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償債務俊逸輕生走西東兄弟反目

俊逸、齊伯趕到時,阿秀的房間里亮著燈,院門虛掩著。

聽到腳步聲,樓梯的燈亮了,繼而是樓下廳堂的。阿姨迎出來,打開堂門。

「把那包東西熱一下,弄幾道菜!」俊逸指向齊伯手裡的袋子,裡面是他們順道買來的鹵貨。

齊伯笑笑:「我來吧。」

齊伯正要拐進灶房,俊逸叫道:「齊伯,讓阿姨忙,您還有事體呢。」

齊伯將袋子遞給阿姨,跟在俊逸身後走進堂門。

阿秀已經下來,見到齊伯,吃一小驚,旋即笑道:「齊伯,久沒見您了!」

「早說要來呢。」齊伯抱歉地笑笑,看向俊逸。

俊逸打開提包,拿出一個包,遞給齊伯:「齊伯,擺個香堂!」

見俊逸啥都備好了,齊伯沒再說話,接過來,打開,是香、燭、牌位等一應擺香堂的物件,就動手布置起來。

阿秀顯然吃驚,看會兒齊伯,又看向俊逸。

俊逸盯住阿秀。

「阿哥?」阿秀忖不透,靠前一步,小聲道。

「今兒是個好日子!」俊逸的聲音也很輕。

「嗯,」阿秀點頭,「我看過皇曆,曉得是個好日子,曉得阿哥會來,一大早就在等你,差點兒」頓住。

「差點兒什麼?」

「差點兒它就過完了!」阿秀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到。

「它不會完,它永遠屬於你,屬於我的阿秀!」俊逸握住她的手。

「齊伯,這是做什麼?」阿秀看向齊伯。

齊伯已經擺好香案,香、燭也燃著了。

齊伯正要應話,阿姨走進收拾桌子,顯然已把菜品備好了。

俊逸擺手止住她,轉對齊伯:「齊伯,開始吧。」

齊伯點頭,拿出一塊紅巾走到阿秀跟前,戴在阿秀頭上。

「秀兒,」俊逸牽住她的手,「從今天起,從現在起,你是我魯俊逸的正式妻子了!」

紅蓋巾里傳出阿秀的哽咽。

接下來,在齊伯司儀下,俊逸、阿秀拜完天地。

俊逸當場揭開阿秀的蓋頭,轉頭吩咐阿姨:「阿姨,擺酒,上菜!」

阿姨擺好菜,上了一壺早已溫好的酒,擺好酒具。

「齊伯,阿姨,請坐!」俊逸禮讓齊伯、阿姨。

「老爺,我我也坐?」阿姨一臉惶恐。

「阿姨,坐吧。」俊逸再度禮讓,「今兒是我與阿秀的好日子,俊逸謝你了!」說著親手端起酒杯,為她斟上,也給齊伯斟了,敬上。

阿姨感動,哭起來。

齊伯端杯,老淚流出:「俊逸,阿秀,這一天齊伯想好久了,只沒想到會是今晚。來,齊伯祝賀你們,祝你們百年好合!」說罷,一飲而盡。

俊逸三人盡皆飲下。

飲完三杯,齊伯又自斟一杯,朝俊逸、阿秀舉起:「俊逸,阿秀,辰光不早了,我得趕回去,不定瑤兒回來了呢。」飲完,起身告辭。

俊逸、阿秀送出院門,返回也沒再飲,俊逸抱起阿秀,徑投二樓,放到床上。阿姨將場面收拾了,也回房間歇了。

俊逸關上房門,怔怔地坐了一會兒,下樓拿回提包並洞簫,坐在她梳妝台前的凳子上,對著她,兩眼微閉,悠悠地吹奏。

樂音低沉、悠揚,在房間里迴旋,似在追憶什麼。

阿秀緩緩地脫掉衣服,雙手托著香腮,含情脈脈地凝視他。

簫聲轉調,漸悲,如泣如訴。

阿秀聽出來了,眼裡流出淚,緩緩下床。

簫聲越發悲涼。

阿秀泣下如雨,淚眼模糊地走到俊逸身後,柔軟的酥胸貼在他背上,顫聲:「阿哥,你是吹給我阿姐的嗎?」

簫聲顫抖。

「阿哥,」阿秀哽咽,「小辰光,我聽阿姐講,一聽到你的簫聲,她的心就碎了,人就醉了。我現在信了。」

簫聲嗚咽,俊逸淚水兩行。

阿秀轉到他的前面,撲進他的懷裡,輕輕啜泣。

簫聲戛然而止。

洞簫掉在地上。

俊逸緊緊抱住她,將她抱到床上。

俊逸脫掉衣服,將她壓在身下,壓得她幾近窒息。

遠處雞鳴。

房間里一片昏暗。

俊逸溜下床,摸索著穿衣。

儘管聲音很輕,阿秀仍舊醒了,拿被子掩住胸部,坐起來,輕聲問道:「阿哥,你起介早做啥哩?」

「我要出趟遠門。」俊逸給她個笑。

「是啥事體?」

「生意上的事體。」

「哦。是去哪兒?」

「西方,很遠的地方。」

阿秀沒有多想,拉亮電燈,穿上睡衣:「阿哥,你坐好,我來!」

阿秀跳下床,為俊逸梳頭、編辮子,又從衣架上拿下西服。

「穿長衫!」

阿秀將西服掛回原處,取來長衫。

俊逸對鏡審視許久,吻一下阿秀,走向門口。

「阿哥,你的包?」阿秀提醒。

「包用不上了,就放在這兒。對了,包里有個信套,過個幾日,你交給齊伯。」

「好哩你啥辰光回來?」

俊逸凝視她,笑笑,再次吻她:「很快的。阿秀,你甭想我,我很快就會回來,我會永遠守在你身邊,一分鐘也不離開。」

阿秀把頭埋在他的胸前,點頭:「我信你。我也永遠守著你。」

天色大亮。

阿祥打開茂平谷行的大門,走進後堂,怔了。

挺舉、葛荔背靠背盤腿坐地,模樣一如入定的看相老人。

阿祥躡手躡腳地退到外面,見眾夥計紛紛趕來,輕聲吩咐:「噓!你們先到街上溜一圈兒,放假一個時辰!」

眾夥計不解,紛紛盯住他。

「愣什麼呢?快走!」阿祥揚手趕人,將門關上。

眾夥計心裡打著鼓走了。

阿祥搬個凳子,守在櫃檯前面。

坐有不到半個時辰,在天使花園燒飯的女人急匆匆地走過來,敲門。

阿祥聽到聲音,啟門出來:「噓—」

燒飯女人一臉急切:「阿祥,伍掌柜在不?」

阿祥扯她到一側,壓低聲音:「阿姨,我曉得米糧快沒了,過會兒我就送去。」

「哎呀,我不是來討米糧的。老和尚有急事體,你快去尋他!」

「曉得了。你先回,我這就去尋。」

女人匆匆走了。

想到阿彌公,阿祥不敢拖延,閃進店裡,走到後院,覺得不妥,復走出來,隔著一道牆大聲叫道:「阿哥—」

挺舉、葛荔打個驚怔,各自彈起。

「老法師有樁急事體,要你快去!」

挺舉、葛荔相視一眼,匆匆出門,如飛般趕到天使花園。

隨著一聲「阿彌陀佛」,阿彌公交給挺舉一封書信,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伍挺舉」三字。伍挺舉一眼看出信是麥小姐寫的,便瞄一眼葛荔,顯然怕她發作。

葛荔白他一眼:「看我做啥?拆開呀!」

挺舉拆開信封,拉出兩頁紙頭,果然是麥嘉麗寫給他的,字體又大又歪斜,中英文兼具。

挺舉沒敢細看,隨手交給葛荔。

「又不是寫給我的,給我做啥?」葛荔嗔怪道。

挺舉展開紙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張紙中間,夾著一張滙豐銀行的支票。

挺舉拉出支票,心跳陡然加速,瞳孔放到最大,緊緊盯住上面的數字:100000。

「又是十萬兩?」葛荔興奮道。

「是十萬兩!」挺舉一字一頓。

「天哪!」葛荔急不可待地拿過來,從後面個十百千萬地數著數字。

「快!」不待葛荔數完,挺舉一把拉起她,撒腿跑向園外。

營業時間未到,但茂升錢莊的大門外面已經黑壓壓地站滿前來兌錢的甬人,場面亂鬨哄的,將街道堵得嚴嚴實實。

更多的人紛至沓來。

一個長者跳上高台,大聲地維持秩序:「諸位,諸位,安靜一下,甭吵甭鬧。大家都是甬人,甭讓外人把咱甬人看低了。魯老闆一向重諾守信,既已承諾,一定會兌現。請大家自覺排隊,沿著街的右側一直排下去,自己檢查庄票,就按魯老闆講的,從一兩庄票開始,數額小者排前,數額大者靠後。」

眾儲戶紛紛查驗手中庄票,自覺地排成長長的一隊。

開門辰光到了,但店門仍舊關著,不見一個店員。

眾人覺得不對,再次喧鬧,排在前面的用拳頭砸門。

隊伍亂了。急眼的儲戶全都集攏過來,將店門圍了個嚴實。

眾人正在鬧騰,老潘、大把頭趕到,撥開人群,站到門前的台階上。

望到二人,眾人情緒激動,紛紛嚷叫起來。

老潘站到最高處,用手勢壓住雜訊,大聲叫道:「諸位老少爺們,實在對不起大家,魯老闆這幾日一直在外籌款,這還沒有回來呢,敬請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明朝再來!」

眾人震怒,七嘴八舌,紛紛質問:

「哪能推到明日哩?」

「沒錢就是沒錢,把話明說,甭再欺騙我們!」

「快叫魯俊逸出來說話!」

「對,叫魯俊逸出來!」

「甭廢話了,砸門!」

眾人湧向大門。

老潘、大把頭死死守住大門。

眾人將他倆推到一邊,又推又砸。

大門被砸開。

眾人齊湧進去,無不驚呆。

櫃檯後面的橫樑上,一身長衫的魯俊逸吊在上面。

老潘、大把頭撲進來,失聲悲泣:「老爺—」

眾人七手八腳,將魯俊逸放下。

老潘用手擋擋鼻孔,早已沒氣了。

挺舉、葛荔雙雙趕到,見人們齊刷刷地圍住庄門,低頭默哀。

「諸位鄉親,」挺舉高舉支票,聲音興奮,「銀子來了,這是滙豐支票,請大家耐心等候,我這就去滙豐兌銀子去。」

沒有一個儲戶理睬他,也沒有一人看向他手中的支票。

所有人都低著頭,表情哀傷。

在死亡面前,他們手中的這點兒銀子實在是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點兒銀子,將一個從不食言的漢子逼到了絕路。

挺舉怔了。

挺舉遲疑一下,走向大門。

眾人閃開,讓出一條通路。

挺舉與葛荔肩並肩走進大廳,看到魯俊逸尚未完全僵硬的遺體,驚呆了。

待反應過來,挺舉撲到魯俊逸身上,將支票放他臉上,悲痛欲絕:「魯叔,看呀,看呀,你看看呀錢錢哪,錢我搞到了,是十萬兩銀子,十萬兩銀子呀,我的好魯叔啊」

碧瑤一覺醒來,順安不見了。

「曉迪,傅曉迪!」碧瑤大叫。

沒有人應聲。

碧瑤坐起,皺眉:「咦,他是啥辰光起床的,我哪能不曉得哩?」

碧瑤又候一時,仍舊不見動靜,見自己的衣服依然濕淋淋的,只好穿上順安給她的衣服,推開房門,見外面大晴,已是中午。

碧瑤關上房門,回到屋裡,瞟見桌上擺著一個信封,近前一看,上面赫然寫著:「魯碧瑤親啟。」

碧瑤震驚。

碧瑤拆開信封,抽出幾頁紙頭,是順安寫給她的。

碧瑤讀信,耳邊響起順安的聲音:「瑤兒嗲嗲,昨晚聽你講起你阿爸的心愿,我如雷轟頂,一宵不曾合眼。自來上海,魯叔待我如子,我事魯叔如父。我愛你,我曉得你也愛我,但我不能拂違魯叔心愿,做出這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事。是哩,挺舉阿哥在各方面都比我能幹,我自嘆弗如,魯叔相中他,沒能相中我,一定有魯叔的道理。我愛你,但我不能傷魯叔的心。愛人可以另尋,阿爸只有一個。沒有我,你照樣可以嫁人,沒有魯叔,你就沒有阿爸了。我思來想去,只有一條路好走,就是離開上海,遠走異國他鄉,成全魯叔心愿,成全你跟挺舉阿哥的好事體」

碧瑤翻頁,淚眼模糊,越看越快:「挺舉是我阿哥,我曉得他是好人。你嫁給他,我一百個放心,一千個放心。瑤兒嗲嗲,我愛你。在這世上,我只愛你一個人。因為愛你,我不得不離開你。我要離開這塊傷心地,走到天涯海角去,在那兒一個人傷心。我這就走了,永遠不再回來了!瑤兒嗲嗲,永遠屬於你的,曉迪!」

「天哪!」碧瑤如雷轟頂,信掉在地上,急跑出來,大叫:「章虎,章虎!」

章虎走出屋子,佯作驚愕:「魯小姐,你哪能還在這兒呢?我以為你早就走了呢。」

碧瑤急了:「快講,傅曉迪哪兒去了?」

「咦,真是怪哩!他去哪兒你哪能不曉得?」

「快講呀,急死人哩!」

「嗨,一大早他就尋到我,說是有樁急事體,要到外國去。剛好有班船去日本,我陪他買好票,送他上船去了。」

「船走沒?」

「早走了,十點鐘的船,這辰光怕是已經漂在大海上了!」

一陣天旋地轉,碧瑤栽倒在地。

申老爺子的宅院里,葛荔推門進來:「老阿公,老阿公—」

申老爺子正在擺弄花盆,抬頭看她:「啥事體?」

「魯老闆他尋無常了!」

「哦?」申老爺子老眉凝起,「慢慢講!」

「阿彌公交給挺舉一封信,裡面有張十萬兩銀子的滙豐支票,是麥基送給他的。挺舉拿上支票趕到錢莊,魯老闆卻在樑上掛了。」

申老爺子深吸一口長氣,埋頭擺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的語氣甚是惋惜,「就差那麼一丁點兒辰光!要是早到半個時辰」

「又能怎麼樣呢?」

「他就不會掛喉了呀!我們趕到時,他的身子還是熱的!」

「他不是為這點兒銀子死的!」

葛荔震驚:「咦,不為銀子,又是為啥?」

「為許多東西,還有贖罪。他是一個有血性的人哪!」

「是哩。」葛荔湊過去,蹲在他身邊,有點兒羞澀,「老阿公,我」欲言又止。

申老爺子繼續擺弄花盆:「還有啥事體?」

葛荔嘴一噘,嗔怪:「老阿公!」

「講呀!」

「你得看著我!」

申老爺子停住手,看向她。

葛荔臉上現出紅暈:「我我得告訴您一樁好事體!」

「我這聽著呢。」

「他就是那個小子,他歡喜我!」

「呵呵,」申老爺子先是一怔,繼而笑了,「有人歡喜倒是一樁好事體哩,難得呀。」又故意皺眉,「不過,這樁好事體,老阿公有點不相信喲!」

「是真的,騙你是小狗!」

「講講看,你哪能曉得人家歡喜你哩?像你這種搗蛋鬼,沒完沒了地折騰人家,有十個小夥子也早讓你嚇跑了!」

「是是他自個兒講出來的!」葛荔半是呢喃,「他講,他一遇到事體,就會想到我,他還講,他離不開我,他」陷入遐思。

「你是哪能講哩?」

「我我啥都沒講!」

「是哩,阿拉小荔子啥都不會講的,阿拉小荔子只會把頭拱在人家懷裡,拿胳膊摟住人家脖子!」

葛荔又羞又急:「沒!」起身摟住他的脖子,揪住他耳朵,「老阿公,你瞎講!」

「好好好,算是老阿公瞎講。」申老爺子又開始擺弄花盆。

「老阿公,」葛荔半是說給自己,半是說給老爺子,「我想清爽了。打今朝起,我一心一意待他,我要對他溫柔,我要讓他明白,我也歡喜他,我心裡想的只有他,我」

「呵呵呵呵,」申老爺子兩手沒停,「阿拉小荔子這是思春哩。是嘍,二八是芳齡,小荔子已經二九了。若是等到三九,就是一個老姑娘,想嫁人也沒人肯娶嘍。」

葛荔再次摟住他的脖子:「老阿公,瞧你」

從滙豐銀行取到的白花花的銀子被依次裝入銀箱,一溜兒擺放在茂升錢莊的櫃檯後面。

錢莊職員皆穿孝服,悉數上陣,嚴陣以待。

兌錢的人排作長龍,在廳內盤了幾道彎,由大門延伸到大街上,一直排出幾百步遠。前來兌銀的人都在胳膊上綁了一塊黑紗,神情默哀。

準備就緒,兌銀開始。

老潘站在高台上,手拿一個土製的擴聲器,朗聲致辭:「尊敬的父老鄉親們,尊敬的儲戶,我,茂升錢莊協理潘冬雷,謹代表錢莊總理魯俊逸先生,代表錢莊襄理伍挺舉先生,代表錢莊所有把頭、徒工,在此向信任茂升錢莊的所有儲戶、所有客戶,致以深深的謝意。」說畢,彎腰鞠躬。

眾人抹淚,低頭默哀。

「茂升錢莊自開業迄今,以信為本,一諾千金,錢莊總理魯俊逸先生正是因為這個『信』字,正是因為有負諸位信託,方才捨身以謝。錢莊襄理伍挺舉先生亦是為這個『信』字四處籌措銀子,歷盡辛苦,籌到這筆巨款,我們從現在開始,正式為所有儲戶,所有支持茂升錢莊的父老鄉親、親朋好友,兌現錢莊總理魯俊逸先生的鄭重承諾。」

一位長者問道:「潘協理,這些錢全是伍挺舉襄理籌借來的?」

「是哩。」老潘應道,「魯老闆籌不到款,欲賣家產兌現諾言,但沒有人能買,因為所有銀子都被洋人捲走了。為替老爺解難,錢莊襄理伍挺舉四處奔波,歷盡委屈,終於在最後關頭籌到這筆巨款。至於伍襄理是如何籌到的,如何為難的,在下也不曉得,在下只曉得魯老爺、伍襄理幾日來茶飯不思,天天在外面為諸位籌錢!」

眾人無不敬服,交頭接耳,傳遞伍挺舉的名字。

「諸位鄉親,」老潘又道,「伍襄理總共籌到十萬兩銀子。伍襄理吩咐,錢莊扣留一百兩為魯老闆送行,五百兩為錢莊與茂記職員支付欠薪及未來三個月的薪酬,餘下九萬九千四百兩,全部用作兌付。我粗算了一下,資金充足,凡持百兩庄票以下的客戶皆可兌現。儘管如此,伍襄理仍舊吩咐由少到多,凡持有茂升錢莊庄票的客戶,由最小數額,也即一兩銀子起兌,直到兌完全部現銀為止。潘某在此敦請諸位親友,視手中庄票數額自行調整排隊順序,凡違反秩序者,錢莊不予兌付。」

眾人紛紛查看手中庄票,自動調整順序。

慶澤遍體是傷,歪靠在自家樓下的一棵梧桐樹榦上。

慶澤身邊,他的妻子與女兒抱頭悲哭。

他家住在臨街的二樓,樓下是個做小生意的店鋪。

樓上傳來釘門的聲音。不一會兒,放高利貸的胖漢子從樓上走下,身後跟著兩個惡漢。

胖漢子走到慶澤妻子跟前:「小娘子,我與你家老公立過協議了,房子作價八十兩,小姑娘作價二十兩,清賬!」又朝身邊的惡漢努下嘴,「帶人!」

那個惡漢子走過來,一把拖過女孩子。

女孩子死死抱著母親,慘叫不絕:「姆媽,我不去,我不去呀阿爸」

慶澤妻子死死拉住女兒。

惡漢子一腳把她踹開,將小姑娘強行抱走。

慶澤妻子跟在後面,緊追不捨,場面凄愴。

慶澤表情木然,猶如一個死人。

魯家正堂懸挂著魯俊逸的巨幅黑白照片,當堂擺放一口黑漆棺木,棺頭貼著一個大大的「奠」字。

碧瑤沒有號哭,也沒有說話,只將兩眼獃獃地盯住棺材。

阿秀跪在另一側,一聲不響,兩眼痴獃。

齊伯一身麻衣,沒有跪,盤腿坐在碧瑤旁邊,一臉哀傷。

挺舉、阿祥披麻戴孝,挨住阿秀跪著。

幾個把頭、十多個掌柜等忙前忙后。

商會大佬、寧波同鄉、錢業掌柜等一個跟著一個弔唁,老潘與大把頭站在門口接來送往。

祝合義來了。

祝合義焚香,燒紙,磕頭,在完成一應禮節之後,雙拍動棺木,聲音哽咽:「俊逸呀,我曉得你沒有走遠,就在這裡看著呢。我這問你,你哪能非走這一步不可呢?天底下哪有過不去的坎呢?你聰明一世,又哪能糊塗在這一時呢」

合義嘟嘟噥噥,訴說一陣,將眾人的淚水全都勾引出來,現場悲哭一片。

見眾人全都哭起來,合義轉身走到挺舉背後,拍拍他的肩頭,朝外努嘴。

挺舉會意,跟他走到院子里。

「挺舉,」合義問道,「我與滙豐約的是明天,你能脫身否?」

挺舉眉頭凝起,看向靈堂。

「挺舉呀,」合義一臉殷切,「大家都在等米下鍋哩,這事體你必須去,我數算過,其他人頂不起來。」

挺舉點頭。

「你準備一下,我們拿什麼與滙豐談,這辰光是求人家,我這底氣不足哩。」

「我曉得。」挺舉應過,再次回到靈堂里,跪在原來的位置上。

夜色漸深,該走的全都走了。

挺舉緩緩起身,踏樓梯上樓。

樓上是魯俊逸的書房,門開著。挺舉走進來,拉亮燈,一步一步地走到魯俊逸的座位上,看向他的書桌。

桌面上攤著一大堆材料,都與橡皮股有關。

擺在最上面的是兩張報紙。

挺舉的目光落在兩張報紙上。

兩張報紙都被魯俊逸用紅筆畫了個圈:一個在四版的小角落裡,不細心根本看不出來;另一個則是在頭版頭條,字體很大。內容是相關的,小角落是滙豐銀行停止以股票抵押的公告,頭版頭條赫然刊登的是滙豐銀行以股票抵押的一整版大字公告。

挺舉將兩張報紙摺疊起來,看向空中,淚水盈出,喃聲:「魯叔,我曉得了,您走得不甘心哪!」

翌日上午,祝合義的馬車早早來到魯家,叫上挺舉,直驅外灘,在滙豐銀行的大樓前面停下。二人下車,走到滙豐門口,向阿三遞上拜帖,講清是大班約來的。阿三稟報,不一會兒,一個穿西裝的洋人走出來,引領合義、挺舉上樓,走進一個大而敞亮的辦公室。

洋大班查理坐在大班桌后,正在眉開眼笑地接電話,說的是洋文,嘰里咕嚕,語速甚快,即使跟著麥小姐學過一陣英文的挺舉也聽得稀里糊塗。

大班講完電話,放下話筒,幾乎是在霎時間斂起笑容,臉皮繃緊。

引他們進來的洋人顯然是個助理,對大班簡要講幾句外語,指向二人。

大班的目光鷹一樣射向二人。

合義走前一步,深鞠一躬:「在下是上海商務總會總理祝合義,因商務事體拜見大班!」

大班查理站起來,既不鞠躬,也不拱手,連個握手禮也沒給,出聲即是咆哮:「It'sthe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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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義沒有聽懂,急了:「大班?」

查理拉開抽屜,拿出一沓庄票:「Lookatthese!They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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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看看這些!它們都來自你們的錢莊,總數超過一百萬兩!它們來自不同的錢莊,單是茂升就有五十萬兩。所有中國錢莊都是無限責任制,庄票就是錢,就是銀子,因而,所有庄票必須兌現。否則,我將終止與任何錢莊的業務往來,終止借款給錢莊。這並沒完,我還要將相關錢莊告上會審公廨,封存並凍結其所有資產!)」

祝合義一句也沒聽懂,因是求人,見他這般震怒,只好賠上笑臉,軟聲細語地自說自話:「大班先生,我們此來,是想與您商談貸款救市一事!」

查理顯然聽得明白,忽地站起,用拳敲打桌面,聲音更加激昂:「F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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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市?你們中國人,都是眼睛只盯在金子上的賤骨頭、懶畜生!你們總是寫出無法兌現的庄票!你們總想得到不需要勞動的金錢!你們總是投資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鬧到這步田地,你們是罪有應得。實話告訴你們,我是銀行大班,我所想的只是錢。凡是這個桌子上的庄票,統統都要兌現!每一分錢也不例外!)」

祝合義繼續賠笑:「大班先生,有話請講清爽,我曉得你會講漢語的,請用漢語,慢慢講,凡事皆可商量!」

「Ido

'twa

ttospeaktoyou!YouChi

ese,youlazybegsi

s!You...(我不想跟你說話!你們中國人,你們這群懶惰的癟三!你們)」

聽到「癟三」二字,祝合義方才曉得他是在罵人,面孔變成青紫色,身體顫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他身後的挺舉猛地跨前幾步,徑直走到桌子前面,兩眼火一般逼視大班。

大班被他的目光震懾住了,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驚愕地盯住他。

挺舉語速緩慢,中英文兼具,字字如錘:「密斯託大班,阿拉拿癟三,阿拉拿恩里貓。油阿奇特,油,麥基,麥克麥克油,麥克麥克麥基,嗷嗷阿奇特。(從袋中掏出一堆股票,擺在桌上)油洗,油阿奇特,油煤剋死多克,油奇特阿拉碼內!(從另一隻袋中摸出兩張報紙,指著被魯俊逸圈起的兩份大小不同的公告)油洗,歪奇特阿拉?油、麥基狼狽為奸,出公告哄騙阿拉,奇特阿拉,腿克阿拉碼內,八抬,油拿掃里,油剋死阿拉!海浮油古德哈胎?海浮油銳參?海浮油戈德?我他戈德提起油?夷佛飲油!呆佛飲油!(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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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Devili

you!大班先生,阿拉不是癟三,阿拉不是畜生。你們才是騙子。你,麥基,很多你,很多麥基,統統都是騙子!看看這些,你們是騙子,你們製造這些股票。你們欺騙阿拉錢財。看看這些,為何欺騙阿拉?你與麥基狼狽為奸,出公告詐騙阿拉,欺騙阿拉,拿走阿拉銀子,但你不說對不起,反過來咒罵阿拉。你良心何在?你道理何在?你上帝何在?上帝是如何教育你的?你內中邪惡!你心駐魔鬼!)」

祝合義聽得雲里霧裡,只是覺得解氣,同時又怕事體鬧僵,忐忑不安,緊緊盯住大班。

查理被挺舉的浩然之氣震撼了,大張嘴巴說不出話來。

挺舉稍稍退後,二目如火,緊盯大班。

大班從驚愕中醒來,目光落在報紙的兩個圈圈上,內心先自怯了,臉上浮起笑,繞過桌子,走到挺舉跟前,熱情地伸出手。

挺舉也伸手出來。

二人握住。

查理語氣謙恭,改用漢語:「先生,請問貴姓?」

「免貴,在下伍挺舉,上海商務總會議董!」挺舉沉聲應道。

「伍先生,幸會。我叫查理,非常樂意與伍先生這樣的中國人交朋友。」查理指向旁邊的沙發,禮讓二人,「伍先生,祝總理,請坐!」又朝外大叫,「來人!」

顯然,查理的中文很棒。

門開了,一直候在門外的助理走進來。

「為二位先生上茶!」

接下來的半小時里,查理悉心聽完祝合義的訴求,答應放款救市,但講他不能完全做主,要與其他銀行大班協商。

返回途中,祝合義一臉興奮,不無嘆服道:「挺舉呀,沒想到你這洋話講得介好,連洋大班也讓你講得服服帖帖!不瞞你講,我看你像是在訓斥他,真正捏了一把汗哩!」

挺舉輕輕一嘆。

「我就記住了最後一句,『呆佛飲油』,啥意思?」

「呆佛是惡鬼,飲油是他的心。我說他心裡有惡鬼!」

「哦。」合義悶頭想一會兒,頗是不解,「這個大班真還是個賤骨頭。我敬他,他罵我們。你罵他個狗血噴頭,他反倒笑臉相迎,禮敬有加!」

「因為他的心裡有個惡鬼!」

「是哩,」合義重重點頭,「挺舉呀,祝叔服你了。你這心勁是做大事體的,商會的事體,你要多操心。老爺子走了,俊逸也走了。錦萊、進卿他們扛不起大事,祝叔是心有餘,力不足啊。」

「祝叔過謙了。老爺子一走,在我們甬商里,就數您德高望重。祝叔想讓挺舉做啥事體,早晚吩咐就是!」

「頭疼先顧頭,眼下最急的是救市。你講講看,查理大班會不會把款子利利索索地放給咱?方才聽他講得倒是不錯,但洋人重的是利益,救市牽扯到真金白銀,不見貨祝叔放心不下呢!」

「他會放的。不僅是滙豐一家銀行,其他銀行也會放!」

「不會吧!」合義頗是驚訝,「哪有介好的事體?」

「洋人是來做生意的,市場崩塌,首先對他們沒有好處!」

合義若有所思。

順安沒有去日本。

因為碧瑤的存在,所租的小閣樓不能住了,章虎這兒也不能住了,順安得設法為自己選個新家。

在橡皮災后的大背景下,順安毫不費力地選中了一套新居,是一處離靜安寺不遠的中式院落,頗為雅緻。交割的不僅是房舍,還包括所有傢具及一些搬不走的用品。房主炒橡皮破產,賣房還債,這要從大上海搬回老家安徽。

章虎過來時,順安與房主交割已畢,幾個老阿姨正在打掃。章虎里裡外外巡視一遍,走出房門,不無滿意地賞著院中的景緻。

「章哥,怎麼樣?」

「嘖嘖嘖,」章虎讚歎幾聲,「介好個院落才八百塊,連傢具也配得齊整,兄弟這是撿了個大便宜嗬!」

「呵呵呵,」順安樂不可支,「是哩。要在過去,單是宅院少說也值五千塊!」

「兄弟,」章虎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把老藤椅上,「章哥這兒有兩樁事體與你相關,想聽不?」

「章哥快講!」

「一個是你老丈人名下的所有不動產,會審公廨將在明日前往查封!」

「哦?」順安驚訝道,「魯家財產與會審公廨有啥關係?」

「關係大了去了。茂記宣布破產,姓魯的名下財產必須查封,由拍賣行統一拍賣,償還債權人。茂升單是欠滙豐銀行就有三十萬兩貸款,且不說滙豐銀行持有的茂升庄票,被滙豐告到公廨了,自然由公廨首先查封。」

「茂升的債權人多了去了。進錢莊時,我詳細背過規程,錢莊若是倒閉,剩餘資產理應首先償還小額客戶,輪不到洋人呢。」

「這就是我要講給你的第二樁事體,茂升錢莊已將一百兩以內的小額庄票全部兌清了!」

「啊?」順安一臉震驚,「那魯叔他為啥上吊呀?」

「姓魯的上吊在先,錢莊償錢在後!」

「啥人償的?」

「你的那個阿哥,伍挺舉!」

順安目瞪口呆,好半天方道:「十萬兩哪,他哪來介許多洋鈿?」

「有貴人幫他!」

「啥貴人?」

「我這正琢磨呢。」章虎若有所思,「聽說他拿的是一張滙豐銀行支票,十萬兩整,就跟你的那張一模一樣!」

「難道是」順安心裡一動,「麥小姐送他的?」

章虎看向他,不解:「麥小姐為啥送他?」

「章哥有所不知,麥小姐相中了挺舉阿哥,麥基差點兒要招他為婿呢。」

「娘希匹!」章虎大睜兩眼,「要是這說,想必是了。」

「唉,」順安長嘆一聲,「挺舉阿哥這哪能講哩,魯家敗了,錢莊破產了,有多少銀子也是打水漂,啥人要他償還這筆錢了?再說,眼下市面上銀子最缺,他卻把介許多銀子」

「賺了吆喝哪!」章虎鼻孔里輕輕哼出一聲,「就這辰光,滿城甬人都在稱頌他哩!」

「吆喝又不值錢!」順安嘟噥一聲,一臉惶惑地蹲在地上。

天色昏黑,魯家靈堂一片陰森,俊逸的棺木前面亮著長明燈。

沒有外人了。

挺舉面對棺木跪著,身邊是阿秀,碧瑤一人跪在棺材的另一側。

齊伯、阿祥皆在院中忙活。明日出殯,他倆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

挺舉又跪一時,猛地想起什麼,在衣袋裡摸幾下,掏出一個信封。這幾日忙得昏頭,他把麥小姐的信完全忘了。自從收到信,他還真沒有細讀呢。

挺舉展開信,就著長明燈讀起來。

第一頁是麥嘉麗的字跡:「伍,我很難過,我很很難過。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生氣,為什麼傷心,但我知道,一定有什麼錯了。一定是我爸爸錯了。我爸爸是好人,他一直是我的好爸爸,但是,你那麼傷心,就一定是我爸爸錯了。無論爸爸做錯什麼,我都要對你說聲對不起,說麥克多的對不起。我愛你,我愛天使花園,我愛所有天使,我到Af

ica(非洲)去,你等我兩個月,我一定回來」

字跡歪歪扭扭,有不少錯別字。

挺舉輕嘆一聲,心道:「麥小姐,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阿爸!」

挺舉展開第二頁紙頭,落款是麥基,寫道:「伍先生,我敬佩你,也為股票造成的結果深表遺憾。請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是個生意人,我只想做生意,從頭到尾都是做生意。股票成為今日狀態,我始料不及。我生意失敗,走投無路才冒險去做橡皮股票。起初,我只想賺點錢,但後來,中國人自己瘋了,上海灘整個瘋了,我控制不住局勢,別無辦法,只能離開上海。你是一個讓人敬畏的商人,也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很可惜,你不能成為我的女婿。P.S.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貧困,這張支票送給你做資本,祝成功。」

這封表述流利的信當是出自里查得之手,亦當是麥基的口述。

挺舉放下信,閉目,心道:「魯叔,我曉得你有許多想不開的地方。麥基父女的這兩封信,我一併兒燒給你,相信你讀了,啥都明白了。」

挺舉將兩封書信連同信封放到長明燈上,點著火,看著火苗燃起來,擱到焚燒冥紙的大瓦盆里。

齊伯端著兩碗稀粥走進,對碧瑤道:「小姐,喝口粥吧!」

碧瑤如痴似呆,沒有理睬。

齊伯將稀粥放在她旁邊的凳子上,將另一碗粥擺到另一側,對阿秀道:「阿秀呀,你也得喝一碗。老爺走了,大家都傷情。可無論多傷情,飯得吃,是不?這還沒出三天,我曉得老爺不會走遠,就在這個屋子裡,就在這根梁頭上盤著,看著你和小姐哩。你倆都不吃,老爺傷心哪!」

阿秀的眼裡流出淚水。

齊伯守了一會兒,長嘆一聲,將粥碗擱她旁邊,轉向挺舉:「挺舉,你出來一下。」

挺舉起身,隨齊伯走到院里。

「小姐、阿秀不吃不喝,哪能辦哩?再撐下去,怕是要出大事體!」齊伯一臉憂急。

挺舉的眉頭擰起來。

「阿秀好勸,主要是小姐。」

「是哩。」

你曉得曉迪在哪兒嗎?怕是只有他能勸動了!」

「我尋他去!」挺舉略一思考,拔腿走向院門。

挺舉大步流星,直奔四馬路的翠春園,找到陳炯,要他尋找順安。陳炯安排炳祺尋訪,自與挺舉坐等音訊,聊些災后的話題。

約過半個時辰,任炳祺打外面興緻勃勃地走進。

「有消息了?」陳炯問道。

「有,」炳祺應道,「魚和魚一群,蝦和蝦一群,那小子果然就在王公館姓章的那兒!」

「這辰光在不?」挺舉急問。

「不在。有人見他後晌與姓章的出去了,這辰光還沒回來呢!」

陳炯看向挺舉。

「我這就去王公館!」

「炳祺,」陳炯看向炳祺,「帶幾個弟兄,陪伍兄走一遭!」

「謝了,」挺舉擺下手,「沒啥事體,我自個兒去吧!」

挺舉趕到王公館,隱在門外一棵樹下。

交子夜時,兩輛黃包車在門外停下,章虎、順安跳下車子。

挺舉站起來,疾步過去,橫在順安前面。

順安看清面孔,震驚:「阿哥?」

「是哩。」挺舉淡淡說道,「等你交關辰光了。」

章虎走過來。

「章哥,」順安指著挺舉,「這就是我的挺舉阿哥!」

「老熟人了!」章虎象徵性地朝挺舉拱手。

「有擾了!」挺舉拱手還過禮,轉向順安,「借一步說話!」言訖,大步走去。

順安遲疑一下,跟在他後面。

章虎盯二人一會兒,慢騰騰地走向大門,閃身進去。

順安跟有幾步,語氣緊張:「阿阿哥?」

挺舉走有百十來步,站住。

順安跟過來。

「魯叔沒了,你曉得不?」挺舉盯住他,直入主題。

「曉得。」順安幾乎是呢喃。

「既然曉得,為什麼不回去看看?魯叔待你不薄,總該送個行吧!」

「我有些事體,這這還沒來得及呢!」

「這辰光應該沒事體了,跟我走吧!」

「我還有一些事體!」

「傅曉迪,」挺舉目光逼視,「不是我請你,也不是魯叔非要見你不可,是小姐需要你!魯叔沒了,家沒了,小姐什麼都沒了,只有一個你,傅曉迪!」

「咦,」事已至此,順安只能豁出去了,遂梗起脖子,「阿哥,你哪能講出這話哩?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和她生拉硬扯在一起哩?」

挺舉欺前一步,目光逼射,一字一頓:「甫順安!」

「甫順安」三字聽得順安心底發寒,不由自主地後退幾步:「阿阿哥」

「好漢做事好漢當,你曉得不?」

順安再無退路,穩住步子,紮好架子:「阿哥,你這講的啥意思,我沒聽明白!」

「小姐有喜了,你難道不曉得?」

「有喜?」順安假作糊塗,「她有什麼喜?她阿爸沒了,她當有悲才是!」

「甫順安你裝什麼糊塗?她懷上的是你的孩子!」

「阿哥,」順安一咬牙關,「你甭拿這個來嚇我,我啥都曉得的!魯叔偏袒你,魯叔歡喜你,魯叔一門心思要把寶貝女兒嫁給你,想把他的家業傳給你。這些你也是曉得的!這辰光,魯叔沒了,家業沒了,你不會是想把這盆髒水澆在我頭上吧!你」

見順安竟然說出這話,挺舉怒不可遏,一拳揍在他的腮幫子上。

挺舉出手結實,順安也不躲閃,被他重重地擊倒在地。挺舉仍不放過,俯下身,照他頭上、身上揮拳猛揍。

順安既不掙扎,也不還手,只將兩手牢牢地護在頭上,聽憑他的拳頭落下。

挺舉越揍越不解氣,正往死里揍,章虎慢悠悠地踱過來,沖挺舉道:「姓伍的,你打夠沒?」

挺舉站起來,掃他一眼,一個轉身,大踏步徑去。

章虎扯順安起來,不無納悶:「還手呀!哪有挨打不還手的理兒?真沒見過這般打架的!」

順安口裡咕嚕一陣,吐出一口血水。

啪的一聲,一物順著血水落在地上,是一顆牙齒。

章虎看向那顆牙齒。

順安拾起牙齒,站穩身子,望著挺舉漸漸模糊的背影,心道:「挺舉阿哥,這頓打,加上這顆牙,算是補償你了。」

夜深了。

魯宅靈堂依舊亮著燈。

挺舉一步一步地挪回來,一直挪到靈堂門口。

碧瑤、阿秀一邊跪一個,依舊一動不動。

阿祥歪在地上,睡去了。

齊伯迎上,示意挺舉走到院子里,小聲問道:「尋到沒?」

挺舉點頭。

「他不肯回來?」

挺舉點頭。

「是哩,」齊伯輕嘆一聲,「我曉得他不會回來的。老爺早就把他看透了,可惜小姐」

「齊伯,」挺舉亦是壓抑,轉過話題,「魯叔這是運回老家安葬,還是暫寄四明公所?」

「你哪能想哩?」

「照規矩,該讓魯叔魂歸故里,可眼下不成。聽祝叔講,商會再不作為,市場整個就要崩塌,可商會裡,老爺子走了,魯叔走了,彭叔與祝叔不一心,其他各幫各行皆成零散,自顧不暇,很難召到一起,祝叔獨力難撐,要我幫忙,我分不開身哪。」

「就放在四明吧。市場不能崩,公事緊要!」齊伯盯住挺舉,「挺舉呀,明日就要出殯,有樁事體,齊伯得先跟你打個商量。」

「齊伯您講。」

「你魯叔膝下無子,小姐頂不起喪盆。齊伯思來想去,這個喪盆」

「齊伯呀,」挺舉流出淚水,「這事體不消講了。我到上海后,魯叔待我如子,魯叔的喪盆,我責無旁貸!」

「有你來頂喪盆,你魯叔也就安心了!」齊伯抹淚。

魯俊逸的出殯儀式極是簡陋。

前來送葬的多是老員工,少部分甬人也趕來送行。

幾個吹手吹著喪樂。

二十四抬靈柩拴好,抬棺者分別是錢莊各把頭、各店掌柜、阿祥等,全都是齊伯安排好的。他們各穿喪服,分別站在靈柩兩側。首杠是留給挺舉的,空在那裡。

老潘高唱:「摔喪盆!」

挺舉走到棺前,跪下,拜幾拜,長哭數聲:「魯叔—」將燒紙錢的灰盆拿起,捧過頭頂,用力摔下。

喪盆啪的一聲,碎為裂片。

老潘再次高唱:「起棺!」

全場起哭。

挺舉走到空著的排頭位置,抬棺。

嗩吶聲起,鞭炮齊鳴,花圈、紙人等被送葬的人紛紛扛著,走在最前面。

齊伯與幾個女眷跟在後面。

碧瑤、阿秀沒有眼淚,各被兩個女人架著,像木偶一般邁著步子。

阿秀手裡拿著一根長長的簫,那是俊逸最後用過的。

挺舉等扛著棺木走在中間,後面是陪同出殯的甬人,無不以淚洗面。

穿著長衫、戴著寬邊氈帽和墨鏡的順安遠遠躲在看熱鬧的人群後面,偷眼看向抬棺的挺舉,又看向被人攙扶著一步一步向前挪動的碧瑤。

會審公廨的兩個廨員引領一隊巡捕大步疾走過來,直奔魯家。

兩名廨員的手中拿著一厚沓子封條。

望見出殯隊伍,這些人怔了,讓到一側。

順安長嘆一聲,拉下帽子,扭身遠去。

傍黑,四明公所義冢區寄棺房裡,魯俊逸的棺木上堆滿花圈。

齊伯、挺舉、阿祥、碧瑤、阿秀諸人一直守著。

祝合義走進來,在挺舉耳邊嘀咕幾句。

挺舉跟他出去。

二人來到濟元堂,祝合義擺出一封電報:「有兩個好消息,一是南京發來電報,朝廷同意以兩江厘金與海關稅銀作保,向外國銀行貸款救市,貸款限額為五百萬兩,要我以商會名義主持商談。二是查理大班打來電話,說是英、德、法、美、俄、日等六家銀行,同意救市,要和我們商談具體條款,要我約定時間。六國銀行公推滙豐查理大班、德華克拉姆大班、花旗愛德華大班為商約代表,商會也定三人,我算一個,你算一個,還有一個,你看啥人合適?」

挺舉不假思索:「彭偉倫!」

「好,就他吧。」遂對外叫道,「來人!」

助理進來。

「去廣肇會館,請彭議董明天上午七時趕到商會,商談向外國銀行貸款事宜!」

助理應過,匆匆出去。

公所義冢區,阿祥飛快跑來,氣喘吁吁:「齊伯,不好了,老爺宅第讓會審公廨查封了!」

齊伯驚愕:「啥辰光查封的?」

「就就剛才!」

碧瑤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驚戰。

「小姐的行李呢?」

「讓他們扔出來了。還有老爺、伍掌柜及您的東西,全都在院子里堆著,我這剛剛搬進門房裡!還有錢莊和所有分店,全讓他們封了。」

齊伯面孔冷峻。

「阿哥呢?」

「祝總理叫去了,在濟元堂。你去對他講一聲!」

「好哩。」阿祥轉身跑開。

齊伯緩緩跪下,雙眼閉合,一雙老眉重重凝起。

阿秀突然出聲:「齊伯!」

齊伯睜眼:「阿秀!」

阿秀掏出鑰匙,遞過來:「你你們搬到這兒吧!」

齊伯看一眼碧瑤:「這哪能成哩?再說,你住哪兒?」

「我不想住了。我這陪陪阿哥,就回老家去。」

齊伯聽她語氣自然,沒有多想,裝好鑰匙,微微點頭:「也好。家裡自在些。」

阿秀從身上摸出俊逸交給她的信:「阿哥出門時,要我過幾日將這紙袋子交給你,這幾日過了,我該交給你了。」

齊伯猜出是俊逸託付他的遺書,接信套的手微微顫抖,淚水流出。

夜深深。

四周陰森,秋蟲鳴叫。

義冢區一棵樹下,阿秀解下頭上白白的孝巾,搭在最下面的樹枝上,綰個結,又搬塊石頭墊在腳下,將頭伸進套里,右手拿牢簫。

阿秀默默訴道:「阿哥,你說你永遠陪著我,我這也永遠陪著你。你哪能走的,我也哪能跟著。我把這簫也帶上了,讓你吹給我和阿姐聽」

阿秀眼睛一閉,蹬倒石塊。

商務總會與外國銀行的談判地點確定為滙豐銀行大廈的四樓。會務廳里,長條几案兩邊,雙方代表各自就坐。銀行三個代表,查理居中。商會代表,祝合義居中。一份由銀行方擬定的合同書中英文草案一式六份,各代表人手一份。

「這份草案由六國銀行共同商議,滙豐銀行執筆起草,提請貴會審議!」查理率先發話。

合義三人低頭審看。

查理三人神情悠然,一邊品啜咖啡,一邊欣賞窗外。

「查理先生,」合義抬頭,皺眉,「不是講好貸款五百萬兩嗎,合同上為何只有三百五十萬兩?」

「我們對貴方的償還能力存有疑慮,先貸出這一筆,投石問路!」查理的聲音不冷不熱。

「我們是由**出面擔保,償還絕無問題!」

「我們擔心的恰恰是你們的**。」

合義茫然:「我們的**有何問題?」

「你們是官員責任制,一任官員一任政,人亡政息。昨天是袁道台,今天是蔡道台,明天就可能是李道台或張道台。蔡道台任上的合同,其他道台如果不認怎麼辦?」

「我們一向遵守合同!」

「這是你們的商人,不是你們的官員。我們不信任官員,因為他們總是按照自己的興趣做事,不按照合同做事。我們要的是合同!你們的商人沒錢了,只能靠**擔保,所以,我們只能先貸這麼多!」

合義長嘆一聲,接著往後看。

「查理先生,三百五十萬,僅庄票就抵扣一百五十萬,是不是有點兒」彭偉倫發話了。

「怎麼了,彭先生?你們的庄票不抵扣,難道要我們上門兌現嗎?根據初步統計,我們六家銀行共收你們的庄票近三百萬兩,我們沒有全額抵扣,暫先抵扣一百五十萬兩,已經是充分照顧你們的需求了。」

「這」

「A

yp

oblem?(還有什麼問題?)」

挺舉揚起頭:「有。」

「伍先生,有何異議?」

「年息百分之八,太高。還款時限三年,太短!」

「年息百分之八,是銀行貸款通例。時限三年,也是通例!」

「但凡貸款,沒有通例,只有牟利。請問諸位先生,此番貸款,你們是想救市呢,還是想趁火打劫,乘危牟利?」

三個洋人面面相覷。

查理苦笑:「伍先生,此話何解?如此非常時期,我們願意貸款,就是救市。既然是貸款,就要收取正常利息。我們收取正常利息,伍先生為什麼說成是乘危牟利呢?」

「正常貸款,是正常利息。救市貸款,就當是救市利息。我們是為救市貸款,你們是為救市出貸。你們對出貸救市的款收取正常利息,就叫乘危牟利。如果是正常貸款,正常擔保,請問諸位,有沒有客戶一次性貸款三百五十萬兩?若是有,對銀行來說這將是多麼巨大的生意。真有這樣的好生意,似乎不該是我們來求你們吧?」

查理語塞:「這」

「還有,查理先生,」挺舉拿出一冊書,擺在桌面上,「這是你們的公司法,按照書中所講,凡是破產企業,就當以破產看待。茂升等七家錢莊既然已經宣告破產,你們為什麼還要抵扣它們出具的庄票?」

查理再次語塞,看向其他二人。

三個洋人皆是怔了。顯然,他們在應對中國企業時,從未考慮過他們曾經立過的這個法。

「伍先生,」查理尋到解釋,「破產法是針對我們公司的,你們是錢莊,不是公司,我們的公司是有限責任,你們的錢莊是無限責任!」

「查理先生,」挺舉侃侃應道,「有限也好,無限也好,都是破產。產既然破了,你讓它們如何負責?產是它們的,賺錢賠錢都是它們的,既與**無關,也與市場無關。如今它們破產了,你們卻讓與它們無關的**與市場負責,這合理嗎?再說,這些錢莊是承辦你們洋人的橡皮股才破產的,換言之,它們破產是因為與你們洋人做生意。中國企業是無限負責,中國人之間做生意,父責子還,理所應當。然而,眼下是中國企業與你們洋人企業做生意,按照這些年來的慣例,如果中國企業沒有守約,你們就會告到會審公廨,用你們的法律來制裁。既然你們總是使用你們的法律來制裁中國企業,中國企業今天破產了,為什麼你們又不用你們的法律了?」

查理三人顯然沒有料到伍挺舉會講出這個理,各吸一口長氣。

「三位大班,」伍挺舉語氣懇切,「我們貸款是為救市,你們出貸為的也是救市。既為救市,就不能按尋常貸款計息!上海各業遭此重創,恢復期至少需要三到五年,而你們在三年之內要我們還貸,這不利於市場恢復!」

「依伍先生之見,如何計息方為妥當?」查理問道。

「無息!」

在場諸人,包括祝合義、彭偉倫也是一怔。

德華大班克拉姆啜一口咖啡,嘴角一撇:「中國人有一句成語,叫異想天開!」

花旗大班愛德華笑著應和:「Yes.」

「中國人還有一句成語,叫殺雞取卵。」伍挺舉端起面前的茶杯,悠然地啜一口,淡淡回應,「你們是想吃這隻雞慢慢生出的蛋呢,還是想殺死這隻雞呢?相信諸位不會如麥基一般目光短淺吧!」

「伍先生,你們稍坐,容我們商議一下!」查理說完,招呼二人。

望著三個洋人走出房門的背影,彭偉倫不無擔心:「賢侄呀,你這要求有點過了,哪有貸款不出息的理?」

「是哩。洋人講規矩,定了的事是不會變的!」祝合義附和。

「彭叔,祝叔,」挺舉坦然一笑,「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討價還價。我這麼講,不過是給他們留足打折扣的餘地!」

話音落處,三個洋人由外面進來。

查理的語氣較前緩和許多:「伍先生,祝先生,彭先生,我們一向遵守規則。我們決定,茂升等凡是宣布破產錢莊的庄票,暫不列入抵扣,但尚未宣布破產的錢莊,其庄票必須從貸款中扣除。貸款年息定為百分之四,貸款期限放寬至五年,可以嗎?」

合義三人相視,輕輕點頭。

「好吧,就這麼定下。」祝合義拱手,「我代表商會,代表上海各界,謝謝查理先生,謝謝克拉姆先生,謝謝愛德華先生!」

「不必客氣。如果沒有異議,我們可以簽約了。」

阿秀追隨俊逸,斷氣之後仍舊握著那管簫。齊伯做主,打開俊逸的棺木,將她放進去,使二人相依相偎,再把那管簫擺在二人中間,簫口放在俊逸唇邊。

天氣濕熱,俊逸的屍體開始腐爛,散發出刺鼻的味道,但碧瑤執意不離開。齊伯無奈,強行拖走她,召來馬車,載往阿秀家。

天已傍黑,阿祥忙著收拾院子,將阿秀的被褥換作碧瑤的。

碧瑤坐在院中,冷冷地看著他們。過有良久,碧瑤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順安送給她的翡鐲上,眼裡盈淚。

齊伯端出一碗粥,走過來:「小姐,喝碗稀粥吧,是齊伯專門為你煮的,不冷不熱,正合口!」

碧瑤擦把淚水,接過粥。

「小姐,」齊伯聲音柔和,「待阿祥打掃好,小姐就可到樓上去了。這個院子雖說不大,卻也啥都齊備呢。」

碧瑤的淚水再流下來,滴進粥碗里。

「小姐,甭傷心了。心是傷不完的,身子骨兒要緊。我這為你換碗粥。」齊伯說著,伸手去拿碗。

碧瑤似是沒聽見,將碗放到口邊,將和淚的粥大口喝下。

碧瑤喝得很猛,似乎要把所有的苦與怨一口氣喝進肚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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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上海.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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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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