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力場
時下正值春日,百花齊放的季節,破廟裡溫度適宜。
蕭啟單手枕頭,翹著二郎腿,躺在枯草堆起的床鋪上啃饅頭。渾身的肌肉都鬆懈下來,這是她從未有過的放鬆時刻。
商州城原是佛教聖地,廟宇眾多,而今大多荒廢了。留下的破廟也是不少,蕭啟和容初所棲身的破廟因著破敗程度更甚一籌,並沒什麼乞丐與她們爭搶,得以獨佔一間。
自那日醒過來之後,又過了四五日,阿姐強制讓她躺著養病,不許她沒養好就去上工。
感受著身體一日比一日增長的力量,她心中盤算著,找個法子賺些盤纏,然後說服阿姐去西北軍營。
亂世之中,只有權力和武力才能保護一切。
再進一次軍營,她定能快些積攢下軍功,在軍中佔得一席之地。
到時候躲得離京城遠遠的,買個宅院和阿姐好好過普通日子。
容初一大早就去酒樓上工了,蕭啟的力氣大,飯量也大,攢下的不過區區幾十文錢,坐吃山空可不行。不到入夜她不會回來,蕭啟有足夠的時間,去掙夠銀子。
前世一直在軍營裡面呆著,沒什麼要花錢的地方,得封將軍之後賞銀俸祿更是不少,即便是後來被迫居於太子內宅,她的吃喝用度也是最好的。沒錢的感覺真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咽下最後一口饅頭,往肚裡灌了幾口涼水,就翻身而起,徑直往城內走去。
***
商州城乃是買賣生意最盛行的地方,外地慕名而來的生意人雜耍人絡繹不絕,也就顯得愈發熱鬧。
羅源街,位於商州城的中心位置,是城中最最興隆繁華的一條街。
集場中的攤位沒一個是重樣的,吃喝玩樂一條龍。
此處人聲鼎沸,蕭啟充耳不聞,目不斜視只一味的朝前走,停在一處不起眼的樓面前。在左右變戲法的、說相聲的攤位中間夾著,顯得格格不入。
門前三個大字:角斗場。
在羅源街光是租上一個攤位就不便宜了,而這角斗場居然佔據了整整一棟三層小樓。雖其貌不揚,但其中來往的都是些參與摔跤的亡命之徒,和手上閑錢甚多的富家子弟。
摔跤不算生意,在前朝稱之為摔跤,現在改名為角力。
角斗場與別處不同,場上摔死人勿用償命,簽下了生死狀,贏了還可得不少銀錢。因而此處一直是亡命之徒的首選。
角斗場上,只一條規矩——赤手空拳,除此之外,任何功夫都可使得。
凡是摔跤的人,有練胳膊上功夫的,有練腰上功夫的,也有練腿上功夫的,各個的身材都不一般,比之常人更加健碩。又因為手上沾染了不少鮮血,這裡來往之人臉上都帶著煞氣。
蕭啟脫下有些襤褸的外衣,示意守門的大漢,自己並未攜帶任何尖銳武器。大漢點頭后,她推門而入。樓內儼然與外面是完全不相同的世界,木門阻隔了外面的嘈雜,也與外界的歡聲笑語分隔開來。
大廳中央的斗台上,是兩個身材魁梧的壯漢,比守門的大漢更為雄壯,身著褡褳,腳踏長靴。斗台邊圍滿旁觀的人群,此刻正給彼此中意的壯漢喝彩。
其中一人留著大鬍子,手臂比之常人要粗上幾分,另一人臉上一道刀疤橫貫而下,更顯得兇狠異常。
二人正在周旋,大鬍子顯然更善胳膊上的功夫,幾次上前欲用手臂將刀疤臉掀翻,後者則腰力過人,以不可思議的角度躲過。
樓上是環繞大廳所建的各個包房,彼此分隔,坐的全是商州城中的鄉紳富豪,身側有專門的小廝圍繞,方便他們下注賭場中的贏家是誰。
喘息、汗水、血水、塵土……這裡沒有文明和詩書禮儀,只有暴力和吶喊,在昏暗的光線下展露出幾分野獸世界里的殘酷。
***
蕭啟緩步走到櫃檯前。
報名的時候那老闆只是懶懶的抬眸:「小屁孩,毛都沒長齊吧,別自不量力,還是儘早回家去吧。」
話糙理不糙,蕭啟常年缺衣少食,個子不小,但看起來活像竹竿成了精,臉上還帶著幾分大病初癒的虛弱,稚氣也掩蓋不住。
對比於場中兇狠的大漢,實在沒眼看。
圍觀的人也跟著起鬨,嘲諷聲不絕於耳——
「小屁孩回家吃奶去吧!」
「哈哈,就你還敢上台?爺一隻手指頭都能碾死你!」
「門口的守衛幹什麼吃的!這麼個小東西都放進來?」
她沒理會眾人,無視旁人眼裡的輕視,只淡淡開口道:「我懂規矩,生死狀拿來吧。」
老闆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多言。
自己找死的人是攔不住的,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他見得多了,勸也勸不回來,索性不多費口舌了。
簽過生死狀,蕭啟尋了個角落,靜靜等待這場角斗的結束。
她微微閉眼,感受著身體里呼之欲出的興奮,那是對血液、暴力的渴望。
征戰沙場多年,她早就習慣了以拳頭來說話,天生的巨力在接觸過軍營里系統的學習之後,她便在戰場上大放異彩。旁人避之不及的刀光劍影於她而言卻是如魚得水。
自被太子幽禁之後,一身本領就再沒了發揮的餘地,拔了牙的老虎只能扮作溫順的大貓。
而令她身死的那一場爭鬥更是憋屈,大廈將傾的身子根本未能發揮當年百分之一的英勇。實在是——恥辱!
此次前來,除了贏得盤纏之外,更多的還是想要發泄在心中積悶了多時的情緒。這一切唯有血與肉的發泄才能平息。
耳邊傳來更為響亮的歡呼聲,蕭啟睜眼,便見那刀疤臉被大鬍子拖了雙腳高高舉起,大鬍子以腿為軸,在眾人的尖叫聲中,硬生生將刀疤臉摔向地面,霎時間,血液四濺。
被血液濺到臉頰上的人不但沒有發怒,反而更加興奮,大聲呼喊:「殺了他!殺了他!」
勝負已分。
有夥計上前拖了生死不知的刀疤臉下去,大鬍子高舉了拳頭,享受勝利帶給他的榮譽和喜悅,圍著場邊走動邊喊:「還有誰!」
他在等下一個敢上場的人。
即便是亡命之徒,也不會去干那些明顯毫無勝面的架。
四周一時之間竟然靜默下來,只剩下粗粗的喘息聲。
場下眾人面面相覷,旁觀帶來的刺激與喜悅還殘留在臉上,卻無一人敢動。
「我來。」蕭啟平靜開口,不大的聲音在此刻卻清晰的很,將斗場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聞及向她望去,待瞧清是個半大小子之後又嗤笑起來。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笑歸笑,卻也疏散開來,留出能讓她通過的過道。
***
蕭啟翻身上台,先行了個禮:「在下蕭啟,斗膽請您賜教。」
不大的少年裝的一本正經的樣子,讓大鬍子有些忍俊不禁。
他腰身還沒自己胳膊粗,感覺有點像欺負小孩子啊。
大鬍子打量他半晌,還是沉下聲回了個禮,武者的世界里不講年紀大小,既然站上了這角斗場,就要承擔後果。大不了自己到時候下手輕點,免得他哭鼻子。
蕭啟右腿後撤,微微蹲下,擺開架勢,而後率先沖了上去。
面對嘲諷最有效的手段,就是拿實力說話。
在他人眼中,她的拳頭落在壯漢身上好像是在撓痒痒,丁點兒影響也無。
少年側身躲過壯漢的一擊,而後蹬地出拳,一拳比一拳重。
就這樣出拳,閃躲,肘擊,踢腿,出拳,閃躲,後退……
動作間,蕭啟逐漸習慣了這具未經系統訓練的身體,熟悉了攻擊的力道與角度,十多年的差距慢慢縮小,然後,融會貫通。
從小在街頭長大的乞丐對城中每條路都門清,也知道這是個什麼地方。前世鬧飢荒活不下去的時候,她也曾來嘗試過。但太久不曾吃飽的身體,連力量都跟著減弱不少,哪裡是這些身經百戰的兇殘之徒的對手?
只能被動挨打,僥倖撿回一條命,也還是生生在破廟裡躺了一個月才勉強恢復。
但這一次,她不會重蹈覆轍。
這時的場面實在有點滑稽,少年不停歇的出拳和閃躲,對於穩如泰山的大漢來說宛若被蚊子咬了一口,真是,沒什麼看頭。
看眾們意料之中的失落,小孩子的打架實在難以激起見過大場面的他們的興趣。
只有大鬍子自己知道,這弱不禁風的少年,打出的拳頭有多硬,直直穿透他一身的肌肉,直達骨骼和內臟,被擊中的地方簡直哪兒哪兒都疼。不多時便受了些暗傷。
他硬生生咽下口中翻湧上來的血,拿出十足的力氣揮拳向少年打去。爭鬥進行到這裡,他再不敢忽視這小小的少年。
在蕭啟的眼裡,大鬍子的每個動作漏洞百出,他一動肩膀自己就能判斷動作路徑,與身體的磨合也差不多了,她決定速戰速決。
前傾躲過大鬍子揮來的大手,滑步來到大漢身後,蕭啟將力氣全都灌注於右腿,跳起的同時側身迴旋一踢,那彷彿一捏就碎的細腿竟穩穩的踢中大鬍子的後背。
「嘣」的一聲,大漢轟然倒地。
濺起的灰塵讓前排圍觀者眯了眼睛,少年那一躍彷彿一記有力的巴掌打在臉上。
嘈雜的人群靜默幾瞬,在接受了既定的事實之後,奮力歡呼起來。
蕭啟沒有理會眾人,對著大鬍子長鞠一躬,歉聲道:「對不住了,多有得罪。」
她掃視四周,朗聲問道:「還有誰願意來與我一較高下?」
即便蕭啟確實擊敗了很厲害的大鬍子,更多的人還是傾向於相信,大鬍子是被前幾場的爭鬥耗去了力氣,才讓這麼個小屁孩佔了便宜。來挑戰她的還是不少。
在接連又擊敗了兩個不信邪上前挑釁的大漢之後,蕭啟接過那老闆遞來的三十兩賞金,提腳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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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文中關於江湖的描寫引用自《江湖叢談》——連闊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