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陸澄和李汝寧都沒有想到,這一場雪,飄飄揚揚下了數日,天色晦暗,氣溫驟降,神都之中倒有不少人因為這突如其來的雨雪而凍死街頭。武則天聽說了此事命有司開倉賑災,倒是后話了。

這日寒風蕭瑟,街上行人匆匆,在暗沉的天色下,多了些不為外人所道的詭秘。陸澄獨自一人往皇城而去,她清早剛到州廨,便被一個不良告之御史中丞宋璟宋中丞在皇城左掖門等她。

陸澄一頭霧水,思來想去也不覺得自己認識甚至見過這位宋中丞,李汝寧還沒到,陳廣有些憂心,問她要不要他陪同前往,陸澄雖然覺得此事事有蹊蹺,但宋璟在朝中也頗有令名,她摸不準是為公為私,帶着陳廣反而不便,只吩咐說等李汝寧來了告訴她自己出門了。

過了天津橋,沿着城牆向東走一陣,就到了左掖門,隔得老遠陸澄就看到那邊人影幢幢,一時以為出了什麼事情,腦中還轉過現在去叫陳廣他們來是不是也不遲的問題。走到近前一看,卻見雖然左掖門圍了不少人,但卻不像是看熱鬧,因為大家都抻長了脖子往牆上看,還有不少人正在奮筆疾書。已經是冬日,人說話呼吸都有白氣,倒顯得左掖門周圍煙霧繚繞,恍若仙境,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仙境人有些多。

陸澄沒見過宋璟,但卻也大概猜到宋璟約莫是個中年郎君,而且她一路走來發現牆上貼的是宮裏發佈的邸報,內容無外乎近來的官員任命,朝政大事,這是近幾年忽然興起的一種發佈政令的方式。早些年,起碼在陸澄祖父陸元方的時代還並不盛行,邸報本是為了方便偏遠地區的州縣即使獲得朝廷動向的一種佈告,雖然本身是為了外地官員,對於京官而言,從此獲取政治動向也十分方便好用。邸報發行時間不定,宮中有專人負責書寫整理相關內容,而後分別張貼於皇城左右掖門,連貼三天方便人傳抄,陸澄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這掖門門口的盛況,但陸景初常常在有邸報張貼的日子派家中識字的僕役去抄寫一份,故而也有所耳聞。

眼前這些人也是各家各州抄寫邸報的吏員或者僕從,陸澄只是大概看了一眼,便繼續尋找宋璟。宋璟也很好找,因為在左掖門的一派熱鬧景象中,若是有人並未忙着抄寫,說來也十分顯眼。陸澄很快就發現了一位留着濃厚黑須的中年郎君站在人群旁邊,身後跟着一個年輕些的不知是僕人還是家人的郎君。兩個人一言不發地看着周圍熱火朝天傳抄邸報的人群,顯得格外格格不入。

陸澄走上前去,發現這位宋璟宋中丞濃眉大眼,雖然留着濃密的鬍鬚,但可以想見年輕時應當也是一位俊俏的少年郎。她上前拱手道:「想必閣下便是宋璟宋中丞了,在下陸澄,洛州司法參軍事,見過宋中丞。」

宋璟虛扶了陸澄一把,朗聲笑道:「都說陸參軍年少有為,老夫頗有些不信,不過今日見到,果然是少年佳郎,頗有你耶耶當年的風範。想當初陸大乃是宰執之子,我與他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他臉上流露出些許追憶之色,但卻又及時止住不提。

陸澄聽此人言語中與陸景初似乎很熟悉,想來自己跟父親真是不怎麼交流,之前在長安時沈介福提及父親自己就全然不知,如今這位御史中丞言語間又跟陸景初很熟悉的樣子,她不由暗自納罕:自家大人究竟有多廣的交友圈子,年輕時又經歷了什麼?

不過這些話她都沒說,因為宋璟也從回憶中轉了回來開始要說正事了:「想必陸參軍也很奇怪老夫為何叫你來,又為何選在此處。你我並無私交,今日的會面也與你耶耶無關,更沒有什麼旁的緣故,你自年初以來接連破獲幾起大案,不如就猜一猜老夫的用意?」

陸澄一聽此話登時有些傻眼,自己平日斷案都是有大量的現場細節作為輔證,宋璟上來就讓自己猜,卻又從何猜起呢。陸澄四下看了看,見周圍等著或正在抄邸報的人仍舊絡繹不絕,宋璟雖然約在了此處,卻並沒有跟其他人一樣抄邸報,又或者說,如果他也是為了邸報而來,大可不必親自前來,那麼或許目的就是讓陸澄看到邸報的事。如果是為了邸報的事,那是否玄機在邸報內容之上?

陸澄告了一聲罪,想要去看看邸報,宋璟面容不改,一言不發。陸澄湊到城牆邊上,這抄邸報的人擠人人挨人,她一時半會還真的擠不過去,倒是冷眼看到旁邊有一個窮酸士子,衣衫單薄,似乎剛剛抄好一份邸報,正要離開。

不多時陸澄就拿着一份邸報回到了宋璟身邊,來不及看宋璟的反應,她展開邸報開始看裏面的內容,紙卷不長,而且用的紙張質地也很粗糙,墨水粘在上面有些毛躁感,外面天氣寒冷,墨汁容易凍上,這上面倒有不少墨跡塗抹的印記,只是勉強可看罷了。邸報以條論述,無非就是某某被調任,又或者某某坐贓。先前宋璟說自己此來並非是為了陸景初或是什麼旁的,那麼或許信息就隱藏在自己或者與宋璟有關的事情上。

陸澄看東西快,一目十行地看了大半,終於讓她看到一條跟宋璟有關的信息,上面寫着「許州楊元嗣告昌宗占卜,有不臣之心,聖人命鳳閣侍郎韋承慶及司刑卿崔神慶,御史中丞宋璟共鞫之」一行字。陸澄很快想到前陣子查案時長虛子所說的二張的事,心想找她來不會是為了此事吧?先將這一條記下又往下看,後面多是些無關緊要的政令一類,再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又想到邸報張貼在此處,目的就是為了傳抄發往全國,而二張有聖人庇護,無論是之前的貪贓還是什麼賣官鬻爵的事,聖人一向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並不示於天下。如今這道政令一出,是否意味着二張之事,聖人的態度有變?

她來不及多想,因為宋璟還在等著自己給個解釋,於是又行禮道:「宋中丞約澄見面不在官署不在私宅,偏偏在皇城門外,掖門之側,想必是為了讓澄看一看這張貼於此的邸報。而邸報之中大多是官員任命調職以及近來的政令,先前宋中丞說不為我家大人或者其他,那麼想必事情出在澄與宋中丞身上。近來國是平和,朝中並無大事,只有一條,關於昌宗占卜,聖人命宋中丞調查此事的任命。昌宗占卜一事,與澄之前的案子也頗有些淵源,想來便是此事了。而此令一出,與張氏兄弟而言卻並非好事,澄斗膽猜測,這便是宋中丞叫澄來此的理由所在?」

宋璟哈哈一笑,回身看向身側的年輕郎君道:「昇兒,為父怎麼說?後生可畏,真是後生可畏。」原來那身後的年輕郎君正是宋璟的長子宋昇,此時宋昇聽見父親所言,微微一笑點頭稱是,一片儒雅作風。

宋璟看向陸澄道:「此處人多,我們去御史台詳說。」

陸澄當然並無異議,倒是宋昇也跟在父親身後,陸澄不知宋昇官職,但見他也要跟着他們一起去御史台,心中稱奇,但面上不顯,倒是宋璟遞過龜符給門衛帶着陸澄進入皇城后解釋道:「宋昇眼下並無官職,如今充作御史台的吏員,平日幫老夫整理些文書,也算長進。」

陸澄也沒什麼別的好說,只有點頭稱是,宋璟又道:「陸參軍以前可來過御史台?」還不等陸澄回答,他自己就先搖了搖頭,笑道:「陸參軍若非公事,最好永遠不要來御史台就是了。」他說着捋了捋自己的鬍鬚。這個陸澄倒是知道,貞觀年間,御史台設立了台獄,也可以處理些特殊案件,宋璟這麼說,倒也是好意,只是陸澄也不知該如何接話,所以只有支吾應聲,全無剛才推論宋璟來意的伶牙俐齒。

只聽宋璟又道:「此處雖叫御史台,但卻也有左右之分,左御史台負責在京監察,右御史台負責地方監察,但近些年左御史台也可監察地方,倒與右御史台沒什麼太大分別了。」

陸澄本想問問那既然右御史台也可以監察地方,那為何還分左右?但她也明白這些背景不過是宋璟作為長輩給她這個小輩說說而已,她只有將這一點疑問咽回肚中,繼續跟着宋璟走。

御史台雖然是皇城中諸多官署中的一個,但卻莫名顯得有些冷清,外觀看也是沉沉的色調,門前積雪被打掃的乾乾淨淨,前後不見人影,讓人有些內心發憷。宋璟走過正門,忽然又開口解釋道:「人家常說我們這裏烏鴉遍地,其實那是漢時的老黃曆了,御史台如今既無柏樹,也沒有乾涸的井眼,倒也不知這傳聞究竟從何而來,哈哈哈。」漢時御史台周圍數百戶人家井水乾涸,台中種了很多柏樹,上面總有無數烏鴉棲身於上,於是御史台又多了個稱呼名喚「烏台」。

陸澄偷眼看了下御史台內周圍的景緻,心道:雖然沒有漢時那麼誇張,但也不遑多讓了。然而她依舊不能說出來,於是跟着點頭稱是。好在三人很快就到了宋璟的辦公地,這樣的介紹倒也不用持續很久,這不由讓陸澄鬆了一口氣。

兩人分主次就座后,宋璟這才開口道:「老夫與你父有舊,聽聞你字明澈,若是不嫌,老夫便叫你明澈好了。」

陸澄聽聞此言,卻不敢叫人家世伯,只拱手說道:「宋中丞是澄的長輩,自當如此。」

宋璟也沒有要展開論交情的意思,面容一肅道:「其實你剛才說的內容大致不錯,但最後卻有些偏差。」他頓了頓,又道:「近來神都之內屢有飛書,你可聽聞此事?」

陸澄點頭道:「洛州廨也收到過一兩次,聽說多是往官署投遞,但卻又不知投遞人是誰。」

宋璟點頭道:「也多虧了這些飛書,再結合昌宗占卜一事,聖人才不至於裝作沒看見。」言外之意就是之前聖人都當做沒看見了?陸澄在心底默默補上了這一句。

宋璟沒注意陸澄心中所想,道:「聖人雖然說找老夫與韋侍郎,崔司刑一同辦理此案,實情卻並非如此。」見陸澄面露疑色,他長嘆一聲道:「這三位主審官,除卻老夫以外,都早早依附了張氏兄弟,真正想要定他們罪的,怕是只有老夫一人。」

陸澄愣了愣,心道若是如此,那麼聖人應該依舊存了回護二張的心思,那麼既然如此,又為何鞫訊之事會出現在邸報之上?她還來不及將心中疑惑講出來,便聽宋璟下一句話更是石破天驚:

「正如明澈你所懷疑的,這份邸報中的這條政令,聖人其實並不知曉。」

陸澄不由有些吃驚地張了張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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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元旦,大家快樂。

陸澄如同在跟一個不熟長輩寒暄,寫到自己覺得很好笑是怎麼回事。

本章出現人物宋璟,與之前出現過的姚崇同為開元年間很重要的宰相班底,可以說與李隆基一同開創開元盛世的功臣,然而此人六個兒子,除了長子宋昇(據稱是死在宋璟之前),其他五個兒子都或貪贓枉法或攀附奸臣,下場都不怎麼好,新舊唐書里對此都是一副惋惜的語氣。

邸報:有說法說邸報最早出現在漢代,但因為並無實物作佐證也不見於文獻,所以真實性存疑,現存最早的邸報出自敦煌,但是已經是晚唐時期,有證據表明玄宗開元年間已經有邸報的雛形,但因為文獻資料太少,所以也只是猜測,此處做合理加工想像,如果真是開元時期盛行,那麼與開元時期相隔不遠的長安年間應該也有小規模的流行才是。

御史台:此時正式的名字應該叫做肅政台,中宗時候才改名御史台,但因為御史台的名字更為常見,所以此處依舊以御史台稱呼。當然,御史台出名還有宋代知名詞人散文家蘇軾蘇東坡的烏台詩案。

崔神慶:其實此人是司刑卿,也就是真正的大理寺卿,司刑卿即是武則天時改的名字,此處模糊處理,就當做是兩個負責刑案的機構,對不住崔司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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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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