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神龍二年,公元606年,農曆五月初四。

嶺南道,安南都護府,交趾城西北百五十里,西流江畔。未時一刻剛過,黑雲壓城,暴雨如洪,深林茅屋之外,那匹被韁繩死死拴在紅酸樹下的白馬也被淹沒在狂風暴雨之中。

茅屋有茅草隴起,幾乎密不透光,屋正中,一名身披雨蓑頭頂斗笠的信使單膝跪在地上,腳上草鞋全是污泥,雙手卻是乾淨。待行禮后,那信使從懷中小心取出一封整潔不染的信函,高高舉過頭頂,呈向黑暗之中。

黑暗之中,茅屋似寬廣無垠,又好似狹窄一隅。

那信使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只得把頭壓得更低。

幾滴雨珠從信使的斗笠上滑落墜地,黑暗的盡頭傳來窸窣急促的腳步聲。那信使抬起頭,只聽耳邊狂風大作,將屋頂堆積的厚厚茅草硬生生吹開一道罅隙光亮,這道光由窄變寬,投在地上,隱約照出一張消瘦蠟黃的人臉。

這張飽經風霜的臉,屬於流亡在外的皇族後裔,李光仲。

光亮之中,李光仲騰出黑色布衣袖口,單手接過信函,與此同時,茅屋黑暗深處傳來一陣整齊有律的踏步聲,暗藏在李光仲背後身披黑甲的九名衛士神不知鬼不覺就將那信使圍了起來。

那信使見此陣仗,竟不慌張,一句話也不說,藉著屋頂光亮,目色凝重望着李光仲手中的信函。

李光仲一邊拆開信函,一邊猶疑窺著信使的臉,暗自琢磨片刻,伸平手掌止住了九名黑甲的腳步。九名黑甲顯然訓練有素,見李光仲翻掌,紛紛退後一步,轉身過去,將李光仲和信使護在中央。

暴雨摧枯拉朽,將天地困在其中,整座茅屋搖晃不止,似要被風雨連根拔起。

一陣惡雷鳴過,李光仲渾身抖擻著,手中信函如黃紙落地。李光仲雙眼瞪得充血,額頭青筋挑起,口中痴痴念著,聲音如蚊蟲一般:「武曌死了?武曌死了…;…;」

三分悸動,七分膽寒。九名黑甲聽了主人這聲暗嘆,各自碰着眼神,秉著呼吸,不敢喘氣。

李光仲像棵乾枯的死樹扎在屋中,獨自躊躇著,眼神之中雜着淵淵悔恨,苦楚,還有難以置信的猶疑。這消息是真是假李光仲尚不確認,然而,為了這個消息,年僅十九歲的李光仲已在這蠻荒之地流亡了十餘年。

自唐開國建都長安一來,凡官身獲罪不赦者,其子女世代流於嶺南,至武則天垂簾掌政,大唐李姓皇族便遭屠殺,甚至連當朝儲君親王也不能倖免。為了避禍,李姓皇嗣只得輾轉嶺南,或死或逃,生還者皆苟且活在像交趾城這樣偏遠朝廷的天涯海角。

李光仲便是上述其中一員,若是在尋常百姓家,按輩分,他該叫武則天一聲奶奶。

李光仲冷靜下來,彎腰拾起地上信紙,無聲間拭乾淚痕,雙眼耷垂著,彷彿一瞬間老了二十歲,滿面滄桑望着信使:「何時的事?」

那信使不假思索:「神龍元年初,張老除二張,老祖宗還位廬陵,十一月,老祖宗殯天,廬陵掌家,時至今日,已半年有餘。」

信使說的是皇室暗語!李光仲聽了那信使一番拗口的咬文嚼字,便不再起疑。暗語當中,「老祖宗」暗指武曌武則天,「廬陵」指廬陵王,也就是被後人稱作唐中宗的李顯。「張老」便是宰相張柬之,「二張」則是武則天後期權傾一時的男寵,張昌宗張易之兄弟。

李光仲哽咽難言,長吁口氣,仰望茅屋上空,雙拳死死握在腹前,頃刻淚如雨下,有氣無力道:「終於!終於…;…;」

那信使見李光仲終露真言,不禁為之一振,雙腿跪在地上,向前蹭著膝蓋,叩拜道:「殿下…;…;」

「你想讓我被五馬分屍嗎!啊?」沒等信使將話說完,李光仲驟然變臉,近乎撕破喉嚨,強壓音量低吼著,如一隻飢餓欲死的困獸。九名黑甲聞風而動,頃刻拔劍出步,還不到眨眼的工夫,那信使全身已被九把一模一樣的寶劍壓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頭都動彈不得。

那信使從長安而來,幾經生死才到了交趾,此時早已精疲力竭,遇此變故,信使幾欲暈厥,僅憑着最後一絲勇氣,從牙縫擠出一句:「武曌已死,公子何懼!」

武曌已死,李唐復辟,對於任何一位飽受磨難的李唐皇室而言都是衝天的大喜事,然而,這十年來提心弔膽殫精竭慮的流亡生涯已經在李光仲內心埋下了深深恐懼,一時之間,他還無法從那份徹骨的畏懼中緩過神來。

九名黑甲的寶劍在空中架了很久。

李光仲哀嘆著,改立掌為號,九名黑甲這才將手中寶劍從信使的身上一寸寸挪下。

那信使受了方才一驚,已是全身冷汗。信使踉蹌起身,腳下一軟,險些趴倒在地。李光仲本要施手攙扶,卻見那信使已挺直身子,退後長揖道:「公子,是小人疏忽了。」

李光仲眼中愧意,側臉望着信使,微微低頭,禮於無聲,隨後雙眼緊閉,轉入黑暗之中,唯有兩點淚光盈盈發亮。

黑暗之中傳來李光仲悲戚聲音:「鷹犬遍佈嶺南,殺人如芥,如蟻成穴,就算此處也不安全,足下,得罪了。」

堂堂皇室,一句「足下」彰顯禮重。那信使感動,卻是不敢抬頭:「小人知罪,小人謹記公子囑咐。」

李光仲繞過屋頂漏水的地面,獨自走近被茅草從內糊死的木窗前,食指掀起一把被雨水泡的浸濕發霉的茅草,隔着狹小縫隙想天外窺視。大雨如刀,李光仲被這刺眼的光線晃得睜不開眼。

屋內散入渺茫的光,隨着李光仲放開手中茅草,須臾的光亮很快被黑暗所吞噬。

李光仲快步走出黑暗:「足下不辭萬里,一路辛苦,少頃我叫下人備些川資酒肉,望足下不要推辭。」

信使終放下心來,爽快點頭道:「謝殿…;…;謝公子賞賜。」

李光仲沉住氣,娓娓道來:「府上情況如何?」

信使:「稟公子,五位老人被跳樑小丑構陷,發配嶺南。」說到此處,那信使如鯁在喉,艱難道:「主公不政,當下府中夫人掌政。」

李光仲面無人色望着信使,眉頭緊皺,右手狠狠掐著左臂布衣。無需多言,那信使所說的「府中」便是朝堂,「主公」便是皇帝李顯,「五位老人」正是發動神龍政變,殺二張,反武曌的張柬之敬暉等五人。神龍政變后,皇帝李顯聽從太尉武三思之意,將五人貶斥地方,終遭武氏遺黨報復,慘死異地。

五人遭貶,李光仲倒是不驚,自古功高蓋主者,難以善終,況且李顯庸弱,不容強臣,也在情理當中,李光仲沒有想到,李顯復國后,竟會將權力分執於韋后之手,這與當年高宗武后二聖聽政是何等相似?更令李光仲無法接受的是,為了打壓功臣,皇帝李顯聯手武則天的侄子,梁王武三思,並封為太尉,如此做法,怎不讓流落嶺南的太宗子孫心寒?

想到此處,李光仲無奈至極,思慮片刻后,低吟問道:「一朝見天日,誓不相禁忌。主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此事我欲三思,不知主公意下如何?」

這兩句話說得含糊,那信使反應半天才明白了大概。原來,李光仲第一句是當年李顯被貶為廬陵王時對韋后的誓言,而這第二句便是想要除掉信函中也曾提到的跳樑小丑------太尉武三思。

那信使終於開口:「公子所慮,正是老爺所慮。」隨之,話鋒一轉:「不過據老爺所言,主公並無三思之意。」

「老爺」便是李光仲的叔父,信使的主子,當朝親王,邠王李守禮。

「我知道了。」李光仲有些落寞,又有些習以為常。「對了,叔公最近身體如何?」

信使:「回公子,老爺昔日舊傷已近痊癒,只是每逢雨季,背脊便酸痛難當,唉,老毛病了。」

李光仲目中傷感:「叔公自幼遭歹人毒打,在府中熬到今日已是不易,還要替我這個晚輩操心。」

信使:「公子不必憂心,主公雖不賢政,但心性仁慈,對老爺也是格外照顧。」

李光仲雙眼一亮,由衷道:「那便是好!」

那信使沉吟片刻,雙眼干眨著,似乎有難言之隱,猶豫片刻,還是開了口:「公子,還有一事,老爺要我親口向您轉述。」

「親口?」連密信都不能提及的機密?李光仲稍稍一愣,立刻追問道:「請講。」

那信使勻了口氣:「老爺請公子暫避嶺南,近期之內,不要入京,也不要有回府的打算。」

不能回京?這就意味着李光仲這十年的蟄伏變得毫無意義。瞬時,李光仲的臉擰成一團廢紙,強壓心頭躁動,不甘道:「奇恥大辱!十年了,難道還要在此忍辱偷生?」

信使卻是冷淡:「小人不知。」

李光仲沉沉點頭,好像明白了其中利害,心事重重道:「主公雖仁,憂思寡斷,若是主公不能自已,府中必亂,留在此處,反倒安全。還請足下回府轉告叔公,不到萬不得已,叫他老人家不要牽涉其中。」

信使:「公子仁孝,老爺定能領會公子情義。」話音未落,那信使突然跪在地上,長嘆道:「只恐小人難以向老爺復命。」

李光仲瞪圓雙眼:「這是為何?」

信使:「回公子,自長安二年至神龍初年,老爺共派出十一位家奴探望公子,時至小人啟行,無一人回府復命。」那信使心中豪氣漸起,一股「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氣勢:「臨行前,老爺已向小人擔保,一旦小人有去無回,老爺會善待小人老母,讓她頤養天年。」

李光仲眼眶紅濕,動容道:「那你妻子呢?」

那信使昂首擴胸:「小人無妻亦無子,雖是大不孝之罪,但我父兄三人皆備武氏殘害,跳樑小丑不除,九泉之下,小人無顏再見父兄。」

李光仲淚灑一地,黯然傷懷。想當初,李光仲的父親莒王李光順就是被魏王武承嗣所害,莒王被害時,李光仲才只有四歲。莒王死後,李光仲被宰相魏元忠救出長安,從此便開始了四處逃亡的日子,直到七歲那年,李光仲終落足交趾,暫且避開了武氏一門的趕盡殺絕。這十二年來,李光仲深入簡出,裝作庶民,在窮山惡水的交州勉強為生,可仍是逃不過武氏鷹犬的荼毒,若不是這些忠心耿耿的黑甲衛士日夜輪班,拚死血戰,李光仲此時早已是一堆白骨。對於李光仲而言,武氏一門,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方才信使之言,更叫他感到錐心刺骨之痛。

李光仲僵在遠處,擺手命退了九名黑甲,不顧身尊,上前握住那信使冰冷雙手,悸動道:「足下隨我入城,休息三日,三日後,本公子親自為你壯行。」

那信使熱淚盈眶,淳淳望着李光仲,生離死別道:「謝公子看得起小人,就沖公子這句話,小人這輩子,值了。」說罷,那信使上前一一拜過九名黑甲,折回李光仲面前,再拜道:「公子性命關天,小人即刻啟程,回府復命。」

李光仲扼腕嘆息,不忍再看那信使那雙視死如歸的眼,垂頭顫抖道:「足下可否吃碗酒水再走?」

話音剛落,那信使已裹起雨蓑,退出茅屋,執韁跨上白馬,揮舞馬鞭,消失在暴風驟雨當中。

茅屋四敞,大合大開,屋頂茅草紛飛,如同碎屑,被青苔染綠的破舊木門被大風吹得咯吱作響,伴着電閃雷鳴,陰雲瞬變成白晝。

望着信使踏馬離去的背影,李光仲忽然意識到,自己亡命天涯的命運並沒有因為武則天的死去而畫上終止,反之,隨着朝局紊亂,政斗愈烈,自己的命運也會像腳下這座茅屋一樣,毫無期冀地孤零零地搖曳在暴風驟雨之中。

「你來看看。」李光仲掐著信紙,雙手背過,不知是在對誰講話,也不像是瘋言瘋語。

風聲漸止,雨水潑下,茅屋黑暗之中走出一人,那人步履緩慢,勻且沉穩,身披粗麻爛衣,袒露雙臂,四肢長,肩極窄,整張臉始終籠在黑暗中,讓人看不清容貌。

「信。」那人不可置喙,聲音中透著凜然威嚴。

李光仲毫無反感,默契地將手腕向後一掰,恰好將信遞在那人手中。未等這人讀信,李光仲已然悲嘆:「連一個下人都有這般膽氣…;…;」

李光仲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出所料。」那人輕描淡寫將信放下,好像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繼續說道:「公子怎麼看?」

「卿嗣兄!」李光仲頭也沒回,拉着長音喊出那人名字,「我堂堂李唐子孫,七尺男兒!手有長劍,身在陽間,難不成要縮首如龜,畏懼陰間逆鬼?!」

陳卿嗣站在李光仲身前,整張刀削骨凸的臉被光線活活剝了出來,作揖道:「公子且聽我一言。」

李光仲深受剛才信使刺激,一臉愁眉不語。

陳卿嗣的聲音是那樣冰冷無情:「老祖宗死了。當下,主公和跳樑小丑共掌府中一切,還有夫人。府中一片渾水,嶺南渾水一片,這個時候,任誰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公子須比往日更加謹慎,不可生兵諫之念,也不可與朝中之人過度往來。」

李光仲哪裏聽得進去,怒火道:「難道任憑這跳樑小丑興風作浪?」

陳卿嗣仍是那般冷漠,彷彿完全置身事外,不夾雜一絲感情道:「跳梁者,匹夫也,老祖宗在世時,他尚有餘威,如今老祖宗已死,其不足慮。公子請想,你我遠在萬里之外,恨不得將那跳樑小丑食肉寢皮,更何況那些身在京畿的李姓王族?這個時候,就算忍得住,有些人也坐不住了。」

李光仲的臉被雨水浸濕,揮袖回頭,怒視陳卿嗣:「卿嗣兄,你本是忠良之後,當年那些鷹犬構陷,你全族三百多口皆被棄市斬首,難道你這十餘年來就從沒想過要為祖上洗雪冤情?」

陳卿嗣僵直點頭:「想過。」

李光仲:「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陳卿嗣沉吟了會兒,退後半步,鄭重道:「不是不報,亦不是時候未到。」

李光仲:「卿嗣兄直言!」

陳卿嗣咽了咽嗓子:「公子,陳某和這些將士不過流人之身,一旦東窗事發,我等死不足惜,只是公子你,是不能死的。」

李光仲:「祖上被酷吏所害,家父死於義豐官道,二人死時不滿三十,皆慷慨赴死,我又有何懼?」

陳卿嗣居然笑了,意味深長道:「公子,若卿嗣記性不錯,卿嗣與公子相識已有八年。」

李光仲暗自道:「不錯,是八年。」

陳卿嗣:「這八年來,嶺南官員大多攀附武氏,公子也是知道的。」陳卿嗣默然片刻,臉上露出一抹得意,音量卻仍是壓抑低沉:「府中風雲變幻,公子不必擔憂,待到跳樑小丑被誅之時,便是這些鷹犬粉身碎骨之日,只不過現在,我們只能躲,而且躲得越遠越好。」

李光仲聽得入神:「何以見得?」

陳卿嗣望着天穹風雨,靜靜道:「一旦跳樑小丑倒台,這些鷹犬定不會乖乖待斃,到那時,他們狗急跳牆,負隅頑抗,勢必要將嶺南十三州三十九縣三十二羈縻州所有造冊登記的李氏流人全部屠殺殆盡,以永絕後患。」

陳卿嗣鬆了口氣,又道:「公子,這裏是交州,雖屬大唐,實為荒野,只要公子熬過此劫,日後定能全身而退,回歸中原。」

「故土…;…;中原?」李光仲聲音顫抖著,雙眼含着淚光:「卿嗣兄,我還要等多少年?」

「公子的心情陳某明白。」陳卿嗣不恭嘀咕著:「公子是寧可被歹人拿刀抹了脖子,也不願在此龜縮。」隨後,口吻一改嚴肅:「如果只是這樣,委屈了公子,倒也好說,只不過,公子身為天下正統,須為大唐江山,為天下百姓韜光隱晦,忍辱負重。若有朝一日,跳樑小丑之流被盡數誅滅,公子被接回府中,封爵賞地,到那時,公子遙領一方,替天巡沐。不說遠的,上任安南大都護劉延佑,其貪贓亂武,圈地為國近十年,不恤百姓疾苦,全輸稅收,放任蠻夷紛起,邊境戰火不斷,縱看西方六詔兵強馬壯屢屢犯境而不顧,使我大唐子民流入羈縻,逼得李嗣仙等人造反,劉延佑兵敗身死,那是死有餘辜,他是一死了之,卻陷邊境數十萬百姓於水深火熱整整二十餘年。公子飽經磨難,深知民生之澀,邊境梗阻之難,必能撫農安民。倘若一日,天下異變,府中親貴不幸被跳樑小丑趕盡殺絕,那公子便是府中最後希望,到那時,公子豎起反武大纛,李氏後裔一擁而起…;…;」

「不要再說了。」李光仲邁出步子,站在屋檐之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苦澀道:「兄長一片好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陳卿嗣跟隨而出:「公子,陳某料定,不出五年,跳樑小丑必死無疑,只不過,主公和夫人,就難說了。」

李光仲出神望着無盡的夏雨,仍是不容樂觀:「借兄長吉言,但願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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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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