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正經人

我是正經人

安陽公主展開捲起的小札,一字一句,念著上面的幾句話,「筱性爽心慧而有口辨……且多有腹誹……」收起小札,笑嘻嘻道:「寫得倒是沒錯……」

一記冷眼掃過,安陽公主立馬止住話,訕笑道:「畢竟共事一場,這個趙泠這麼寫你,確實不大好,很不給你面子。」

臨州知州趙泠,字子寒。

吳之筱道:「當初任職路上,我就該狠下心,摔斷一條腿,稱病不來的。」

盛都之中,吳府與趙府不睦已久,久到歷經三代,雖無什麼血海深仇,但就是水火不容。

吳府主戰時趙府主和,吳府主和時趙府主戰,吳府主富國時趙府主安民,吳府主安民時趙府主富國。

朝堂之上,吳之筱長兄與趙泠長兄更是互不相讓,針鋒相對,你才參我一本,我就又參你一道。

這麼些年,吳趙兩府沒有刀劍相向搞出人命來,全都仰仗着雙方極高的教養和剋制——誰先出手誰理虧,門風最要緊,面子最重要,絕對不能先出手,以免落人口實。

兩府就這麼生生熬了三代,也沒見個性情中人冒出來先出手,了結兩家這尷尬的僵局。

吳府與趙府勢如冰炭,官家卻非得搞什麼權術制衡,讓吳之筱屈居於趙泠手下做事,她確實該憤懣一番。

呸,什麼破官家破皇帝!我呸!!!我呸呸呸!!!!

安陽公主又翻了翻那小札,道:「不過一次考課罷了,等到三年後銓選時,我在阿耶面前替你說些好話,阿耶的旨意一下,你就可以不必經過吏部銓選,直接回盛都任職了。」

「這倒不必。」吳之筱擺擺手道。

安陽公主就像手裏的一張底牌,怎麼能為了這點區區小事就動用大大的底牌?她又不是腦子抽風了。

吳之筱道:「今年到手的秋賞冬賜肯定是少了,公主殿下,好歹賞點,我不要吃飯吃酒,我府宅里那些個下人們也要過安穩年不是?」

理直氣壯地攤開手,伸到安陽公主面前。

她還沒有忘記自己主要是來哭窮的。

吳之筱本來沒這麼窮的,但錢財這種東西,你不珍惜它,它就以為你不缺,十分善解人意地從你手上溜走了。

年初時,她阿姊逃婚了。

定好的婚約若是逃婚,按例要杖責一百,家中長輩都用杖責一百來恐嚇阿姊,勸阿姊回心轉意。

於是,吳之筱便用自己攢的梯己錢和些許微薄的俸祿,湊了二十斤銅錢贖去這逃婚的罪,這才免了自家阿姊的皮肉之苦。

之後她又私自將逃婚的阿姊帶來臨州,家中長輩氣得一蹦三尺高,阿娘直接氣結,暈倒在床。

因這事與家裏鬧僵后,吳之筱便再也收不到家中每月寄來的銀錢,本就捉襟見肘,這會子又攤上趙泠那廝,少了秋賞冬賜,更是囊中羞澀。

安陽公主看着她伸過來的手,輕笑一聲,用手中的小札輕拍她手心,道:「想要多少,你自己取去。」

吳之筱給她行了一叉手禮,深深鞠躬道:「多謝公主!」

「你既開口問我要了錢,那……」安陽公主低下頭,手裏揪著一縷髮絲,欲言又止。

吳之筱瞭然,道:「周楚天的事,我替你辦了,不就找個由頭讓公主府給他撥錢,不算什麼棘手的事。」

公主府自然不能無緣無故就撥錢給一位護城將軍,這種事捅到盛都中去,容易有非議。

無論是對公主府還是對周楚天,都不大好。

只能稍微斡旋一下,讓這一筆錢顯得合情合理。

這種事,當然是她聰明伶俐,智勇雙全的吳之筱去辦啦!

安陽公主還想留吳之筱用晚飯,婢女花枝站在裏間外向裏面傳話道:「公主,府門外有吳通判府里的下人來說,吳二娘子請吳通判早些家去。」

吳二娘子便是吳之筱的阿姊吳之璃,家中行二,現在與吳之筱一起住在臨州官邸之中。

「我家阿姊在家裏等我,就不在公主府上用晚飯了,免得讓阿姊擔心,且……」

吳之筱拍拍安陽公主側肩,戲謔道:「公主勞累三日,需得好生休息,臣就不打擾公主了。」

一邊說着,一邊起身,大步邁開,往裏間門口走去,掀起珠簾,腰間環佩玉組相碰,悅耳清脆。

「吳!之!筱!」

身後的安陽公主氣得拍桌,又羞又惱,抱着引枕,氣呼呼坐在榻上。

吳之筱出了裏間,從雙鳳承足衣桁上取下自己的青緞對襟披風,指間觸及衣角時,便覺得衣料發熱,套在身上,暖意瞬間裹住全身,帶着淡淡的御前香。

此時花枝提着一個螺鈿漆紅食盒走到她跟前,遞給她道:「吳通判,這是府里廚房新作的金栗平餅、蔥醋雞、烤豆粉裹羊雜、玉露團等幾樣菜,你帶回去給吳家二娘子嘗嘗。」

吳之筱沖裏間躬身作揖,道:「多謝公主。」接過食盒,問花枝道:「周將軍的衣服也熏著御前香么?」

花枝點頭道:「是。」

吳之筱便說道:「下一次給我烘衣服時,別再用御前香。」

花枝跟着她往殿門走去,問道:「吳通判是生怕州衙里的人知道你時常來公主府嗎?」

吳之筱平日裏在州衙間行走辦公,因為是女官,本就常常被那些男官們在背後說三道四。

那些人嘴碎得很,捕風捉影,聽到一點風聲,就能編排出一堆故事來。

而御前香的香味,普通人聞不出來,但在官場的人清楚這香來自皇室,在臨州,能用御前香的,也就安陽公主府上了。

她身上的披風若染了御前香,那些人肯定又會藉此事,陰陽怪調地排揎她,說她藉著公主的勢橫行霸道,還會說她與周楚天不清不白。

但這些話,吳之筱在盛都時就聽得多了,全當他們的話是一抔土,悠悠然踩着他們的閑言碎語走過,從來不把那些人的話放在眼裏。

「不是。」吳之筱搖頭,走出殿內,與花枝道:「這香在周將軍身上就很好,在我身上不大好。」

她看向花枝,緩緩合下眼睫又抬起,頗為認真道:「我是正經人。」

她是正經人,從不以色侍人,才不想和周楚天混為一談。

花枝略微詫異了一下,點頭道:「是,婢子記下了。」

出了公主府,天已經全黑了,花枝將一柄罩紗燈遞給她,喚身後兩個小廝道:「你們兩個把吳通判送回府上去。」

吳之筱看了一眼天色,扯開的夜幕已經鋪滿天際,黑得使人生出歹意。

她果斷拒絕道:「不必了,都這麼晚了,等他們把我送到府上,坊間閉門鼓早就敲起來了,到時候他們可就回不來了。」

臨州內城四十八坊,吳之筱所住官邸與安陽公主府並不在一個坊內。

話畢,她便自己一人,提着一柄紗燈與食盒,照舊打一頂破舊小轎,往官邸緩緩移去。

本州通判與知州的官邸都建在州衙之後,與州衙相連,兩座官邸相鄰,都是三進三出,外加一個園子,府宅不大不小。

知州的官邸在東面,比通判的官邸多一些廂房、多幾處亭台樓榭而已。

至州衙前,吳之筱便下了轎,提着罩紗燈,迎著夜風,往自己的官邸邁步走去。

還沒走到自己的官邸,遠遠就見到有人從趙泠的官邸里走出來,她腳下不由得放緩,往前走了幾步,藉著趙泠官邸府門口懸著的明晃晃四盞梔子燈,能看清楚他府門前站着的人。

原來是臨州大戶曹家的長子曹珏。

這位曹家大戶是真的大,臨州大多山林田地都是曹家的,要不是律法不允許,這州衙的地興許都是他曹家的。

就看曹珏這一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模樣,面色紅潤,略顯富態。

還有他身上衣服,這泛著淡淡光澤的長衫,綉著精緻絕倫的蘇綉,腳下沒穿過幾次的乾乾淨淨的錦靴,腰間墜著各種價格不菲的珠玉寶石。

全身上下都在嚷嚷着一句話——曹家,有錢!

曹珏正站在府門前與趙泠作揖辭別,恭恭敬敬,樂呵呵的。

而趙泠身影頎長,窄腰挺拔,施施然回禮。

梔子燈下,恰好照出趙泠他那分明的下頜線,面若刀削,眉眼間俊朗而疏離,眼眸深邃若幽谷,僅僅靠着這張卓然的臉,他只微微作揖,就能作出氣度不凡的姿態來。

探花郎不愧是探花郎,旁的不說,這張臉倒是賞心悅目。

眼看着趙泠和曹珏兩人要往她這邊望過來,吳之筱腳下旋即往後退幾步,打算找個隱蔽的地方躲一躲再說。

吳之筱知臨州通判以來,沒少得罪臨州的那些大戶,其中就包括曹家。

但得罪這些人其實不是她的本意。

通判一職,說是監察知州,防止知州一人獨斷,專擅作大。

但吳之筱這個通判做得憋屈。

趙泠不想得罪的人,她就得去得罪,趙泠不想做的麻煩事,她就得去做,趙泠不想說的話,她就得去說。

是是是,這些憋屈也確實給她帶來了那麼一丟丟好處。

比如說,她因得罪臨州那些佔地屯田的大戶,而被臨州百姓稱讚為官清廉,因諸事親力親為,被臨州官場的各路清流稱道,因敢於直言、痛擊權勢,而被臨州那些文人稱頌。

但他娘的,這些都是被逼的!

她吳之筱壓根就沒想當什麼人人稱道的好官!初入官場,人設就立得這麼清高,到時候還怎麼墮落?

不墮落的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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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官怕是要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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