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孝子

36.孝子

陰曆,三月初五。雨。

胥留留拜別了胥子思同胥垂垂,肩荷憂思百擔,一扯韁繩,飛身上馬,長馭一聲,破開迷濛,不消半刻,已然沒入淫雨之中。

宋雚谷見狀,於馬上回身同胥家父子頷首揮別,見父子二人面上笑意層層疊疊,又聞胥垂垂朗聲道:「宋兄,待事畢,記得同舍妹再返咸朋山莊,我當好好同你斗酒千盅,再多討教討教那金鱗銀尾的養法。」

宋雚谷面上訕訕,強作個笑,拱手輕道:「晚輩告辭,後會……有期。」話罷,拍馬竄出丈遠。

行了約莫半袋煙功夫,終是可同胥留留並轡。宋雚谷感那綿綿細雨飄在裸露肌膚之上,仿似活物,直鑽進半開的毛孔里去。那觸覺,真像是將無數又細又軟黏黏糊糊的釣餌揚撒開來,落得滿頭滿臉,無處可躲。

這般思忖一時,宋雚谷不由更覺頭皮發麻,徐徐探手,將身上蓑衣緊了一緊。

胥留留眼目微側,見狀輕笑,「此一程,多謝宋公子護送。」

「哪裡,哪裡。我是借胥小姐的光,這方可入了咸朋山莊,同胥大俠跟胥兄弟攀個交情。」

胥留留聞聲,笑意更是難掩,唇角同眼目俱是一彎,柔柔道:「宋公子可不像這麼愛說場面話的人。」

宋雚谷頰上一熱,脊骨卻是一涼,身子不由一顫,口唇微開,但無一言。

胥留留一手持韁,一手揚鞭,朗聲再道:「我瞧我那哥哥,倒是同宋公子投契的很。」

「這兩日,胥大俠待在下,也是極好。」

胥留留哼了一聲,再不多應,韁繩往右一緊,一人一馬已是擇了右邊岔路,疾馳而去。

「這……」宋雚谷心下見疑,於路口停了馬,再三四顧,方道:「若往薄山,依照原路,不是應當向左?」話音剛落,眉關一緊,抬聲一喝,卻仍是操持韁繩,沿右邊岔道尾隨胥留留而上。

兩人一前一後,拍馬疾馳了一個多時辰,方抵一處小鎮,喚作「鳴泉」。

宋雚谷抬眉,見此鎮背依青山,側挽溪碧,造化獨鍾,必當是處人傑地靈之所。

「胥小姐可是前來訪友?」

胥留留徐徐擺手,緩緩下得馬來,低眉瞧瞧地面,半晌,方道:「此一地,少時倒是聽父親提及,說是土紋隱起,形類龍鱗,沙痕石隙,處處有泉,鳴泉鎮以此得名。親至此地,現下倒是頭一遭。」

「不知胥小姐此來何意?」

宋雚谷微抬了一掌,兩指徐徐摩挲鼻翼。

「前幾日山莊內多有江湖豪客來往,父親以武會友,頗為賞識兩名劍客。」胥留留牽了馬,不往鎮內,反往鎮外野郊徐行,邊行邊道:「惜得那二人嗜武成痴,生活潦倒,吃了上頓便不知下頓在何處。父親明遣山莊老僕尾隨其到得此地,本欲助些銀兩,少盡朋情,未料那二人清高的很,再三再四推拒不受;父親無法,這便叮囑我往薄山前再來此地,碰碰運氣。」

宋雚谷聞聲,眼尾一抬,輕聲喃喃道:「此二人,倒是出奇。然則,胥大俠,更是出奇。」一語未落,側目瞧見前方胥留留回眸流盼,宋雚谷一怔,疾吞了尾音,低低支吾道:「你們這一家子,樂呵呵爭著搶著要做散財童子;銀子捨出去了,方算是運道好不成?」

胥留留聽不清宋雚谷說話,也不睬他,靜默一刻,自行接道:「那兄弟二人,倒是不隨流俗。老僕歸返之時曾告家父,此二人於鳴泉鎮內有兩處營生。一則是個書信攤,代寫家書訴狀訃告之類;一則是個把式場,即興舞劍喂招,然則招式太過嚴謹,全比不得身邊那群噴火鑽圈、舞蛇耍猴的賣藝人生意興隆。」

宋雚谷輕嗤一聲,懶散接應,「若那兩劍客得了胥大俠賞識,其功法,自非胸口碎大石的花拳秀腿可比。太過厲害的劍招,不宜玩樂,只得用來殺人奪命才好。」

「或文或武,皆拋不下身段,那般傲岸,無怪一日三餐難以周全。」

「現下,那二人不在鎮內?」

胥留留聞聲不應,快走幾步,抬掌上前一指,回身沖宋雚谷笑道:「老僕所言不差,那二人,自返鳴泉,便多停留野郊。」

宋雚谷眼目微眯,已然瞧見不遠處那一個又一個墳包土丘,心下暗斥一聲不吉利,然則轉念細思,倒也解意。

「清明將至。」

胥留留駐馬一旁,長嘆口氣,右手不住輕搔左腕發的疹子,邊撓邊道:「近幾日,細雨不斷,當真潮濕的緊。」

二人對視一面,俱是無言,眼風前遞,一波波涌至那墳包之前跪立的兩男兒身上。

此二人,現已是解了佩劍,分置身側;膝跪於地,兩掌緊攢,收於股間。

在其身前,有一石碑,半人高低,其上硃筆所書,乃是「先考宣春瘦,先仳宣陳氏之墓,不肖子宣白墨、宣柔翰跪立」。

墓前,燃香三株,尚有瓜果糕餅各一碟,曲頸細腰圓肚酒壺一隻,白瓷酒盅一盞,另有一焦黑鐵盆,內燃黃紙。

宣氏兄弟肩頭輕顫,側頰對視之時,已是瞧見身後宋雚谷胥留留二人。八目交匯,宣家二子齊齊頷首,口唇翕張,卻也辨不清是何言語。

胥留留見狀,唇角一抿,將掌中韁繩遞於宋雚谷,扽一扽左腕外衫袖口,放腳上前。

「兩位,久仰。」

「我兄弟二人,不識小姐。」宣白墨同宣柔翰換個眼風,仰面掃一眼胥留留,弓一弓手,又再低眉,平視前方墓碑。

「在下胥留留。不日前,兩位曾往咸朋山莊,家父印象深刻,時時掛在口邊,褒讚不停。」

宣家兄弟聞言,頰上立時一紅,微微搖了搖眉,方道:「胥大俠太過客氣。我兄弟既於莊上飽餐一頓,又得胥大俠指點劍法,前兩日,尚有山莊僕役前來送了封銀子。胥大俠之於我倆,便若南山雷之於久蟄,西江水之於窮鱗,感恩已深,無以還報,今又得胥小姐親來,我兄弟二人,怎生承受?」

胥留留不由淺笑,不待二人話畢,已是自袖內掏得一駝色如意暗紋錢袋,輕道:「那日二位推拒不受,今日在下只得再跑一趟。」

宣白墨面上稍顯惶恐,納頜膺前,兩手急擺:「胥小姐……此一事,斷斷使不得。」

「為何?」

「仰人資給,無以自全。」

胥留留輕笑一聲,道:「咸朋山莊,天下咸朋。家父自小教導,出外靠朋友,二位這般嚴辭不受,莫不是未將家父看作是朋友?」

宣家二子聞聽此言,終是起身,顧不得拍去膝上塵泥草籽,齊齊沖胥留留施揖拱手。

「如此,便將此物拿去。」胥留留見狀,緩將那錢袋又往前遞了遞。

「提攜之恩,相助之誼,我等感懷。」宣白墨抬眉,朗聲接應,「惜得,家父自幼教誨,小人之交濃似醴。真朋友,斷斷不是這般用法。」

「援暑以扇,資寒以爐,若非如此,當是如何用法?」

「風不吹面,火不熔筋。」宣白墨撓一撓頭,瞧見胥留留凝眉,不由羞赧的緊,支吾接道:「真朋友……自當保全對方最為珍視之物。」此言既落,宣氏兄弟皆是沖胥留留報以淺笑,眶內流彗,清俊天真。

胥留留見狀,心下反是暗暗佩服起胥子思來,將那錢袋一攏,拱手應道:「如此,在下便傳家父一句說話。」

「請。」

「自今日始,咸朋山莊內,每日三餐,皆添兩副碗筷;書齋後院,常備三壇好酒。」

宣氏兄弟會心莞爾,三人互望,心下頗感輕快。

恰於此時,胥留留稍一側目,見不遠處徐徐走來三人。一男一女,貌似夫婦;中間所攙,乃是一半百老嫗。瞧其穿戴,雖不奢華,卻是整潔得體,灰白頭髮勻勻摸了一層頭油,一絲不亂;只是,其眼神太過渾濁,飄忽不定,空無一物。

胥留留見那三人自身側行過,往邊上另一墳包。此一墳,距宣氏兄弟考妣之墓不過半丈;墳前乃一細長木碑,其上草就數字:親親吾兒之墓,慈母泣立。連那墳內名姓,亦不清明。

「阿娘,且來給長兄上柱香。」老嫗一旁那年輕男子柔柔遞了香燭,又牽了老嫗一腕,引其將那香插在墓前。

「不……不是……我那兩個孩兒……娘親今日做了……山菌筍片……辣炒吐鐵……莫要貪玩,且跟娘親回家……食飯……」老嫗兩臂張舞,蹦蹦跳跳地,上前一腳踢倒了媳婦方才自提籃內取出的貢品若干。

「阿娘,阿娘!」男子同女子對望一眼,面上倒是不見慍怒,只是無奈搖首,一人扯了那老嫗一臂,后再屈膝,將那凌亂的貢品歸攏一處。

「我家孩兒……既聰慧,又……又漂亮。」老嫗眨眉兩回,唇角已有口涎徐徐墜下,側目瞧見一旁宣家兄弟,陡地使力,掙開了束縛,撲身便上前去,一把攥了宣白墨衣袖,稍近口唇,將那涎液揩了,又再定定瞧著宣白墨,笑顏大展。

「我兒……我兒……」

年輕男子見狀,長嘆口氣,急上前拉住老嫗,應道:「阿娘,莫要說些瘋話。」話音方落,直衝著宣白墨作揖請罪,「莫要見怪,莫要見怪。」

宣白墨唇角輕抖,苦笑兩聲,未發一言。

「回家!……我要回家!」老嫗陡地又再發作,嘴角一撇,哭鬧不住。

其子其媳見狀,一邊好言安撫著,一邊卷了袖子,將那墳前木牌草草擦拭一遍,又敷衍地沖著墓碑鞠三個躬,這便攙扶著老嫗,徐徐回返。

宣氏兄弟與那夫婦擦肩之時,稍一頷首,后則重又跪立父母墓前,各撿了佩劍,單手使一巧力,便將那劍身脫鞘,直插土中。

胥留留心下百味,一時也是不得一辭,呆立半刻,低眉打眼,正見那佩劍上映出方才那一家三人背影。胥留留眼底隨那老嫗顫巍巍的步子一跳一跳,滿膺說不出的凄涼酸楚。

「二位兄台,後會有期。」胥留留緩緩吞口涼唾,拱手告辭。

宣氏兄弟亦是拱手,脖頸肩背俱是不動,兩目大開,卻不知是在瞧身前墓碑,抑或是那長劍。須臾之間,男兒清淚,終是在胥留留背對之時,漫出眶外。

宋雚谷牽著兩馬,躊躇甚久,見胥留留折返,正待上前,卻又見其疾步趕上那老嫗,兩指一轉那銀袋,不知同老嫗身邊年輕男子說了什麼,時不時側頰瞧一眼宣氏兄弟,一邊比劃,一邊將那錢袋塞在年輕男子懷中。

「走,往薄山。」胥留留稍顯雀躍,幾步躥至宋雚谷身邊,騰身躍上馬背,朗聲笑道。

「那劍客……」

「隨其在墓前跪著,愛幾日便幾日,哀思可托,總是善事。」

「那銀子……」宋雚谷一怔,不明所以。

「送出去便好,你管我予誰。」

宋雚谷輕笑出聲,一掃不遠處那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墳包,再定睛那兩個落寞背影:風過劍鳴,兩道白光,既寒了眼目,又軟了臟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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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病人之妖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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