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出行

碧生臨進城的前夜，林老爺多喝了兩杯。半夜醒了，拍醒身旁的六姨太，問，「你看看，是不是天要亮了？去問問廚房那邊，飯菜可備好了？」

六姨太一翻身，看看窗外，說，「早呢。」老爺說，「我聽著雞叫了好幾遍。」六姨太不滿，坐起來，披了棉襖，打著哈欠，說，「老爺，你這是怎麼的？前頭幾個小姐出門子，也不見你如此緊張！」林老爺悶悶不樂。

半響，說，「眼見家裡孩子一個個都走了，這個家，往後連個鬧眼惱心的都沒有了。」六姨太說，「不是還有尊佑兄妹在么？」林老爺嘆口氣，說，「我是既想著他們快快長大，又怕他們長太快。大了，就不由爹娘了。你說，慶棠這些年在成都奔波圖的啥子？難不成王家還養不起她母子？」六姨太道，「慶棠的事，我們都不懂。她如今回來的時候少。去年回來，把汝楠留到王家了。原以為她會回來的多些了，結果呢，過年都沒有回。自己的孩兒，也不掛心。王鎮長說，平常書信都沒有一封，偶爾純章回來，看了孩子，也是即刻就走，從未在家呆過三天。」

林老爺又想起二少爺，不由心酸。

二少爺是死是活，無人確知。但這幾年，眼見李恪卿在自己面前趾高氣揚，心頭多少有些明白。林老爺前年讓四女兒慶棠出去打聽，慶棠帶信回來說，二哥安好，只是因為從劉家軍跑出去了，這些年不便回來，更不敢來書信讓人得了把柄。只是叫林老爺安心。李三姐每每問起，林老爺也是支支吾吾，左右搪塞。這些年李三姐拖著兩個孩子，也是又心酸，又辛苦。因此林老爺總是厚待她些。

碧生這夜卻睡得出奇的好。還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去的地方金碧輝煌，夢到自己進了一個寬敞明亮的房間，夢到娘在屋裡，站在窗口，對著自己微笑。又有丫鬟婆子忙忙碌碌，彷彿在打點行裝。娘伸出手，招手讓她過去。突然後面吵吵嚷嚷，回頭，看到二哥帶了一些兵進來，大聲喊「碧生！碧生！」一震，醒了。

天已經亮了。從雕花的窗柩擠進來的微弱光線，有絲絲縷縷的炊煙夾雜其間。

碧生伸個懶腰，把被子裹緊一些。喊了聲扇墜兒。扇墜兒從屏風后的榻榻米上趕緊趿了鞋過來，揉揉眼睛，問，「小姐，要起了么？」碧生問，「什麼時辰了？」扇墜兒走到一旁，看了看牆上的掛鐘，說，「小姐，剛七點。」碧生道，「那起床了。」

簡單收拾了一下，碧生讓扇墜兒自己檢查行禮，然後獨自下樓去了。

到了樓下，走過天井，碧生看中央花台上，一篷紫羅蘭竟然開了。

到林老爺書房門口，立住，敲了敲門。

林老爺說了聲「進來。」碧生推開虛掩的房門，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到書桌前，看林老爺寫字。

林老爺低著頭，專註地揮毫潑墨。碧生四顧書房陳設，約三十平方米的房間內，四面都立著書架，上頭藏書無數。碧生突然說，「爹，往後你這些書，都留給我唄。」林老爺一怔。

丟下筆，背著手，四面望望，再看向碧生。說，「你就這樣跟你爹請安？」碧生說，「我不是來請安的。我是來告別。」林老爺從書桌後走過來，說，「等吃過飯，上了滑竿，再道別也來得及。」碧生說，「這些話，我只跟爹一人說。不想給大家聽到。」「哦？」林老爺倒奇了，這小小的女子，有什麼緊要的話？

碧生說，「我就是想來告訴爹，我心裡沒有恨過你。即便我從前不懂事，跟你鬧著彆扭不叫爹，也不是恨著爹。」林老爺有些感動，又有些難為情，扭捏了一下，正色道，「你叫不叫，老子也是你爹！」碧生說，「女兒走了，爹悶了，就逗逗尊佑清兒。少去鎮上走動。那些酒肆茶坊，也不合爹的身份。再有，李恪卿要收租，不過是錢，我們林家不缺錢，給他就是。爹不要跟他橫，更不要慪他的氣。他盤剝了多少，心裡記個數。遲早我們要跟他討回來。哥哥姐姐們不回來討，碧生也要回來跟他算帳。」林老爺聽得呆了。

碧生繼續說，「世達哥哥說，人不是理直便可氣壯。女兒想明白了。跟有些人，講不了理。那麼我們不去講理。等我們有力量了，再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林老爺呆了半響，問，「你這些道理，都是你世達哥哥教你的？」碧生說，「世達哥哥教了很多，我自己也悟了很多。」

父女兩一問一答，竟然聊了一個時辰。六姨太來請林老爺去用飯，立在門外聽了一陣。完全無法相信碧生一個十三歲小女子講了那麼多道理出來。暗暗稱奇。十幾年來很少跟人講話的丫頭，默默的在心頭堆積了那麼多智慧感悟。六姨太覺得有點可怕，只怕自己從前對她母女那些虛情假意，早已被這孩子看得一清二楚。

敲了門，堆了一臉笑，跨進房門，六姨太道，「啊呀呀，你父女兩個不吃飯了呀。大家可都等著呢。」又轉向碧生說，「碧生啊，你這去讀書，暫時住到你六姐家去。你爹原定要給你住的宅子別人租住了一年，租期未滿，不好讓人家搬走。」碧生道，「我這裡沒關係，就怕給六姐添麻煩。」六姨太心裡暗暗稱奇。從前開口便要撅人一跟頭的碧生，突然客客氣氣，與人為善了。難不成她娘一死，她哭鬧幾場，竟生出慧根來了？六姨太心頭嘀咕，嘴上卻說，「這話說的。你六姐身邊，又沒多的人，你去了，正好陪陪她。」

院子里，抬腳已經等在紮好的滑竿旁。老楊細細地挨著看各個纏扎之處，確保無虞。小廝把碧生的行禮堆碼在院子里，虎兒又一件一件遞給挑夫裝擔。一口裝衣服的大藤箱，虎兒抱了一把，沒有抱起。挑夫急忙過來抬。扇墜兒手裡提了一個藍色緞面小包，一臉興奮，不斷地朝台階上的堂屋張望，只想著早點啟程去城裡見見世面。老楊囑咐這個囑咐那個，總覺還有未盡事宜。

這裡還在一團忙亂，羅世達來了。在院里跟老楊打了招呼。徑直去了廳上。

林老爺一家已經用完飯，丫鬟婆子們正在收拾餐具，大太太拉著碧生在叮囑。當大娘的，該有的威嚴該有的慈愛，大太太一樣不落。見羅世達進去，碧生眼角的餘光掃過來，滿是歡喜。

林老爺請羅世達坐下，立刻有婆子過來倒茶。林老爺說，「世達啊，這次碧生能去城裡讀書，全靠你奔波。往後還望你能繼續看顧她些。」羅世達道，「這是自然。碧生自小我便拿她當親生的妹子看，往後也不變。」林老爺又問起，「你的親事如何了？」羅世達臉上飄過一絲黯然，說，「日子已經議定。我這把碧生送到學校安頓好便回來。少不得要請伯父過去喝酒。」林老爺不知怎的，竟有些遺憾。這麼好的男孩子，沒有做成自己的女婿……

突然碧生的臉色也有些不好起來。但只一下下，甚至讓人沒有察覺。

一行人往鎮上而去。

翻過山坳，碧生回頭看去，看到林老爺站在坳背上往下看，突然淚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