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孿生姐妹
當吉雅打開屋門的時候，看到姐姐明姝正持着一卷竹簡坐在木輪椅上發獃，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雖說是一母同胞的孿生姐妹，但是明姝的樣子跟吉雅最多有三分相似，高挺的鼻樑和微微上揚的嘴角給人一種十分爭強好勝之感，蒼白得有些病態的臉色配上兩片薄唇看起來多少顯得有些尖刻。
明姝的身體單薄消瘦，頭髮也不似吉雅那般黑亮，而是又細又黃，還微微有些髮捲，稀稀拉拉地垂在額角。
吉雅輕手輕腳的走進屋裏，搬了一個小凳子，靜靜坐在明姝的腳前，輕輕撩起蓋在明姝腿上的小被，幫明姝脫去鞋子，將一隻白皙精巧的腳丫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輕輕地按摩了起來。
感覺到吉雅的動作，明姝才回過神來，她將那捲竹簡放在腿上，居高臨下的撇了吉雅一眼，語氣跋扈道：「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一個人呆得好沒意思！」
吉雅一邊輕輕的幫明姝揉着腿，一邊說道：「你忘了？今天是聶松師傅考教我功課的日子，所以比往常晚了些。」
明姝的眼睛亮了亮，臉上的神情生動了幾分，「是按照我教你的話回答的嗎？」
吉雅點點頭道：「是！」
明姝有些迫不及待的問道：「那傢伙怎麼說？」
吉雅道：「他說我說的很有道理，而且……」
「而且什麼？」明姝追問道。
「而且他看我的眼神很吃驚，就像在看一個怪物。」
明姝纖細修長的眉毛擰了擰，然後哈哈的大笑起來，笑的前仰後合，止也止不住。
屋門被猛的撞開，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手中拎着一根用藤條編成的馬鞭氣呼呼地衝進了屋子，屋內的笑聲戛然而止。
那女子用馬鞭的鞭梢指著明姝的腦袋罵道：「你就是個沒記性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毛病，還敢這麼放肆的大笑！你要是不心疼你自己，我就乾脆給你一頓鞭子，幫你長長記性！」
明姝臉上再沒有半點方才的乖張跋扈，她一臉乖巧的低着頭，抿著嘴角，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任憑鞭梢在自己面前揮舞得呼呼帶風也不敢亂動一下。
高大婦人罵完了明姝，又用鞭子指著吉雅道：「躲下邊我就看不到你了？你個沒分寸的，不知道你姐姐犯了病就是一場死去活來？你就不能勸着她？
昨天那頓板子我看你是白挨了，沒長半點記性，是不是要把你的屁股打成八半你才能有些長進。」
本來一臉正色的明姝聽到最後一句險些就憋不住笑了出來，暗中狠狠咬了咬自己的舌頭才強忍住笑意，把臉憋的通紅。
吉雅縮著身子，將腦袋低得不能再低，幾乎碰到了明姝的腳丫，一聲也不敢吭，任由婦人高聲訓斥。
婦人將姐妹兩人輪番罵了個夠，才又警告了幾句，提着鞭子離開了屋子。姐妹二人豎着耳朵聽着婦人的腳步聲遠去才齊齊鬆了口氣。
婦人剛走，明姝的嘴角又仰了起來，似笑非笑的看着吉雅道：「你昨天被阿媽打板子了？我怎麼不知道！」
吉雅坐直了身子，一邊繼續幫明姝揉腳一邊道：「不是在家裏打的，是在虎卧梁那邊的樹林里。」
明姝帶着幾分幸災樂禍的神情問道：「這次為了什麼？」
吉雅答道：「我躲在林子裏修鍊《井潤十法》，結果被阿媽發現了，就是一頓好打，要不是收功收的快，險些練岔了氣。」
明姝又放肆的笑了起來，才笑了兩聲，趕緊捂住了嘴，雖然強行克制着不發出太大的聲音，身體卻是笑得前仰後合。
吉雅站起身拍著明姝的後背勸道：「你別這麼笑了，如果真的引發了心疾，我大不了挨頓板子，痛也不痛，癢也不癢，真正受罪的還是你自己。」
明姝好不容易止住了笑聲，拍拍自己的前胸，喘了口氣道：「你就是這麼沒記性，明知道屠山族人都過不了游氣境這一關，還偏偏在內功上浪費時間，屢教不改！我要是阿媽，我也打你板子。」
吉雅撓了撓頭，低聲道：「我只是覺得修鍊完內功身上很舒服，總是忍不住想練。」
明姝語氣刻薄道：「挨板子更舒服吧？！」
吉雅沒有吭聲，幫明姝穿上了鞋，又把明姝的另外一隻腳放在自己膝蓋上揉了起來。
明姝揚著下巴，用一副訓斥的口吻道：「自古以來屠山氏從沒有一個族人能夠將內功修鍊到馭氣鏡，游氣鏡就是我族的極限。別再把時間浪費在『井潤十法』上，認認真真的修鍊『大風落』才是你應該做的事情。阿媽也是為了你好。」
吉雅默默點了點頭。
明姝又問道：「那個傢伙今天有沒有給你留功課？」
吉雅點頭道：「有，聶師傅讓我認真體會『風吹柳動柳隨風』一式中的『隨』之意境，七日後他要親自考教我。」
明姝皺了皺細長的眉毛，「這傢伙給你留的功課倒是一次比一次難。」
吉雅不以為然道：「這次倒沒覺得有多難，『風吹柳動柳隨風』我現在已經練的得心應手。」
明姝冷哼了一聲道：「你懂什麼？『風吹柳動柳隨風』一式的『隨』之意境運用起來可不像你練的時候那麼容易。『隨』是遷就之意，是指面對比自己強大的對手時做到敵進我退，敵退我隨，並隨時蓄勢待發，尋找一擊得手的機會。
真正交手的時候，對手的招式千變萬化，破綻也是一閃而逝，想要用隨之意境與強敵周旋，並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一招制敵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明姝見吉雅已經被她說的目瞪口呆，得意洋洋的哼了一聲，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不過......如果你按我指點的方法練習，說不定七日內也能小有收穫，至少足夠應付那個傢伙對你的考教了。」
吉雅連連點頭，「明姝，你變得越來越聰明了，我覺得你說的每一句話都好有道理！」
明姝非常享受吉雅的誇讚，貓兒一樣的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慵懶道：「好了！腳就揉到這裏。下面我就給你講講大風落『隨』之意境的精要所在。」
明姝的雙腿雖然動不了，但是一雙眼睛彷彿能洞察一切。吉雅每練習一式，明姝總能夠將吉雅的動作中的不足準確的指出，並把正確的練法解釋得清清楚楚；吉雅也總是能夠迅速領會明姝的意思，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提高和進步著。
吉雅從沒認為自己有多麼出眾的武學資質，她覺得姐姐明姝已經把一切都解釋得足夠清楚，自己不過是按照明姝的話去做而已。
明姝也從沒有覺得吉雅的進步有多麼神速，在她看來只要自己解釋得足夠清楚，吉雅就應該做的更好。
一切似乎都是那麼理所當然。
沒有人知道，在這一刻，在大秦瀾江東畔緊鄰無盡海的屠山氏封地內，在一個叫做黃壁庄的小山村裏，在一間不起眼的鄉間草堂中，兩個日後將震驚天下的武學傳奇已經開始綻放出第一縷璀璨的光芒，如星辰般冉冉升起。
因為天生氣血不足，明姝是非常容易睏倦的。吃過晚飯，吉雅幫明姝洗腳的時候，明姝就已經無精打采，眉眼低垂，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吉雅幫明姝擦乾了腳，抱起明姝輕輕的放在床上，又幫明姝蓋好被子，看着明姝合上了眼睛，呼吸逐漸變得均勻，才轉身回到自己的床上。
吉雅將雙手墊在腦後，把明姝白天裏教自己的東西又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一邊回憶，一邊在心裏暗暗讚歎明姝的聰慧。
忽然，吉雅感到氣海內一陣躁動，一股溫暖的真氣從氣海竄出，分成六股，沿着身體的經脈如同蛇行一般遊走起來，稍稍有些酥麻感，但是酥麻過後又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舒暢。
武學境界按照內功修為的高低可分為「五仙五凡」十個境界。雖然後來方錦西先生所創的「大風落」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完全以內功修為判斷武者強弱的標準，但是普遍來說，人們還是習慣用內功修為的境界來衡量一個武者的實力。
五凡境分別為感氣境、凝氣境、游氣鏡、馭氣鏡和心意境。
一個武者剛剛開始修鍊，需要去用心感受自己體內的真氣，直到能像感覺到自己的手腳那樣隨時感覺到體內氣的存在，便達到了感氣如實，簡稱感氣境；
隨着繼續修鍊，體內真氣逐漸在氣海凝聚，用意識去感知的時候，如同一個圓圓的球體懸浮在氣海，這個階段叫做凝氣如丸，簡稱凝氣境；
隨着真氣在體內不斷積蓄壯大，有一天氣海之氣會不受控制衝出氣海，沿着經絡遊走全身，舒筋活血，強身去病，延年益壽，這個階段叫做游氣如蛇，簡稱游氣境；
繼續修鍊，心神和真氣之間會建立起一種微妙的聯繫，武者便能操控和運用體內的真氣，做到內氣外發，以氣傷人，這個境界叫做馭氣鏡。
之後的心意境是五凡境的最高境界，此時體內的真氣已經被打磨的靈動圓潤，對真氣的操控到了如臂指使的境地，心念一動，氣隨意走，心與氣完全融為一體。
剛才發生在吉雅身上的這種狀況，正是游氣境中真氣自行在經絡里運行的狀態。游氣境初期，氣海只會有一股真氣遊走全身，隨着真氣越來越充盈，真氣股數會慢慢增加，六股真氣同時遊走全身分明已經到了游氣境的巔峰。
隨着真氣在全身不斷的遊走，吉雅覺得渾身上下都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身子似乎要離開床板飄浮起來，心中不由的又升起一股修鍊內功的慾望，那種慾望初時還如同小荷才露尖尖角，片刻便強烈的難以控制。
吉雅豎起耳朵聽聽了屋外的動靜，確定阿爸阿媽應該已經睡著了，又看了看不遠處呼吸均勻的明姝，才偷偷摸摸的坐起來，將被子推到一邊，雙腿打盤，按照井潤十法中的「海明訣」吐納起來。
吉雅常聽村裏的長輩們說洪荒時代的屠山氏曾是大陸上最為強大的種族。因人類的力量天生遜與猛獸，所以洪荒時期的人類是猛獸獵殺的對象，是最可口的食物。而天生神力，鋼筋鐵骨的屠山氏子民可以生撕獅虎，掌斃熊羆，是當時天下公認最強悍善戰的種族。
可是在以後的幾千年的時間裏，隨着一位位驚才艷艷的推衍師現身世間，威力強大的武功和道法紛紛問世，人類通過修鍊變得越來越強大，只有屠山氏停滯不前。
或許是上天已經賜予了屠山氏神力無匹和鋼筋鐵骨，不願再給予屠山氏人更多，自古以來屠山氏族從未出現過一個具有靈根，能夠修鍊道法的族人。在武道修行上，屠山氏族人也有着天然的障礙，從沒有一個屠山氏的族人能夠將內功修鍊到馭氣鏡，更不要提之上的心意境和五仙境。游氣境就是屠山氏族人內功修行的盡頭，是屠山氏族人在武道之路上永遠無法跨越的天塹。
隨着人類在修行文明日漸繁榮，原地踏步的屠山氏漸漸成為了天下最不被看好的種族。他們艱難的維持着生計，幾乎難以延續。直到四百多年前，世上出了一個異類，一個生而知之的衍武師，一個天下公認的鬼才—方錦西。
錦西先生生來身帶重疾，隨時隨刻都有喪命的危險。他幾乎一生都沒有走出過那間坐落在世間最繁華之地的陋室，大秦集傾國之力挽留他的生命，也只讓他活到了二十九歲。然而就在這二十九年的時間裏，他拖着虛弱的身體閱盡天下群書，創立錦西醫派，並譜寫了一部超越以往武學範疇，突破以內力修鍊為基的獨特修行法門——「大風落十三式」。
雖然叫做大風落十三式，實際上錦西先生親自推衍完成的只有九式半，另外的三式半隻有一個框架。錦西先生去世后，秦皇召集了大秦最負盛名的武者三百人，根據方錦西先生生前所寫的框架，耗時五年才補全大風落的后三式半，將十三式湊齊，也就是現在大秦民教司的民教所教授的版本。
雖然勉強湊齊了十三式，但是四百多年來無數高手公開批判大風落的后三式半是佛頭著糞，狗尾續貂，世人也都知道大風落續補的三式半跟錦西先生親手推衍出的九式半根本就是雲泥之別，將其湊滿不過是為了彌補天下武人心中的遺憾。
就是這殘缺未完的九式半大風落便拯救了整個屠山氏一族。大風落另闢蹊徑，打破了武道修行以內功修鍊為主的傳統，它所提出的「以形導氣，以氣通神，以神馭力」的修鍊綱領幾乎是為體質強韌的屠山氏人量身定做的修鍊法門，絲毫不遜於真氣修鍊之法。
大風落問世的四百多年裏，幾乎已經被世人遺忘的屠山氏重新走進了天下人的視野，東疆狼煙滾滾的斬龍城一線，琉璃古道盡頭殺機四伏的卡關之上處處活躍着驍勇無畏的屠山勇士。屠山氏的子民用他們的忠烈、勇猛和鮮血重新贏得了榮譽和尊重。
三百年前，秦皇一道旨意將屠山氏世代居住的瀾江和無盡海夾角一帶封為了屠山氏封地。數百年來每一任大秦皇帝身邊最為親近的貼身侍衛永遠是悍不畏死，忠心不二的屠山勇士。
屠山氏的祖廟幾百年前便立起了方錦西先生的塑像，受世代屠山子民的香火供奉。在內功修鍊上沒有任何前途的屠山氏人世代苦練大風落，雖然至今未曾出現一個武聖，但是卻也不乏享譽天下的高手。
大秦派往屠山氏封地的民教雖然仍舊按照民教司的規定傳授井潤十法，但是鑒於屠山氏的特殊體質，在考核內功一項是上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完全不像平常那樣嚴格和刻板。
吉雅便是跟上一任民教學會了《井潤十法》，通過練習十種「試功訣」，最後選擇了十法中跟自己契合度最高的「明海訣」。
從吉雅八歲練習《明海訣》開始，偷偷摸摸的修鍊，然後被阿媽發現打板子便成了家常便飯。阿媽總是希望天生神力的吉雅能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大風落」的修鍊上，將來能有更高的成就，但是吉雅似乎對於內功修鍊有着其他屠山氏人無法理解的熱衷，只要稍有一點點機會，便會偷偷躲起來修鍊明海訣。
一晃七年過去了，修鍊內功像做賊一樣的吉雅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將內功修到了游氣境的巔峰。兩個月前，教授吉雅《井潤十法》的那位老民教杜師傅老的實在干不動了，向民教司請辭回家養老，臨走前唉聲嘆氣的對吉雅說像她這樣用零拼散湊的時間居然能在七年內將內功修鍊到游氣境巔峰，也算得上是個異數了，可惜終究是個屠山女子，還是把精力多用在「大風落」上才是正道。
吉雅也想過放棄內功修鍊，但是修鍊內功的體會對吉雅來說是一種不能抗拒的誘惑，便如現在這般，根本無法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