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商量訂婚
晚上，范爸爸說：「我看世源這小孩不孬，他在縣城買了門面房，打算以後做生意。首付錢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做買賣攢下來的，這很難得，現在這男孩結婚哪個不是靠父母，就是自己在外面賺點兒錢，也都花光了。」
范媽媽說：「啥？說的買房子就是付了個首付？首付還是他自己掏的，他爹娘不出嗎？他爸爸不是副鎮長嗎？這年頭當官的哪個不是一群人上門送禮送錢，還能沒錢給兒子買房子？」
「你別胡說了——」范爸爸想打斷她。
范媽媽根本不想聽他說，就不可能被他打斷：「我記得他有個哥哥在外地買房子，外地那房價多貴，準是他爹娘把錢都給他大兒子了。」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兄弟兩個的人家不能嫁，多個人分家產不說，妯娌之間多難處。別的不說，這婆婆以後幫誰看孩子？」
賈世源爸爸也就是個副鎮長，現在還在村上住，能有多少家底。女人就是見識短，眼裡光有那點兒家產，殊不知人比那些死物值錢多了，有個兄弟幫襯著，不比什麼都強。范爸爸說：「你也說了，他大哥在外地安家了。你就不能看遠點兒？家裡還是人多好，有個親兄弟這以後有人幫襯著。」
他說的家，是家族。鳳凰人重家族，重血緣親疏，這其中，男人更重視這個，年紀越大的越重視。
范媽媽反唇相譏：「都在外面安家了，還能幫襯個屁啊！就算在家裡，能幫襯什麼？你那幾個弟弟哪個幫襯你半分了？不拖累你就謝天謝地了。」
范爸爸無奈：「怎麼又轉到這個上面來了。」
「咋地？還不讓我說了？」范媽媽說，「咱也不圖誰幫襯，咱也不願意幫襯誰，各過各的就行。」
范爸爸敷衍地說：「是這個理。」
「你想想這事兒咱是不是賠本了？他把錢都給大兒子買房子了，大兒子大女兒都在外面安家，以後還能回來給他們養老，有個病有個災的能回來伺候？這些還不都是咱欣然的活？東西沒咱的，負擔都是咱的，哪有這樣的事兒。」
「像那誰家的小青，她男人就沒個姐妹，結婚沒多長時間婆婆癱瘓了，她連工作都不能幹了，得伺候著她。」
范爸爸也有些猶豫了，他覺得妻子照顧自己娘是理所應當的，但輪到自己女兒去照顧別人的娘，就一百個不樂意了。
「再說他爸爸是啥官啥官，中啥用，這麼大年紀了，沒幾年該退了，客走茶涼，能中啥用？還是得男孩頂用才行，要我說，還得找個在政府上班的，咱欣然以後不受氣。」
范爸爸覺得世源這小孩在他看來真不賴，脾氣好，能抓錢，長得不賴，關鍵是會喝酒，酒品好。至於萬一他媽病了得讓欣然照顧，這不是還沒發生的事情嗎？
怎麼知道人家就一定年紀輕輕就病得起不來炕，怎麼知道嫁給別人家，那婆婆就不病？就算是嫁到有大姑子小姑子的家裡，做人家媳婦的也免不了要照顧生病的婆婆吧。真要不想未來照顧公公婆婆，還是嫁個無父無母的好了，估計又要嫌棄人家沒公婆管事了。
最終范爸爸說服了范媽媽，然後就該進行下一個程序了：雙方父母見面。
鳳凰縣古風猶存，在這裡，兒女婚事從來都不是青年男女兩人的事，也不是兩家想娶願嫁就隨隨便便成的，還有很多世俗禮節要按步照班地走。賈世源向范爸爸請求訂婚只是非常不正式地探口風，真正正式的是雙方父母見面，商議訂婚事宜。
後來，與賈世源相逢無言后，范欣然徹夜難眠，輾轉反側地思考：為什麼要有那麼多禮節呢？
或許，節者，劫也，能成功渡劫就是浴火重生享涅槃樂，不能，則身、心、靈魂都化為劫灰，只余春風也難以慰藉的寂寥。
兒子婚姻大事，賈爸爸再懶散再佛系也是極上心的，委託老同學、鳳凰縣相框協會主席作為媒人去向范家「說媒」。
以往媒人是用來給不認識的男方女方牽線搭橋，介紹他們認識的中介。現在男女已經認識了，媒人除了是男女雙方向世人宣告「你看我們不是無媒苟合」的道具外，最現實的意義就是活躍氣氛，避免可能未來親家直面的尷尬。
他們在縣城相當上檔次的飯店吃飯，名義上是媒人組局，其實是賈爸爸掏錢。婚姻大事上，鳳凰女兒顯得特別矜貴，從最初說媒見面到最終完成婚禮，此地的慣例都是男方求著女方，具體的表現之一就是錢都是男方拿。
慣例沿襲久了，就成了「節」，誰都不會覺得有什麼。
范爸爸經營小相框工廠，平日跟這媒人有過接觸，酒桌上不會沒話說。何況三個男人都是在鳳凰縣混得小有臉面的人，大致懂得什麼場合該說什麼，這次談話非常愉快。
范欣然與賈世源更愉快，兩人大白天跑到電影院看電影去了，空蕩蕩的電影院，只有幾對無所事事的情侶。銀幕里的愛情纏綿悱惻，銀幕外的小情侶也黏糊得可以。
看罷電影，兩人手牽手軋馬路。老城的街區狹窄，不少車輛停在沒划車位甚至畫了黃色網格的地方，人們任性地想過馬路就過馬路，載客電三輪電四輪機動地拐彎，在車流和人群中穿插，汽車在路上小心翼翼地爬；人行道上停著小吃攤，總是圍著不少人，還不時有電動自行車從人群旁擦過，各種聲音嘈雜喧鬧，吵得很。
這就是小縣城，這就是她以後要生活的地方，這就是她以後生活的樣子，看起來庸俗而平凡。然而，范欣然想到以後跟她一起生活的人是賈世源，就覺得一切都是清新脫俗的。
回到家了，范欣然雀躍又有些羞澀，幾度欲言又止后，說：「爸，您今天沒喝太多酒吧。」
未來親家第一次會面，還愉快嗎？
范爸爸擺擺手說：「沒，這什麼場合，我能喝那麼多嗎？」然後皺眉，「世源他爸爸可真能喝。」
范欣然說：「賈世源說過他爸爸酒量大。」
「酒量再大，今天這場合也不能喝那麼多啊。」范爸爸對這個親家的印象不是太好。
范欣然咯噔一下：「他喝醉了？」她爸爸對他爸爸不滿意，會不會連帶著對他也不滿意了？
「倒是沒醉，估計他自己還覺得沒多喝呢，」范爸爸說，「我想起之前你考試完，跟賈世源一起吃飯，他也是喝了不少，這爺倆可真能喝。」酒量好，對男人而言，是讚美。人們認為能喝酒才能成事，酒量有多大，前途就有多光明
范欣然心裡苦啊，賈世源個不要臉的，那次明明是為了找借口進她家門，可千萬不要成了爸爸不喜歡他的原因啊。
范媽媽說：「不行，不嫁給酒鬼，欣然，你就算老在家裡當老閨女，也不能嫁給個酒鬼。」說著，還給了丈夫一個白眼。
范欣然暈：「媽，他不是酒鬼。」
范爸爸也說：「這哪歸哪？喝點兒酒就是酒鬼了？這男的在外面混事，哪能不喝酒。」兒女婚姻大事，都點頭答應了，哪裡還能整天嚷嚷著不嫁不嫁，婦人就是愚鈍。
「就你借口多。」
「這是事實。」
爸爸媽媽抬了幾句杠，又把話題繞回來。范媽媽問：「現在流行換小字和換手絹一起過，他們啥意思？是不是也一起過？」換手絹和換小字是鳳凰縣結婚之前的禮節，換手絹沒換小字正式，換手絹算是預定，要出動的親戚少，換小字是正式確定，參加的親戚多。
現在鳳凰縣人們的生活節奏也快了，受不了那繁文縟節，不知道從哪裡從什麼時候從誰家起，就將這個禮節合成了一個，冠以時髦的名字：訂婚。這種禮節在生活節奏日益快速的今天，符合了人們的需求，迅速流行起來。鳳凰人是守舊禮，但更隨大流，對他們而言，流行的就是對的，舊禮倒是被人擱在一邊了。
范爸爸說：「他們是這個意思，只要咱願意就行。」
「那就一起過吧，」范媽媽說，「我跟她們打聽過了，現在換手絹是八萬八，咱給他壓回去八千。換小字是十二萬八，也是給他壓回去八千。」
范欣然驚訝：「那加一起二十萬了，不是說六萬六八萬八嗎？然後把零頭壓回去。」
范媽媽說：「那是好幾年前的了，現在咱這邊通行的數是這個。」
范欣然苦惱：「咋漲這麼快。」她私下裡也跟賈世源談過彩禮的事情，賈世源說按習俗來。可問題是他那邊的習俗是六萬六八萬八，她這邊的習俗卻高出那麼多，這讓她怎麼見他。
范媽媽得意地說：「咱西鄉這邊有錢的人多唄。男孩子多，女孩兒少，能買房買車還能拿得出彩禮的，才能娶上媳婦，條件不好的就去外面忽悠去吧。」
范欣然不喜歡媽媽的語氣和說法：「東鄉的習俗沒有那麼高。」東鄉西鄉是統稱，東鄉在縣城東，西鄉在縣城西。
「那就按咱的習俗來，」范媽媽叨叨地說，「說到哪裡去，也是按女方的習俗來，咱這邊娶東鄉的媳婦，也是六萬六八萬八。」越說越不開心，「咋地？嫌彩禮高啊，想花六萬六八萬八，娶東鄉的媳婦去。再想省錢，到外面娶不要錢還倒貼房子的去。」
范欣然氣得不能行，范爸爸也說：「你這話說得，越來越不像話了。」
范媽媽說：「我咋不像話了！反正就得按這邊的習俗來。」說完了又覺得太蠻橫，「我又不要，還不是留著給你花。你結婚以前不要，結婚之後才要不出來呢，別忘了賈世源還有哥哥，難道要他們省下錢都給老大家？」
范欣然求助地看向爸爸，范爸爸卻說：「都是按女方的習俗，你們也得按咱這邊的習俗，這事兒沒商量。沒道理別人家的女兒八萬八加十二萬八，我女兒就六萬六八萬八，咱不說比別人多吧，也不能比別人少，我女兒為啥那麼不值錢！」
范欣然氣惱：「什麼值錢不值錢的！你們賣東西啊！」
范爸爸也惱了：「你說什麼呢！誰要賣女兒！這錢我們又不要，過過手就給你帶回去。你小，不懂事，你不知道，結婚以後柴米油鹽，啥啥不花錢，你們剛結婚哪來的錢？為啥要彩禮要嫁妝要隨份子錢，就是這當父母的，還有親戚友人給年輕小夫妻準備點兒過日子的啟動金，這個錢得要。」
范爸爸明顯很介意女兒說他「賣東西」，繼續說：「我不要你彩禮，我還給你準備了嫁妝呢。但是這彩禮，就是這個數，不能改。」
范欣然從沒想過爸爸會給自己準備嫁妝，在她一直以來的認識里，父母會把家裡的一切都留給弟弟，被父母的心意感動得一塌糊塗，語氣軟下來，說：「我們日子啟動也用不了這麼多錢啊！我不要——」不要嫁妝，咱少要點兒彩禮行不行？
范媽媽說：「你怎麼知道用不了！你懂什麼！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我們自己也會賺啊。」
「你們能抓幾個錢，行了，別說了，就這麼定了。」
范欣然著急：「媽，你這讓我怎麼跟他說！」
「誰要你說了，行了，這裡沒你什麼事兒了。」
范爸爸也說：「你個大閨女家，這些不用你管。」
在鳳凰縣，兒女婚事是做父母的大事，卻不是他們自己的大事——世俗定下的種種禮節就像一套程序，父母是運行程序的產品經理，他們是被程序塑造的東西，沒有自己發揮的空間。
范欣然跟父母說不通，也想尥蹶子不管了，可是又覺得自己不管，讓父母去搞可能會搞得她更難面對賈世源。摸起手機，想說些什麼，又不知道怎麼說，好像怎麼表達都顯得很難看。
這人啊，如果臉上有疤，塗再多的粉也蓋不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