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0賈敏其人其事

050賈敏其人其事

十六號,轉眼就到了。

說是換手絹和換小字一起過,卻不是把兩者的程序合二為一,只是按照換小字的程序來,禮金是八萬八加十二萬八而已。

鳳凰人崇尚簡樸隨性,又最忌諱為人先,范賈兩家都不想開奢華正式的先例,這訂婚儀式也就隨性得可以,沒有鮮花拱門,沒有禮服西裝,沒有半點兒浪漫的氛圍,一切都跟電視上演的、范欣然年少時幻想過的大相徑庭。

賈家洒掃一新,院內菜園裡沒有雜草,花壇里更是沒有枯葉殘花,便是迎門牆一的瓷磚都片片乾淨,這是賈家人的誠意。

在客廳里吞雲吐霧的男人,在院子里吵嚷著話家常的婦女,各個像掉在煤渣里的豬油渣,污濁而油膩。賈世源熱情地跟人應承,范欣然心中卻異常平靜,平靜到近乎麻木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像看無聊的電影空鏡頭。這就是她以後要的過的生活,這裡有她和賈世源未來的模樣,一切並不美好,但也沒有那麼糟糕。

午餐在縣城酒店裡進行,花了大價錢,賓主皆歡。范欣然有些欣喜,有些嬌羞,有些期待屬於自己和賈世源的未來,那將是一個溫馨的家庭,沒有爭吵,沒有謾罵,養一雙可愛的兒女,最好是兩個女兒,做飯、洗衣、旅遊、追劇……她在樓下喊一聲,他在樓上就應了,就這樣平凡地幸福就好。

都知道颶風起於青萍之末,可誰在蝴蝶顫動翅膀的時候,都不會想到將來會引起怎樣的災難。

下午半晌,城郊浮著綠萍的橋頭,一個瘦削的女人跪在河溝邊哭,她頭髮像稻草一樣雜亂枯黃,哭聲哀戚,雖不能使「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卻足以使天地動容。

訂婚儀式結束后,賈家鋥亮的訂親車隊經過。

二叔說:「世源,慢點兒,前頭很多人。」

三叔扭著脖子看:「咋這麼多人?出車禍了嗎?」

後面車上的人也在議論,她們看到的更多:「你看河溝邊,那個女的,不是想跳河吧。」

「不會,想跳河早就跳了。估計日子不好過,鬧騰呢。」

「哎,難過的人真多。」

車隊緩緩地過去,三嬸扭頭還在看熱鬧,然後著急地尖叫起來:「哎哎哎!停車,停車!」

「你咋呼啥?」賈媽媽嚇了一跳,「嚇壞人了。」

這輛車是賈世林在開,他停車,問:「怎麼了?」

三嬸指著河邊那個身影,說:「賈敏!那不是賈敏嗎?」

說話間,那個身影已經起來,慢慢地走向河心。這下,大家都看清了她的模樣!

「可不就是賈敏!」

「啊!真是賈敏!」

「賈敏!賈敏!」

「別跳!」

「……」

眾人邊大喊邊衝過去。

賈敏沒想到會在這邊這個時候遇到娘家人,頓時身子一軟,蹲在地上捂著臉痛哭。

遇到了就不能不管,賈家人將賈敏拉到車上,免不了有人追問發生了什麼事。

賈敏想到傷心事,未語淚先流。賈媽媽臉上陰雲密雲,她兒子訂婚這樣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的多不吉利!怎麼就這麼倒霉遇到這事!

「不願意說就別說了,越提越難受。」賈媽媽擠出笑容,左手牽著賈敏的手,右手輕拍她手背,溫聲慢語地說,「擦擦淚吧,等下到家你娘見了擔心。」

賈敏便不敢哭也不敢說了,將頭抵在車窗上,目光獃滯絕望地看著外面,如果范欣然看到了,大概會聯想到沒人願意聽她講舊事的祥林嫂。

賈家人將送到賈敏送到家便各自散去,賈敏的事卻不能就這麼結束。人都說成年人的世界里沒有「容易」二字,還有人說做女人難,賈敏婚後的日子,卻不是「不容易」或者「難」能夠形容的。

賈敏早年嫁到西鄉武樓村,婚後還算和滿。可天有不測風雲,人被厄運的隕石擊中時,簡直沒有絲毫的反抗能力——婚後第五年,她丈夫遭遇車禍身亡,留下一子僅4歲。

當時所有人都認為她會改嫁,娘家人也用了一百種理由勸她改嫁。可賈敏與丈夫感情深厚,自認命苦,「我就是這苦命,到哪兒還是苦命,他沒了,我就守著孩子過吧」。

沒了丈夫,公公婆婆年紀大了,種地、干零活能抓幾個錢?她就去縣城打工,村裡人在超市促銷時候見過她,也有人在吃飯的時候見過她端盤子,還有人見過她給推著一個老人的輪椅,好像是做了誰家的保姆。

公婆帶著孩子,她賺錢,按理說這日子能過啊?出了什麼事?逼得想要去跳河?

賈敏媽媽抱著她哭,一邊哭還一邊打她:「你就知道作!多大點兒事情就要死要活的!你死了還讓我活不了?讓我怎麼活啊!」

賈敏趴在母親懷裡,也是哀哀地哭,她頭髮不那麼亂了,眼睛哭得紅腫了,嗓子也啞了,可淚水還是止不住。

「她扣下勝勝,不讓我見。」

「我好長時間沒見勝勝了,我進門她往外打。」

「正好好的,為啥不讓見了?」賈敏媽媽問。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爸媽根本不了解她的狀態,「正好好的」壓根兒不存在。她那份自認生死不渝的情,被世俗碾成齏粉。

丈夫死後,她的生活徹底變了,不光是失去經濟來源的拮据,也不只是痛失摯愛的錐心,有些變化,她最初想都想不到,打她個措手不及——

她是在什麼時候意識到,公婆其實是拿她當外人,甚至賊人來防著呢?丈夫的賠償金分文不給她掌握,她沒意見,想著這些給公婆拿著也一樣,他們又不亂花,總會留著給勝勝用。婆婆把種糧補貼的存摺收走,藏得嚴嚴實實,種糧補貼一年只有三四百塊錢啊!地里收了莊稼,婆婆從來不想著往糧倉里裝,起初她不懂為什麼,明明糧食剛下來的時候價低,囤起來到價高的時候再賣可以賣更多錢,後來才明白是怕她把糧食偷偷賣了。

她想著去打工,公婆不讓她去,甚至拉了全族的人來勸,可是孩子要上學,公公又得了糖尿病,開銷越來越大,必須得有來錢的門路,攔著她賺錢的人,可不會給她們錢。賈敏大鬧一場,他們才同意讓她出去打工,但是只能去縣城,還在族裡明事理有威望的人的主持下,簽字畫押:「保證不改嫁;保證不遠走;保證每月寄回家2000塊錢。」

在鳳凰縣賺兩千塊錢並不容易,縣城剛參加體制內工作的,拿到手的工資還不到兩千,她只能挑髒的累的干,每月往家寄的錢,總比兩千多。可就算這樣,她還是沒能暖化婆婆的心,反而體會了什麼叫「寡婦門前是非多」。

不停有流言說她跟別的男人好上了:去大超市打工,超市有形象要求,就有人說她描眉畫眼一看就「不是好人」;去飯店端菜洗盤子,就說她做小姐;給人做保姆,伺候大小便失禁的老人,就說她跟主家男人好上了,哪怕老人的兒子在外面混得很好,從來就沒有回來過。

起初她很羞恥,因為流言蜚語不停地換工作,後來發現哪怕她在大街上跟男人打個招呼,都有人會用異樣的眼神看她,她就放棄了想世人證明自己清白的努力。

她想向公婆證明自己,她只要自己家人相信自己就好。可若無自己人助長,人們怎麼會對事不關己的流言津津樂道?連年幼的兒子都耳濡目染,以她為恥。

這些都是逐漸發生的,緩緩而來的痛,難以促使人發生改變現狀的想法,反而鍛煉了人的耐性,讓人適應了這種痛。

然而,命運又賜予了她劇痛。她患急性闌尾炎住院,需要錢做手術,可是婆婆不光分文不給,還跟人說她是跟野男人有了孩子想打胎。她最終沒能做手術,吃了些止痛藥,暫時忍住了。

病痛折磨得她要死要活的時候,她終於活明白了:屬於她的家是由她、丈夫和孩子組成的。公婆的家,是公公、婆婆和她丈夫組成的。她丈夫作為紐帶,鏈接了兩個家庭,所以看起來她跟公公婆婆也是一家人,他們好像組成了一個大家庭。

可丈夫死了!他死後,紐帶就斷了,公婆的家只剩了公婆兩人,她的家就只剩了她和孩子,他們再也扭連不到一起了。公婆看重香火傳承,想把勝勝搶到自己家裡去,替代他們的兒子,硬組成一個家。那麼,她就不光不是他們的家人,還是敵人,爭奪勝勝的敵人。是以,他們排擠她,誣衊她,讓她身敗名裂,不讓她見孩子,讓孩子討厭她。

當初娘家人為勸她改嫁,說過種種未來可能的艱難,她不聽不信不接受,她以為只要自己吃苦肯干,總能把這個家撐起來,把孩子養大,哪料想人心險惡,世事竟如此艱辛,事非經過不知難,這些年箇中滋味,誰又能感同身受?

當初執意守寡,因此也疏遠了娘家,在婆家受的窩囊氣,從來沒有跟父母提過,她也沒辦法提。

再一次被婆家趕出來,婆婆徹底撕破了臉,說「沒了眼珠子,不要眼眶,沒兒子了,哪來的兒媳婦,我們家沒你這個人,你滾!再來一次,我叫全族的人把你揍出去。」

夫妻是一對的、共生的,沒有夫就沒有妻,沒有妻也就沒有夫,丈夫死了,她就不是誰的媳婦了。寡婦這個詞,本來就不該存在在這個年代。賈敏終是明白了這個道理,然而還不如不明白,悔恨挾裹著絕望將她的精神支柱衝垮,然後,她走到了那個小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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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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