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豪豬的宿命
就在范欣然糾結的時候，賈世源發來消息：【我媽找算命先生看了，下月十六是好日子。】
范欣然心頭甜蜜了一下，隨即又想到西鄉遠比東鄉要高的彩禮，這甜蜜就像是掉在了污泥中的蜂蜜，帶著渣滓和腥臭味。
還是自己親口告訴他吧，這樣能解釋清楚，免得他誤會。
范欣然下定了決心，開口第一句話卻是：【我爸爸說給我準備了嫁妝，不知道有多少。】
【我問了姐姐，她結婚的時候爸爸也給了她一個存單，可能有六七萬吧，我估計我也差不多。】
鳳凰縣如今的習俗是，什麼都是男方準備。按禮節，婚禮前一天男方是要去女方運嫁妝的，有一些大家電和衣櫃之類的，絕大多數都是男方買好的，從女方家裡拉過來只是走過場，畢竟「好看」。有些家裡會給出嫁的女兒準備一些被褥，有些也是男方準備好送到女方家再拉回來，「好看」嘛。
鳳凰男女比例嚴重失衡，女兒家金貴，就在這些細節上體現出來。當年姐姐外嫁，爸爸媽媽怕她沒嫁妝被人瞧不起，又怕她沒錢日子不好過，給了她一張存單。這事兒她知道，只是她以為這給存單隻是走個過場裝裝樣子，回頭姐姐又給了爸爸，或者爸媽又要回去了。
她偏見太深，以至於壓根兒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嫁妝。
鳳凰女兒是不流行準備嫁妝的，不貪財的好人家用彩禮錢置辦一些家電傢具、衣服被褥，有的會把彩禮存銀行給女兒做嫁妝，有的會留下一部分彩禮，讓女兒帶走一部分，更糟糕的家庭會把彩禮全都留下，自己支配了。
像范家這樣，算是頂好的了。太稀有了，像大熊貓一樣珍貴。
賈世源下意識地說：【不用，不用。】
【不用準備嫁妝。】
范欣然憂愁地看著手機，想告訴他彩禮的事情，最後還是嘆了口氣，將手機丟到一邊去。
賈世源說：【到那天你們那邊來多少親戚？我們這邊要準備禮包，箱子里放什麼？】
訂婚當天，男方要給女方來的每個親戚都準備一個禮包，裡面必放的是喜糖瓜子，大傢伙的話，有的要求放燒雞，有的要求放煙酒，禮節瑣碎處，同一個鄉里也是不同的，大概誰家能請個德高望重的人念老太太經，誰家的禮就更多更貴重一些，比如袋裝燒雞沒有中華煙貴，中華又有軟硬之分，放幾盒也有說法，酒的講究就更多了。
這些東西賈世源是頭一次聽說，是賈媽媽讓他探探女方的口風。
【會來多少親戚？】
來多少親戚也是一門大學問，必來的當然是女方爸爸的親兄弟夫妻，一般爺爺的親兄弟的晚輩們也會過來，更有甚者七大姑八大姨都過來，來的人越多，男方需要準備的禮包越多，花費自然也越多。
偏偏這些年來的趨勢是，女方來客越來越多，起初只是女方父親族裡的男男女女，後來加上了姑姑，再後來更不像話，女方的姨娘妗子都來了。
要知道在老鳳凰人的傳統觀念里，「姑舅親輩輩親，姑舅砸碎骨頭連著筋；姨娘親不算親，姨娘死了斷了親」，這些年婚喪嫁娶的禮節中，姨娘扮演著愈發重要的角色，大概跟女性社會地位大大提高有關係，因為女孩的媽媽總是跟自己的親姐妹更親近，連帶孩子也跟姨娘親近，於是乎，姨娘參加訂婚禮就合情合禮了。
范欣然大姑娘上花轎，哪裡知道這些，憂愁地說：【這都不重要，但是我們這邊的風俗好像跟你那邊確實不太一樣，你們找人打聽打聽吧。】
只要他們找個西鄉的人，哪怕是不怎麼熟悉，談起兒女婚事，也一定會說到彩禮吧。范欣然覺得自己真聰明，既避免了自己開口的為難，又讓他們知道西鄉的習俗就是這樣的，不是自己要求的。
賈媽媽跟賈爸爸的仁兄弟的妻子掛斷電話，臉上滿是愁云：「哎呦，西鄉的人咋這麼孬，真是！忒孬了！」
賈爸爸老神在在地躺在沙發上，半眯著眼睛不知道在看電視還是睡著了。
賈世源猜測是禮包要求放的東西比較貴重，問：「怎麼了？要放很多東西嗎？」
「那可是！真多！」賈媽媽說，「咱這邊女方來幾個嫂子嬸子大娘之類的女客，一人一個提包，包里放點兒糖果瓜子，放個燒雞就行，他們呢？要放煙酒。這煙酒可比雞貴多了！你總不能用很差的！真是，女客要什麼煙酒。」
賈世源沒開口，他的錢都拿去買房子付頭款了，娶范欣然這種種花費，都要父母出，可能會花盡父母畢生的積蓄，他能說什麼呢！說不要心疼錢，什麼都用最好的，或者花費這麼多，這婚不結了嗎？
賈爸爸依舊半闔著眼。
賈媽媽氣惱地關掉電視：「睡覺就別看了，看電視不花電費嗎？月月幾十上百塊錢往外掏。」
賈爸爸睜開眼睛，看了妻子一眼，繼續眯著眼打盹：「該買酒就買酒，該買煙就買煙。」
賈媽媽說：「買什麼酒，這幾年過年時候客人送來幾箱酒，有些被我換著送給別家當年禮了，好的都留著呢，剛好拿來用。」
「煙不能存放，都讓你給吸了，就買新吧。」賈媽媽義憤地說，「這都不是事兒，這能花幾個錢！關鍵是彩禮，這彩禮也忒多了！咱這邊換手絹換小字六萬六加八萬八就夠受了，我好不容易攢夠這些錢，誰知道他們要二十萬。」
賈爸爸猛地睜開眼睛，身子也坐直了：「二十萬嗎？」他自己也知道，家裡沒有。
賈媽媽說：「換手絹八萬八，換小字十二萬八，零頭壓回來，不剛好是二十萬。上哪兒去弄這二十萬啊！」
賈世源有點兒後悔買房子了，不然他就可以憑自己的積蓄娶欣然了。此刻心裡愁雲密布，羞愧地抬不起頭來。
「問題是這些錢還不算完，想結婚還得買車，多少得買輛轎車吧。」
賈世源想起自己開著破五菱宏光跟在欣然爸爸的鋥亮的越野後面，當時他竟然沒有過多的感覺。
「這車，但凡看上眼兒來，就得十多萬。還有這三金、衣服被褥，酒席婚禮，哎呦，這花錢跟流水似的。」
賈世源有些喘不上氣來。
賈媽媽說：「要不，我再去賣飯吧。」
賈媽媽沒有工作，一家五口，三個孩子，靠賈爸爸的工資哪裡夠活，更別說攢下錢給大兒子在城裡買房，再給二兒子娶媳婦了。賈媽媽沒大文化可也很能幹，甚至賺錢比賈爸爸更多，她騎著小餐車到處趕廟會，平時便去集市上或者學校外面賣飯。起初是自己在家裡蒸了包子，放在泡沫箱裡帶到外面賣，後來就買了輛三輪車，車身貼了廣告牌，將做飯用的傢伙什都安置上去，賣肉夾饃賣蔥油餅，夏天賣涼皮，晚上賣麻辣串，冬天還賣過烤紅薯……
她很利索，沒有她學不會的小吃；她很會說話，學生也好，中年婦女也罷，都喜歡去她那邊買。
代價是長久的低頭站立，頸椎壓迫神經，胳膊發麻，膝蓋積液，腳上有骨刺，她干不動了，賈爸爸嫌她賺的還不夠看病吃藥的，便不讓她去了。
代價是她臉被曬得很黑，看起來比爸爸要老一些。她年輕時候多美啊，沒有工作卻能嫁給國家公職人員，以前牆上的相框里還掛著她年輕時候的照片，賈世源就像她。
可是，她這一生也與別的農村婦女沒有太多區別，除了別的婦女敢把丈夫教訓得開不了口，她卻總被丈夫說「你懂什麼」「別說了」，然後訕訕地去做手頭的活計。
為兒女成家立業是做父母的職責，為了完成這個任務，哪怕把自己累死耗死也是應該的，她覺得自己還能再耗耗。
賈世源低著頭，燈光在上，他的臉在晦暗處。他早年該聽爺爺的話，勤儉過日子的，不交朋友不胡吃海喝，這樣或許能多攢下一些錢。
隨即又想到，他還有朋友啊，或許他可以跟朋友借點兒。等結婚以後，他好好賺錢，再還給朋友，這也算他用自己的錢娶欣然了，總好過讓爸媽那麼犯難。
「你幾天能賺夠？別添亂了。」賈爸爸說，「我去找人借點兒。」
賈媽媽被懟得安靜了一下，才說：「誰家沒兒子，誰家不用娶媳婦，哪家有錢借給你！」
「存銀有；世輝還小，存國家用不到。」賈爸爸說，「你真找不到地方借嗎？」
「不想借錢——」
「誰家娶媳婦不借錢？咱借錢會有人怕咱不還？」
還真是這樣，賈爸爸才不會當老賴，他丟不起這個臉。
賈媽媽還想說什麼，賈爸爸怒道，「你別那麼多事事了，滾。」
賈世源不明白爸爸為什麼突然這麼惡劣地對待媽媽，因為彩禮太多壓力大，把媽媽當做出氣筒嗎？
賈媽媽卻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這樣對待，大半輩子夫妻，丈夫太了解她了——得到消息說西鄉彩禮高，遠遠高出她的準備，她心裡不高興，故意說話讓世源知道做父母的不容易，女方有多過分。
其實，她也沒想怎樣，她就是不高興，免不了要抱怨一番，免不了要出一口惡氣。
人，自己不高興，就不讓別人高興，哪怕那個人是她親近的人，這才是人的本性吧，就像豪豬，離得太近，不管是多親近的人，都會被扎痛的。永遠不能跟任何同類太過親近，這是豪豬的宿命，也是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