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相王府。

李汝寧不知為何昨晚有些失眠,輾轉反側半天才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會兒,再次睜眼時,天還沒亮。她閉着眼睛躺下,但卻越躺越清醒,看看天色也不算很早,索性直接起來了。今日值夜的是麗娘,她睡眠很淺,聽到李汝寧的動靜就知道她醒了,試探性地問道:「娘子?」

李汝寧應了一聲,直接在床上坐了起來,室內已經點了火盆,但是猛然坐起,還是能感覺到絲絲涼意。麗娘忙尋了件外袍披在她身上,又扶着她下了床榻,早有婢女聽了聲響安排洗漱穿衣等物,不一會李汝寧的保母盧氏也過來了。

盧氏容長臉,嘴角有些下撇,看着又像是不好親近又像是有些說不盡的愁苦,只有那雙眼睛溫和平靜,年輕時也該是個秀麗娘子。自從李汝寧離了乳母便是她一直陪伴在左右,當初在道觀時是院中的管事娘子,如今回到家中,她在李汝寧的小院裏地位也高人一等。

李汝寧正在鏡前梳妝,一旁的婢女見盧氏來了,自覺把手中的梳子遞了過去。盧氏接過梳子,慢慢給李汝寧梳頭,她雖然是從屋外走進來,但手心溫熱,手法細緻,李汝寧也很習慣由自己的保母梳頭。

只聽盧氏一邊梳頭一邊輕聲問道:「七娘今天怎麼這麼早就醒了?可是昨晚沒睡好?」

「有點睡不着了,索性就起來了。阿盧安心,我還好的。」

盧氏埋怨道:「好好的怎麼忽然睡不着了?晚上你回來奴婢給你點些安神香,若是還是不行就找大夫看看。」

李汝寧有些哭笑不得:「哪有那麼嚴重,就是偶爾睡不着,說不定今晚就好了。正好今天起得早,我也早去州廨看看,先前的案子差不多結了,說不定還有什麼別的我能幫上的。」她心裏想着陸澄,臉上笑意漸深,眼神也柔和了許多。

盧氏心思還在李汝寧的頭髮生上,倒是沒注意她的小女兒心思,嘴上依舊勸說道:「七娘身份貴重,怎麼好在州廨里跟一群郎君混在一處,若是七娘臉皮嫩,奴婢願意跟大王說說,可是怎麼想的哦!」

李汝寧知道盧氏擔憂,笑道:「阿盧可千萬別,以前我不知道,現在覺得處理案子也很有意思呢,還好伯父給了我這個機會,阿盧可不要剝奪了我這點小小樂趣。」

盧氏抬眼看到銅鏡中的李汝寧巧笑嫣然,已經從一個小女孩成長為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心裏又是寬慰又是心酸,想到前陣子所聽所聞,一時有些遲疑,手上也慢了下來。

李汝寧感覺到盧氏似乎有心事,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盧氏見她眉眼上挑,竟恍然間彷彿看到了曾經的竇妃,低下頭迅速收拾好自己的心緒,手上繼續給李汝寧梳着頭,溫聲道:「我們七娘以後說不定真的能破獲大案,響徹京師呢。」她這話說完,又默默加了一句:

也能早日找到陷害你母親的真兇。

洛州廨。

秋天的神都除了蕭索之外就是有些清冷,時辰還早,天光還未大亮,雲也顯得有些陰沉沉的,倒讓李汝寧一進小院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噴嚏。

陸澄卻已經到了,聽到她打噴嚏,在裏屋叫道:「外面冷,快進來暖暖。」

李汝寧聽見陸澄的聲音,向前走了幾步,果然看見正堂開了一道小縫,推門一看,只見陸澄在几案后正在奮筆疾書什麼,室內放了火盆,比外面要暖和的多。她將門帶上,走到近前道:「你怎麼今日這麼早?」

陸澄將筆放到一旁,將視線從桌上移到李汝寧的臉上,笑道:「這不是想着早日把卷宗寫了,也好給韋司錄看看。」她見李汝寧走近,伸出手握住李汝寧的,眼睛又回到剛寫好的卷宗上:「怎麼手這麼涼?下次多穿些,我在這裏放了件大氅,一會你披上。」

李汝寧就着陸澄握住自己手的勢頭偏頭向几案上看去,只見上面的字筆法遒麗,圓潤中又不失工整,顯然是模仿的虞體,但婉轉之間,又有些歐體的味道,此時正在敘述案情發展,只寫了一半。

她看的專註,忽然聽到旁邊一聲輕笑,李汝寧偏頭去看,只聽陸澄低聲道:「真想永遠都這樣,若是每天起身都能看到你,睡前看到的也是你,該有多好?」她說着將自己的右手蓋在李汝寧的手上,臉上笑意深深。

李汝寧有些不好意思,想把手抽回去,結果沒抽動,嗔道:「大清早的又胡說。」

陸澄忽然想起一事,手上一使勁,將李汝寧帶入自己懷中道:「昨天在王家有些人好像嘲笑我來的,那筆賬我們還沒算明白是不是。」

李汝寧知道陳廣等人可能很快就會來,心下大窘,就想要從陸澄懷中坐起,卻沒想到陸澄哪裏肯依,湊過來輕輕啄吻她的臉頰。李汝寧與陸澄兩人私下接觸的機會不多,又是彼此心儀,她心裏一橫,也就由她去了。

兩人笑鬧一會,李汝寧倒是暖和起來,從陸澄懷中坐起,理了理衣服道:「你不是着急寫卷宗嗎?你先寫好。」

陸澄歪頭看向李汝寧道:「你的意思是,寫好了就可以繼續?」

李汝寧白了陸澄一眼,坐的遠了一些,嗔道:「登徒子。」

陸澄轉回頭,又拿過筆在硯台上潤了潤,笑道:「早有宋子淵為登徒子正名,殊不知登徒子與無鹽妻舉案齊眉,琴瑟相和,正是我輩楷模,七娘這麼說我,可是在誇我?」

李汝寧知道她這是在胡攪蠻纏,冷聲道:「那你倒不如學學那章華大夫,可離我遠些,揚詩守禮,終不過差好了。」

陸澄嘻嘻一笑,看向李汝寧的眼中滿是亮光:「我是登徒子,登徒子自然要跟心愛之人廝守終老,章華大夫太過古板,且讓他守德去好了。」

李汝寧心下無奈,搖頭道:「快寫你的卷宗吧,大清早的就這麼多話,不如說說案情。」

陸澄沒回答,眼睛飛快掃了一眼剛才寫的部分,提筆又寫了一長串,嘴上不停:「這王家早年間也是數一數二的世家,不過幾代功夫,竟然落魄如斯。」

李汝寧附和道:「是啊,不過我嫂嫂也是出身太原王氏,只能說後輩成就如何,也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吧。」

陸澄在這說話的當口又寫了些字,前後看了看,搖頭道:「這王景王公一輩子追求仕途功名,卻也因為嫌棄官職太輕,或者屬地太遠而放棄,最後臨了又因為迷信長生之術服丹而亡,實在有些唏噓。」

「王公誤信術士,又服用丹藥過量,家宅不寧,這條條件件之間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繫,王公雖然可憐,但也同樣可恨。」

陸澄忽然想起一事,開口問道:「七娘可信奉長生之術?」她知道道家有服用丹藥的傳統,眼下就看到一個服食丹藥過量死掉的,心中有些不安。

李汝寧看向陸澄,見她目光灼灼,滿懷期待,不由微微一笑,故作沉痛地說道:「九郎想必也知道,我們道家之人...」

陸澄瞪大了眼睛,起身太快,幾乎要把几案掀翻,急聲道:「你也吃丹嗎?什麼方子?」

李汝寧見她神色焦急,一時有些愧疚於剛才的玩笑開得過火,於是趕忙解釋道:「我逗你的,我不喜歡服用丹藥,總覺得丹藥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不喜歡,而且很苦。」她說着皺起了眉,彷彿還能想到丹藥的味道。

陸澄聽了連連點頭,又慢慢坐了回去,嘴上說道:「那就好,那就好,雖然我也不懂這丹藥究竟效力如何,但我聽說服食丹藥之人極易中丹藥毒,那東西還是少碰為妙。老子也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如今我們在這裏,只要過好每一天就好,壽元之事,不可強求。」

直到李汝寧再三保證自己沒有服用丹藥,陸澄這才繼續去寫卷宗。李汝寧見她凝神寫字,眉眼低垂,是她再熟悉不過的面容,在燭火的映照下籠上一圈溫潤的光暈,彷彿在發着光,一時心中溫溫熱熱,彷彿眼前這人,便是自己白駒過隙的意義所在似的。她不由輕輕嘆息,看着陸澄的側臉怔怔出神。

兩人不再說話,陸澄便更能專心寫卷宗,不消一刻鐘就已經把案子的前因後果連帶最後結論都寫好了。她吹了吹紙面,招呼道:「七娘你來看看,若是沒什麼問題我一會就給韋司錄送去。」她又想起昨晚趙長慶寫好的屍格,從一旁的捲軸中翻了翻準備再看一遍。

李汝寧順着陸澄遞來的紙看去,嘴上問道:「昨日你與韋司錄說了那長虛子的供詞,他是什麼反應?」

陸澄頓了頓,思索了一番道:「韋司錄也沒想到二張這麼大膽,只說此事他已經知曉,自有安排,這就讓我回來了,不過我看他已經開始整理桌案上的公務,想是要出門的樣子。」

李汝寧有些憂慮,低聲道:「此事是真是假可能根本就不重要,聖人生病已有數月,或許很快就會有大事發生。」

陸澄點頭道:「聖人即使病篤,但依舊執掌朝政多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撼動的。」

兩人已然開始討論政權更替了,都覺此時此地都不適宜,於是互相對望一眼,同時不再多言,李汝寧也低頭去看陸澄剛寫好的卷宗。

此案並不複雜,王景表面上是個佛教徒,實際信奉道教並迷信長生不老之術,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術士長虛子,按照他的方法煉製丹藥,並偷偷服用,因為丹方中含有劇毒,所以在出事前已經有丹砂中毒的跡象,開始癒合的傷口就可以說明這一點。案發當天早上,僕役來旺作證王景服用了一丸丹藥,而後當天晚上王一娘再次找到父親王景希望能同意她與丈夫和離,但是被王景拒絕,兩人不歡而散,正好被路過的王家幼子王十一看到。王一娘生氣離開,王景情緒激蕩之下又服了一丸丹藥,而後長子王緒通過妻子得知王景支取大量銀錢去買材料,上門找尋王景質問,兩人又吵了一架,而後王景只覺得自己頭暈目眩,所以負氣以要睡覺為名趕走王緒。

王緒沒辦法,只好生氣離開,途中口不擇言說出要殺了父親的話,被僕役王放聽見。王景的僕人來旺等到王緒走後進入屋內,只看到王景似乎已經入睡,所以收拾了桌上的丹藥盒吹熄了蠟燭離開。王景在當天晚上不多時因為接連兩次動怒,以及丹藥服食過量引發中毒,他本就年事已高,加上平日沉迷女色,外強中乾,來不及呼救就一命嗚呼,等到來旺第二天叫他起床的時候已經氣絕多時。所以此案當屬意外,與王家子女並無關係。

陸澄自小受到祖父教導,寫起東西來簡潔明了,清晰準確,李汝寧看過一遍,覺得事情說的已經很明白了。正想告訴陸澄,但見她還沉浸在趙長慶寫的屍格之中,於是並未開口,默默整理起這份卷宗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澄看完屍格,正想誇讚一番趙長慶,抬眼見李汝寧正在仔細整理她桌上堆放的各種案牘捲軸,微微笑了笑,看着她不說話。李汝寧覺察到陸澄的目光,將手上的捲軸放下道:「你這桌案上這麼亂,要找什麼多不方便。卷宗我已經看完了,寫得很清楚,陸司法可以拿去給韋司錄交差了。」

陸澄笑了笑,正正經經地作了一揖:「勞煩貴人為澄整理桌案了。」

李汝寧聽了也是一笑:「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她說完這話忽然想到她與陸澄在此處已經很久,即使今天她們來得早,也斷然不至於隔過這麼久陳廣和景昇還沒到,正要開口詢問,卻見陸澄一邊接過李汝寧遞過的卷宗和屍格整理在一起,一邊狀似無意地開口道:「陳廣和景昇兩個昨晚說今早馮帥有事,借他倆一用,正好此案已經結案,這邊也沒他們什麼事,我就答應了。」

李汝寧有些羞惱,原來剛才陸澄早知道陳廣景昇清早不會來,剛才兩人笑鬧之際倒是沒少拿這個打趣,臉上一板,寒聲道:「那麼既然今日無事,我這便回家去了,陸司法一個人在此處好好整理卷宗便是了。」

陸澄哪裏肯依,又是示好又是告饒哄了好一陣子不提。兩人又說了一會話,陸澄忽然看到什麼,往屋外一指:「七娘你看。」

李汝寧順着陸澄的目光向外看去,只見門外小院之中,竟飄飄揚揚地下起雪來。

冬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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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澄本身與虞世南也有些淵源,跟張旭差不多,陸澄伯爺爺陸柬之是虞世南的外甥,陸柬之與其子陸彥遠都是初唐有名的書法家,其中陸彥遠是張旭的啟蒙老師,也是張旭的舅舅。所以陸澄的書法近似虞體,至於歐體則是她個人(我安排的)比較喜歡的字體,所以最終是有兩家的特點。

丹藥中含有較多的重金屬,但其實唐代包括魏晉時期,服食丹藥都被視為上流社會的風雅之事,所以也有不少人因為重金屬中毒而死,此處我的私心比較多,李汝寧雖然是女冠,但卻不喜歡丹藥。

登徒子:出自宋玉《登徒子好色賦》其實登徒子本身是一個姓登徒的人,跟楚王說宋玉的壞話,說他長得好看又好色,不要跟他過多來往。宋玉反駁說他家鄰居是個美女,趴在牆上看了他三年他都不為所動,而登徒子妻子很醜,登徒子卻很喜歡並且跟她生了五個孩子,到底誰好色?

章華大夫:秦國的大夫,當時在楚國,他說自己守禮,即使很喜歡別人也還是維持禮節,不越軌。

登徒子好色賦本身諷諫君王的意思比較多,此處陸澄是故意只抓着表層含義。

王景案在本章算是正式告一段落,其實雖然本案案情簡單,但其實這裏每個人都挺悲劇,無論是挑肥揀瘦祖上顯赫自己最終也沒有謀得一官半職的王景,還是一心想跟丈夫和離但卻無法和離的王一娘,又或者是在朝為官實為一家之主發愁銀錢的王緒,還是希望哥哥姐姐弒父準備看戲的庶出之子王十一,都各有各的可悲可憐可嘆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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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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