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喜第4天

沖喜第4天

那雙手伸進被子裏握住他的手時,李鳳岐差點沒崩住睜開眼睛。

床邊的人在嘀咕些什麼他已經沒有心思去分辨了,全部心神都凝在了被握住的那隻手上。

對方的掌心很柔軟,不同於他常年握刀滿手老繭,只有中指和無名指的指腹上有些許薄繭,估摸是常年握筆習字磨出來的。手上的力道不大,兩隻手將他的手包裹在其中,輕輕摩挲著,驅走了冰涼的寒意。

竟然是在給他取暖。

這不是李蹤派來的人。

李鳳岐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應該是李蹤用來羞辱他的那個男王妃——齊國公府上的大公子葉雲亭。早上他醒來時,給他擦臉的那人應該也是他。

齊國公府里的事他是知道不少的。葉知禮早年還未掌權得勢時,娶了大理寺卿王且的親妹,結果成婚不到兩年,王氏便難產而死,只留下一子,便是長子葉雲亭。這事真要說起來,也怨不得葉知禮,但偏偏他在王氏死後不到一年,便續娶了如今的夫人殷紅葉。沒多久殷氏又有孕,生下次子葉妄,自此王家便與齊國公府斷了往來。

北昭太宗立國之時,分一京五府十三州。一京是上京,五府則是雲容、汝南、隴右、涅陽、北疆五個都督府,每個都督府下分管數州,而其中又屬雲容都督府最為勢大,因其統領的陸州、中州、冀州三州,乃是京畿三州,歷來負責上京以及皇城的安危,

雲容都督府這一任的大都督殷嘯之,更是天子近臣心腹,雖人不在上京,但卻絲毫不影響殷氏在上京之權勢地位。

而殷紅葉,正是殷嘯之最寵愛的嫡親孫女。

她比葉知禮小了整整一輪,據說當初不顧殷家反對,死活要給葉知禮做續弦,殷嘯之最為寵愛這個小孫女,雖然不滿但最終還是同意了這門親事。而葉知禮這些年來則藉著殷家的勢,才終於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從一個落魄無繼的邊緣國公,做到了權比宰相的中書令。

得勢之後的葉知禮對續弦與次子倒是寵愛有加,但先頭原配留下的長子就成了多餘的那個。殷紅葉性情驕縱,雖不至於視這個繼子為眼中釘,但也不會待他多好。葉知禮對此睜隻眼閉隻眼,大多時候連門都不讓長子出,只當國公府里沒有這麼個人。

按照舊例,葉雲亭為嫡長子,滿十歲后本該請封世子,但偏偏葉知禮一直以長子體弱不能榮寵太過為由拖着,拖到如今,竟直接把人給送進了這王府來給他沖喜。

雖然李鳳岐一向知道葉知禮這人道貌岸然,手段陰險歹毒,卻也沒想到他為了給次子騰位置,對親兒子能下如此狠手。

如此想來,葉雲亭的處境倒是和他差不多。

只不過葉雲亭今日的反應,卻着實和他預料之中差了許多。

早幾日李蹤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告訴過他,司天台給他挑了一位命格相合的王妃沖喜,王妃家世好,長相好,就是是個男人。

命格相合當然是司天台對外扯的鬼話,李蹤不過就是想藉機給他塞個男人做王妃噁心他罷了。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李蹤當時的表情,那樣興奮和迫不及待地看着他,期待着他露出屈辱神情。只可惜他並沒有如願,最後氣急敗壞地回了宮裏。

倒是葉雲亭沒過幾日,果然就被送進了王府。

李鳳岐從前並未關注過這位國公府的大公子,只聽說他常年被關在後院中,極少外出。便以為是個懦弱無能之人。

如今被嫁來給他沖喜,成了棄子,甚至還有可能給他陪葬,少不得要吵鬧折騰,就是一哭二鬧三上吊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從沒想過,葉雲亭竟然會主動來照看他這個將死之人。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鳳岐心念數轉,正思索着他有何目的,便覺得手背一涼,那雙一直給他取暖的手從被子底下抽離出去,然後便是放輕走遠的腳步聲。

他睜開眼,便看見一道高挑清瘦的背影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

李蹤雖然越來越偏激瘋癲,但有一點倒是沒有說錯,齊國公府的大公子確實長得好,就只看這身段背影,也足夠風流。

李鳳岐目光追着他背影,只見他走到床榻邊,開始整理鋪到一半的床鋪。他的動作很有些笨拙,一床褥子左邊拉一拉右邊扯一扯,卻怎麼也鋪不過平整,最後大約是煩了,索性胡亂鋪了鋪,便將軟枕和衾被往上堆。

看那模樣,還帶着些未褪的孩子氣。

李鳳岐垂眸思索片刻,決定試一試他。

他閉上眼,長眉痛苦地擰在一起,發出虛弱的呼聲:「水、水……」

剛勉強整理好床榻的葉雲亭動作一頓,快步走到他身邊查看,就見昏迷的人嘴唇乾裂發白,虛弱的氣音從唇縫間吐出來,越發顯得病弱可憐。

也難怪,他至少一整天沒有進過食水了。

葉雲亭趕緊去外間倒了一杯水進來,只是喂到嘴邊時,又陡然想起來這人才受過冷風,又病著,這涼水就這麼喂下去怕是不行。遲疑了一瞬,他將水杯放回桌上,又端了一盞燭台來,才捏著水杯置於燭火之上慢慢地烘烤。

此時天色已經暗了,冷冰冰的夜風從窗戶縫隙里吹進來,吹得燭火搖曳。

床上昏迷的病患又在一聲聲叫着「水」,葉雲亭心急之下,只能一手護著燭火,一手捏著茶杯懸在燭火上方。等好不容易將一杯水烤熱乎了,他的手指也燙紅了一片。

葉雲亭嘶嘶呼了兩口氣,搓了搓燙紅的手指,才小心地給李鳳岐腦後墊了個軟枕,將溫熱的水喂到他唇邊。

暖熱的水流潤過乾枯的唇,流經乾渴的食道,最後落進胃裏。

李鳳岐本來只是想試一試他,但等溫熱的水入了喉,身體卻迫不及待地索取起來,他大口大口地喝完一杯水,忍不住發出一聲低嘆。

他已經記不清多久沒喝過一口熱水了。

五天,十天,還是一個月?

李蹤對他忌憚甚深,自他中毒卧床的這一個多月里,先是殺了王府中忠於他的心腹,將他困於王府,又切斷了上京與北疆之間的通訊,讓他出事的消息傳不回北疆,無人支援。

行軍對敵時比這更艱苦的情形也有,可如此狼狽,卻是頭一回。雖然不至於撐不下去,但說不難受卻是假的。

身體的痛苦尚是其次,更多的是被背叛的憤怒。若不是此時尚需隱忍,他很想親自問問李蹤,這十餘年的兄弟情深,可是假的?

他替他守邊疆,殺權臣,固皇位,最後換來的卻只有如此折辱。

葉雲亭這一杯熱水,至少讓他覺得,這世上也不全是李蹤這般狼心狗肺之人。

李鳳岐胸口起伏數息,方才睜開了眼。

葉雲亭本在觀察他的狀況,此時正好與他目光對上。

男人眼神深沉望向他,帶着明顯的審視。

他愣了一瞬,很快反應過來,道:「王爺醒了?」頓了頓,又道:「我是葉雲亭。」餘下的話他沒有多說,但李鳳岐應該也都知曉了。

李鳳岐凝了他片刻,見他眼底儘是坦然無畏,還帶有一絲關切。方才開口道:「多謝。」他的嗓音仍舊嘶啞,但比先前如同砂礫碎石摩擦般的聲音已經好了許多。

他的態度比先前溫和太多,葉雲亭愣了一愣,才搖搖頭道:「王爺不必言謝。」

他說完,李鳳岐沒有應聲,又閉上了眼睛。

兩人一時無話,葉雲亭見他神色還算平和,再看看外邊已經暗下來的天色,有些擔憂還沒回來的季廉,就說了一句:「我去外頭看看。」便起身離開。

季廉已經出去了一個下午,眼下天都黑了,也該回來了。

葉雲亭正想着要去哪裏尋人,門就被推開了,季廉的聲音吵吵嚷嚷地傳來:「少爺,少爺,我們有晚飯了!」

隔着老遠,都能感受到他聲音里的喜悅。

葉雲亭到外間去一看,就見他端著兩碗熱乎乎的粥進了屋。

「哪來的熱粥?」葉雲亭驚訝。

「我自己煮的。」季廉放下粥后關上門,才邀功一般道:「我把整個王府都轉了一圈,找到了后廚,又翻到了沒用完的米糧,想着反正他們也不給送飯,就自己煮了粥。」

這王府是座五進五齣的宅子,雖然下人都撤了,一些珍貴值錢的器物也都被收繳甚至被逃走的下人們順帶拿走了。但如廚房這樣的地方,仔細找找,還是能找出些有用的東西的。

「可惜那些肉菜都放壞了,不然還能做兩個菜。」季廉可惜道。

葉雲亭聞言失笑:「熱粥也不差了。」

又壓低了聲音問:「可有發現那些暗哨都藏在哪?」

說到這個,季廉更得意些,他湊過去,跟葉雲亭挨着頭小聲彙報查探到的成果:「一共有四個人,都藏在正院的老樹上面,東南西北各一個。至於其他地方我都找過了,沒有人。只有兩三個年紀大的下人住在後面的倒座房裏。」

只有四個人守在正院裏,倒是比葉雲亭設想的情況好些。

他又問:「那兩個婢女呢?你在府里時可有看到?」

季廉回想了一下,搖頭:「她們應該不在府里。」

眼下天都黑了,若是在府里,肯定會點火燭,但他一路走來,除了倒座房,沒見哪裏還燃了火燭。

婢女不在府里……葉雲亭垂眸沉思,猜測這兩人原本不是王府的婢女。只是卻不知道是誰派來的了。

一旁季廉見他愁眉不展,把粥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催道:「少爺先吃粥吧,不然該涼了。」

葉雲亭回過神來,端起碗來正要吃,陡然想起裏間還有個人。遂又起身又去找了個乾淨的小碗分了一碗出來,他自己匆匆喝完一小碗粥,便端著剩下的大半碗粥去了裏間。

他邊走邊思索著,也不知道后廚的米糧能撐多久,看來他得想辦法多弄點銀錢,再買些米糧回來了。

裏間,李鳳岐自葉雲亭離開后,便一直聽着外面的動靜。

他耳力好,主僕兩人壓低聲音的交談他也聽得一清二楚,因此也更加驚訝,這位大公子倒是越來越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了。

甚至於在葉雲亭端著粥碗朝他走來時,他還在思索如此出眾的相貌和處變不驚的性子,葉知禮是得了失心瘋才把這麼個繼承人往火坑裏推。

就葉妄那個紈絝子,葉知禮難不成還指望着他能扶上牆?

李鳳岐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葉雲亭已經放下粥碗走近他,將他身上的薄被掀開,一手扶着他的後背,一手穿過了他的腿彎。

李鳳岐:???

他微微皺眉:「你做什麼?」

一回生二回熟,葉雲亭熟練地將他打橫抱起來,與他臉對着臉,道:「這裡冷,我抱王爺去床上。」

他語氣平淡,神情比語氣更平淡。

若不是被抱在懷裏的是李鳳岐自己,他都不會覺得有絲毫不妥。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有些無力道:「罷了。」

非常時候,非常行事。不必拘泥這些。

他在心中努力說服自己。

葉雲亭沒注意他變幻不定的臉色,將人抱回床上,又蓋好被子,才端來熱粥喂他喝。

李鳳岐垂眸喝了一口粥,又想起方才聽到的話:「李蹤連你們的飯食都剋扣了?」

聽他直呼皇帝的名字,葉雲亭也沒多驚訝,又喂他喝了一口粥,才道:「嗯,可能是我今日得罪了宮裏來的內侍,才沒了飯食。」畢竟上一世果腹的飯食還是有的。

「你膽子倒是不小,」聽他說得罪了宮裏的內侍,李鳳岐不由抬眸看了他一眼。

葉雲亭笑笑,沒與他多說白日的情形:「說了幾句實話,那內侍不愛聽罷了。」

李鳳岐也沒有在這事上面糾纏,而是又問道:「若是李蹤一直不讓人送飯食,你們準備如何?」

「后廚里還有點米糧,」葉雲亭倒是沒有太過發愁:「我手裏也還有點銀錢,到時候換些米糧也能多撐一陣,不過……」他目光掃過李鳳岐平靜的面容,試探道:「不過馬上到了冬日,要是沒有炭火,估計撐不過去。王府里的東西都被搜刮一空,王爺可知這府里還有哪裏藏着值錢物件?」

他說完,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鳳岐,注意他的表情。

既然上一世李鳳岐沒有他的相助,亦能解了奇毒渡過難關,甚至後來帶兵殺回上京奪位。葉雲亭不信他這個時候當真就一點後手都沒有的任人宰割。

用兵如神的永安王,便是栽了跟斗,也不至於爬不起來。

然而李鳳岐在他的凝視之下神色絲毫未變,他舔了舔乾裂的唇,彷彿完全沒有聽出他的話外之意:「我常年在北疆,這王府里本就沒有什麼值錢物件。怕是要叫你失望了。」說完頓了片刻,又道:「這門婚事非我本意,你若是有膽量,便趁夜帶着僕從逃吧。要是不知去哪兒,可往北疆去尋朱聞,就說是我的意思,他會給你們一個安身之所。」

葉雲亭聞言眸光一暗,心想李鳳岐還是不信任他。

不過很快他又釋然了。如此也正常,永安王才遭此大難,怎麼可能輕易就把底牌告訴他這個認識不過一日的外人?若是如此,那他就不是永安王了。

他搖搖頭,道:「我不會走的。」也走不了。

從他進了王府起,他與李鳳岐就綁在了一起,李鳳岐死,他死。若李鳳岐還未死,他卻逃了。面臨的必定是宮裏和齊國公府的雙重追捕。

他帶着季廉,出了上京便人生地不熟,又沒有盤纏和通關文書,是逃不遠的。

與其逃走後又被抓回來落個凄涼下場,不若賭一賭。

他賭永安王這條大船不會沉。

李鳳岐見他聽到「逃走」二字時神情沒有絲毫動搖,眼中便帶了幾分讚賞。

不僅不蠢,還很清醒。

他斂眸藏起眼底情緒,喝完了粥,便借口休息,不再與葉雲亭搭話。

葉雲亭見狀自去外間放了碗,又和季廉摸黑去后廚燒了些熱水洗漱過後,才滅了蠟燭,在裏間的貴妃榻上歇了。被褥是從偏房尋來的,乾淨暖和,雖然貴妃榻窄小了些,但也能睡。

其實王府這麼大,四處都是可以歇息的空房。但眼下形勢不明朗,葉雲亭怕離得遠了,出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便情願都在正房裏將就著,擠一擠總比悄無聲息地出了事還無人知道要好。

夜越來越深,葉雲亭累了一天,想着前世的事便混混沌沌地陷入了夢中。

窗外的夜梟長一聲短一聲地叫着。

床榻之上,李鳳岐睜開眼,口中發出三長一短的應和聲。

外頭的夜梟靜了靜,隱約聽見林間翅膀撲扇騰空的聲音,片刻后,又響起兩短一長的叫聲。

與此同時,漆黑的屋裏,一扇窗被悄無聲息地推開,隨後,一個人影翻了進來,利落地關上了窗子。

來人首先注意到了貴妃榻上熟睡的葉雲亭,他雙指併攏在葉雲亭側頸處用力一按,確定人已經昏迷過去后,方才來到榻前,單膝跪地:「屬下來遲,王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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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演員#

亭亭:那個、你有沒有——

77:沒有,沒錢,沒人,也沒後手。

亭亭(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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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喜[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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