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8)

君莫笑(18)

1.

「大家好。我叫阿鹿,是從覃州來的,希望能和大家成為好朋友。」

豐運六年春末,阿鹿被沈林牽著手,來到翰林院設在右相府別苑的琅賢書院讀書。

東楚雖然在男女交往上很開明,但性別刻板印象還是有的。百姓還是普遍認為,女孩子不必讀太多書,更不必習什麼兵器,搞一搞女紅,練一練廚藝,實在是有時間,就從藝術領域入手,學一門特長。

百姓雖是這樣想的,但是官員們見多識廣,總不至於這樣目光短淺。

可誰料,這一朝文臣也不知是激素受彼此影響還是怎麼了,夫人們是一個接一個的生兒子。武將們倒是有許多生了女兒,但武將們本身就不是很喜歡讀書,對教育孩子努力求知這個方面實在是起不了太多正面作用。

所以就連都城潛光升學率最高的琅賢書院,也只有阿鹿這一個女孩子。

阿鹿做完自我介紹,底下鴉雀無聲。

阿鹿看著這間屋子裡沉默的大多數,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禮數不夠周全。於是小小的身體彎了腰,好好鞠了一個躬。起來的時候又掃了同學們一眼,除了沈叔叔的兒子皺著眉頭,其他人都是毫無反應。

先生很有一把年紀了,摸著白花花的鬍子,輕了輕嗓子:「咳咳,阿鹿的座位……「

沈林也開了口:「硯兒……」

琅賢書院的升學率高,生源自然也是很好的,當前座無虛席,座位密度也大。

阿鹿是插班生。

東楚的公立書院,想要旁聽課程,需要走很多程序,戶部、翰林院都要審核批准。

沈林現在初任右相,平生頭一回濫用職權,就是沒有知會任何人,把阿鹿帶去了書院。

書院工作人員沒有絲毫準備,此時阿鹿想坐進去,就只能暫時和一位同學共用一座,然後從長計議。

沈林開口喚了兒子一聲,第一是怕阿鹿受冷落,第二也是節省各方時間。

可沈硯的眼神極為防備,遲遲沒有動作。

「硯兒……」沈林又喚了他一聲,語氣裡帶了商量的意思。

沈硯眉頭皺得更緊,還是沒有動作。

正在沈林和先生都十分為難的時候,沈硯後邊,一直低頭奮筆疾書,右相大人來了都不看一眼的孩子,往右邊挪了屁股,讓了半個坐墊出來。

只一剎那,沈硯也不情不願地讓了半個。

阿鹿抬頭看了一眼沈林,沈林微笑著點了點頭。

阿鹿走到沈硯旁邊,怯怯地說了聲「謝謝」,然後走到了沈硯身後的座位上。

沈硯氣得狠狠放了手中的筆,沈林看著小兒女之間的鬥氣,無奈笑著搖了搖頭,對先生作揖:「有勞先生照料這兩個孩子。」

先生回了禮:「哪裡哪裡。右相言重。」

看著沈林離開的背影,阿鹿鬆了一口氣,看向旁邊的人。

他正在寫著什麼,眼睛很專註。

「咦?」阿鹿突然看見他的眼角有小小的一個黑點,不禁伸手摸了上去。

觸到皮膚的瞬間,男孩子電擊一樣躲開,身體撞到桌子,弄出了聲響。

大家紛紛回頭看他們,沈硯更是撅著嘴,比一個噤聲的手勢。

阿鹿對大家抱歉一笑,旁邊的男孩子正了正身姿,倒也不惱。

「我叫……」阿鹿見眾人轉頭回去,便再次低聲對同桌自我介紹。

「阿鹿。」男孩子依然低著頭,嘴上卻叫出了她的名字,接著又說道:「汪珹。」

「嗯?」

「我的名字。」汪珹耐心回答。

聽到這句話,阿鹿十分開心,轉瞬又想起了什麼:「你的眼角,有個墨點兒,要不要擦一擦?」

說完便拿出了自己的粉色手帕。

汪珹聽了這話停了筆,看向阿鹿伸過來的手。

這是沈箴第一次見到汪珹的臉。

潛光城中人人都說沈硯是無雙公子,溫潤如玉,滿腹學識,劍技飄逸。可幼時的沈箴卻覺得,單論容貌,汪珹生得真是好看。

書院中汪珹嘆氣一口,對阿鹿說道:「這不是墨水,是我的痣。」

「哈哈哈……」阿鹿十分尷尬:「這樣啊……」

剛要收回手帕,前邊的沈硯卻轉了頭,一把將手帕搶了過去。

「你!」阿鹿很著急,但又很怕大聲說話惹先生惱怒,便暫且作罷了。

2.

這天散學,阿鹿狠狠抓住了沈硯的袖子:「還給我。」

沈硯當然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又自知有虧,所以沒說什麼,只是將腦袋乾脆地轉向一邊。

「你怎麼能這樣……」阿鹿用力甩著沈硯地袖子,眼睛里含了淚:「那是我娘親給我的……」

汪珹收拾完他的小書包,看著阿鹿可憐兮兮,心生不忍,開口說了一句:「還給她吧,你是男子漢,莫要欺負小姑娘。」

沈硯聽了自然委屈,他都給阿鹿讓座了,可她竟然還是選了別的座位,還把自己的手帕給同桌,她真的很過分。

可沈硯還沒為自己辯駁什麼,周圍同學便遠遠嘲笑起汪珹:「哎喲,汪公子竟然還能教訓咱們沈硯了!真是有本事!學人精真是厲害!」

汪珹低了低頭,不再說什麼,徑自走了。

阿鹿對「學人精」這個稱呼感到困惑,袖子還在自己手裡的沈硯開口罵道:「閉嘴,關你們什麼事!哼!」

然後回頭看阿鹿,把袖子抽了出來,將粉色手帕擦了一把鼻子,摔到阿鹿懷裡:「還你就還你!」

當天晚上沈硯死活都不吃飯,任沈林和裘望嵐怎麼開解都不行。

直到第二天早上,阿鹿把疊的方方正正的手帕放到沈硯面前:「喏,你既然喜歡,就送給你。但以後不要拿它擦鼻涕。」

沈硯接過手帕,塞到自己的書包里,明明心裡很高興,嘴上卻說:「要你管。」

阿鹿不再同沈硯說什麼,坐到座位上:「早啊汪珹。」

汪珹不再說話,還是寫著自己的字。

之後三個月,都不再說話。

2.

夏考成績出來之後,阿鹿的快樂整整持續了七天,因為,她居然不是倒數第一!

她作為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居然在六十人的班級里,沒有人缺考的情況下,取得了三十九名的好成績!

就連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先生,都誇她有讀書的天賦。

娘親看過成績之後,也很是高興。

第八天的時候,阿鹿決定投入新一輪的學習,她這麼聰明,一定可以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她早早到了學堂,把沈叔叔獎勵她的羊毫筆好好放在了書桌前,掏出一快墨,自己磨起來。

第二個來到書院的是汪珹,他坐到座位上,阿鹿一直看著他,他還是不說話。

此時盛夏,穿得輕薄,汪珹整理文具的時候,袖子隨著風飄動,露出了好大一塊手臂。

阿鹿一直注視他,自然能注意到他手臂上一條一條的淤青。

阿鹿伸手抓過汪珹的手腕,小手捲起汪珹的袖子,任他如何掙扎都不放開:「這是什麼?你……被打了?」

汪珹用了好大力氣,才將手收回來,又飛快整理好袖子,喃喃說道:「哪有爹爹不打孩兒的……我犯了錯,自然就要挨打……」

「你犯了什麼錯?」阿鹿從小都是沒有挨過打的,她犯過最大的錯莫過於晚上去廚房偷吃白糖,就這樣都沒有挨打,她實在不明白有什麼錯需要被打成這樣。

汪珹沒有回答。

阿鹿有些生氣:「我們不是好朋友嗎?」

汪珹看了阿鹿一眼,依舊沒有說話。

3.

阿鹿知道汪珹挨打的緣由,是在第二年的深冬。

這個深冬發生了許多事。

阿鹿的娘親死了,她改名叫了沈箴,成了右相府的小姐。

她休學了一個月,再回學堂的時候,先生重新介紹了自己,聽同學起鬨完了,依舊坐在了汪珹旁邊。

同桌兩人形同陌路已久,如今再見也沒什麼好說。

或是許久不讀書,今日的課程對於沈箴來說實在是有些難度。

白居易的《琵琶行》。

並且在課後作業中得到了最為頭疼的指令——朗讀並背誦全文。

沈箴垂頭喪氣整理著書本,做著今夜無眠全力背誦的心理建設,手卻突然被汪珹握住了。

沈箴抬頭,看著汪珹,他的眼裡有關切,有疑惑:「這個疤……怎麼回事?」

沈箴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苦笑一下:「不小心燙的……」

「怎麼燙的?」汪珹追問。

沈箴正在思忖怎麼回答,剛才跑去諮詢先生問題的沈硯回來了,他站在門口,對沈箴喊道:「箴兒!你怎麼這麼磨蹭啊!回家吃飯!餓了!」

沈箴起身,對汪珹道別:「我先走了,再見。」

沈箴跑了兩步,聽到身後汪珹補了一句:「那你明天告訴我。」

沈箴回頭,帶著疑問。

汪珹依舊面色疏淡,話里卻有了暖意:「你說的。是朋友。」

沈箴笑了笑,點了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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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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