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第一百一十章

「澄有些糊塗了,什麼叫作聖人並不知道此事?」

邸報雖然有專人負責,但在張貼之前按例是要給聖人看過以後才能發出,如果聖人並不知曉此事,陸澄心中轉過無數理由,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宋璟看了看陸澄,向宋昇使了個眼色,宋昇低頭行禮,而後出門去了,門扉輕響,陸澄這才忽然發現,此處十分安靜。只聽宋璟開口道:「明澈,事到如今老夫也不瞞你,這一年聖人貴體欠安,朝中大事悉數託付給太子,但因為聖人除了張氏兄弟誰都不見,所以政令多出自他們二人口中。如今正是危局,若是二張有一天忽然挾天子,那麼太子危矣,我大唐危矣,你可明白?」

陸澄此時電光火石,突然明白了過來。她以前覺得二張在朝中風頭正勁,兄弟子侄大多也跟着在朝中任職,更不要說攀附兩人的官員不在少數,表面上看似乎是一股勢力已經崛起,但其實細究起來卻是岌岌可危。首先朝中大部分官員都對二張以色侍人嗤之以鼻,而且張氏兄弟受寵也不過這幾年的事,在朝中根基不穩,雖有不少官員攀附,但多是文學之士,並無實權。眼下有聖人撐腰,倒也可保一時榮寵,一旦聖人退位,二張此時的榮光轉眼間就會灰飛煙滅。如果聖人正當壯年,他們兄弟倒可以慢慢謀划,但聖人已經年過古稀,這一年身體更是時好時壞,使得一切都變得曖昧不清起來。即便張氏兄弟想等,他們等得起嗎?陸澄想起之前跟李汝寧談論過的想法,眼下恐怕雙方都存了先下手為強的意思,而很顯然宋璟是倒張一派。

邸報之事,若說是宋璟等人故意,倒不如說是一種態度與信號的表明,也說明神都表面的平靜之下有些事情正在蓄勢待發,而張昌宗多年前的占卜一事,因為她陸澄捅了出來,也同樣誤打誤撞成了一些人所期待的轉折點。

宋璟在陸澄思索的時候並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看着這個年輕的官員臉上變幻莫測,還是太年輕了,他不由感慨著。但也是因為年輕而無畏,所以上天才選中她發現了這樣一個絕佳的突破口。宋璟靜靜等待陸澄的回答,時間彷彿膠着在一起,兩個人都長久的沒有講話。

隔了不知多久,陸澄開口道:「宋中丞希望澄怎麼做呢?」

宋璟捋了捋鬍鬚,點頭道:「明日面見聖人,你與我一道,老夫自會替你向聖人求一道制書令牌,許你與老夫一同入宮訊問張氏兄弟。」陸澄聽到這個提議也不很意外,既然要拉她下水,索性直接把她帶入此案之中,況且占卜一事本就是她最先發現,如此倒也合乎情理。

宋璟見她點頭,也不多說,又道:「這第二件事么,便是那個術士李弘泰,雖然此事過去已經有些時日,但李弘泰本人據說依舊活躍在神都近郊,邸報上並未言明與何人占卜,又占卜何事,老夫需要你儘快找到這李弘泰的蹤跡,並將他的口供帶一份給我。此事須得秘密進行,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老夫已經跟韋固韋月將打好招呼,對外只說你外出公幹,幾日便回,短期內應該無人懷疑,這點你大可放心。」

李弘泰究竟多大年歲,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陸澄一概不知,但是要在神都周圍找這樣一個道士談何容易,她想想就覺得頭大。於是她搖頭道:「若是有這李弘泰的具體樣貌下榻位置倒也好說,但神都這麼大,單憑澄自己如同大海撈針。澄雖然明白此事需要秘密進行,但卻也不敢就此誇下海口,一定在數日之內將人找到。」

宋璟微微一笑,眼中帶了些欣賞的意味:「之前老夫還想過這一年中的案子是否有你耶耶從旁協助,如今看來,你倒確有幾分本事。老夫也不為難小輩,這神都之中,若說要找人,對常人而言那確實如同大海撈針一般,但是有一個人卻能辦到,而你自然也可以先去找此人幫你找到李弘泰的蹤跡,而後問訊審查,便是你陸參軍的強項了。」

陸澄心道:既然人好找,那為何還要我出面?她只覺得宋璟這一路下來可以說得上是強買強賣,硬要拉着她參與到此案中來,忽然心中警鈴大作,有些遲疑。

宋璟見她低頭不語,開口解釋道:「你或許有些奇怪為何偏偏是你,若是可以,老夫自然也希望能叫上你的屬下將李弘泰緝拿歸案。然而洛州廨已經不再安全,知道此事的人還是越少越好。」

陸澄愣了愣,眼中露出些許遲疑之色。宋璟捋了捋鬍鬚,說道:「當日你與月將言及李弘泰事,次日在宮中的二張就得知了這個消息,提前跟聖人說明,此事你可知道?」

陸澄有些來不及消化這麼多信息,只是開口道:「澄可以為屬下作證,此事並非從他們這裏流傳出去的。」

宋璟點了點頭,說道:「老夫相信你從長安帶來的人,但卻不能放心洛州廨來來往往的其他人,此事干係甚大,老夫實在不想擔這個風險,既然我們已經失去了先機,斷不能再喪失這個後手。你從何得知的這李弘泰與二張的秘事,那人又是如何得知,老夫希望你能調查清楚,而此事由你來辦最為妥帖。我不讓你回縣廨,一來怕人多手雜走漏風聲,二來也是藉由你陪同老夫一同進宮公幹,使人少懷疑後手在你這裏。」

陸澄皺起眉道:「然而當時逮捕長虛子不少人見過,要想知道信息從何而來並非易事,而且此案既然已經在邸報之上,若是二張有心隱瞞,自然也要去找李弘泰,我們未必能占這個先機。」

宋璟神秘地笑了笑:「這你大可放心,二張平日陪着聖人幾乎寸步不離,極少有機會出宮,更不要說私下與李弘泰見面了,尤其在這種風口浪尖,他們更是能避則避,此是其一。張氏兄弟再有權勢,周圍聚集得也不過是些附庸風雅的文人罷了,他們寫些駢詞倒是容易,若論找人查案,卻未必比得過我們,此是其二。此事確實急迫,老夫也不多留你,不過只有一言叮囑,萬務小心,此案所系,遠比老夫所言要重要的多。」

陸澄心知自己推脫不得,況且此事雖然開罪二張,但涉及太子以及未來李唐國祚,她自然也不能等閑視之,於是拱了拱手,問明那能找人的人名姓,這便告辭離開。

她前腳剛走,宋璟這便送了一口氣,朗聲道:「聽了這麼久,她都走了,該出來了。」他此言一出,從後面一座花鳥屏風後面走出一人,這花鳥屏風上面顏色絢麗,繪著各種花草鳥獸,竟然可以完全掩蓋住背後之人的身形。

那人面容肅穆,儀態端莊,竟然是大理寺卿陸景初。他也不客氣,走到正堂跽坐於剛才陸澄坐的位子道:「我家這孩子,可是徹底被你拖下水咯。」

宋璟哈哈一笑,開口道:「你陸大都下水了,還想着家人能獨善其身不成?況且此事由她來做最是合適不過了,眼下戲已經開始,我們就等著願者上鈎了。」

陸景初搖搖頭道:「論算計,誰比得上你宋十三?不過邸報一出,二張必然知曉其中關節,若是他們真的先下手為強,聖人那邊的調查可要大打折扣,此事也在你宋十三的算計之中了吧?」

宋璟將頷下的鬍鬚向中間捋了捋,彷彿要將它們捋在一起似的,眯起眼睛道:「無妨無妨,我跟你透個底,那位殿下到此時還拿不定主意,不敢邁出步子來,若是此事最終不成,正好讓那位好好看看我們的聖人如今究竟有多寶貝這兩個幸臣,連謀反這樣的大事都可以置之不理,那位即使再不願意,若是身下的位子都坐不了了,還求什麼一時安穩?」

陸景初手拍在大腿上,笑道:「敢情此事成與不成倒是都在你的算計之中了,可憐我兒還一無所知被你指使的團團轉。宋十三我可告訴你,即使你我交情在前,你又再三保證,但是若是我們家小九真有什麼意外,別說我,我家老夫人也放不過你。」

宋璟臉上流露出些許追憶之色,嘆息道:「還記得我剛到長安時候,還是調露年間吧,一晃也二十多年過去了,如今官越做越大,膽子卻越來越小了。改日,唉,還是等大事已成,再去拜訪陸老夫人吧。」他又想起什麼,半是寬慰半是解釋道:「不過明澈的安全問題你倒不必憂心,那人足以保護她了。」

陸澄怎麼也沒想到,宋璟告訴她那個一定能找到人的,竟然與她還有過一面之緣。她剛到洛陽縣廨,就看到那人已經在門口等候了,只見他抱拳行禮低聲道:「洛陽縣不良帥寇棣,見過陸參軍。」

陸澄拱手回禮,四下看了看,這縣廨周圍人煙稀少,竟然連小商小販都沒有,跟當初在長安縣廨大有不同,正要開口,卻見寇棣搖頭道:「此處並非說話之地,不若屬下帶你去個地方。」

嘉善坊。

陸澄從早上起來以後走了好些地方,一個比一個沒想到,而此時她看着台階之上一塊上書「長壽之寺」的匾額有些怔忡,心想找道士竟然也能找到佛寺來,也算是千古奇聞了。入內先有一座密檐塔,形制普通,與長安的大小雁塔相比可以稱得上是平平無奇,此時天光大亮,雖然是陰天,但已經不似清晨那樣昏暗,往來香客絡繹不絕,檀香裊裊,本應是一處鬧中取靜的所在,卻有嘈雜之聲在其後。

陸澄本以為寇棣要拜會寺主之類的,結果他似乎完全沒有這個意思,領着她一路沿着中軸向里,先是經過了一處大殿,內里供奉著一座數十丈的佛像,繞過大佛向後,便聽見人聲鼎沸,陸澄幾乎立刻就認了出來:此處正在舉辦廟會。

正殿之後是一片佔地極廣的廣場,此時充斥着商販和香客,殿前有戲場,有雜耍樂舞樂舞幻戲,陸澄只是略微一掃,便可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熱鬧氣氛。寇棣面容冷肅,彷彿眼前一切都不存在似的,沿着邊緣的迴廊側殿繞路而去,陸澄自然緊緊跟上,不過周圍人實在太多,她跟着也是頗為吃力。等到擠出人群,臉上已然生了一層薄汗,被冷風一吹,不免打了個寒顫。

陸澄從懷中摸出汗巾擦了擦臉,便見寇棣向著戲場旁邊一個佝僂著身子的長者走去。那長者三角眼,唇上蓄著兩撇鬍子,瞥見寇棣,嘴上卻沒有好氣地說道:「寇帥輕易不登門,登門准沒好事,這次又是如何?」

寇棣對此人的態度不以為意,拱手道:「此來是為了找一個人,桑老。」他態度恭敬,似乎這個被稱為「桑老」的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陸澄不敢怠慢,也跟着行了禮。誰知那桑老倒是將目光從戲場挪了回來,上下打量了一下陸澄道:「這小子看着細皮嫩肉的,犯了什麼事做了不良?」

寇棣笑了笑,陸澄似乎是第一次見這人笑,說是笑,其實也不過是扯了扯嘴角:「桑老誤會了,這位是洛州司法參軍事陸澄陸參軍,可不是什麼不良。」

桑老「嗤」了一聲,又回頭去看戲場,寇棣正要繼續說話,忽然聽到桑老氣急敗壞地跳了一下叫道:「這戲不對,吹笛子的呢?吹笛子的怎麼不在?」周圍聲音嘈雜,他的聲音幾乎被淹沒在音樂人聲之中。

然而有人卻聽得清清楚楚,這人二十歲上下,剛才一直跟在桑老身後,此時上前一步說了句什麼,沒想到桑老跳了起來:「屙屎?死狗奴火燒眉毛了這時候屙屎去!」他伸出手一巴掌打在那侍從的腦袋上,桑老雖然身形瘦小,一雙手卻是大若蒲扇,一巴掌下去,那侍從頭巾都歪了。桑老猶不解恨:「你去叫田老五頂上,告訴那賊漢跟着屎坑過去吧!」

侍從走後,桑老猶自氣喘吁吁,寇棣似乎已經習以為常,開口道:「三十年前您老是這個脾氣,真是一點都沒變。」

桑老「哼」了一聲,沒好氣地說道:「若是這些狗鼠輩能少氣氣我,說不定我還能多活幾年。不說這個了,你要找誰?」

「李弘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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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場:即表演百戲的場所,一般宮廷之中或者寺廟之中比較常見,也會出現在集市,場所比較隨意。

本章出現了一些新的罵人方式,其實唐人罵人還比較文明,除了罵人家狗之外就是獠之類的。

資料來源:石嘉忻《唐代寺院建築形制研究》,張裕涵《唐代百戲研究》,劉福根《漢語詈詞研究—漢語罵詈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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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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