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7)

君莫笑(17)

1.

方如也不等九憂回答,便跟上了鬧著脾氣越走越遠的兩人。

九憂拉住她的胳膊:「不隨汪珹?」

方如也回道:「我想看看那條梨花穗的歸宿。」

話音剛落,四野風起,九憂靠近方如也,把她護在懷裡,頃刻天旋地轉,光影漸弱,再定身時,已是明月高懸,深深夜色。

兩人凝神一望,眼前是一方古樸府苑,門上匾額寫著「沈宅」。

方如也同九憂對視一眼,走上前去,穿門而過,進入院內。

沈硯同沈箴站在一起,看著月色。

方如也看到這一場景,又憶起了前塵,彼年方府也同當前的沈宅一般,她和哥哥也同沈硯沈箴一樣,賞著天上月,說著心間事。

九憂看方如也目光綿延,含情如訴,便關心道:「可是想家了?」

「有一些。」方如也笑著回答:「九憂。我少時從不知孤獨為何物,父親母親對我很是疼愛,哥哥也是極好的哥哥。」

九憂聽后笑了笑,挽瀾將軍方如是實在不像是一個會討女孩子歡心的人,想不到對自家妹妹倒是盡心。

冥王判官走到沈硯沈箴身側,亦抬頭看向月亮。

「你今日帶著佩劍,其實是想幫扶汪珹的吧。「沈箴開了口。

沈硯卻依舊抬頭望月,未作回答。

沈箴轉頭看著沈硯,露出打趣也慧黠的笑容:「哥哥總是這樣,刀子嘴豆腐心。」

聽聞「哥哥」這個稱呼,沈硯不由低了低頭,臉頰灼熱。

自從沈箴病癒,她便極少叫他「哥哥」,沈硯從襟中掏出那一條梨花穗,遞至沈箴身前:「我欠他一夜長跪,自當尋機以報。你莫要因我同他來往過甚。」

沈箴接過梨花穗,收在荷包里,而後抬手凝視沈硯,眉眼低垂著,緩緩問道:「哥哥……哥哥不喜歡我同別人親近?」

方如也看著沈箴,她此時一竅已丟,這個問題問得十分痴傻直白,不敢直視沈硯的眼睛里卻有期待與苦澀。

她又看一眼沈硯,想知道少年如何應對這昭昭春心。

沈硯被這句話問得心頭蹙緊,竟有了些痛感,但嘴上卻只說一句:「有辱家門。「

沈箴聽到這四字,苦笑一下,把頭抬了起來,眼神里沒有了暖意:「我困了,要睡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說完轉身離開,片刻不做猶疑。

留下沈硯僵直立在院中,倏爾一掌,拍痛欄杆。

方如也搖搖頭。

九憂見此問道:「失望於沈硯?」

方如也又搖了搖頭:「我只感嘆,少年□□總是多舛。」

九憂又想起方如也初亡時的樣子,她與靖安皇帝,也是少年夫妻:「□□多舛,原因不過有二,一是陰差陽錯,二是遇人不淑,陰差陽錯者少,遇人不淑者眾。非己之過,當恨當怨,何須感嘆。」

方如也覺得很奇怪,怎麼聊著聊著旁邊這男的話里就帶了刺了,於是小心翼翼:「你怎麼了?也……也曾遇人不淑嗎?」

九憂氣得血氣上涌,她素來機敏,怎麼到了這種事情上如此遲鈍:「你……」

尚未言盡,狂風再起,九憂一把將方如也拉進懷裡,一手環住她的腰,一手覆上她的發……

2.

這次疾風更勁,歷時更久,風中二人隱隱能聽到拍案、瓷碎、怒吼之聲摻在一起,竭力側耳,只能分辨出一句:「我汪雷一生要強!怎會生出你這等無用的兒子?!」

……

呼嘯漸熄,狂風已停,方如也離開九憂懷中:「方才你可聽到什麼了?」

九憂點頭:「汪雷。汪珹的父親。」

「汪珹也算少年有為,在他爹眼裡怎會只得無用二字?」方如也覺得疑惑:「你可知汪雷這話是何時何地說的嗎?」

九憂搖了搖頭:「不好說。憶夢之中時空相換毫無章法,難以追溯。」

方如也嘆了口氣,望向四周,還是初入憶夢時的那條街道,還是一樣的商販叫賣之聲。

兩人還在眼觀前路,方如也肩膀驀地被碰了一下,她轉頭,黑衣少年身影如煙,眼角一顆淚痣,側顏緩緩劃過,俊美似是畫中人。左手還是執杖,杖上是雪蠶絲織的長穗。

方如也不禁向身旁九憂感嘆一句:「你說的對,果真毫無章法。」

九憂笑了笑,也不記得方才自己正與她置氣:「走吧。」

兩人跟上汪珹,經過十里街市,出一拱門,便是潛光城郊。

水聲泠泠,乃是蜿蜒河流,岸邊杏樹林立,杏花漫天。

過一彎石橋,杏林盡頭,一處孤墳。

汪珹跪了下去,三叩首。

墓碑上寫著「家母寒橋之墓」,旁邊落款「不孝子汪珹」。

「寒橋……」方如也食指纏繞把玩這自己的發梢:「寒……不是個常見的姓氏。祖上是那一位嗎?」

「該是了。」九憂回道:「你可記恨他?」

「我記恨他做什麼?」方如也被這個問題問得發笑。

「據說是寒予安自作主張,替昇陽皇帝料理了後涼皇室。」

「後涼不過三百年,就已經政治凋敝,民不聊生。既然亡了,就自當亡。」方如也極為淡然:「只是可惜,東楚第一名將的後人,連座像樣的墳冢都沒有。」

此時汪珹已經起身往回走,冥王判官尾隨其後。

2.

重回城中,路過一家脂粉店。

汪珹站定片刻,走了進去。

店主是個發的很福的中年人,油光滿面,看見汪珹,點頭哈腰:「哎喲!今兒個是什麼風,把咱們汪公……啊不對,把咱們狀元郎吹來了!」

「我買胭脂。」汪珹並不理會店家的殷勤:「最好的。」

「好嘞!」老闆答得痛快:「來,公子,您瞧,這都剛從西域過來的貨。是什麼樣的姑娘?芳齡何許?皮膚怎麼樣?咱們家的胭脂啊都是植物提取,純天然,不含化學物質,還特別顯白,您可是來對了……」

「這個吧。」汪珹主意拿定極快:「香味莫太濃烈,顏色大致就是如此。」

「哎喲公子真是好眼光!」老闆高興地拍著手:「這一盒『桃夭』是樓蘭古法製成,是彩妝界的翹楚呢,各國皇室御用,很是……」

「包得精緻些。」汪珹掏出一錠銀子:「不必找零。」

「哎呀公子太爽快了,稍等片刻,馬上包好。」

方如也撇著嘴:「汪珹真是好心性,竟然能忍住不打他。」

九憂也撇著嘴:「我忍不住了。」

方如也按住九憂的手:「哥……算了算了!哥!別……不至於……」

3.

走過六條自成經緯的街巷,終於走到了潛光最寬的一條路——縱觀南北的朝鳳街。

朝鳳街北首直通卧龍台,卧龍台之上為烈英門,過烈英門,視野大開,見宮宇數座鱗次櫛比,為東楚皇宮。

卧龍台前十丈之距,亦有大道橫貫東西,名棲梧道。

能夠毗鄰皇宮居於棲梧道上的,皆是東楚風流人物。

最為風流莫過東西兩方宅邸之主。

棲梧道東首為右相府,家主沈林,位極人臣,滿門翰林;西首為左丞府,家主汪雷,當朝國舅,東楚首富。沈汪兩宅隔朝鳳街遙遙相望,同拜宮城。

冥王判官跟著汪珹,走到了左丞府前。

方如也震驚了,這位左丞的裝修風格……也太奢華了吧……

方才去右相府時,門前兩頭石獅,有一隻耳朵還掉了;木製大門,從紋路看,也是飽經風霜之貌;唯一能入眼的是門上的牌匾,確是一手好字,具有一定收藏價值。

至於這左丞府的門面……

也是兩頭石獅,各自叼著玉如意,台階是雪花曜,木門是金絲楠,牌匾鑲金,「汪府」二字也是落筆遒勁,更加具有收藏價值。

此間種種,可謂處處都壓右相一頭。

方如也瞠目結舌:「呃……東楚確實是發展很好哈……這要是放在我們後涼可能得立案調查……」

九憂安撫她:「不是你的問題。放到我們漠北也得抄家。」

兩人插科打諢,汪珹已走到了門前。

雙手放至門環。

推門之前,忽地回了頭。

九憂和方如也瞬間停了言語,不遠處的少年在與他們對視,目光似箭,彷彿要看穿二人與之相隔的陰陽。

「不可能!」方如也心頭緊了一下,眉間蹙了峰。

九憂走近方如也一步,也是篤定:「生死兩間,絕無相通。」

兩人連連否決內心猜測之時。

門前的汪珹竟然微微一笑,對他們點了點頭,示了一禮。

方如也一驚,手心竟有汗。

她生生死死五百年,玉巒之戰過後,七情皆如死灰,再未膽顫過。

想不到,竟被這年輕後生驚嚇了一霎。

汪珹推門進去,又將門關死。

九憂嘆道:「如此靈悟,該是頂天立地真豪傑,可惜……」

二人惋惜之時,眼前諸景淋漓生波,化作水幕,落了下來,四周又是茫茫黯淡。

接著燭光點燃,在冷風中搖曳,竹簡碎片浮在空中,地上的汪珹闔著眼,表情里含著苦痛。

冥王判官魂歸離渡樓。

5.

方如也重新打量破敗如廢棄傀儡的汪珹,又回想人間的他,不禁問道:「你生前……可見過冥王與本座?」

汪珹睜開了眼,眼神悠遠:「那年科考之後,我得了箴兒的賀禮,給她買了胭脂。回府之時,棲梧道上,總覺得身後有人跟隨,卻未感到殺意。用餘光看過,並不見身影。最後,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說到這裡,汪珹笑了,嘴角有微微的顫抖:「本以為是遇到了仙人,下凡訪世,能讓我蹭得些許好運氣。然而十七年前忘川之濱,我在奈何橋上遠遠見了兩位。方知我一生命數,原是早就定好了的……」

一聲嘆息過後,方如也問道:「沈硯說,他欠你一夜長跪,又是怎麼一回事?」

聞言汪珹又笑了,這次眼裡儘是自嘲:「呵……一夜長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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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一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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