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喜第3天

沖喜第3天

葉雲亭整理好衣袍,不慌不忙地開門出去接賞。

來人是個年近五十的內侍,乾枯高瘦,著一身深紫色圓領窄袖袍衫,雙手揣著置於腹前,眼底蘊著精光,臉上的每一條褶子都彷彿刻着精明字樣。

見葉雲亭出來,他懶洋洋地抬眼,掃向葉雲亭的目光帶着審視。

「聖上感念永安王妃之深明大義,特命奴才送來賞賜。王爺如今卧病在床,婚事也倉促了些,還望王妃莫要介懷。待王爺病癒,必不會虧待您。」

嘴上說着嘉獎和賞賜,但態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葉雲亭抿了抿唇,心也跟着往上提了提,卻還是不動聲色地跪下接賞:「永安王為北昭抗擊外敵,立不世戰功,如今他遭人暗算重病,臣能盡綿薄之力乃是榮幸。並無怨懟之心。」

「那就好,王妃想得如此通透,聖上也能放心了。」內侍扯著鬆弛的麵皮笑了笑,將捧著的畫卷放在葉雲亭手上,加重了語氣:「這可是聖上親自給您挑的,王妃可得好好參悟。」

「謝聖上賞賜。」葉雲亭接了賞,垂眸掃過手中的捲軸。

看模樣,是幅畫。

他正思索著皇帝給他送一副畫是要做什麼,就聽得內侍又道:「王妃何不打開看看?」

葉雲亭聞言只得解開綢帶,將畫卷展開。

竟是一幅雪屋圖。

畫上只有兩三間房屋緊緊挨着,屋檐地面都覆了厚實的雪,中間那間屋子門前有一人手拿笤帚,正在彎腰掃雪。

葉雲亭目光在末尾處看了看,沒有落印,卻有一個鋒芒畢露的「蹤」字。

當今聖上單名一個「蹤」。

這畫,竟然是他的手跡。

葉雲亭垂眸思索一瞬,再抬眸時面上就帶了驚喜,甚至激動地臉頰都微微泛了紅,他不可置信般地指著畫卷末尾的落款問:「這可是聖上真跡?」他似乎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結結巴巴地道:「聖、聖上畫技精湛,惟妙惟肖。臣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說完還不忘小心翼翼地收好畫卷抱在懷裏,朝着東方虔誠地拜了三拜。

那內侍見他這一番言行,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青。攏著的手都攥成了拳,一時半會竟然分辨不出來這永安王妃是真傻還是在裝傻。

如此淺顯的意思,竟然當真看不出來?

愚蠢!

葉雲亭卻還是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還笑着迎他進去喝杯茶:「辛苦大人跑這一趟,可要進屋喝盞茶,歇歇腳再走?」

說完又似想起來什麼,面露懊惱道:「還是算了,這屋裏既沒有熱水也沒有好茶,總不好拿涼水招待客人。」一邊說着,一邊還朝內侍歉意的笑了笑。

「還請大人莫要見怪,王府下人少,我又初來乍到的,很有些使喚不動。」

得,這不僅看不出來畫上的意思,竟然還告起了狀。

也不知道動腦子想想王府現在這破敗模樣,源頭到底是在哪裏。

這內侍是宮中老人,齊國公府里的事情他也是知道些的,他從前單知道齊國公續弦之後偏愛小兒子,對大兒子不聞不問。但如今看來,齊國公不喜歡大兒子也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這麼個只有皮相的草包,放出去實在是丟人現眼。

內侍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臉色看起來沒那麼刻薄,卻還是忍不住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爺病中不喜吵鬧,從前的下人許多都被遣散了。平日瑣事或許會有些不便,也只能請王妃多擔待些。」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再就是王爺不喜外人瞧見現在的模樣,王妃若是無事,還是少去叨擾,免得王爺生氣。」

這回話說的夠明白了吧?!

內侍今日走這一趟,本就是聖上聽說這沖喜的王妃剛進王府竟然就開始兢兢業業照顧永安王了,很是不悅。才特地讓他來敲打一番。

聖上指了這門婚事,可不是真為了找個人來伺候李鳳岐,讓他最後過幾天舒坦日子的。

然而葉雲亭依舊一副聽不懂的茫然模樣,他睜大了一雙無辜的眼眸,驚訝道:「我既已經是永安王妃了,怎麼會是外人?」

他自顧自道:「王爺或許不喜其他人,但必定不會不喜我的。大人不必擔憂。」

「……」

內侍差點被他噎得一口血梗在喉頭,咽不下去又吐不出來,臉都憋青了。

他臉皮抽搐半晌,連面子功夫都端不住了,冷笑道:「奴才自然不必擔憂,倒是王妃在府中務必謹言慎行,可莫惹下禍事。」

說完一甩袖子,帶着人七竅生煙地走了。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葉雲亭滿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獃獃立了半晌,又高興起來,抱着畫卷歡天喜地地回了屋。

季廉跟在後面關緊了門,如蒙大赦般長吁出一口氣,小聲詢問:「少爺,剛才怎麼回事啊?」

他是看出自家少爺在做戲,卻不知道是為了哪一出,只能努力憋著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個。

此時葉雲亭已經收起了滿臉的單純天真之色,沉着眉眼點點被隨意扔在桌上的畫卷,又指指上頭:「這是派人來敲打我,叫我少管永安王的閑事呢。」

什麼賞賜,這分明是在警告他: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沒想到不過一個上午的功夫,這點微不足道的小事竟然就已經傳到了宮裏那位的耳朵里。

看來這王府看似空蕩冷清,但暗地裏盯梢的人卻不少。並且稍有風吹草動,就能立刻被傳到宮裏去。

葉雲亭神情凝重,提點季廉道:「往後你在府中行事說話務必謹慎些,別被人抓了錯處。」

季廉雖然不懂這些彎彎繞繞,但他知道聽少爺的話一準不會有錯,便老實地點點頭。

又看了看時辰,已經過了午時了,奇怪道:「少爺你不是說會送飯來嗎?怎麼都午時了還沒動靜?」

他不說還好,一提葉雲亭也覺得有些餓了。今天從天不亮就折騰起,到現在連口熱乎的都沒吃上。

按照上一世的經驗,王府應該不至於剋扣飯食才對。

皇帝雖然很想永安王連帶着他早死了事,但也更想要自己的好名聲,因此按如今的情形,他非但不會動手,還會做足表面功夫,就如同他在外面聽到的那些兄弟情深的傳言一般。要是他剛進王府就不明不白地死了,雖然也可以遮掩過去,但難免會生出流言蜚語。

所以雖然王府內里齷齪事一堆,但至少在住在偏院的那一年裏,他還能有口飯吃維持生活。

要不是後來誤喝了毒湯,也不至於早早殞命。

葉雲亭皺了皺眉,讓季廉出去問問。

季廉得了指示,又推門出去詢問兩個婢女,葉雲亭則在外間挑了個顯眼的地方,把皇帝親筆御賜的畫掛了起來。

既然要做戲,自然要做全套。

等畫掛好,季廉也回來了。

「那兩個婢女還是不肯說話,不管問什麼都不答。」他關上門,氣道:「我最後沒辦法,只能給她們塞了點銀錢,她們才說是得了上頭吩咐,今日不給我們送飯。」

「得了上面吩咐……」葉雲亭咂摸了一下,想到那內侍走人時鐵青的臉色,嘖了一聲:「看來剛才的戲做過了,把人給氣得不輕。這是要給我點教訓呢。」

說完搖搖頭:「罷了,不是還有喜糖么?先墊墊肚子,等下午再想辦法。」

婢女不給送飯,他們主僕兩人剛到王府,人生地不熟的。更別說府里還有不知道藏在哪裏的暗哨,他們多半也不能自由出入,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咱們這真是出了虎穴又進狼窩。」

季廉將藏在懷裏的油紙包拿出來,自己拿了一塊后,將剩下的都推給葉雲亭:「我早上在國公府時偷偷吃了不少,現在不餓,少爺你多吃點。」

葉雲亭拿了一塊,就着涼掉的茶水慢吞吞吃完,將剩下的包起來塞回給季廉,不等他拒絕便道:「我不餓,你吃飽些,等會兒還有事情要交給你辦。」

季廉聞言這才肯接過去。

主僕兩人囫圇填飽了肚子,葉雲亭思索了一番,就吩咐季廉去王府里轉一轉,探一探那些暗哨都藏在哪裏,最好能摸清有多少人。

季廉雖然沒正經學過武,但他力氣大,腿腳利索,身手也算靈活,暗中探查一下暗哨應該問題不大。

「你小心些,別露出端倪讓人發現了。」葉雲亭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囑咐道:「若是不成,便趕緊回來。」

季廉點點頭:「我省得。」

他說着噔噔噔跑出去提了兩桶水回來,又故意大聲道:「王妃,我還沒吃飽,去廚房裏找找看有沒有別的吃食。」

說完便一溜煙地出去了。

院子裏的兩個婢女大約是得了吩咐,一如既往地像泥人一樣,不聽不看也不管,就老老實實地杵在院子裏。

葉雲亭藉著關門的機會,目光快速掃過院子裏的大樹,卻沒有發現蹲守的暗哨。

但他到底不放心,快速回了裏間,將打開的窗扇全部關上,只留了兩面正對着空地、沒法藏人的窗戶透氣。

等做完這一切,他才靠近榻邊,準備開誠佈公地和李鳳岐談一談。

只是他走近了,才發現李鳳岐又昏迷了過去。兩道長眉擰著,牙關咬得死緊。

他臉上的污漬已經擦洗乾淨,床頭昏暗的暖色燭光讓他看起來稍微有了一點氣色,人雖然瘦脫了形,但五官依舊難掩精緻。

古人曾言,岩岩若孤松之獨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葉雲亭覺得,這兩句話用在李鳳岐身上恰到好處。

即便已經被糟踐成這樣,仍還殘留着兩分不俗的氣度。

葉雲亭給他理了理雜亂的長發,輕聲道:「今日我和季廉為了你,連飯都沒得吃。你若是不甘心受辱,便趕緊好起來吧。」

也好讓他們主僕沾點雞犬升天的光。

可惜昏迷的人此時並聽不到他的話,葉雲亭自顧自嘀咕了兩句,便認命地起身收拾。

榻上已經發餿的帳幔要拆下來換了,屋裏的地面桌椅也都得擦拭乾凈……好在這些粗活從前在國公府里時他也不是沒幹過,現在做起來,雖然有些笨拙,但也勉強過得去。

等把這些事弄完,外面已經是黃昏時分。

秋日裏天色黑得早,晝夜溫差也大,葉雲亭幹活時圖方便省事,只穿了件薄薄的內衫,眼下忙活完了,才察覺冷意。他忙將外袍披上,搓了搓冰涼的手,心裏卻惦記着出去探查還沒回來的季廉。

開門朝外張望了一圈,院子裏靜悄悄的,除了蟲鳴鳥叫聲,沒半點動靜。

兩個婢女不知道去了哪兒,已經沒了人影。

葉雲亭遲疑了一下,還是沒有出去找人。他去旁邊的偏房尋摸了一會兒,找了幾盞燭台並兩床乾淨的被褥,便回屋繼續收拾——眼下就只剩下李鳳岐睡得那張床榻沒有收拾了。

既然決定了要上永安王這條大船,葉雲亭就不會輕易退卻。

他把幾盞燭台點燃,照亮了昏暗的裏屋之後,便去折騰床上的病患。

李鳳岐仍然昏迷著,從葉雲亭見到他開始,這期間他沒吃過一口飯也沒喝過一口水,更沒見醫官來診病喂葯。葉雲亭說不好他現在的身體如何,只能先小心翼翼地將那床已經發了霉的被褥掀了,然後試探著伸手去解他的衣袍,準備先檢查一下他周身有沒有外傷。

若是有外傷,就暫時不好隨意挪動了。

葉雲亭先將浸染了血污葯汁的外衫解開,待解到裏衣時,略有些底氣不足地瞧了一眼李鳳岐,見他還安然闔着眼,才輕輕吁出一口氣,道了一聲「得罪」。

裏衣敞開,露出底下傷痕交錯的軀體。

本來還有些尷尬的葉雲亭目光落在這些傷痕上時,呼吸便窒了窒。

雖然早知道永安王年少從軍,歷經百戰,身上必然少不了新舊傷痕,但親眼看見這些縱橫交錯的舊傷時,還是難免生出一絲蒼涼之感。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北昭這些年四周群狼環伺,東夷有不臣之心,南越越發強盛,西煌更是野心昭著屢次犯邊。早些年時邊疆常有摩擦戰事,邊疆百姓深受戰爭之苦。但自從永安王孤身單騎斬殺西煌猛將之後,北昭軍心大振,二十萬邊關守軍在他的統領之下,如一道銅牆鐵壁,死死護住了邊疆百姓。就是最兇悍的西煌軍,也不敢再踏足邊境。

邊關將士更是以入永安王麾下的玄甲軍為榮,玄甲軍黑旗一出,無人能與匹敵。

可讓敵國聞風喪膽的北昭戰神,如今卻躺在自己的王府里,被折磨得沒了人樣。

葉雲亭深吸一口氣,重新給他將衣袍系好,而後起身深深朝他一躬,方才小心地將人打橫抱了起來。李鳳岐是習武之人,身材高大,骨架比他幾乎大了一圈,他本來蓄足了力道,就怕一把抱不動,誰知道真將人抱在懷裏時,才發覺他輕得嚇人。

背後的蝴蝶骨直突突地頂出來,硌得人發疼。

葉雲亭今天已經不知道嘆了多少回氣,輕手輕腳地將他抱到窗邊的貴妃榻上放好,才去收拾一片狼藉的床榻。

……

李鳳岐是被冷醒的。

上京的初秋,不似北疆一般刮面生疼,它似一盆冰涼的水,將人包裹浸透其中,一直冷到骨子裏去。

他勉力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並不在床榻之上,而是被放在平日裏小憩的貴妃榻上。貴妃榻正對着一扇窗,那陰冷的寒風便從窗戶縫隙里呼呼地吹進來,直往人骨頭縫裏鑽。

李鳳岐心裏嗤了一聲,心想李蹤這是嫌他死得不夠快,想再添把柴。竟然還如同幼兒稚子一般,使出這種下作手段。

只可惜他命硬得很,不會死,也不想死。

他闔上眼睛,一遍遍默念兵法以抵禦這徹骨的冷意。

只是這回沒等他背完半部兵法,便聽見了腳步聲。

來人腳步聲沉而虛,應當是個年輕男人,沒有習過武,要是他猜得不錯,應是個文弱的書生。

李蹤派這麼個人來,是又想出了新花樣來羞辱他?

李鳳岐閉上眼裝作昏迷,暗中屏息凝神,等著對方靠近。

葉雲亭換被褥換到一半,才想起來現在這個時節不蓋上被褥應該會冷,而且李鳳岐還是個病患,更吹不得風,才匆匆拿了薄被過來準備給他蓋上。

等到了近前,就見他的嘴唇果然更白了一些。再摸一摸手背,更是冰涼沒有一點暖意。

「是我疏忽了。」葉雲亭看着比先前似乎更虛弱蒼白的人,不由生出了歉意。

他給李鳳岐把被子掖好,遲疑了一下,又將兩隻手伸進薄被下面,抓住他冰涼的手給他捂熱取暖。

看着李鳳岐越皺越緊的眉頭和越發蒼白的臉色,他心虛地小聲嘀咕道:「就只是吹了一小會兒,你可千萬別再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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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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岩岩若孤松之獨立,頹唐如玉山之將崩。——《世說新語》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木蘭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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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喜[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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