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廟

破廟

意識在混沌中浮沉,腦袋疼的快要炸開,身子沉重的好像壓了一塊巨石在上面,蕭啟動彈不得。

口舌處傳來的燥渴感還是壓過了昏沉的睡意,她費力掙開宛若黏在一起的的眼皮,就看見了頭頂的破瓦。

層疊的青灰色磚瓦中間破了好幾個洞,光就透過這洞鑽了進來,接著這微薄的光線,她眼珠微轉,四下打量周圍的環境。

掉漆破敗東倒西歪的幾尊佛像立於一旁,本是帶給人希望期待的物什在此刻卻顯得陰森可怖。

牆面斑駁不堪,污漬附於其上,窗戶紙也被風雨歲月侵蝕的失去了它該有的作用,眼下正呼呼的往裡灌風,吹得她一哆嗦。

眼睛眨了兩眨,視線越發的清晰,五感也漸漸恢復,身下是乾燥蓬鬆的枯草,頭枕著個溫熱軟軟的東西,這裡是——她年幼時棲身的破廟!

蕭啟倏的驚坐起來,意識回籠之後,自鼻尖傳來的酸澀感伴隨而至,她死死的盯著方才抱著自己的那個人,幾乎是哽咽著喚道:「阿姐?」

聲音沙啞、細微,卻又帶了些不為人知的期待。害怕自己稍大聲點這一切就不復存在。

是夢嗎?她分明被長矛刺得千瘡百孔失血而亡,那傷勢怕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可眼下這般真實的場景又不似作假。

難不成,人死後還有這般好處,能再見見心中最思念的人一眼?

早知如此就不白費力氣了,她在這人世間苦苦掙扎數載,到頭來不過也是一場空。

***

容初已經一夜沒合過眼了

昨日天降暴雨,碼頭又來了船貨物急著下,工錢開的也就比平日里多五文,阿啟就背著自己去了碼頭,淋了兩個時辰的雨,回來之後就發了高熱怎麼喚也喚不醒。

手裡的銀錢都不夠買一副湯藥的,這附近又鮮有無草藥生長,她又不敢放阿啟一個人在這裡,離去遠些的地方尋找。只能拿破布製成的帕子沾了水敷在阿啟的額頭上,待帕子回溫,又取下來沾水再敷,一遍又一遍拿涼水給她擦拭身子。

想自己年幼學醫,卻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只能用最簡單的法子給她降溫。

真是沒用!

對自己的唾棄簡直快把她淹沒。

直到天明,阿啟的高熱才消退下去,好容易鬆了一口氣,又給她把衣物穿上怕著涼了。

這一夜勞心勞神,神經持續緊繃著,忙完這一切實在撐不住才稍閉了眼睛等阿啟醒來。

短短几個時辰她想了很多,從驚慌失措,到憂心忡忡、絕望無助,再到如釋重負。

阿啟之於她,大抵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了,她不敢想象若沒了阿啟,一個人在這世間踽踽獨行會是怎樣一種光景。

身為太醫院院首的女兒,她自幼在草藥香氣中成長,開蒙以後就全身心撲在了醫書典籍之上,常人謂之艱澀難懂的醫術藥理,於她而言卻是興之所至。父親常遺憾她是個女子不能繼承樂家衣缽,但還是將所學傾囊相授。溫柔嫻雅的母親、開懷大笑的父親、與她一同讀書的族兄……這一切都終結於十三歲那年。

皇后病重,大廈將傾,父親沒能救回她的性命。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並非空口白話。憤怒的皇帝把皇后的死歸咎於醫者的無能,下令將他樂氏一族滿門抄斬。當然還包括與父親公事的幾個御醫,都未曾倖免,全部株連九族。

母親連夜將她送出,她得以躲過一劫。可是護送她的奴僕見主家遇難,沒人管束,暗自昧下盤纏以後將她棄於商州街頭。

她樂容初發誓再也不碰岐黃之術,醫者救人,卻落得如此境地。

自幼熟讀醫書,只專註於這一道,可是除此之外身無一技之長,沒有盤纏,身上的首飾也被偷走,走投無路。父母親人均被斬首,她沒了羈絆,活在這人世也沒有樂趣,索性躺在地上等死。

快餓死的時候,她遇見了阿啟。

那個有著狼一般的眸子的瘦弱孩子,把手中的饅頭分給了她。

***

街頭乞丐們的生活並不容易,充滿了明爭暗鬥,哪條街最容易討到賞錢,哪條街的達官貴人最多,所有的一切都靠爭搶,能活下來的都是命硬又狠的。

阿啟最初沒有名字,她自記事起便在街頭流浪,不知道自己怎麼來的,也不知該做些什麼。

人活著無非吃喝二字,她沒有錢,但她天生力大無窮,在原始本能的催促下與人爭食,拼的頭破血流也要將搶來的食物咽下肚去,菜葉子、大餅、饅頭……就算被人啃了兩口踩了幾腳她也不在意,只要能吃。街頭乞丐們的食物能有多豐富,不過飽腹而已。

後來她學著像其他人一樣乞討,她長得瘦弱,偏偏一雙眼睛亮的驚人,旁人看見她總會不忍心給點銀錢或是饅頭。

餓了就討飯,困了睡在城郊的破廟裡,倒也平平安安的活到現在。

那日,她剛用討來的兩文錢換了兩個饅頭,難得吃上剛出鍋冒著熱氣的、白軟甜香的東西,這一頓於她而言是難得的美餐了。

乞丐的世界里只有爭搶,一般手裡有了食物都會三兩口咽下去,防止被他人搶奪了去。

可鬼使神差的,饅頭拿到手之後她給揣進了懷裡,沒有吃。她走了平日里不會走的那條道,就看見角落裡躺了個女孩,即便同隨處倒在路邊的乞丐一樣的做派,周身散發的氣質仍是不同。

那人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的,臉上有些污漬。她不識字,沒有美醜之分,沒人教她說話,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只覺得那人讓她覺得舒服。

女孩身上的衣物看起來跟往日賞錢給她的人差不多的好看,幾步之外的地方,有兩個乞丐死死盯著,彷彿下一刻就要上前搶奪。

於是一向只惦記著吃從來不管閑事的阿啟,破天荒的趕走了覬覦女孩的乞丐,又忍痛割愛,分了個饅頭給女孩。

從此,她有了家。

***

女孩教她說話,教她識字,告訴她怎麼洗澡,給她取名為啟。她喚她,阿姐。

阿姐懂得太多了。

她捏捏骨頭就知道自己比她小兩歲;她會把外面長得不一樣的草摘回來,用火燒煮了喝,她說那叫草藥;她還會把討來的銀錢換成粟米,拿破瓦罐子燜煮成粥,粥比饅頭好吃太多了,還不會噎著。

阿姐說,我們都是女孩子,但是要裝作男孩子,不然會有人欺負的。阿啟不懂,但還是乖乖聽話,在人前就喚她阿兄。

討來的銀錢不夠兩個人的吃喝,她聽街上攤子邊有人聊天,說去碼頭做搬運一天可以有十個子兒。

掌柜起初不肯用她這麼個瘦的跟猴似的小鬼,但她一次可以扛三麻袋貨物,比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扛得多。花一樣的工錢做更多的事,精明的掌柜算了筆賬,當然雇傭了她。

阿姐去了酒樓做小廝,每天也有了進賬。

有了更多的銀錢,能吃飽不說,慢慢地還能攢下一點兒,日子越過越好。阿姐說等攢夠了銀子,就可以買個院子,到時候我們就不再是乞丐了。

可是後來,阿姐死了。

她是活活餓死的。

在阿啟十五歲那年。

商州城發大水,淹死了好多莊稼,人人流離失所,她只知道街上的乞丐變多了,米鋪里的米價格貴了,老闆開的工錢越來越低,到最後阿姐跟她都沒了收入。

朝廷救災的銀兩也不知被哪些官給貪了,反正到了百姓手裡,只剩下了可是數的清米數的稀粥,吃不飽。

沒幾次,粥也不施了。

人們開始吃草、扒樹皮,後來這些也沒了,只能吃土。土不好吃,可是餓肚子的感覺更難受,胃裡像是有火在燒。吃了土排不出去,最後那些人肚子漲得大大的,還是會死。

阿姐不讓她吃土,把偷偷藏起來的樹皮給了她,她不肯,可阿姐說她吃飽了可以有更大的力氣去找食物。

阿姐要她發誓,拼了命都要活下去。

她帶著搶回來的樹皮,見到的是阿姐的屍體。

她又沒了家,跟著人群四處飄蕩,走了不知道多久,到能吃飽飯的地方,討不到錢,她聽說人軍營能吃飽飯,就參了軍。

天生的大力氣讓她在戰場上所向披靡,殺的敵人多了,就陰差陽錯成了將軍。她的俸祿可以買好多好多的糧食了,可是換不回阿姐。

書里說,國泰民安沒有戰爭,就不會有吃不飽飯的人。

於是她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殺了那些燒殺搶掠的敵人,讓這世上和自己、阿姐一樣的人能少些。

她捨身救太子,是因為皇帝只他一個兒子,沒了繼承人,國將不國。她忍著屈辱活下來,是因為這是阿姐死前的最後期望。當年與惡狗爭食,吃被人踐踏過的食物,她不是也熬過來了?沒什麼難的,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可她最後卻死在自己拚命保護的國人手裡,死在她一心護衛的儲君的後院里。

***

容初恍惚間聽見阿啟的叫聲,她驚喜的睜開眼,就見那已經昏迷整整一夜的人兒醒了過來。

「阿啟,你終於醒了。」她笑起來,「你這孩子,知不知道有多危險,發了一夜的熱,差點降不下來。你要是有個什麼事讓阿姐怎麼辦!」

說話間便有了顫音,這一夜擔驚受怕,她恨不得把這熊孩子揍一頓,為了五文錢連命都不要了嗎?!

蕭啟有些吃力的張開雙臂擁住容初:「阿姐,我好想你,阿啟一個人在這世上活的好苦啊,他們,他們所有人都欺負我。我聽你的話好好活著,可他們都不想我活著。我好疼啊,被長矛刺中的感覺真難受……」

從軍多年,她早就習慣了以冷麵示人,但受的委屈實在太多,見到了多年未見的阿姐,她忍不住語無倫次起來。

「阿啟你是不是燒糊塗了,怎麼胡言亂語的?」容初皺眉,千萬別把腦子給燒糊塗了。

她說著,又想到了什麼:「說到這個,你以後不許自作主張了,當自己鐵打的身子不成?再不許淋雨了!」

「?」蕭啟不知所措。

淋雨、高熱、破廟、阿姐……

冥冥中一切都串起來了,她這是——回到了過去?!

這分明是她十五歲那年,為了多幾文的工錢冒雨去碼頭搬貨那次。

難道真的是上天可憐她一生孤苦,給了她再來一次的機會?

蕭啟喜不自勝,嘴角止不住的上揚。阿姐還活著,她也還活著,這樣真好。

容初伸手把人從自己懷裡扯下來,以手背觸摸她的額頭。嗯,不燙了,看來是燒退了。

又把早就放在一邊的破罐子端起來,喂到蕭啟唇邊:「渴了吧,快喝些水,待會再把粥給喝了,多養幾天就能好。」

清甜的水入口,蕭啟貪婪的大口吞咽,快冒煙的嗓子終於得救,如久旱逢甘霖。

她想,她回到了最好的時候,阿姐還沒死,一切都還沒有開始。

她還有機會,阻止一切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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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悔不當初[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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