下,請他來當面向您致謝,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您已知曉他現在抱恙在身,並且這種病還是他進入應天府一帶后染上的。據當地人所講,這是一種名叫『風疾』的惡疫,患者得了病後體力急劇衰弱,四肢僵硬無法動彈。所以賽義德閣下暫時可能無法來見您了,請您務必體諒。」

「言重了,既然賽義德閣下身體不適,理當由我去拜會他。」

周守行言辭誠懇,他說罷正要起身去探望火者,哈蘭連忙勸阻道:「得了風疾的患者可是會把病傳染給別人的,安全起見,還是容我們改日再上門拜訪為妥。」

「我的確曾聽人說起過風疾之事,但身邊還不曾有人染上此病,是以對這種疾病我全然無知。」

「等您知道后恐怕就太晚了。」

哈蘭苦笑道。

他們說了這一番話,周守行才發現兩人對話時哈蘭的確刻意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這不是出於朝貢國使者對中國官員的禮貌,而是因為他擔心自己已暗染此疾,唯恐再將病傳染給別人。周守行看他說得真誠,心裡也漸漸有些信了。

「難道這風疾真有如此兇險?」

他在心中暗忖,如果撒馬爾罕使團的首領染上了某種兇惡的瘟疫,那就意味著整個使團里還有更多人也成為了患者。只是他們目前還未見發病癥狀,是以染了病而不自知。

碰到需要謹慎處理的事務時,南京城的官員里再沒有比周守行這樣的膽小鬼更上心的了。他抱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念頭,沖哈蘭點點頭。

「既然如此,我同賽義德閣下改日再會不遲。另外,若風疾有你說的那麼兇惡,則使團勢必要在南京城裡多待上幾日,一來讓他能安心養病,二來也能看看在你們之中還有沒有更多隱而未發的患者。」

「正是此理!」

哈蘭不禁在心中為對方的周全而叫好。之前撒馬爾罕人用「瑞獸身處異地,容易水土不服」為借口說服南京方面讓他們早日動身離開,現在眼看火者的病況急速惡化,想走而走不得。

他有意讓使團在南京暫行休整,但苦於先前已放出話說急著趕路,再出爾反爾未免顯得太無禮。周守行主動提出挽留,真是恰好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既然如此,一切就著落在周大人身上了。只是我還有一事不明:聽您說這四夷館是歸太常寺管轄,我們未加請示就草率決定借用他們的場館,這是否......僭越?」

......

「僭越僭越,僭甚麼越,難不成你們要先住在街頭,等批文下來后再搬進來?」

一聽說哈蘭在這種細枝末節的地方鑽牛角尖,莫菲聽著都替他著急。

「我們初來貴國,對此地的規矩所知不多。姑娘您有何高見?」

不時有人來回於四夷館正廳和回回館,將哈蘭和周守行商議的進度告知莫菲。撒馬爾罕人對她暗中出言相助的義舉十分領情,一等眾人在回回館安頓好后他們就將莫菲請作座上賓,盼望她能再在他們遇到困難時支個招。

屋子裡圍坐著一群神色冷峻的男人,莫菲一個女子夾在當中顯得十分突兀。這種場合下,撒馬爾罕人展現了自己高度的實用主義精神——在他們的國家女性原本是沒有什麼話語權的,但在外交問題面前,各種小習俗都可以暫放一邊。

她沉吟片刻,突然手指一磕桌子。

「太簡單了,你讓周守行先去擬個信兒啊!」

周圍的撒馬爾罕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擬個信」作何解。

莫菲倒不跟他們白費唇舌,她直接叮囑那位替她帶話的人——

「你就原話轉述給那位周大人,請他先給太常寺擬個信,他好歹是個公務員,一聽就懂了。」

......

「擬個信兒?」

周守行懵了,他為官時間尚短,沒聽過那麼多的行話黑話。

莫菲說的「擬個信」是她十年後在南鎮撫司做文書時接觸到的一句俗語,以周守行目前的閱歷,聽不懂她的意思實屬正常。

幸好他腦子不笨,莫菲替他開了個頭,他亦能順著這方向思考下去。

「以我目前的身份而言,這信實不該由我來擬......」

他仰頭看著天花板,自言自語地說道。

「四夷館歸南京太常寺少卿管,那是品級遠高於我的人。」他對哈蘭解釋道,「按理應由我部地位對等的人擬信告知對方,這才符合常例。」

「若不合常例會怎樣?」

哈蘭連忙追問道,他直覺地相信莫菲不會說些含糊不清的廢話。

「不合常例就頭疼了呀......首先這信會退回到我的上級,也就是鴻臚寺卿手中。但他不會親自處理,而是轉交給主簿,主簿則根據內容將信退回司賓署丞處;署丞是我的直屬上司,他會向我詳細詢問事由,並命我將所請示之事重擬成信,由他逐級核查並最終將信發還太常寺。」

這一串繞口令連哈蘭這種博學之士都聽得頭暈,他放棄了思考,直接追問道,「若是太常寺收到您的信,接下來當如何?」

「哦那就複雜了。」

周守行一說這種事情就來勁,他掰著指頭數道:「太常寺少卿同樣會將信轉交典簿,命他來判斷四夷館是否該為貴使行個方便——畢竟涉及兩國相交,誰都不樂意自己拿主意——而典簿會召集其屬下,研討以四夷館接待外使是否合禮製法度,並派人來考察場館房屋是否完整美觀。若房屋年久失修,則須由專人考核維修費用,再將預支經費上報典簿請他審批。」

哈蘭聽周守行唱了半天的貫口,他沉默片刻后誠懇地感嘆了一句——

「你們人真多......」

周守行對此表示贊同。

「外交之事既然涉及禮法便不可輕率。無論當或不當,整個議事流程走一圈,快則十餘日,慢則個把月。」

「而在此期間我們能借用四夷館么?」

「鑒於賽義德閣下抱恙,臨時借一日肯定不打緊。而再往後......既然我們已遞了書,便不算不告而借,縱使太常寺拒絕那也是半個月後的事了,到時候再想別的法子也不遲。」

「那麼這事就這麼結了?」

「.....好像是這樣。」

兩人面面相覷,都傻了。

周守行萬萬沒想到明朝臃腫累贅的官僚系統里還能玩出這種花樣來。

此刻他真的十分想知道:那位藏在撒馬爾罕使團背後出招的究竟是何方人物。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南鎮撫司幻想夜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南鎮撫司幻想夜
上一章下一章

專業人士出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