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9所謂血脈至親

049所謂血脈至親

范欣然拿過亂七八糟的手寫底稿,問:「就把這些錄入到電腦里就行嗎?」

「錄入就行,不過上面沒給表格,我們得自己設計個表格。咳,麻煩就麻煩在這邊了,設計表格咋設計?我想著從以前的表格中找一個類似的改改,結果越弄越亂。」

就設計個表格嗎?范欣然還有點兒不敢相信會這麼簡單,很快設計了表格,將紙上的東西錄入,除了中途因為字跡不清問了大伯幾句話外,一個字都沒多說。

大約二十分鐘,她就整理完了:「好了。」

「這就好了?」

范欣然將表格列印出來,交給大伯:「你看行不行?」

大伯不會設計表格,但是會看,越看越滿意:「行,行,很好,很好。」傳給其他人。

其他人或看了,或沒看,都跟著誇起來。

「大學生就是不一樣……」

「那可是,沒有白花的錢,供學生上學的錢尤其沒白花。」

……

范欣然有點兒鬱悶,她難道幹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大伯,還有別的嗎?」

「沒了,沒了。」大伯樂呵呵地說,「就這樣就行了。」

范欣然早受不了煙味了:「那我回去吧。」

正說著,一個將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的五十多歲的男人接了一個電話,聽不到對方說什麼,只聽見他不停地「嗯嗯」「哦哦」「好好好」「嗯嗯嗯」。

然後走過來對大伯說:「又有麻煩了。」

范欣然聽了個大概:村裡有個五保戶,處境非常糟糕,政府和村裡理應給幫扶的,然而好像幫扶不到位,不知道怎麼地被上面的上面知道了,上面的上面批評了上面,然後上面某個部門要他們去了解情況,寫個情況說明,並立即整改,解決問題。

村支書說:「寫這東西最麻煩了,剛好大侄女在,跟著去看看吧,回來幫忙寫寫。」

范欣然跟在村支書和大伯身後,出了村室,走過村幹道,進了狹小的衚衕里,不知誰家水管破了還是洗衣服的髒水往外倒了,衚衕里泥濘不堪。

村支書和大伯都習以為常,沿著路邊的高低就走了過去,范欣然便不說話,也沿著路邊走過去。

在村腹地七繞八繞,到了人煙稀落的村北,很多老房子大門上的鎖都銹成鐵疙瘩了,恐怕是過年也沒人回來。記憶里清澈的池塘有一部分被人填了做宅基地了,有一部分被人填了種菜,更多的是遍布垃圾和雜草,池塘底部還有一點兒烏漆墨黑的髒水。

范欣然忍不住感慨:「這池塘幹了啊,小時候家裡養羊,我還跟著爺爺來這邊給羊洗過澡呢。」

村支書不甚在意地說:「嗯,幹了好多年了。」

大伯笑著說:「欣然很多年沒往這邊來過了吧。也是,省道在咱村南邊,去鎮上去縣裡都在南邊坐車,人蓋新房子都往南蓋,北邊人家就少了,沒事兒也沒人來。」

范欣然忍不住試探地說:「村南的耕地都蓋了房子。」

她知道這個是違法的,但好像沒人管,村裡的幹部明知道也不管,到底怎麼回事?

「那可是,人都往南挪了。」

驢唇不對馬嘴。

算了,這也不是她能管的。

邊走邊聊,心思散漫,突然被告知到了地方,眼前的景象狠狠地撞擊了范欣然的心——

那是一處低矮的平房,看建築的樣式,應該是三十多年前的,屋頂是泥灰的,泥縫裡長了草和小樹,如今乾枯的草木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小小的窗戶是木頭的,綠漆已經斑駁,玻璃很臟,臟到不透光了。木門上的紅漆也早已剝落殆盡,木板與木板之間的縫隙能塞進女孩兒的胳膊,許是地基下陷的緣故,木門一高一低,都離地面有些距離,野貓能夠趴下身子爬進去。

如果不是門沒有上鎖,裡面隱隱傳出鍋碗碰撞的聲音,范欣然一定會認為這家人在外面有出息了,不再回來了。

村支書在院子里站定,大伯上前敲門:「四叔,在家嗎?四叔?」

「來了。」裡面傳來含混的聲音,然後一個矮矮瘦瘦、衣服髒兮兮、頭髮亂蓬蓬的,看起來六十多歲的男人打開門,走出來,看到院子里的人,有些畏縮地搓搓手:「你們怎麼來了?那個,到屋裡坐坐吧。」

范欣然上前,村支書卻沒有進去:「不用了,就在院子里說吧。你咋回事?咋還住這裡!」

范欣然不喜歡他質問的語氣,怎麼能對貧困的社會邊緣人物如此冷硬!官僚做派!不信你對上面來的人也這副態度,欺軟怕硬的小人!

她滿腹悲憫地進門去,看到客廳的地上放著一個小小的電飯鍋,牆角幾塊磚支著一塊木板,算是小桌子,上面堆放著麵條、饅頭、幾隻碗、兩雙筷子、一瓶黃豆醬。一些衣服裝在布袋裡,放在另一側牆根。

地是泥地,別說地板磚了,就是紅磚都沒有。地上很潮濕,她擔心他的衣服會發霉。

四叔搓著手說:「以前就跟俺娘一塊在這裡住,春天俺娘老了,就剩我自己了。天天,天天很無聊,以前都是俺娘給俺做飯,這也不會做飯了,就會熱個饅頭煮個麵條,日子過得夠夠的。」

「老了」,就是死的諱稱。

雖然答得不對題,難得沒有人打斷他。

四叔指著院子外面說:「這不,前幾天俺妹妹來,才把俺娘的衣服收拾出去。俺自己住,害怕。」

范欣然看著他渾濁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恐懼和無助,感覺他像一個失去了依靠的孩子,可他六十多歲了啊。

村支書走進房間,狹小的房間容納四個成年人,很是逼仄,他抬頭,指著屋頂說:「你這房子不能住了,你看看,梁朽了,快斷了;再看看那牆,裂縫那麼老大,這往屋裡吹北風,不冷嗎?別在這裡住了。」

范欣然心想:這房子是不能住了,可是他一個孤寡老人,去哪裡住呢?

四叔說:「是,這房子也不行了,很冷,還害怕。俺娘走了,我就跟得了精神病一樣,天天夠里慌,以前跟著人家打點兒工,干點兒活,白天還能有個人玩。前些時又叫人打了,骨折了,」他掀起衣服給大家看他的傷,「也不能幹活了,看病的錢不報銷,那邊還沒賠給我,想修修房子也沒錢,我這日子真是沒法過。」

大伯耐心地將利害掰碎,講給他聽:「四叔,你這房子地基都下沉了,牆也裂了那麼老寬,不能再修了,要是把屋頂換成樓板,這牆承不住那重量,萬一塌了出大事。」

四叔認可了他的說法:「是,是,那就先別換了。」

村支書問:「國家不是給你危房改造,建了新房子?那邊人煙多,你去住不害怕也有人玩,老喜也在那邊,你不是跟他玩得比較好,去那邊住吧。」

「要是覺得搬過去費力氣,我找人給你幫著搬,半晌就能給你搬過去。」

四叔低著頭,不說話了。

國家還給困難人員蓋房子,范欣然覺得這國家真好,感動之餘,揣測他為什麼不去住呢?是不是留戀他媽媽住過的房子,畢竟跟媽媽相依為命這麼多年?

正在她腦補一出人間真情故事的時候,大伯問:「四叔,那邊的房子是二叔住了嗎?」

四叔搖頭:「你三叔住了,他的院子翻蓋了新房子給小孩結婚用了,結婚前兒媳婦那邊就說好了,不跟公婆一塊住。他沒地方住,住那邊了。我反正也住不著,就給他住了。」

這也是鳳凰縣司空見慣的場景了:老兩口省吃儉用、辛苦勞作大半輩子,蓋了新房,買了車,娶了兒媳婦,然後就去村頭荒地或者佔用農田蓋一個簡單的、低矮的小房子,老兩口在裡面過活。

人道存在即合理,在鳳凰縣,不管多不合理,存在的多了,也就合理了。

村支書有些動氣:「那是國家給你蓋的,不是給他蓋的,你在這裡住著太危險——」

大伯拉拉他的胳膊,示意他先別說:「四叔,打你的人還沒賠你錢嗎?」

「沒,這麼老長時間了,就是不賠。」四叔從牆角的凌亂中扒拉出一包包葯,「你看,我這還留下毛病了,離不了葯,又不能賺錢。」

大伯忙讓他把葯放下,說:「行,四叔,我知道了。咱村有對接的律師,我找律師問問這事兒,不行就打官司,給你把錢要回來。」

四叔聽了很高興,歡欣地謝過他,又說:「真是多虧了你們,要不我這日子更難過。」

村支書不欲多留:「那行,先這樣吧,我們趕緊回去寫情況說明去。」

出了那個衚衕,村支書才說:「大哥,你怎麼不讓我說他,他這房子都不能住了,還把國家給他的房子給別人住。」

大伯嘆息:「他就是個傻的,你跟他說再多也沒用,當著你的面『是是是』『好好好』,回頭他哥哥一開口,他就應付不了了。還是咱給他想辦法吧。」

「有什麼辦法?」

「不是規定危房拆除嗎?咱村兩委去找三叔,讓他把房子騰出來,幫四叔搬出去,然後把老房子拆了……」

「三叔那人!他能讓?」

「先試試。」

「先好聲好氣說說試試,不行就來硬的,」村支書似是個急躁脾氣,「哪有這熊人!老光棍的這點兒家業也想著霸佔!沒地方住派出所里待著去吧!」

回到村室,范欣然恍若隔世,覺得簡陋的村室的大白牆和典型的辦公桌都帶著現代化的氣息。

她寫情況說明的時間,村支書和大伯不停地在打電話,然後就開始罵人——

「真不是個東西!」

「真是連臉面都不顧了。」

……

范欣然很好奇,苦於不想跟村裡長舌婦那樣,跟自己有關沒關的事都瞎胡湊熱鬧,愣是憋著沒打聽。

旁邊好事者像嗅到腥味的蒼蠅,靈敏地捕捉到八卦點,眼裡閃著灼灼的光,湊過去問,「咋了?」「誰家的事兒?」

大伯說:「村北的老四叔,不是前些時候被人打了嗎?骨折了好幾處,都經派出所了。當時說的是那邊要被判刑,好幾年,還得賠償他醫藥費之類的,今天去老四叔那兒,老四叔說沒賠給他,他都沒錢吃藥了。」

「咱說給他找找律師,幫他要回來吧,結果他二妹妹接了那邊幾萬塊錢,跟人和解了。」

村支書說:「國家給他蓋的危房改造房,也讓三叔住去了。」

旁邊一個賢人就說:「是,他們兄弟姐妹都不團結,光想著沾他光,誰霸佔手裡就是誰的,較著勁沾光,往自己手裡摳搜錢,沒人管他一點點事。」

「這也太不團結了。」

「哼!真是的!親兄弟咋能這樣。」

如此種種。

范欣然聽說過很多兄弟相爭,打得頭破血流的故事,覺得這樣的事端雖不在情理之中,卻在意料之內,甚至不明白大家為什麼反應這麼大,搞得這事兒好像很不可思議一般。

不對!這麼沒人性不合情理的事情,怎麼能不覺得意外呢!

回去的路上,范欣然還在糾結,她腦子裡一團亂麻,甚至理不清自己在糾結什麼。

兄弟姐妹沒有各自成家前,在父母的羽翼下共同生活,一個鍋里吃飯,可以算得上是血脈至親。那成家之後呢?尤其是各自成家多年之後,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妻子兒孫要養活,他們不再有共同收入共同支出,各自為己,難免會有利益爭端。

路算不上漫長,陽光明媚,范欣然卻莫名覺得冷,她想賈世源了。

她莫名想起了法律關於繼承的規定,人死後,父母夫妻兒女都是遺產的第一順序繼承人,兄弟姐妹是第二順序。

法律代表了全民意志吧,不過鳳凰縣是從來不理會法律啊、制度啊那些破規矩的的,鳳凰有鳳凰的規矩,雖然在規矩被人性被時代衝擊得支離破碎,依舊展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兄弟是至親,在有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心裡,不光要求兄弟至親,堂兄弟、族兄弟也硬要綁在一起親,不親就是不孝不倫大逆不道。

想到爸爸與叔叔,想到叔叔家的堂哥,想到爺爺奶奶……往昔種種爭端,很多已經記不清了,可當時的情緒積壓在心的某個角落裡,一直蓄勢待發,只需一個故事、一句話,就全部噴涌而出,將她淹沒。

她像被保鮮膜封住了七竅,苦苦掙扎卻是徒勞,慢慢的,竟然陷入黑暗的混沌中,沉淪。電光火石間,賈世源的臉閃現出來,范欣然瞬間獲得了力量,掙脫一切枷鎖,快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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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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