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母職懲罰

032母職懲罰

地面鮮黃成叢的是迎春,枝頭粉紅成霞的是櫻花,玉蘭新蕊初成,桃李競相爭妍,無處春光不好。每逢春回大地,陽氣上升,人們身心暢快,難免嚮往戶外美好景緻,生出莫負春光的豪情來。

賈世源尤其在屋裡坐不住:「欣然,我聽說現在的大學生都很流行畢業旅行,你想去哪裡玩?聽說西湖蘇堤的桃花開了,要不要過去看看?」

范欣然很宅,懶得走那麼遠:「在鄭州附近玩玩就行了,蘇堤的桃花也是桃花,不用專門跑那麼遠過去看。」

「還有別的可以看,太子灣的鬱金香很有名,就在西湖旁邊。」賈世源顯然已經做了一番功課,「趁畢業前有時間,好好出去玩玩吧,工作以後你就沒有時間看世界了。」

「你放心,景點我選好,酒店我訂好,路線我規劃好。」賈世源說,「不用你費心。」

范欣然也知他一番好意,勉強應下:「行吧,就陪你走走吧。」

是的,是范欣然陪賈世源走。賈世源喜歡到處遊玩,西安、四川、西藏……名山大川抑或名勝古迹,他都喜歡去走走,而且越遠越好。可無論走到哪裡,心靈都難以獲得安寧與滿足,有時隻身異鄉會孤寂,有時又覺得所有的山水都類似,重複雷同到令人膩味。心無依,身自然無屬,這死結又豈是換個地方能解開的。有那個人在身邊,或許所有的風景都會是他喜歡的模樣。

賈世源興緻勃勃地拿著自己整理好的旅遊規劃給她看,范欣然則適時表達自己的觀點,意趣相投,氣氛溫馨而浪漫。如果計劃順利實施,這個春天將空前絕後的美好,哪怕歲月流轉,世事變遷,這顆記憶之海里的明珠依舊熠熠生輝。

恨只恨意外總是不期而至,常使有情人抱憾終生。

星期一晚上八九點鐘,范欣然的姐姐突然打電話過來,說:「我想去你那邊住幾天,你過來接我。」

「怎麼了?又吵架了?」

「沒有,」姐姐說,「你來接我吧,我帶著小豆包一起過去。」嘴裡說著沒有,聲音卻冷得能結冰。

自從生了小豆包,她情緒總是波動得厲害,還非常容易鑽牛角尖。他們夫妻經常吵架,范欣然有點兒習慣了,不過鬧著離家出走還是第一回。范欣然怕她越想越偏激,忙說:「好好,我們這就過去。」

「你們?你男朋友也來?」

「嗯,讓他幫忙抱著孩子吧。」范欣然說,「這大晚上的,有個男人跟著安全點兒。」

姐姐不知道為什麼,更加生氣了:「不用,敢情離了他們地球還不能轉圈兒了?」

「啊?」范欣然不明白姐姐怎麼了。

「咱家的事沒必要讓外人摻和。你趕緊來,現在還不算太晚。」

「好吧。」范欣然胡亂將家中賈世源存在的痕迹抹去,才拿了包往外走。

范欣然與姐姐雖然在一座城裡,但一個在北面,一個在東面,跨越大半個城市去找她,並不是一件易事。大晚上打車,滿腦子都是打車兇殺案新聞,心弦崩得快斷了。好在除了堵了一會兒車外,一路平安順遂,到了姐姐家小區樓下。

乍暖還寒時候,夜風分外涼,姐姐抱著孩子在背風處站著,還用身子為小豆包擋風。她腳邊放著一個巨大的行李箱,胳膊上掛著一個大袋子,可以看到裡面的尿不濕奶瓶等嬰兒用品,背上還背著一個雙肩包,她個子不高,被這許多東西壓得有些佝僂。

范欣然心臟像是被什麼緊緊揪住,鼻子一酸,眼眶裡有什麼東西想湧出。她不是沒有在心裡埋怨過姐姐事兒多,好挑刺,愛找茬,此刻,看到她們母女那情狀,心裡只剩心疼,忙迎上去:「外面冷,趕緊上車吧。」

司機似是可憐她們,也下車幫忙將行李箱放到後備箱:「這麼重!這是要搬家啊。」

姐姐勉強幹笑兩聲,算作是回應。范欣然告訴司機目的地,又跟人說了一大堆感謝話,這才擔心地看著姐姐。

姐姐搖搖頭,疲憊地閉上眼睛。知她不願意在外人面前說家醜,范欣然也不好多問,心想或許姐姐過會兒就可以冷靜下來。

可是,她忘了,有些傷口是捂爛的。

到住處的時候,已經是夜裡十一點,偏小豆包一下車就醒了,不知道為什麼,哇哇地哭個不停。姐姐又是換尿不濕,又是餵奶粉,她的哭聲始終都沒有停歇,她皺眉,煩得不能行,煩躁地說:「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

「煩死了,你哭什麼啊!」

「再哭!再哭把你丟給你爸爸,不要你了。」

豆包哪裡聽得懂這些,依舊扯著啞掉的嗓子,哭個不停。

「你幹嘛?小孩子到陌生的地方,都會哭的,吼她幹嘛?」范欣然忙翻箱倒櫃地找出來一些玩偶,造型萌萌噠的器物,一股腦地往床上堆。

姐姐邊抱著孩子搖搖晃晃地哄,邊說:「在家裡也是哭,每天半夜嚎個不停,困得我心慌。」

范欣然不再說話,拿著玩具,扮鬼臉,發出奇怪的聲音,拚命地逗小豆包。兵荒馬亂了好一陣子,小豆包哭累了,縮在被窩裡睡下。

姐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說:「累死我了。」洗漱完后,她卻不睡,親親女兒的小臉,「多可愛,我女兒。」

額,剛才恨不得把女兒丟出去的也是她。范欣然笑笑:「那我關燈,我們睡覺吧。」

燈關了,姐姐依舊抱著手機玩。

范欣然說:「睡吧,你不是很困。」

姐姐說:「等下就睡。」她是很困,可還有比困更要緊的事情,就是自由的呼吸。只有孩子睡了,她拿起手機的時候,她好像才是一個人,才真正掌握了自己的時間,真正擁有了生活。如此,她怎麼捨得去睡呢。

范欣然困得不輕,閉眼沒多大會兒,就進入沉沉夢境。睡得正沉,手機響了,范欣然驚醒,起床氣達到巔峰,眯著眼接通,沒好氣地說:「大半夜的,要命啊!」

「是我,欣然。」對面傳來一個年輕的男音,「你姐姐在你那邊嗎?」

范欣然這才清醒過來,看到姐姐對自己打手勢,讓她說沒見。心裡窩了一股不能發的火,你們夫妻鬧彆扭,要把我折騰死了:「在的,睡了。」

「那就好,那就好。」姐夫的聲音裡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給妹妹添麻煩了。」

范欣然心口不一地說了句「沒事兒」,氣呼呼地掛斷電話。

姐姐不高興地說:「你幹嘛跟他說實話,要說我不在這裡,讓他找去吧。」

范欣然無語:「這樣作鬧有意思嗎?」

「當然有意思,你不知道他多過分。」

姐夫「過分」的事情,范欣然聽到過不少。比如不在小豆包半夜哭的時候起來沖奶粉,還要躲到沙發上去睡;還有不做家務,不刷碗不拖地,自己的衣服都搞不清楚放哪裡;不為小豆包遮掩缺點,還整天批評她愛動手動腳,脾氣壞,等等。

姐姐本是個疏朗大咧的性子,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心思越來越纖細敏感,牢騷越來越多,整個人充滿了令人畏而遠之的怨懟和戾氣。這會兒范欣然並不想聽他們之間的事情,可悲的是,她睡不著了,只能聽姐姐絮絮叨叨地說起那些瑣碎的事。

起因是一句話:要你有什麼用。

具體來說,是小豆包拉肚子,姐夫怪姐姐沒把孩子看好,說「要你有什麼用」。

范欣然頭疼:「小孩子難免會生病,生病了就看病,你們兩口子先吵起來也不能解決問題啊。」

姐姐對范欣然一視同仁的態度很不滿:「我沒跟他吵,是他先惡語傷人的。張口閉口要我有什麼用,他是不是覺得我是他家的保姆?他是不是覺得他賺錢就比我高一等?」

這話確實很氣人,范欣然不想替姐夫開脫,也不知道怎麼開解姐姐,所幸姐姐只需要一個聽眾。

「他工作賺來的錢,都給我自己花了嗎?他自己沒花還是他的父母孩子沒花?他憑什麼對著我秀優越感。他賺的錢是交給我保管了,可我也沒花在自己身上啊,拿他那點兒工資,扣扣搜搜算計一大家子的開支,容易嗎?」

她說得很生氣,范欣然聽了莫名想笑:「敢情給你這管理員一些管理費,你才不委屈吶。」

姐姐也笑起來:「當然了,不應該嗎?」

「應該應該。」

然而,這小小的幽默並不能撫平姐姐心頭的怨懟,甚至連須臾的歡欣都不能帶來。

姐姐又說:「還有呢,他工作可不光能賺錢,他沒有享受到工作帶來的成就感嗎?還有能賺錢帶來的安全感,與人交際、跟社會接觸帶來的開闊視野。我呢,我照顧這個傢伙能得到什麼?不能賺錢,一事無成,沒有朋友沒有交際——」

范欣然難以理解:「這個傢伙?你不是很喜歡小豆包嗎?」

「喜歡歸喜歡,可是,」姐姐臉上的每一塊肌肉都是緊繃的,她痛苦地搖搖頭,「你不懂我的恐慌,我害怕被社會拋下。不,我已經被拋下了。」

姐姐抬頭,卻望不見天空:「以前我賺的不比他少,我不用他養,更不用伸手跟誰要錢。懷孕月份大了,精力不濟,一不能加班二不能出差,還要請假去孕檢,他們就把我調崗到外勤,故意刁難我,逼我主動離職。離職的時候,想著生完孩子就工作,真到時候,又捨不得扔下她。唉,女人這輩子,就敗給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了。」

「孩子不滿三四歲,根本離不開手,等她能離開我了,我還能幹什麼?工作早已被年輕能幹的頂上了,哪裡還要我。」

范欣然的心驟然緊張起來,室內濃稠的夜色讓她透不過氣來:姐姐的今天,不就是她的明天嗎?這一瞬間,她甚至想不要戀愛了,不要嫁給賈世源了,她害怕活成這個樣子。

素日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她極少關注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終於抬眼看世界,卻發現它一點兒都不美好,甚至極盡糟糕之能事。

范欣然第一次知道姐姐的處境有專業的說法來描述,叫「母職懲罰」,這四個字,一看就觸目驚心,哪怕對它的含義了解的並不清晰具體。

女性對母職懲罰的擔憂,由來已久,廣泛傳播,早已在社會上形成了一片汪洋的焦慮之海,已婚已育的切身體會,未婚未育的感同身受。范欣然算是一個例外,她的內向自閉使自己成了一個密封的瓶子,在這茫茫大海上隨波逐流,卻能絲毫不受影響。然而,今夜的種種就像一根針,尖銳地衝破她的自我保護膜,深深地刺入。於是,漫天的焦慮湧進來,她惶惶、焦灼、茫然。

范欣然嘗試著找解決方案:「不如等小豆包再大點兒,就交給她爺爺奶奶帶?」

姐姐說:「她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渾身是老年病,根本看不了她,小豆包也不跟他們。」

范欣然知道自家姐姐:「你是捨不得把豆包丟在老家吧。」

「當然不能讓我寶貝女兒做留守兒童了,他們只管養不管教,孩子給慣壞了,賺錢還有個鬼用。」

「那把他父母接來呢?在鄭州幫你養孩子,你們兩個賺錢養家。」

姐姐搖頭:「那一代人的育兒觀念啊,張口閉口就是他兒子小時候怎樣怎樣,時代不一樣了,還能用那種方式養孩子?」

范欣然說:「確實,當年嬰幼兒死亡率比現在高多了。」

「而且我跟他爹媽也處不來。」

那就算了吧,什麼都算了吧。那一瞬間,范欣然自暴自棄地想,人生毫無意義,什麼都不值得。

空氣靜默了一會兒,姐姐突然打破沉默,說:「我跟他離婚吧,我這就跟他發簡訊說離婚。」

又來!范欣然無語:「整天拿離婚嚇唬人,就沒什麼威懾力了。」

「誰嚇唬他,我是真過不下去了。」姐姐一臉疲憊地往被窩裡縮了縮,「欣然,我真的過不下去了。」

范欣然打感情牌:「那,小豆包要成單親家庭的孩子了。」

「現在跟單親家庭有什麼區別,從餵奶換尿布到打針看病,哪一個不是我自己乾的,」姐姐越說越氣,「還要我有什麼用!天吶,我要他有什麼用!有他沒他不是一樣過!」

「他管賺錢啊,不然你帶著孩子怎麼工作,怎麼生活?」

姐姐說:「讓媽媽幫我帶,弟弟還在讀高中,離他結婚還有好多年,媽媽能幫我把孩子帶大吧。我賺了錢給媽媽花,可以吧?」她本是臨時起意,現在卻覺得自己的規劃合理,「我就在縣城找個工作,豆包就在縣裡上幼兒園。」

「在縣城找工作?縣城能有什麼工作?去超市擺貨還是去服裝廠做縫紉工?」

「啊——」姐姐嘆息一聲,「欣然,當娘真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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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谷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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