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流離

第24章 24流離

檐下掛著冰溜,滴水聲中,幾個孩童靠著山牆擠來擠去,被擠出就算輸了,這個遊戲叫扛胛子。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三十三歲的起鳳模仿著雞叫,往地上撒了一把米糠。雞們正待爭食,地上一道影子疾疾掠過,雞群奔躥。起鳳抬起頭,追隨著一艘法舟,法舟無聲地落在遠處。

隔著一道月門,堂屋傳來人聲:「這賤人要麼不開花,一朵朵開了喇叭花。」,又一個女聲道:「就那我也比不得她,她還會繡花,她還會畫畫。」先前那個男聲道:「她能畫一輩子畫,有人買,老吃老做才有本事個。」中堂上掛著一副家堂,上面是個官兒,俯看六七口人圍著八仙桌吃飯,一個長似起鳳的女孩抗議道:「你們別罵俺娘!」坐在上首的老頭道:「別人家大人管小囡,你倒是丁倒個,小囡管大人。」

正說到這,只聽起鳳立在月門外喚道:「枝兒!婷兒!枝兒,婷兒!」坐在上道的老頭叫道:「做甚?」起鳳道:「吃好飯到哪裡去白相相。」老頭罵道:「私窠子浪聲!」枝兒抗議地敲起了空碗,老頭教育道:「只有討吃子才敲空碗。」大女兒婷兒卻已起身走向娘。

「娘,儂要做啥?」起鳳一把捉住婷兒,向大門行去。

喀吱喀吱踩著冰雪,起鳳母女向法舟疾行。婷兒不停地問,娘,儂要做啥?起鳳踏著腳下的柴火渣子,麻秸杆子,炮仗崩出的紅紙屑,一路不語。「秀枝娘,大清老早,大閑正月,儂去哪裡?到我家來坐,姐妹道里好講閑話。」婦人在靠著門框招呼道。起鳳回道:「今朝有點事體,明朝。」便疾疾去了。那婦人怪道:「咋勿開心個事體?」

她望著起鳳的背影漸漸與法舟重疊,不由從門框直起身,呆了呆便往院外跑去。男人在身後叫道,做啥去?那婦人頭也不回地道:「小細娘要跑!」她男人在身後叫道:「回來!犯勿著,儂勿要去多手多腳。」那婦人卻跑遠了,他男人自語道:「爹這種人少出有見。」

法舟上立著兩個頭戴逍遙巾,腦門上鑲玉的道士。起鳳母女跪在法舟下。起鳳道:「二位仙師,打擾你也寫,儂是從啥個地方來個?」一個道士怪道,甚嗯?另一個道士笑道:「下江蠻子就是這個聲氣。」起鳳忙用官話道:「求二位仙師救我母女!妾身原是真吾州人氏,被拐騙至此,與他生了兩個閨女,這是第一個。他每日掌棍子打妾身,打得將死,唬得怪嚷!若非這兩個小的,妾身早已自盡!」說著挽起胳膊,露出臂上的疤痕。

「妾身舉目無親,在這裡爛泥窩窩隨人踩。二位仙師救我,二位仙師可憐我母女!」起鳳泣道。

道士回道:「此等家長里短,修道之人不好管。」正說到這,只見一群人追攆而來,老頭遠遠叫道:「挨壓的娘們,沒個正形,想鬆鬆皮咋地?」婷兒已嚇得面無人色,起鳳道:「仙師若是不管,只得被他打死!」道士回道:「大嫂,我等修道之人如何管得了這些俗事。」,另一個道士卻道:「幾個凡人罷了,不成也怕?你這相公娃,怕是起小算盤打多。大嫂,你欲往哪噠?」起鳳疑道,甚嗯?隨即道:「真吾州汝寧府。」那道士道:「那便捎你一程。」起鳳連忙磕了一個頭,道,謝謝儂噢。疾疾上了法舟。

人群追到懸空的法舟下,老頭被人攙著,氣喘吁吁地望向法舟,罵道:「賤人,不憑良心,我養你十八年——」起鳳向下望去,冷笑道,瘦頭活孫。就是老牛吃嫩草。起鳳又罵道:「你老了,再不是那面紅堂堂,挺腰凸肚。弗來事,弗大靈了,我去尋個後生過活。」那老頭氣得混身亂抖,大罵賊人,又沖兩個道士拱手道:「仙師,仙師,你聽到這**說了什麼?」起鳳一聲怪笑,眸中湧上淚珠,凄慘道:「我如今還怕什麼?」一個道士勸道:「大嫂,若是家裡合氣——」起鳳忽地跪向那道士叫道:「仙師若不搭救,我娘母子只有跳下去!」

「娘!」忽地,起鳳與那老頭生的第二個丫頭在人群中叫道。起鳳見之,呼道:「枝兒!」舟上舟下往複呼著,娘,枝兒。

那老頭沖舟上叫道:「二位道長,今日是正月初九,玉皇生日,如何誘拐良家婦女!」有人罵道:「賤人,好說好話勸儂,講得口輕飄飄。」有人道,刁尖促狹,異出怪樣。有人道,平日看你木頭木腦,卻是個花頭花腦。老頭叫道:「七張八嘴叫仙師聽啥人好?仙師,仙師——起鳳,一日夫妻百日恩,無奶年已七十,做不動啥個,度死日哉,必留一份產業與你!」

法舟卻已騰空而去。起鳳的聲音遠遠傳來:「你若還是枝兒的親老子,便將她抬舉成人!」

三天後。一條條漁船被封在冰面上,上面插著七七八八的竹篙,棧橋的欄杆上搭曬著漁網,孩童坐在棧橋上,兩腿懸於冰面,端祥著手中的麥芽糖,一切祥和而安逸。

遠處林間,法舟旁,道士將一包銀子捧於起鳳道:「只怕你貧不能治生,且濟助些個。」起鳳母女跪下叩頭。道士嘆道:「還是欽犯,回不得家,你一個女人家咋辦?」起鳳聞言垂淚。

一個月後,夜,織機聲中,昏暗的燭光下,起鳳將五色線安在織機上,卡卡聲中雙腳交替踩踏,兩手往來拋梭,直接將圖案織在布上。忽聽:「開門好啊,阿拉凍煞啦。」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起鳳喝道:「誰!我嚷了!」卻將婷兒吵醒。「娘,我怕,娘,我怕。」母女倆相依著坐在床上。

街巷中,起鳳吃力地挑著水桶,身後有人道:「看人挑擔勿吃力,自家挑擔步步歇。」一個漢子上前,搶過擔子將水桶挑起。起鳳忙道:「勞動兄弟了。」忽聽:「張二,你也不道學了?這便幫寡婦挑水?」

「我愛幫她挑水,管你甚事。」,「個孬孫,我何曾錯待你?搶我的女人!」,「何時成了你的女人,這話叫人氣個掙!」,「罷,罷,我看還是抽籤,別要兄弟們鬧得不結交。」街巷內三個漢子吵成一團。當夜,寒冷的月牙下,起鳳背著包袱,與婷兒悄悄出了小鎮。「娘,咱們哪去?」,「去與你姥爺上墳。」

半個月後,寒風中,起鳳跪在碑前,大叫了一聲爹!婷兒在一旁抽泣。一個時辰后,起鳳背著包袱,來到那處曾經的庭院,只見院牆已然倒塌,破爛的窗紙在寒風中搖曳,院里還有狼啃過的羊骨。「娘,我怕,我怕!」

兩天後,糊泥的蘆葦下是地窩子,裡面住著起鳳母女。清晨一覺醒來,鞋凍在地上拔不出,被上結霜。夜裡,地窩子里升起了火,火光將蘆葦的泥漿烤出,一滴滴,滴下。收養的黃狗卧在火堆旁,狗尾掩在鼻上。「陳哥兒,你在哪裡,你成家了嗎?」起鳳望著那一滴滴,心道。

數月後,田野里螞蚱啃咬聲嘩嘩作響,「螞蚱爺呀,你行行好——」地里擺上小方桌,擺著供品,燒著香,一旁燃著黃裱紙,有人燒香,也有人在田地里瘋狂扑打。第二年三月,母女在地窩子里吃著榆錢,柳葉,四月,吃著臭椿,兩人的臉都浮腫了。

接著是母女在田野里刨蟲卵的身影,天無絕人之路。兩個月後,母女仍在地里挖著地霜,地霜泛白則硝多,叫硝土,泛黑則鹽多,叫鹽土。

又是一天,一個婦人坐在地窩子里,奪去起鳳手中的糠窩窩,換上白面饅頭道:「吃吧,吃吧,糠捏成個佛佛也咽不下,白面捏成個驢球也香。」那婦人又道:「家中盡可過得,人也好,跟他過日子不受氣,委屈你了,可俗話說,巧婦常伴拙夫眠。這世道,沒個男人不中,多少人打你的主意!」

兩個月後,一間破屋,窗紙上貼著幾個喜字。籃子掛在樹椏上,樹椏又吊在房樑上。一個漢子立在籃下道:「大騾子大馬好賣,閨女大了不好尋人家!」起鳳叫道:「你別想賣我閨女!」那漢子道:「賣你閨女?鄉里就是這,嫁閨女圖幾個錢。」起鳳叫道:「那不是你的閨女!」

「你跟誰立愣眼?吃不住你了!」只聽一陣板凳倒,碗摔在地上的聲響。「娘,娘!你別打俺娘!」

「你娘的,三條腿的蛤蟆難尋,陽城湖裡野雞交交關關。」那漢子拋下鼻青眼腫的母女揚長而去。

「娘,你起不來么,你扶住我。」,「婷兒,娘害了你,娘不該帶你出來,在家還沒人打過你。」,「娘!」母女抱頭痛哭。

「娘,你起不來么,你扶住我,重些,再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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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季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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