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過難關魯家狼狽求解招挺舉奔波

慶澤家裡一片狼藉,氣氛如世界末日。慶澤狀若痴獃,慶澤妻伏他膝頭,泣不成聲,十二歲的女兒跪在地上,不知所措。

一家人正在悲傷,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響,接著房門被踹開。

三個彪形大漢惡狠狠衝進,其中二人不由分說,將慶澤妻推倒在地,扭住慶澤的兩隻胳膊。

慶澤一臉木然,毫無反抗。

慶澤妻子嚇傻了,慶澤女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跟在後面的胖子朝門外努嘴,二人將慶澤扭出。

慶澤妻猛醒過來,瘋了般衝上去,死死扯住走在最後的胖子:「你你們憑啥抓人?」

胖子頓住步子,皮笑肉不笑道:「嘻嘻,小娘子,阿拉不憑啥,就憑你老公借我們的銀子,連本帶利,一百兩!說著」從袋中摸出名帖,塞進她懷裡,「三天之內,拿銀子到此地贖人!」

慶澤妻目瞪口呆,好一陣子,方才反應過來,衝到慶澤跟前,歇斯底里:「你你借高利貸了?」

慶澤沒有任何反應,就如一塊木頭,在眾人的推搡下走下樓梯。

慶澤妻跌坐於地,號啕大哭:「天哪!」

慶澤女兒飛撲下樓,死死抱住慶澤的大腿:「阿爸—」

胖子把她扳開,打量她一時,捏捏她的小臉蛋,揚長而去。

翌日凌晨,碧瑤一覺醒來,順安仍在呼呼大睡。

碧瑤坐起來,凝神看著順安,一臉疑慮,自語:「咦,曉迪這是怎麼了?這幾日他哪兒去了呢?他為什麼睡得介死呢?」鼻子嗅幾下,「咦,怎麼這屋裡有股怪味?」出溜下床,邊嗅邊找,尋出怪味來自順安的衣服,皺起眉頭,「天哪,是曉迪的這身臟衣服!也罷,我拿下去給他洗洗!」

碧瑤取下他的衣服,按到水盆里,打開房門,走到樓下的水池邊,沖水泡上。

碧瑤雖未洗過衣服,但見過阿姨與秋紅洗,曉得要在水中泡上一陣,遂上樓去了。

開門關門的聲音終於驚醒了順安。

順安睜眼,猛地看到碧瑤進來,一下子想到昨夜的事,忽地坐起,見自己竟是光著身子。

「我的衣服呢?」順安臉色白了,急切問道。

「拿去洗了!」碧瑤走過來,坐在他身邊,深情地凝望他,「臭死了,你好幾天都沒洗澡吧?」

「天哪!」順安一把抓住她,聲嘶力竭,「快,我的衣服在哪兒?」

「曉迪?」碧瑤驚呆了,盯住他,「洗了呀,在樓下的水池裡泡著呢!」

順安驚叫一聲,噌地跳下床,顧不上羞恥,光著屁股衝下樓去,到水池裡撈起衣服,從內衣口袋裡掏出支票,見已濕淋淋的,便輕輕展開,所幸字跡仍在。

順安衝上樓去,將支票放在桌子上,小心地晾起來,拿起扇子一邊扇風,一邊看向碧瑤,眼裡射出怨恨。

碧瑤嚇壞了,試探著走過去,小聲:「曉迪,我」看向支票,「這是什麼?」湊近一看,認出是支票,松下一口氣,略顯不滿地看向順安,「大驚小怪,我還以為是啥寶貝呢,原來是張滙豐銀行的支票!」

順安吃一大驚:「你曉得?」

「哼,」碧瑤小嘴一撇,「這東西我見多了!」從他手裡拿過支票,細看一會兒,「這才十萬兩!不久前,我阿爸,哦不,是我們的阿爸,從滙豐銀行拿回來三十萬兩呢!」

順安曉得那三十萬兩,是用茂升庄票抵押來的。想到抵押的庄票,想到洋人不會白白損失掉這筆巨款,順安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動作麻利地從碧瑤手中拿走支票,又用扇子扇幾下,見差不多幹了,方才摺疊起來,放進他的黑提包里。

「曉迪,」碧瑤動情地靠在他的光身子上,「你真的看重這些錢?」

「我」順安怔了一下,擠出個笑,「還有你,我的瑤兒!」

「曉迪,」碧瑤一臉幸福,輕聲呢喃,「你不曉得,我想死你了,我尋你好幾天,可你躲在哪兒了呢?為什麼不露面?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洗,身上臭烘烘的,你快告訴我,你去哪兒了?發生什麼事體了?」

「沒啥事體,」順安將她輕輕攬住,「真的沒啥事體!」

「沒事體就好!」碧瑤將頭埋進他懷裡,「曉迪,我有個事體,我有個大事體!」

「啥事體?」

「我我們這就去尋阿爸,我們不能再等了,我要嫁給你,我必須馬上嫁給你!」

順安打個驚怔,推開她:「你嫁給我?」

「是哩,我們不能再等了!」

「為什麼?」

「你你曉得的,」碧瑤滿面嬌羞,「我我們有了!你你要當阿爸了!」

「阿爸?」順安陡然意識到什麼,臉色慘白,蒙有一時,便轉移話題,「瑤瑤,我曉得是你阿爸。走,我這就陪你回家。魯叔在等我們哩。」

「曉迪,」碧瑤盯住他,嬌嗔道,「你哪能還叫魯叔哩?他是你阿爸!」

「是是阿爸。」順安囁嚅一句,匆匆打開箱子,尋到衣服穿上,盯會兒黑包,又伸手摸出支票,裝進口袋,「走吧。」

因為抵制美貨的事,上海道台袁大人被調離上海,接他職守的是從江蘇調來的蔡大人。

祝合義急如星火地趕到上海道台府,蔡大人不在。由於事情急迫,祝合義就守在客廳里,由上午九時一直候到正當午時,總算候到蔡大人回來,將錢業危局悉數講出。一則剛剛上任,不熟悉上海,二則對錢業並不精通,蔡道台顯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鎖會兒眉,攤開兩手,苦笑道:「祝總理,市場是你們商務總會的事,連你都沒辦法,叫我哪能辦哩?」

「蔡大人,」祝合義盯住他,「商會有名無實,是個空殼子,合義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合義想說的是,上海市場崩不得呀,尤其是上海錢業。錢業一旦崩盤,上海市場就垮了。上海市場若是垮了,蔡大人縱想脫身怕也是」

蔡道台長吸一口氣,閉會兒眼,睜開,看向合義:「好吧。依你之言,如何救市?」

「錢!」

「得多少錢?」

「一千萬兩!」

「啊?」蔡道台震驚,「要這麼多?」

「唉,」合義長嘆一聲,「若是不多,合義就無須來求大人了。滬上庫銀皆被吸走,單是茂升等七家錢莊就超發莊票逾千萬兩,資產遠不抵債了。至於潤豐源與善義源,就合義所知,也都成了空架子,一千萬也只是臨時救個急!」

「這這這」蔡道台的額頭沁出汗珠,迭聲嘆道,「唉,官場上擠破頭皮爭做這個上海道台,我這屁股還沒坐熱椅子,就就攤上這檔子事體,命何苦也!」

「蔡大人,」合義接道,「要救就得儘快。如果拖得久了,大人想救怕也救不成呀!」

「真有這麼嚴重?」蔡道台沉思有頃,盯住合義。

「滬上錢莊連鎖整個江南,甚至連通京津乃至全國諸省。如果崩盤,舉國波及,損失十倍於此。那時,朝廷怪罪下來,大人就是頂罪羊!」

蔡道台深吸一口氣:「如何來救?」

「先拿庚子賠款二百萬頂賬,度過眼前這道大坎!」

「庚子賠款再有兩個月就得交付,那時,若無款可交,洋人催逼,朝廷追查,我該如何應對?」

「明日我與大人一道赴寧,求見兩江總督張大人,由他向朝廷上個摺子,再請丁大人向王爺說情,求請以兩江關銀、厘金擔保,向洋人銀行貸款五百萬兩。剩餘款項,我在商會裡籌措,同時號召各業振作,共濟時艱。只要錢業穩住,百業就有信心,這場風波就會慢慢平息。」

「好吧,就依你。」

老潘一臉沮喪,一步一步地踏上樓梯,走進魯俊逸的書房。

「看來,是沒有人接手了!」俊逸瞄他一眼,給他個苦笑。

老潘回了一個苦笑,低頭站著。

「唉,」俊逸長嘆一聲,「也是,眼前辰光,誰家手裡有現錢呢?」

樓梯再響,是齊伯的腳步聲。

「齊伯,」俊逸倒給老潘一杯茶,頭也不抬,「清理一下,把這宅子也賣掉吧。」

齊伯黯然點頭:「老爺,小姐不見了。」

「瑤兒?」俊逸突然意識到什麼,「曉迪呢?」

「仍沒回來!」

俊逸震驚:「他他們」

三人面面相覷。

「愣個什麼?快,找人去!」

幾人匆匆下樓。

三人剛到院中,迎頭碰到買菜回來的鄭姨。

「鄭姨,見到瑤兒沒?」俊逸急問。

鄭姨遲疑一下,招手。

俊逸走過去。

「老爺,」鄭姨壓低聲音,「我沒見到小姐,可我曉得一樁事體,得講給您聽。」

「啥事體?」

「小姐的事體。」

「啥事體,快講!」

「害喜了!」

俊逸驚呆了:「啊?!」

直到後晌申時,順安、碧瑤才心事重重地走進院門。

院里一片忙亂,僕從皆在忙進忙出,整理並登記家中財產。

碧瑤猛然意識到什麼,鬆開順安的手,撒腿朝閨院飛奔。

順安正自踟躕,齊伯在樓梯口招手:「曉迪,快,老爺到處尋你哩!」

順安飛跑過來,跟著齊伯上樓,走進俊逸書房。

挺舉也在,看樣子,二人在喝悶茶。

俊逸瞥一眼順安,問齊伯道:「瑤兒呢?」

「小姐回房間去了。」

「你去,交代她抓緊清查一遍,把緊要細軟裝進箱包。」

「好哩。」齊伯應一聲,匆匆下樓。

聽到齊伯走遠,順安方才撲通跪地,泣不成聲:「魯叔」

「講吧,」俊逸白他一眼,聲音陰冷,「這幾日你都做下啥事體了?」

「魯叔,」順安抹把淚水,「我魯叔呀,我啥也沒做呀!」

「啥也沒做,你哪兒去了?」俊逸目光如劍。

順安遂將這幾日的遭遇備細講述一遍,獨獨隱去了里查得給他支票的細節。

自始至終,魯俊逸冷冷的目光一直盯住他,似要將他刺穿。

「魯叔,」順安再次抹把淚水,「就這些了!魯叔,我對不住你,我過於相信洋人,哪能曉得洋人也也這樣啊,我的好魯叔啊」連連叩首,號啕大哭。

順安的講述顯然超出了俊逸的預料,也顯然沒有說謊。俊逸看向挺舉,見他也是一臉愕然,免不得長嘆一聲:「曉得了。」

樓梯一陣響動,齊伯匆匆上來,臉色沉著。

俊逸看向他:「啥事體?」

齊伯遲疑一下,盡量平抑語氣:「秋紅跑了,小姐的所有細軟都被她捲走了。」

幾人面面相覷。

俊逸苦笑一下,搖頭:「拿走就拿走吧。她打小就跟著碧瑤,好歹主僕一場,就算是送她了。」

「魯叔?」順安急了。

俊逸擺手止住他,看向齊伯:「家裡的東西理完沒?」

「沒呢,估計要到天黑。」

「對老潘講一聲,發告示出去,這座宅院是我十年前花二十萬兩銀子購下的,這些年來添東置西,又花去不少銀子,少說也值四十萬,而我只求十萬兩,讓他尋個買主!」

「唉,」齊伯長嘆一聲,「眼前辰光,莫說是十萬兩,即使一萬兩,怕也沒人拿得出呀!」

「是哩,沒人能有介許多洋鈿了!」略頓,魯俊逸猛地抬頭,「齊伯,尋個當鋪,我將茂字型大小的十幾家店鋪,包括錢莊,外加這處宅院,合在一起,只當十萬兩!」

順安心裡一顫,右手下意識地伸向內衣。

支票仍在。

俊逸看在眼裡。

「路是一步一步走的,老爺不必著急!」齊伯勸慰道。

「唉,齊伯呀,」俊逸斟給他一杯茶,「我也想不著急,可我應下儲戶三日後兌銀,」悵然,「我,魯俊逸,決不能食言啊!」

「魯叔,」順安急道,「您講的是三日後,但並沒有說明是哪一日,晚幾天再還不遲!」

魯俊逸橫他一眼,重重地將壺蹾在几案上。

「齊伯講得是,」挺舉接過話頭,「越是關鍵辰光,越要沉得住氣。路既然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也就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是哩,」俊逸悵然嘆道,「路是一步一步走到今朝的。魯叔鬼迷心竅,不肯聽你的,終致此辱,魯叔這是咎由自取啊!」

「魯叔,過去的就算過去了,關鍵是當下。我們還有明天一日,這就商議一下,看怎麼來籌措這十萬兩銀子。這些小額庄票是一家一戶的活命錢,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歸還!」

「是哩。」俊逸轉向順安,半是期待,「曉迪呀,魯叔的腦子不好使了,你點子多,這就生生辦法。生意做的是信譽,魯叔既然承諾了,就不能食言!」

順安的右手仍舊伸在衣袋裡,那張支票就在他的手心。

俊逸、挺舉、齊伯的三雙目光齊射過來,如一支支火炬。

順安額頭沁汗,手指微微發顫,在那裡僵了一小會兒,一咬牙,改作撓痒痒。

順安連撓幾下,空手出來:「魯叔,我我我這就去托托朋友,尋個買家。」說著忽地站起,朝俊逸打個揖,匆匆下樓。

順安的腳步聲漸去漸遠,消失在大門處。

書房裡死一般地沉寂。

「魯叔,」打破沉寂的是挺舉,淡淡一笑,「錢的事體您不必著急,我想辦法。另外,祝叔與道台的蔡大人去南京了,待他回來,不定會有出路。」

「挺舉,你忙去吧。」俊逸苦笑一聲,「解鈴還須繫鈴人,這點債務不算什麼,魯叔有辦法!」說完緩緩起身,一步一晃地走下樓去。

俊逸叫來一輛黃包車,奔向周進卿家。

「唉,俊逸呀,」周進卿兩手一攤,「我曉得,你到我這兒借錢是捨出臉了。甬人幫甬人,你我打小一起長大,關鍵辰光,我不能不幫。可不瞞你講,我真還有幾萬兩的閑銀,全都存在老爺子那裡。前些辰光股票炒得那般火熱,我也沒敢動它。你曉得,我是開廠子的,廠子怕的是斷錢,這是一筆備急銀。可這辰光,股票崩盤,我的這筆銀子也出麻煩了。這到月底了,昨日我去錢莊提五千兩給工人們發工資,柜上竟然拿不出,要我再等些辰光。」

俊逸喃聲:「難道」

周進卿低聲:「不瞞你講,我心裡打鼓呀,我擔心潤豐源哪!」

想到仍然欠著查家三十萬兩現銀,俊逸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哈哈哈哈,」得知茂升破產,章虎仰天長笑數聲,「萬沒想到他姓魯的也有今日!」

「阿哥,你要救我呀!」順安幾乎是哀求。

章虎拍拍他的肩:「兄弟放心,只要阿哥有一口飯,就有你半口!」

「患難見人心哪!」順安不無感動,「阿哥,不瞞你講,自打出事體,我頭一個想到要投奔的地方,就是阿哥這兒!」

「是哩。」章虎依舊沉浸在興奮里,「小娘比,姓魯的那筆舊賬,這該清一清了!方才你說,姓魯的要變賣家產?」

「是哩。錢莊破產了,所有銀子變作股票,這辰光全成廢紙了。大儲戶換股票,自認倒霉,眼下鬧事體的是小儲戶,三兩五兩,頂多也就百兒八十兩的,可累加起來,竟是毛十萬兩。這些都是小戶人家的血汗錢,大多是咱甬人,惹不起,鬧騰人。魯叔答應三日後還錢,也就是後日。阿哥呀,你要是能搞到錢,就請搭個手,算是幫我忙了!」

「有有有,錢多著哩。」章虎朗聲應道,「只要我跟師母講一聲,甭說是十萬兩,二十萬兩也不難湊。」

「你快求求師母,求求王探長,務必幫個忙,利息再高也無所謂。只要顧住眼前急,無論是啥條件,魯叔都會答應!」

「呵呵呵,好事體需要多磨磨!兄弟,你還記得購美貨的事體嗎?」

「阿哥是想」

「明白就好。」章虎按在他肩上,「姓魯的家產,大哥要定了,但不是現在!魯家有多少家財,兄弟你先替我算清爽,曉得底細的,莫過於兄弟了!」

順安長吸一口氣,牙關一咬,盯住章虎:「阿哥?」

「你講!」

「我問你一句話!」

「講吧!」

「魯家的家產,是阿哥自己想買,還是幫王探長買?」

「當然是幫師父買了。不瞞你講,阿哥是為師父做事,賺的不過是個小頭。前些辰光,阿哥手頭倒有少許洋鈿,可都拿去買了狗日的橡皮股票,本想發家致富,小娘比哩,沒來得及撒手,」章虎拉開抽屜,做出個苦臉,「這不,全都變成一沓子廢紙嘍,待我慢慢擦屁股用。」

「要是阿哥想買,我就沒話說。要是阿哥幫別人買,倒不如幫阿弟個忙!」

「兄弟有話,只管講!」

「魯叔的所有家產,依舊由阿哥出面買下,但不是買給你師父,是買給我!」

「買給你?」章虎驚愕,「你哪來介許多洋鈿?」

順安掏出支票:「你看,不多不少,剛好十萬兩!」

章虎倒吸一口涼氣,好半天,方才重重呼出,兩手重重按在順安肩上:「好好好,兄弟果有心勁,是做大事體的料!敢問兄弟,你這張銀票是打哪兒來的?」

「我用阿哥送我的五千兩銀子買作股票,換來的。」

「咦,」章虎生氣了,「你拋股票,哪能沒通報大哥一聲?」

「唉,」順安輕嘆一聲,「不瞞阿哥,我瞧出破綻,就去追問里查得。他怕事體敗露,讓印度阿三把我關進一間黑屋子裡,一關三天,哪能脫開身哪!」

「那你又是哪能拋掉股票的?」

「是麥基給的。關我的第二天,里查得將這張支票給我,說是我的那點兒股票,麥基吃了。」

章虎忖思良久,微微點頭:「嗯,有意思。」又想一會兒,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

順安驚愕:「阿哥?」

「兄弟,真有你的!老丈人立等十萬兩銀子救難,准女婿懷揣十萬兩現銀支票四處籌款,真真是上海灘上的傳奇故事呢!」

順安臉上泛紅,低下頭,不吱一聲。

「好哇,」章虎豎起拇指,「真正好哇,大哥要的就是兄弟這股心勁。這樁事體讓大哥看出,兄弟與大哥實乃同道中人!是哩,在這世上,沒有啥事體做不得,無毒不丈夫嘛!再說,兄弟也大可不必為此難心,姓魯的本就不是好東西,心也夠黑的。沒有他極力攛掇,橡皮股哪能炒到天上去?他害多少人家雞飛蛋打,遭此報應,活該!」

想到極力攛掇的還有自己,順安的臉色更紅了。

從魯家出來,挺舉思索良久,苦無籌款良策,猛地想到祝合義,快步趕到商會,走上三樓,見總理室的房門開著。

「祝叔,」挺舉走進,「我還以為您不在呢。」

「也是剛進來,屁股下面還沒暖熱呢。」合義起身,離開他的大椅子,將挺舉讓到沙發上,「你來得好,我正要使人請你呢。」

「有好消息?」挺舉盯住他。

合義苦笑一聲:「這個辰光,哪有什麼好消息。我催促蔡大人給南京掛電話,蔡大人接通兩江總督張大人,把事體一一稟報,求張大人救市。張大人問哪能個救法,蔡大人問我,我說,有兩個辦法,一是動用大清銀行上海分行的庫銀,二是准許我們以官方名義向洋人銀行貸款。」

「張大人哪能講哩?」

「張大人講,大清銀行是國庫,即使動用一兩銀子,也須奏請朝廷,由王爺御批。至於以官方名義向洋人貸款,這也超出他這個總督的許可權。」

「唉,」挺舉眉頭擰起,「若是繞這麼一大圈下來,一切就都遲了。」

「是哩。」合義接道,「我對張大人講,眼下救市,尚可救,因為洋人不過是捲走了市面上的閑散銀兩,危機只在錢業。如果拖延,滬上錢業撐不下去,必定崩塌。滬上錢業崩塌,就將波及全國,那辰光,危及的將是各行各業,損失十倍於此。張大人聽我把事體講得介嚴重,當即向王爺並度支部發去奏電。」

「朝可有回復?」

「唉,」合義長嘆一聲,「急病人,慢郎中啊。火不燒到圓明園,朝廷里就不會有人著急。張大人吩咐我們各守本分,慢慢候旨。見蔡大人放下電話,我請教咋辦,蔡大人讓我候旨。剛巧有人約他到醫院看望丁大人,蔡大人顧不上我,匆匆去了。」

「丁大人怎樣了?」挺舉急問。

「說是不打緊。」合義應道,「我到醫院望過他,可衛兵守得嚴,不讓進。挺舉呀,我這心裡有點兒亂,你籌備一下,擬個章程,我約會滙豐銀行,先探個路,待旨意下來,好讓他們儘快放款!」

「好消息呢。」挺舉壓低聲音,「不瞞祝叔,魯叔撐不住了。小儲戶擠兌,魯叔立等十萬兩銀子救場。若是朝廷真能擔保貸出銀子,魯叔就好有個解釋,暫求儲戶寬限幾日。」

「唉,」合義又是一嘆,「挺舉呀,你有所不知,情勢遠比我們料想的嚴重。」

「哦?」

「不瞞你講,事體一出來,我就趕到道台府求助,蔡大人答應暫先挪用庚子賠銀二百萬兩。庚子賠款為各地上繳的厘金和稅銀,征來后存放***銀行,等年底移交給洋人。大清銀行只存不貸,這些款項一直是死錢。後來,袁道台奏請兩江總督張大人,張大人奏請朝廷,老佛爺御批,允准此款活動生息,交給上海道台掌管。袁大人與老爺子近,這幾年就把款子放到潤豐源了。」

「有多少?」

「單是今年就有兩百萬,加上往年結餘,總數不下三百萬兩。」

「太好了。如果這筆款子能夠動用,就能顧個眼前急。」

「問題就在這兒。離開道台府,我趕到潤豐源追問此銀,錦萊這才告訴我,早被他挪用了。挺舉呀,潤豐源的窟窿怕是更大哩。還有善義源,我推測,日子想必唉,不講這些了。眼下看來,茂升救不得,因為潤豐源不能倒啊。潤豐源在各地有銀號三十多家,一旦倒閉,後果不堪設想!」

挺舉臉色變了。

合義拿起電話,撥打:「喂,是電話局嗎?請接滙豐銀行滙豐銀行嗎?我是上海商務總會,祝合義是,是總理。我有事體求見你們大班,能否約見是哩,很急什麼?今日沒空?明日如何好吧,那就大後日吧上午十一時?好!」

「祝叔,」挺舉起身,「我得先回去,把這消息告訴魯叔。無論如何,得讓魯叔有個盼,否則,他就撐不下去了。」

「好哩。」合義送行,「你可告訴俊逸,就說是我說的,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商務總會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義還活著,就不會扔下他不管!」

魯俊逸跳下黃包車,走進院門,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穿過前院,挪上樓梯。

俊逸推開書房,走進去,悶悶地坐在書桌前,兩手抱頭。

「俊逸,」齊伯提著一隻熱水壺走進書房,沖好兩杯茶,擺在几案上,「來,喝杯茶。」

齊伯的臉上帶著笑,語調溫和,帶著磁性。俊逸抬頭,回他一個笑,拉開抽屜,摸出一包茶,起身過來,在茶案前坐下。

齊伯笑笑,拿出炭爐,點上火,引燃炭塊,將熱水壺放上,又拿來茶具。

水沸了。

俊逸泡茶。

「俊逸,」齊伯笑得很慈祥,如同父親在安慰受傷的孩子,「看樣子,款子籌得並不順心。」

「十萬兩呀眼下能夠說話的只有真金白銀!」俊逸苦笑,「現在終於明白當年胡雪岩要過的關了。想想也是活該,貪心不足蛇吞象,我不聽挺舉的不說,竟然連您老的話也沒放在心上,終於落到今朝這步田地!」

「甭說這些了。明朝的事,你甭出面,讓挺舉頂上去,向儲戶解釋一下,就說你到外地籌款去了,暫先拖延幾日。」

「齊伯呀,」俊逸一臉苦相,「俊逸自到上海灘,說話從來沒打過折扣,如果說謊,以後怎麼立足呢?再說,拖多久呢?眼下辰光,甭說是上海灘,縱使江浙,都沒有大宗的錢了。前些日子,誰手裡有十萬兩銀子而不買橡皮股票,就一定是個傻瓜。」

齊伯嘴唇動了幾動,又合上了。

「還有,」俊逸不無痛苦地捂住兩眼,「茂升的窟窿遠不止這十萬兩,我還拆借了潤豐源三十萬兩,在滙豐銀行抵押了三十萬兩,還有不知多少庄票流入了洋人銀行,洋人嗜血,放不過我的!」

齊伯顯然沒有想到事情如此嚴重,微笑的面孔漸漸僵住,端茶的手顫抖了。

「瑤兒在家嗎?」俊逸鬆開捂臉的手,看向齊伯。

「一直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想是讓秋紅氣壞了!」

俊逸緩緩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門,步下樓梯。

齊伯關上房門,跟在身後。

閨房裡,碧瑤一動不動地躺著。

俊逸走進,挪到床邊。

碧瑤仍舊沒動。

俊逸在床沿上坐下,伸手撫在碧瑤頭上。

碧瑤忽地坐起,兩眼痴獃,盯住他。

俊逸攬住她,抱在懷裡。

碧瑤掙脫,痴痴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個陌生人。

俊逸兩眼含淚:「瑤兒」

「阿爸,我們真的沒錢了嗎?」碧瑤冷不丁爆出一句。

「是哩,」俊逸點頭,「阿爸破產了,我們什麼也沒有了。」

「我們這房子也沒有了嗎?」

俊逸點頭。

碧瑤低下頭去,嗚嗚哭起來。

俊逸再次攬過她。

碧瑤沒再掙脫,不無驚懼地抱緊了他。

時光凝滯。

陡然,碧瑤似是想起什麼,抬起頭,聲音激動:「阿爸,我們沒有破產,我們有錢!」

「瑤兒,」俊逸更緊地摟住她,語氣傷感,「阿爸真的沒錢了!」

「阿爸沒有,我有!」

俊逸盯住她:「哦?」

「是曉迪!」碧瑤由於激動而臉色潮紅,「曉迪有錢,他有許多許多的錢!」

「哦?」俊逸驚愕,「他有多少?」

「十萬兩!」

「你」俊逸大張著口,「哪能曉得的?」

「我親眼看到的,是張支票,裝在他最裡面的袋袋裡,上面寫著『滙豐銀行』幾個字,那些英文我在學校里學過,全都認識!」

俊逸長吸一口氣,眼前浮出順安下意識地掏錢並改作撓痒痒的動作,一絲冷光掠過心頭。

「阿爸,」碧瑤略作遲疑,「我我還要告訴你一樁事體,我必須嫁給曉迪,我曉得你不同意,可我必須嫁給他,我沒有別的選擇!」

俊逸咬緊嘴唇,身子微微發顫。

「阿爸?」

俊逸面孔扭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氣,手捂在胸口上。

「阿爸,你怎麼了?」

俊逸勉強壓住火氣,擠出個笑:「沒沒什麼,阿爸沒什麼!」

碧瑤抱住他的脖子:「阿爸,你答應我吧,答應我嫁給曉迪!」

俊逸緊緊摟住她,淚水流出:「瑤兒,你你」

碧瑤聲音發嗲:「阿爸」

俊逸顫聲,心裡一陣劇痛:「瑤兒,你你不能嫁給他啊!」

碧瑤震驚:「阿爸?」

「瑤兒,你」俊逸忍住鑽心的劇痛,「你的事體阿爸全都曉得了,可許多事體你不曉得,阿爸只能告訴你,你不能嫁給傅曉迪!」

碧瑤面孔扭曲:「你想讓我嫁給啥人?是伍挺舉嗎?」

「是哩。」

碧瑤一把推開俊逸,噌地跳到床下,顫著手指向俊逸,聲嘶力竭:「阿爸,我這也告訴你,我死也不會嫁給姓伍的,我生是傅曉迪的人,死是傅曉迪的鬼,我我我這就尋他去!」說著,穿上鞋子,一扭身,飛跑下樓。

俊逸一動沒動。

聽著碧瑤漸去漸遠的腳步聲,俊逸的淚水嘩嘩流出。

當挺舉回到魯家時,俊逸已經平靜下來,盤腿坐在他的茶案前面,兩眼微閉。

挺舉在對面蒲團上坐下:「魯叔,有個好消息。」

「是嗎?」俊逸淡淡一笑,斟給他一杯茶。

「我剛從祝叔那兒回來,祝叔已經將錢業危勢上報給蔡大人,蔡大人上報給兩江總督張大人,張大人電奏度支部並王爺,由道台府擔保向洋人銀行借款。只要這筆款子借回來」挺舉頓住話頭,目光鼓勵地看向魯俊逸。

「太好了!」俊逸又是淡淡一笑,看向牆壁,指著上面的雙叟畫,「幫個忙,把那幅畫摘下來!」

挺舉移來凳子,站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畫框,拿雞毛撣子拂掉灰塵,畢恭畢敬地擺到几案上。

「謝謝,」俊逸指向對面,「坐。」

挺舉坐下。

俊逸凝視那畫,良久,苦笑一聲:「這屋裡最值錢的東西,當是這幅畫了!」

「是嗎?」挺舉回了個笑,「能值多少錢?」

「要是遇到識貨的買家,它可換到十萬兩銀子!」

「是嗎?」挺舉心頭一凜,「沒想到這東西介值錢!」

「是哩。」俊逸淡淡地說,「其實,你們老伍家早就是個富翁。」

「魯叔,」挺舉再次苦笑,「甭繞圈子了,您想賣它,賣掉就是了。」

「魯叔還沒有混到去賣別人家的畫的辰光!」

挺舉一臉驚愕:「魯叔何出此話?畫是您的,您想賣就賣,這」

「你誤解魯叔了。還有你爸!」

「魯叔?」

「挺舉呀,」俊逸語重心長,「魯叔走到這地步,就沒有什麼要瞞你的了。我與你爸,是真正的要好,我能猜透他,他也能猜透我。魯叔看透科舉了,他卻迷在科舉上。魯叔跟他打賭,無非是想破去他的那層繭,讓他跟我一道做生意,不想他卻是一根筋哪。不瞞你講,那年我回去,招搖擺闊,根本不是與他賭氣,是為上海生意上的事體,是做局給他們看的。這樁事體,你可以去問老潘。」

挺舉情不自禁地「哦」出一聲,兩眼更緊地盯住俊逸。

「廢除科舉的事體,我回家之前就曉得了。我高興呀,因為我總算可以破掉他的繭了。那次回家,我的實意是想把他請到上海,讓他與我一起做生意。有你阿爸在我身邊,我可省去不少心哪!」

挺舉再次「哦」出一聲。

「真沒想到,事體後來會」俊逸苦笑一聲,搖頭,「不講這些了。這幅畫是你家的,我收下它,不是貪圖它,是想破去他的繭,也包括你的。你爸的繭他自己破了,你的繭這也破了,這幅畫也就失去用場了。」

挺舉緩緩跪下,淚下如雨:「魯叔,我我和阿爸錯錯怪你了!」

俊逸苦笑一聲,擺手:「錯怪不錯怪,一切都已過去了,不必再提。這幅畫,魯叔今朝正式還你!」

「這」

「收起來吧。」

挺舉捲起畫,擱在一邊,正襟坐下。

「除去這幅畫,魯叔還有一事相求!」

「魯叔,有啥事體儘管吩咐,我一定儘力。」

「我求你娶下碧瑤!」

挺舉震驚:「魯叔?」

「對不起,魯叔難為你了!」

「魯叔,」挺舉抬起頭,直視他的眼睛,語氣堅決,「其他事體好說,只這樁事體,恕挺舉不能從命!」

俊逸緩緩起身,繞過茶案,走到挺舉跟前,撲通跪下。

挺舉傻了。

「挺舉呀,」俊逸淚出,「魯叔沒錢了,魯叔走投無路了。魯叔沒有什麼好顧念的,只有這個瑤兒放心不下。瑤兒雖說任性,有點兒小脾氣,可她是個好姑娘。魯叔這這就把她託付給你了!」

挺舉總算反應過來,起身拉他。

俊逸不肯起來。

挺舉跪下來,泣道:「魯叔,您哪能這樣哩?快起來吧,小侄求您了!」

「你不應下,魯叔就不起來!」

「魯叔呀,小侄應應不下啊,魯叔」

俊逸抬起淚眼,盯住他:「挺舉,是不是因為甫順安?」

「不全是!」

「那是你不喜歡瑤兒?」

「也不是。」

俊逸沉思片刻:「是你有人了?」

挺舉點頭:「是哩。」

「是麥小姐嗎?」

挺舉搖頭。

「那」俊逸怔了,「是啥人?能否講給魯叔?」

挺舉抿緊嘴唇。

「挺舉,到這辰光了,沒有什麼好隱瞞的。她是誰?告訴魯叔!」

挺舉仍舊不說話。

「是老家的人嗎?」

挺舉搖頭。

「她就在此地?」

挺舉點頭。

俊逸怔了:「介大個事體,你哪能隻字不吐呢?是魯叔哪兒對不住你」頓住。

「魯叔,我我」

「好了,」俊逸擺手,「甭說了。告訴魯叔,你跟她訂婚沒?」

挺舉搖頭。

俊逸長出一口氣:「沒有訂婚,就不作數。」

挺舉急了:「魯叔,可」

「她是何人?家住何處?是何門第?」

「好吧,」挺舉一咬牙,和盤托出,「魯叔,我不瞞您。她叫小荔子,是是那個占卦的老阿公的孫女,我喜歡她!是真的喜歡!」

「你喜歡她什麼?」

「不曉得。她是我的剋星,我我一見她就」

「是哩,」聽到「剋星」二字,俊逸悵然有頃,好似回到過去,「當年遇到瑤兒她媽,我就跟你現在一樣。她喜歡你不?」

「喜歡。」

「她告訴你她喜歡你了?」

「沒有。」

「那你怎麼曉得她喜歡你?」

「我曉得她喜歡,她」挺舉不再講了。

俊逸兩手抱頭,兩行淚水緩緩流下。

「魯叔,」挺舉勸道,「聽我一句,小姐歡喜曉迪,曉迪也歡喜小姐,這是一樁好事體,你就想開點兒吧!」

「挺舉呀,你」俊逸聲音哽咽,「唉,魯叔哪能對你講呢?」

「魯叔只管講。您講出來,我們好商量」

俊逸低下頭去,雙手捂在眼上,良久,抬起頭,鬆開手,順勢抹去淚水,苦笑一聲:「挺舉,這樁事體甭再提了。」擺手,「去吧,魯叔想靜一靜」說著,兩眼閉合。

挺舉遲疑一下,起身,拱手:「魯叔,您多保重,把事體看開些。至於那筆錢,您不必憂心,我來想辦法!」

「謝你了。」

挺舉轉身走出,腳步沉重。

「慢!」俊逸叫住他。

挺舉站住。

「拿走你的畫!」

挺舉盯住畫。

挺舉的耳邊響起俊逸的聲音:「要是遇到好買家,它可換十萬兩銀子!」眼珠子猛地一亮,不由自主地伸進口袋,摸出丁大人不久前贈給他的念珠。

「魯叔,」挺舉迴轉身,拿起畫,「畫我就拿走了!」

俊逸擺手:「去吧。」

「哦,對了,」挺舉剛走幾步,又拐回來,「祝叔托我告訴您: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商務總會在,只要四明公所不解散,只要我祝合義還活著,就不會扔下他不管!」

俊逸捂住臉,再次擺手。

挺舉緩緩轉身,下樓。

丁大人出院了。

陳炯的三槍均未射中要害,造成傷害的是腹部的那粒子彈,但它在穿越丁大人厚厚的官袍及脂肪之後,如同長了眼,剛好從重要臟器的空隙里穿過,沖斷一段小腸子后,窩在一處肥油里。對於精於外科手術的英國醫生來說,取齣子彈、修復腸子根本不是難事,手術台上不到兩個小時就輕鬆完成了。

丁大人住院,西人醫院如臨大敵,清**的兵丁嚴密盤查,丁大人的病房駐守著幾道護衛,如夫人更是寸步不離。然而,對於百務纏身的丁大人來說,住院如同坐監,一天也不想多住,傷口尚未拆線,就吩咐如夫人安排出院。如夫人問過醫生,確定沒有大礙,便吩咐打道回府,將書房改造成病房,將丁大人安頓下來,每天接送醫生複查傷口,換藥消炎。

丁府門前戒備森嚴。

得知丁大人回府,各路權貴紛至沓來,從中午到黃昏,丁府門前車水馬龍,各種車輛絡繹不絕,形成擁堵。

所有權貴全被侍衛長擋在門外。權貴們無奈,只好一個接一個地跪在地上朝府內叩拜,再獻上禮品,拱手退走。

挺舉遠遠地站著,看著這場熱鬧。

天色昏黑,前來探訪的權貴終於少了。挺舉走向大門,照例被侍衛攔住。

挺舉出示念珠,有人叫出侍衛長。

侍衛長認出伍挺舉,驗過念珠,敬個軍禮:「伍議董,請問有何事體?」

挺舉拱手:「在下求見丁大人,煩請官長稟報!」

「伍議董稍候!」侍衛長拿念珠進府,直入後花園書房。

「老爺,商務總會的伍議董持此物求見!」侍衛長雙手呈上念珠。

丁大人躺在榻上,兩眼微閉。

如夫人坐他身邊,手中拿著一張外文報紙,顯然在為他講解報上的內容。

「去,」如夫人沒接念珠,指向門口,沉臉沖侍衛長道,「告訴那個姓伍的,滾得越遠越好!因為他,老爺方才遭此橫禍,老身這還沒有尋他算賬呢,他倒是有臉登門?」

侍衛長轉身欲走,丁大人咳嗽一聲,對如夫人:「拿念珠來!」

如夫人怔了一下,接過念珠,雙手奉上。

丁大人接過,放在手裡轉動起來。

侍衛長躬身侍立。

丁大人轉動一時,口中出來一個聲音:「讓他進來!」

侍衛長應過,疾步走到大門外,向伍挺舉招手。

挺舉跟侍衛長直入書房,叩拜:「晚輩伍挺舉叩見大人,請大人萬安!」

「免禮。」

「謝大人!」挺舉起身,侍立。

「小夥子,」丁大人讓如夫人扶他坐起,轉動手中的念珠,睜眼盯住挺舉,「事體真還讓你講對了。只可惜,關鍵辰光,老朽未能儘力!」

「大人能聽晚輩微言,躬身力行,且還為此遭受暗算,晚輩萬分感動!」

「今朝你來,不是只為說一句感動吧?」丁大人緩緩躺下,眼睛慢慢合上。

「大人明鑒。」挺舉應道,「晚輩此來,一是向大人問安,二是想向大人推銷一幅畫作!」

「哦?」丁大人睜開眼,「什麼畫值得你專程推銷?」

「鏡湖雙叟!」

聽到這個名字,丁大人忽地坐起,不承想卻牽動了傷口,疼得他齜牙咧嘴。

如夫人扶他躺下,白挺舉一眼。

丁大人忍住疼,苦笑一下,看向他手中的畫軸:「可是你手中這個?」

「正是。」挺舉雙手奉上,「敬呈大人過目!」

「展開我看。」

挺舉徐徐地展開畫軸。

「近前!」丁大人轉對如夫人,「取鏡來!」

挺舉拿著畫近前幾步,如夫人取來老花鏡給丁大人戴上,又拿過一個放大鏡。

丁大人審畫,目光所向,如夫人就把放大鏡移過去。

丁大人審完畫,擺手。

如夫人放下鏡子,取下他的老花鏡。挺舉也將畫軸捲起,退後幾步,原地站定。

「嗯,是雙叟的真跡。小夥子,開個價吧!」

「十萬兩!」

如夫人不無驚愕地張大嘴巴,剛要說句什麼,丁大人擺手,閉目有頃,看向挺舉:「是魯俊逸讓你來推銷的吧?」

「不是。是晚輩自己來的。」

「那這幅畫是誰的?」

「晚輩先父遺物!」

「既為祖傳家寶,你為何要賣?又為何一口咬定十萬兩?」

「為茂升錢莊。茂升錢莊實質上已經倒閉,十萬兩銀子是錢莊欠下的儲戶債務。」

「錢莊是魯俊逸的,你為什麼要賣掉自家的畫為茂升債?」

「為兩個原因,」挺舉緩緩說道,「一是晚輩為茂升職員,茂升有難,身為茂升襄辦,晚輩責無旁貸。二是這些儲戶多為在滬幫工的低層甬人,所持皆為小額庄票,大宗不過百兩,小宗僅有一兩,是血汗錢,牽動萬家生計。今遇此劫,儲戶擠兌,茂升不想辜負他們,卻又力不能及。晚輩此來,明為賣畫,實為求請大人施以援手!」

如夫人深吸一口氣,盯住丁大人。

丁大人閉目沉思。

時光凝滯。

「小夥子,」丁大人眼睛未睜,聲音出來,「你家的這幅畫,老朽不買了!非不肯買,是不能買!」

「大人?」挺舉愕然。

「小夥子,你這麼做,充其量不過是三個氣:一是義氣,二是意氣,三是小氣。要成大事,此三氣皆不可取。義氣屬於江湖,意氣屬於莽漢,小氣屬於市井。前面二氣我就不作解釋了,單說最後一氣,就不明智。此劫非茂升一家獨有,滬上錢莊無一倖免,或多或少皆受拖累。所有錢莊都有小額儲戶,也都牽動千家萬戶的生計。你只看到茂升,無視其餘,豈不是顧此失彼,顧小失大了嗎?」

顯然,丁大人所想更多,所看更遠。

挺舉不由得打個寒戰,良久,跪地叩道:「謝大人教誨!大人高瞻遠矚,晚輩慚愧!大人有傷在身,靜養要緊,晚輩告退!」

挺舉起身,退後幾步,轉身離去。

「小夥子,留步。」

挺舉頓住步子,回頭。

丁大人招手。

挺舉走回來,拱手:「大人有何吩咐?」

「你既為交易而來,空手回去也是不妥。這樣吧,老朽送給你十萬兩銀子,如何?」

「送給我十萬兩?」挺舉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過,老朽也有一筆交易!」

「大人請講!」

「這點銀子不是買你的畫,而是買你這個人!從交易之日起,你必須留在泰記,為泰記做事!」

「這」挺舉顯然沒有想到丁大人會提這個要求,愣怔一時,拱手問道,「晚輩愚痴,敢問大人,晚輩怎麼來為泰記做事?」

「在泰記做事,就要遵照泰記規矩。泰記規矩只有一條,就是忠誠。至於如何做到忠誠,待你到來,車總管會吩咐你的!」

「謝大人器重!」挺舉略一沉思,毅然拱手,「大人盛情,晚輩不敢輕領。茂升仍在難中,晚輩身為襄辦,正值出力之時,還請大人寬諒!」

「小夥子不必急於決定,老朽候你三日!」丁大人盯他一會兒,語氣緩緩的,「是大鵬,當有展翅之地,泰記海闊天空,或可供你翱翔!」

「謝大人厚愛!」挺舉再次拱手,「晚輩告辭!」

天色昏暗。挺舉大步走出丁府的大門,在關門的吱呀聲中回望一眼,步履沉重地沿街走去。

一個黑影緊跟上來。

挺舉沒有察覺,兩腿繼續朝前邁著,腳步越走越慢。

黑影趕前幾步,在他的肩上輕輕一拍。

挺舉扭頭,驚喜交集:「小荔子」

夜色蒼茫,陰雨霏霏,小巷子里甚是冷清。

齊伯披著蓑衣,在雨幕里一步一晃地走著。

齊伯的耳畔回蕩著魯俊逸的聲音:「十萬兩呀眼下能夠說話的只有真金白銀!」

齊伯的眼前浮出他送給申老爺子的兩隻裝滿金條的老箱子。

齊伯終於走到巷子盡頭,站在兩扇黑漆大門前面。

齊伯伸手欲敲大門,又停下來,返回陰影里,緩緩蹲下。

不知過有多久,齊伯再次站起,走到門前,又折回來,再次蹲下。

一條戴著斗笠的黑影沿巷子疾走過來。

黑影走到大門外面,沒有敲門,直接推開,跨進。

是葛荔。

大門合上,葛荔的腳步響進正堂。

齊伯沒有聽到再開門的聲音,顯然,堂門是敞開的。

齊伯站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大門處。

大門沒有關牢,裂出約一指寬的細縫。

齊伯隔著細縫望進去。

正堂里點著一盞油燈,不是很亮。光影里,申老爺子、阿彌阿公相對坐在木榻上,各自閉目。蒼柱盤腿坐在木榻旁邊的蒲團上,矮二人一頭,但構成鼎足之勢。

堂中靜寂。

葛荔站在申老爺子前面,兩眼直直地盯住他。

申老爺子兩眼閉合,無視她的存在。

「老阿公,」葛荔開口了,聲音很小,半是哀傷,「伍挺舉他」戛然止住,咬住嘴唇。

「他怎麼了?」申老爺子似乎是急於聽到下文。

「去丁府了,說是為魯老闆籌款。茂升錢莊欠小儲戶十萬兩銀子,承諾明日兌現,但款項迄今沒有著落。魯老闆籌不到款,出賣家產也沒人要,走投無路了。」

「他籌到沒?」

「沒有。」

「他人呢?」

「尋陳炯去了。」葛荔遲疑一下,「老阿公,啥事體也難不倒您老。我這回來,是想問問您老,看能不能生個辦法幫幫他,他」淚水流出來,小聲哽咽。

申老爺子沉思有頃,移開話題:「那個姓石的呢?石典法?」

葛荔擦把眼淚:「石典法賴在魯家錢莊的銀庫里不出來,定要拿到銀子。聽錢莊的人說,他的銀子全都變成股票了,大把頭將他購買股票時的所有票據拿給他看,還有合同,上面有他簽的字、畫的押,石典法把合同搶過去,撕碎,還要吃進肚裡去,大把頭拚命搶回來,粘貼了小半天。銀庫里全空了,只有一排排的空架子。姓石的搬進一箱子酒,一瓶一瓶地喝,誰勸他,他就拿酒瓶子砸誰,看樣子瘋了。」

「小荔子,你去趟魯家,望望你的七阿公,甭讓他出個啥事體!」

「老阿公,我方才講的,你聽見沒?」

申老爺子擺手:「曉得了。去吧。」

「好哩。」葛荔快步出門。

聽到葛荔走遠,三人各自睜眼。

「魯家這場劫,是否救之,如何救之,我們這就議議!」申老爺子率先發話。

「事體牽扯到七叔,照理是該救,只是」蒼柱頓住。

「蒼柱,有話請講。」

「據我所察,魯家的窟窿遠不止十萬兩!聽小荔子講,姓石的五百萬兩全部換作股票了,可以不算,但茂升效仿善義源、潤豐源大開空頭庄票,而這些庄票幾乎全部流入洋人銀行,估計不下百萬兩。前些時為庄票的事錢業與銀行鬧過一場,如今,洋人銀行存下那麼多的庄票,得理在先,絕不會罷休,因而蒼柱以為,姓魯的麻煩不在內,而是在外,亦遠非十萬兩甚至一百萬兩所能解救!」

阿彌阿公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唉,」申老爺子長嘆一聲,「七弟一心指靠魯俊逸養老,卻不承想」

「五叔,何去何從,蒼柱聽您吩咐!」蒼柱盯住申老爺子。

「依你七叔眼力,願意跟從魯俊逸,足見此人品質。魯俊逸重用並信任挺舉,足見其眼力。魯俊逸守承諾、講規矩,只手空拳在上海灘打下一片天地,足見其能力。魯俊逸眼前雖有兇險,但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坎,此坎一旦過去,一切就會好轉,此所謂否極泰來。只是如何施救,我們倒要斟酌。」

「五叔之見如何?」

「我們不妨把眼界放寬遠些。此番橡皮股災,受災的遠不止魯家。昨晚我掐算一卦,冥想通宵,深為未來局勢憂心。」

蒼柱心裡一緊:「五叔」

「如果不出所料,未來必有大變,且此變與眼前的股災密切相關!」

蒼柱震驚:「是何大變?」

「玩過骨牌沒?」

蒼柱長吸一口氣:「五叔是講,這事體會引發連鎖反應?」

「是哩。」申老爺子語氣沉重,「如果我們把眼界再放寬遠一些,把中國各地錢業以及與錢業相關的其他各業比作一張張骨牌,茂升及眼下倒地的幾家錢莊,僅僅是個開端而已。」

蒼柱的臉色變了。

阿彌阿公再次雙手合十:「阿彌陀佛!」

隱在門外的齊伯悄悄離開。

「唉,」齊伯走出巷子,仰天長嘆,「五哥操心天下大事,我卻在這兒算小賬,琢磨那十萬兩銀子,羞殺人哪!」

齊伯沿著來路回去,消瘦的身影一搖一晃,隱沒在暗夜中。

細雨蒙蒙。

四馬路翠春園的幾隻大紅燈籠隨微風飄蕩。

空氣濕冷,挺舉身上只穿一件襯衣,外衣包在那軸畫上,縮著頭候在門樓里。

有人陪著任炳祺走出。

炳祺打量挺舉:「你是」

挺舉拱手:「在下伍挺舉。請問,陳炯先生可住此處?」

「呵呵呵,是伍議董呀,」炳祺熱情還禮,「師叔時常講起你,只是無緣得見。下著雨,哪能站在這屋檐下呢?快快快,後堂里請!」

「陳兄在不,我有急事體尋他!」

「不巧哩,師叔後晌去吳淞口了,說是明朝傍黑才能回來!」

「這」挺舉怔了。

「伍議董,」炳祺深鞠一躬,哈腰道,「在下任炳祺,是陳先生的徒侄。師叔不在,議董有啥事體,對在下講也是一樣!」

挺舉遲疑有頃,看向外面的雨,苦笑一下:「有雨傘沒?」

「有有有。」炳祺看向身邊人,「發啥呆,快拿傘去!」

那人進去,拿來一把油氈洋傘,遞給挺舉。

挺舉撐開,拱手:「謝了。雨傘改日奉還!」

「議董且慢!」炳祺噌地脫下外衣,「請穿上這個!」

挺舉笑笑,穿在身上,撐起傘,沒入雨幕中。

魯家的小香堂里,俊逸在觀世音前面的玉香爐里添上香火。

俊逸退後,在蒲團上跪下,朝觀世音拜過幾拜。

俊逸起身,退出,關好房門。

俊逸回到書房,將桌上的東西理齊,拿出糨糊,將擺在桌上的幾封信分別封好,裝進一個大封套,放進包中。

俊逸環視一周,墊上凳子,從書架上取下一管長長的洞簫。

簫上落了一層厚灰。俊逸又吹又震,用雞毛撣子又拂幾下,拿毛巾擦拭乾凈。

俊逸拿上洞簫,順手摸起一把洋傘,拎起包,緩緩出門。

走到門口,俊逸回身凝望一眼,將門關上,下樓。

俊逸撐傘走到院門口,齊伯從門房裡走出來。

齊伯怔了:「老爺,介晚了,你這是」

「看看阿秀去。這幾日亂套了,我答應她今晚過去。」俊逸略頓一下,「齊伯,介晚了,你守在門口做啥?」

「碧瑤沒回來,我得守著她。」

「好咧。」俊逸應過,走有幾步,猛地想起什麼,拐回來,「齊伯,你也去一趟。」

「到哪兒?」

「阿秀那兒。」

「有啥事兒嗎?」

「我想給阿秀個名分,您見個證!」

「這」齊伯頓一下,笑了,「介急?」

「急倒不急,是半月前我就有這打算,只是一直忙於股票的事,把這事兒落下了,這辰光,股票崩了,我的心也靜了,今兒是個好日子,我想把這事體了結,圖個喜氣,沖沖霉氣!」

「俊逸呀,」齊伯盯住他,「你不會是有啥想法吧?」

「唉,」俊逸輕嘆一聲,「這辰光了,還能有啥想法?這名分早該給她的,只是因為瑤兒瑤兒這辰光想開了,我想」

「要是沒啥別的,我這叫輛車子!」齊伯披上蓑衣,走到街上。

「齊伯,」俊逸叫住他,「車子也是腿腳走出來的,反正沒啥事體,我倆慢慢走,順道嘮嘮!」

「好咧。」齊伯關好院門,給碧瑤留出一道縫,便與俊逸走上街道。

夜已深,天上陰沉沉的,街上沒有路燈。

商店的燈火一家接一家地熄滅了。

碧瑤瘋了一般奔跑。

一陣大風刮來,吹起碧瑤的旗袍。緊接著,雨點砸下來。

就在碧瑤無助時,迎面過來一輛黃包車。

「小姐,坐車不?」車夫叫道。

「快過來!」碧瑤揚手。

「雨大,加一倍錢!」車夫跑過來,趁機討價。

「我加兩倍!」碧瑤跳上車,「王公館!」

「哪個王公館?」

「就是租界王探長的公館。」

「好咧!」車夫飛奔。

距離並不遠,車夫約跑二十分鐘,停在公館大門外面。碧瑤付過車錢,上前叫門。

守門人走出來,見她這副模樣,驚道:「小姐,大半夜的,你尋啥人?」

「我尋章虎!」碧瑤聲音急促。

守門人怔了下,盯她看一會兒:「小姐稍等,我這就通報!」

碧瑤板起臉:「我自個兒會找!」說話間,人已進去。

見她模樣冷竣,守門人吃不准她的來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後。

碧瑤頓住步子:「他住哪間?」

守門人指向靠近角落的房子:「就是那兒!」又跑前幾步,大叫,「阿哥,有個小姐尋你!」

房間里燈光明亮,章虎與幾個兄弟正在麻將桌上激戰。順安坐在旁邊,似觀戰,又似發獃。

章虎走出,打量碧瑤:「你是」

「你就是章虎?」

「是哩。」

「傅曉迪在哪兒?」

章虎明白過來,沖屋裡大叫:「兄弟,快出來,有人尋你!」

順安走出,見是碧瑤,魂飛魄散:「小姐?」

章虎細審碧瑤,拍拍順安肩膀:「果然是天生麗質,兄弟艷福不淺嗬。」嘴一努,「領房間去吧!」轉對聞聲趕來的其他人,「看啥稀奇哩?傅兄弟這有好事體,來來來,我替兄弟送你們和幾把!」

眾人嘻嘻哈哈地走進旁邊一個亮燈的大房間,裡面傳出翻動麻將的聲音。

順安將碧瑤扶進旁邊一間客房。

碧瑤伏在順安肩頭,一下接一下地抽噎。

順安眼珠子滴溜溜地轉幾圈,鬆開她:「瑤兒,甭哭了。看你,衣裳全濕透哩!」

碧瑤止住哭聲。

順安拿過幾件乾衣服:「介冷的天,甭著涼了。這是我的衣裳,你先換上。」

碧瑤點頭,脫下濕衣服。

順安背過臉,倒杯熱水。

碧瑤換好衣服,順安遞上熱水。

碧瑤喝幾口,心裡暖和許多,情緒也緩和下來。

「介大的雨,看你急的!究底是為啥事體?」

碧瑤抿著嘴唇,盯住他:「曉迪,我要你娶我!」

順安心裡撲通緊跳,面上卻沒表現出來,語氣平淡:「是哩,我要娶你!」

「我要你馬上娶我!」

「婚喪嫁娶是人生大事,哪能介急哩?」

「我我們不能等了!」

「為啥?」

碧瑤怒氣上攻,胸脯一起一伏:「我阿爸要要我嫁給伍挺舉!」

順安眼珠子連轉幾轉,換過笑臉,將她抱在懷裡,輕輕拍她:「你是哪能講哩?」

「我死也不嫁給他!」

「是哩!」順安抱她上床,掀開被子,「這都小半夜了,睡吧。再急的事體,也得明朝再說,是不?」

碧瑤溫順地「嗯」出一聲。

雨仍在下。

申老爺子的宅院外面,挺舉久久站在雨地里,望著黑漆漆的兩扇大門。

門關著,沒有亮光。

挺舉的雙手按在門上,又漸漸僵住。

身後傳來聲音,很輕。

挺舉扭身,是一個戴斗笠的人。

「小荔子!」挺舉定睛一看,驚喜交集。

「站在這兒做啥?」葛荔凝視他。

「我不做啥」

「嘻嘻,」葛荔笑了,「不會是來尋老阿公的吧?」

「不是,」挺舉沉定下來,一字一頓,「是來尋你!」

「尋我?」葛荔聲音微顫,「尋我做啥?」

挺舉目光熾熱:「看看你!」

「既來尋人,為什麼不敲門呢?」

「我」

「好了好了。」葛荔嬌笑一聲,「要看也得去屋裡看,我給你點上兩盞燈,讓你看個清爽。」

葛荔作勢開門,被挺舉攔住。

「小荔子,我」挺舉央求,「我們就在這雨地里走走,好不?」

葛荔盯他一會兒,點頭。

二人沿著雨巷,肩並肩,在雨幕里緩緩地走著。

細雨軟綿。

二人在軟綿的雨巷裡越走越緩。

兩道黑影越靠越近。

其中一個取下斗笠,鑽進傘下。

兩個人影合成一團,相互攬著。

葛荔的聲音:「錢借到沒?」

「沒有。」挺舉的應聲。

「我們求求老阿公去!」

「老阿公又不是鑄錢的。」

「老阿公無所不能,沒有事體能難倒他的。」

「是嗎?」

「咦,聽聲音你是不相信哪?」

「我信。」

「信了就跟我往回走!」

「還是在這雨里走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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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上海.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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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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