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笑(16)
1.
陰曹地府,忘川,離渡樓。
汪珹遍體鱗傷,躺在寒涼石板上。
思至十七歲題名武狀元那日,本是載滿陰戾的面容,竟有了溫柔。
方如也看向他,他眼角有傷,傷口上血淚交融。
「聽你如此說,阿鹿,不,沈箴是你傾心之人,沈硯於你有傾囊之義,你又如何非要置此二人於死地呢?」
「呵……」汪珹冷冷笑了一聲,未作任何回答。
方如也皺了眉頭,九憂也笑了笑,蹲伏在了汪珹身側:「已行錯事,今至窮途。汪珹,為人已是苟且,現在成了鬼,依舊枉為丈夫嗎?」
聽聞此言,汪珹笑意褪去,微微轉頭,看向九憂的眼睛。
方如也俯首看著汪珹。
一介將死之魂,用視線對壘著目光如炬連蒼鷹都要遜色的陰界鬼君,竟毫無敗退之意。
「汪珹……」她想要勸解些什麼。
汪珹幻化凶獸十七年來,天子殿呈罪密卷《還陽錄》中,始終沒有他的名字。
殺妻滅子,卻未被列入罪書,當有苦衷。
所以方如也十分希望他能坦誠以待,話剛出口,周圍卻漸漸有了木架震動之聲。
方如也回首望向登梯處,九憂也起了身,只見萬千碎片呼嘯紛飛而來,揚起了風,熄滅了燭火,碎片沖至廳中,驟然圍在三人周身一尺。
細細一看,碎片皆是竹簡斷裂而成,散著黯然的光。
「憶夢……」九憂喃喃。
方如也同九憂對視一眼,又看了躺在地上眉眼不馴的青年:「竟嘴硬到如此程度……」
2.
來往陰界的魂魄,去留的大方向,是仰賴孟婆定奪的。
孟婆熬一鍋湯,湯里有忘情引,有生前事,二者相溶,濯洗記憶,塑一個新魂。
但孟婆湯鏡之中的生平很客觀,並且大多都是節點大事件,而較為細微的情節,都放在離渡樓疊羅的捲軸里。
離渡樓上下七層,每層數十木架,汗牛充棟,記載了人界億萬人的生平。
捲軸對應的人若還活著,便於日間開合,自行添減內容。故此孟婆平日里都是去奈何橋邊上的湯蓬工作,因為離渡樓白天滿是捲軸們簌簌生字、竹簡碰撞的聲音,實在是太吵鬧了。
捲軸對應的人若死了,便從高處的木架出離,落到二樓的木架上,自此消弭聲響,只作死書。
孟婆居於離渡樓底層,陰界先君設了如此術法,也是便於孟婆調閱資料。
這些飄落二樓再無生機的捲軸,有一個名字——《人間錄》。
每一卷《人間錄》都承載著某人的一生,重達千斤,除非孟婆親自取閱,任何人任何事,不能翻弄半分。
孟婆其實極少翻閱《人間錄》。
她的職責是辨罪,就僅僅是判斷魂魄有無罪責,至於定罪,那是天子殿崔府判官的事。
天子殿到了這一朝,摘星判官方如也,極其害怕麻煩,所以也極少從孟婆處調閱《人間錄》。
一是忘川和晚霜汀相距甚遠,鬼吏來往有些費時,不太值當。
二是來到陰界的魂靈看此處陰森,想起生前所做的虧心事,心生極懼,大都誠實。
三是離渡樓有《人間錄》,天子殿也是有《還陽錄》的。
《人間錄》記的是生平事,是民生讀本。
《還陽錄》則是為每個惡鬼量身定做的,將其惡行逐一歸類的法律讀本,它說惡鬼有機會還陽,惡鬼才有機會還陽。
以上層層程序下來,陰界司法機關冤假錯案的發生率,其實很低。
但為防有失,本該安於一處,萬年不蠹不腐的《人間錄》,還附著另一層靈術。
《人間錄》對應之人魂至陰曹,數番拷問,隱衷難言,已至重罪難脫,攸關生滅時,《人間錄》便粉身碎骨,環於執法者四周,事無巨細,重現罪人生前種種,替此人求一個公斷。
《人間錄》碎,邀君相顧。
山海一遭,前塵當憶,故人當夢。
憶夢之名,由此而來。
方如也任職判官近五百年,這是第一次見到憶夢之術。
還在思忖如何應對,手上便有了溫度,她抬眼一看,九憂也在看著她。
「我本是激將之法……」九憂瞟一眼地上漸漸虛化的汪珹,聽著周遭轟隆之聲,握著方如也的手又緊了一些,露出一個寬慰的笑:「你自入地府,再未見人間,趁著此事,我陪你看看。」
方如也心頭擔憂散去,回以一笑:「好。」
四面圍牆盡數倒塌,周遭陳設皆化煙塵,灼灼日暉照進來,方如也不由眯了眼,是許久未曾感受到的溫度。
再睜開時,哪裡還有陰曹半點影子,眼前已然是喧鬧街市了。
3.
兩人站在街市上,衣著與當前環境十分格格不入。
方如也穿的是她的居家服,月紗所制,飄逸至極,其上還沾了忘川苦戰鬼面獒時的屢屢黑色陰血。月紗輕薄,質地綿軟,血入衣衫,暈染得極好,不似殺伐過後,反倒像是沒有章法的潑墨山水。九憂穿的是赴宴歸來的朝服,色彩雖暗,面料制式卻極其華貴,人間帝王不能相比。
如此兩位走在市井,想不引起注意都難。
但現在路上行人一個個毫無側目。要麼就是東楚社會全面小康,大夥都挺有錢,不拿這種奢侈品牌服裝當回事;要麼就是大家看不見他們。
冥王判官當即毫無猶疑的相信了後者。
方如也站在青石板上,看著街上的商販。吃的有糖葫蘆,陽春麵,肉燒餅,糍粑;玩的有面人、木劍、竹蜻蜓;用的有胭脂水粉、步搖珠釵、煙花紙傘……
或許是五百年未見,一時竟有些心酸。
「你喜歡哪個?」九憂問道。
天地萬物,非死不入陰曹。
方如也搖了搖頭,嘴上是笑著的,眼睛里又有一絲遺憾。
「你喜歡哪個?」九憂又問了一遍,帶著微微笑意。
方如也抬頭看他,此情此景,彷彿又回到了她成婚前的那個元宵夜。那時候哥哥非要給她買一件禮物,一遍遍的問她喜歡什麼。思緒至此,她心頭無限暖意。
「你喜歡哪個?「九憂再問一遍,仍是溫柔。
方如也知道他早晚都要胡作非為一番,便不再忸怩,抬手指向面人:「我想要那隻狸花貓。」
「好。「九憂笑了笑,一個彈指,萬籟俱寂,他穿過靜止不動的行人,走向面人匠,放下一錠銀子,拿走狸花貓。卻不著急回身,又走到步搖攤販那裡,再留一錠銀子,好生挑了一支白玉髓制的釵。撫掌片刻,施了隱物決,再一彈指,才走回到方如也身邊。
九憂正對著她,將玉釵仔仔細細埋在了髮髻里,然後端詳半晌:「好看。」
方如也拿過狸花貓,言語里生了愧意:「又費靈,又費錢。」
九憂笑了笑:「五百年只這一回,不算浪費。」
方如也朝街市北邊走著,九憂也並排一起。
「阿如。」沉默半晌,九憂說道:「你莫要將我看作別人,好嗎?」
方如也聞聲愣了愣,想起剛才自己回想往事,是走了神,但她從未將九憂當作是什麼別的人,於是認真回答:「當然。你便是你,蒼茫六界,閱遍生靈,也只有你這一個你。」
九憂聽了,低首含笑。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緩步前行。
不久,一少年擦過方如也的肩,走到她身前去,相距漸遠。
方如也凝神,看了看前方之人的背影。
少年身姿高挑,青絲飛揚,墨染輕紗,左手持一雕鶴石杖。
方如也回想離渡樓里那一縷孤魂的隻言片語,便知此人是少年汪珹。
剛要同九憂快步跟上去,迎面走來了兩人。
「沈箴……」方如也認出來人,皺了眉頭。
九憂知其心中所惑。
武試過後,三人分別,走向兩方,反向而行。既然被汪珹追了上來,此地一定與沈硯兄妹所行之路是相背的,不可能遇到他們。
「憶夢幻境,只為其主,不遵時序,不重地徑。」九憂解釋道。
方如也點了點頭。
此時沈箴停了下來,沈硯卻繼續走著。
「那是汪珹給我的。」沈箴把重音放在「給我」二字上。
沈硯站定,氣悶回頭,看著沈箴:「你明知他有定情之意,為何還如此輕浮收下此物。」
沈箴走近沈硯兩步:「汪珹。當朝武狀元。左丞之子。冰山美男。他能看上我什麼?他不過是收了好朋友我的禮物,十分感激,又很驚喜,所以要還我一份人情。倉促之下,才未尋思這層意思。我若拒絕,豈不是顯得我自作多情,弄得他臉上難看?況且,我不是讓你替我收著了嗎?」
沈硯聽沈箴這樣說,知道她確實未曾深思汪珹最後那句話,卻也不想讓她深思那句話,便生硬回道:「既然讓我收著,便放在我這裡,你莫多管。」
沈箴不服氣:「你是右相府里的翩翩公子,什麼寶貝沒有見過。可我還從未有過夜明珠做的飾品呢,這你都貪圖。」
沈硯被氣得說不出話,甩手就走。
沈箴在後邊喊著「沈硯」追了上來。
兩人風一樣地掠過冥王判官。
方如也回身看著這一對兄妹:「九憂,你說,沈硯是不是……喜歡沈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