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節 漩渦之中

第二十八節 漩渦之中

看到皇帝李隆基面露難色,李林甫知道,一展抱負的機會終於到了,為了這一刻,他足足等了近十年。

李林甫沉了口氣,方才的片刻悸動頃刻被他沉到肚裏:「回陛下,依臣之愚見,冗官色役大多出自皇親貴族及朝中大戶,節縮內耗,歸根結底要讓王公侯爵自隕利益。陛下聖治順天,為國民計…;…;」

李林甫猶疑片刻,李隆基卻忽然近乎咆哮低吼道:「這是朕的天下,還是王公侯爵的天下?是你不敢說?還是要朕來替你說?」

「為陛下社稷,為蒼生謀福,林甫萬死莫辭。」帝王君威毫無預兆的降臨,李林甫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壓迫感,在宮中任職二十年,李林甫一直如履薄冰,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一展宏圖,而現在,李隆基勢在必行謀求思變的決心和魄力已經激起了李林甫心中那份隱匿於朝政,幾乎快要被磨掉稜角的慷慨之緒。

李林甫一改往日謹言慎行,再拜后,拔直腰背,放言道:「這樁差事,開罪貴族只是開端,倘若不能立竿見影,臣以為,陛下不如不做。」

李隆基與高力士聽后皆是一驚,二人都不曾想到,當下困局,這位平時在朝中不顯山不露水的吏部尚書竟是如此敢言。李隆基收起怒色,恢復往常,一眼瞥過高力士,高力士立刻動身,從殿後取出一把圓木樁凳,賜座李林甫。

「謝陛下,謝阿翁。」李林甫掀起緋袍,低頭致意高力士,緩緩坐在圓凳前沿,臉上溢着多年未曾有過的得志,又道:「陛下,冗官裁剪,內政節流,名義上是兩件事,實際上則不然,此事動作小了,如隔靴搔癢,毫無意義;動蕩大了,朝中親貴集結起來,鬧出亂子,反而得不償失,說直接些,就算剜肉補瘡,既要剜得心服,也要補得到位。」

李隆基悠悠站起身,竟吱吱笑出了聲,雙手背過,直視李林甫道:「隔靴搔癢,朕不買賬,此人仕途堪憂啊,若鬧出了亂子,不要說宮中貴戚不饒此人,就連朕也會拿此人開刀。」說到此處,李隆基再度打量著李林甫,在李林甫恭順鎮定的神色中,李隆基已然確信,此事絕不會所託非人。

「臣不敢妄,願竭力所致,替陛下分憂。」李林甫略顯激動,再次叩首。

聽過李林甫發自肺腑的忠卑之言,李隆基沒再開口。待高力士送走李林甫,李隆基獨自坐於殿內,瞑目陷入沉思之中。朝局,民生,權力,糧儲,一切亂如團麻的難題都已在李隆基的腦中切割成線,迎刃而解。隨着宰相人選的塵埃落定,時隔七年,大唐帝國再迎文治興邦,張九齡能否像當年張說那般獨領群賢,修文崇武,李隆基尚未可知,中書侍郎的位子定了裴耀卿,而李隆基真正操刀的一步暗棋,則是啟用李林甫進入中樞。

李隆基清楚,李林甫身為皇親,極為忠順,久在宮中行走,任職東宮,卻跟太子走得不近,謹慎強幹,且身份名望不及張裴二人,作這二人的伴食宰相當是不二之選。當下,解決糧儲是朝廷頭等大事,如此時刻,宰相班子絕不能亂,就算棚頭再掀文學吏治之爭,李隆基也可借李林甫敲打張裴二人,推動屯田、漕運、內廷節流這三項國政。

臆想雖是如此,但真正打動李隆基的還是李林甫自身。首先,冗官縮省,內廷精減,無論是大條框架還是細枝末節,都是極為精準的工作,說白了,任職之人光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和強幹的政治鐵腕還是不夠,此人必須對宮中各庭人員的衣食住行瞭若指掌,不做則已,做便要做到一視同仁,不偏不倚,「精細,公允,人脈,權威」這四樣,缺一不可,否則,節縮財流也只能是天方夜譚,無從下手。眼下,朝中身居要職之人大都是從地方提拔,或是門下省六部出身,李隆基正看透了李林甫的出身,才敢在國難之際大膽啟用李林甫。

其二,李林甫出身為濁,靠祖蔭入政,且鬧出過「弄獐之喜」的大笑話,不登大雅。對此,李隆基是知道的,也正因此,李林甫在國子監任職的經歷才格外地令他刮目相看。一個胸無點墨之人,竟能將群賢薈萃浮華成風的國子監整治得井井有條,備受讀書士子敬仰,這絕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靠的定是嚴守規矩的一個「威」字。李隆基任張九齡為中書令,同時也要整頓朝中重文輕實過於浮華的風氣,李林甫這些特質倒讓他想起了當年開元新政的宰相-----姚崇。

第三,李林甫經宇文融舉薦到御史台,為的就是絆倒張說,然而宇文融張說罷相,卻沒有牽扯到李林甫,可見其大局觀和城府絕非一般,這也讓李隆基也找到了平衡張九齡裴耀卿二人重要的砝碼,甚至在必要時候,扶持李林甫來打壓太子勢力,也在可行範圍之中。

第四,就是即將被罷相的門下侍中,韓休。就在蕭嵩請辭的前幾日,韓休也找到李隆基,向他當面舉薦李林甫。李隆基也明白,韓休定是聽到了什麼,自知離賦閑不遠,這才向他舉薦能人。有道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李隆基念其功勞,也將這句忠言記在心底。

見過了張九齡和李林甫,李隆基心頭沉甸不散的陰霾也輕了許多。殿外雨水漸止,李隆基起身舒展筋骨,雙眼鎖著身後的紫檀木龍椅,眉頭緊簇,自言自語道:「韓休不提,倒是不怪,提及林甫,不可不防。」

李林甫從宮中折回府邸已是酉時過三,方才在皇帝面前抓準時機,竭力爭取,卻也被李隆基以無聲了之。李林甫在宮中幹了二十年,對於這位皇帝的脾性還是知道的。方才在宮中,李隆基沒有當面下詔,並非懷疑,定是留有後手,至於是何等後手,李林甫還是琢磨不透。

偌大的書房中只點了幾根兩指粗的紅漆燭,火亮之中,牆壁滲著血色。李林甫與幼子李岫對讀於燭光之下。書房與府邸開闊宏偉的其他房屋截然不同,狹小而空曠,書房之外,數十米之內無人,書房當中,燭火所映之處,也沒有什麼像樣文物擺設,除了簡單的筆墨紙硯,空無灰塵的書架之上,甚至連幾本書都沒有。

「大人已是黃門侍郎,拜相是遲早的事,內廷節流舉步維艱,大人何不向陛下辭掉這樁差事?」《左轉》卷下,李岫那張俊俏的公子臉格外白皙,眼神之中流露着一股年少老城的神秘。李岫年雖十六,但在是李林甫的幾個兒子中卻是最為聰慧,李林甫每逢難事,都會跟自己的小兒子烹茶而坐,促膝長談。

李林甫未答,單手端杯,飲著滾滾熱氣的二壺龍井,目露光漆,不樂觀道:「岫兒可知兇險?」

「憑大人之能,但願有驚無險。」李岫目不轉睛望著書卷,頭也不抬道。

「此事尚不好說,為父須靜觀其變。」李林甫略顯老態,沉沉點頭,凝著茶碗中泛起的滾滾熱氣,隨手倒入水漏,重新斟滿茶碗。

李林甫:「內節於廷,一勞永逸,陛下不愧千古聖君,此事託付於臣,乃是聖恩眷顧,為父不敢掉以輕心。」

李林甫抬起茶碗自飲,卻被李岫用書卷格擋。李林甫面不改色望着兒子,似有疑慮,只聽李岫聲色響亮道:「陛下將大人當作棋子擲出,以保全他人,難道大人不知?」

李林甫雙眼有些乾澀,沉緩眨著,不怒不喜,倒是無奈更多。李林甫放下茶杯,將熱茶雙手遞在李岫案前,伸手示意喝下。李岫見父親聽進心去,只好放下書卷,恭敬接過查完,不顧茶燙,一口吞咽下肚,吐著舌頭,用手揮扇去熱。

「燙,慢些。」李林甫不看李岫,盯着茶杯囑咐道。

「是,父親。」李岫說得清楚,也記得明白,父子二人早有規定,凡事涉及朝政之事,無論何時何地,李岫必須要尊稱其父為「大人」,其餘時候,則可隨心所欲。

「聖君在上,盛世當空,為官至此,棋子也未必不好。」李林甫拾起李岫放在膝上的《左傳》,輕輕擁袖口擦拭著書卷上的塵埃,重新遞給李岫。

李岫雙拳緊握,整張臉被燭火染得通紅,身子前傾接過書卷:「大人可是留有餘地?」

「重任於身,何來餘地?先替為父斟滿。」

「是。」李岫小心翼翼端起紫砂茶壺,時不時抬頭望着父親莫測的臉。

李林甫戳了口茶,意味深長道:「岫兒所慮,不無道理,只是這聖意難揣,天威難測。」

李岫眼珠在眼眶中一涮,放下書卷,追問道:「大人言外之意,是說張九齡裴耀卿二位大人的處境,與大人是一樣的?」

李林甫默然點頭,飲而無聲。

「可依兒看,大人所負差事,明明最為棘手。」

李林甫放下茶碗,臉上掠過一抹邪笑,哼然得意道:「那可未必。」

李林甫見李岫憂心困惑,只好擲下茶杯,平視李岫,老謀深算眯眼道:「岫兒生於優渥,哪知地方難?眼下天災,黃河鬧荒,朝廷錢糧難支,陛下為民思變,群臣急於求成,為父料定,張九齡裴耀卿屯田漕運之事,難以成功。」

李岫聽了,大驚失色,隨後又是深信不疑地點頭,冷靜想了片刻,眼光忽然一亮:「大人所說格局所趨,兒信,可中書侍郎京兆尹二位大人皆有過人之處,就算急不得當,為何就不能成功,兒還是沒有參透。」

談及國事不治,李林甫方才參透乾坤的喜悅頓時消失,屏氣凝神道:「改屯水田本是善舉,然九齡棄毫州之寬地,改擇豫,壽,許,陳四州狹地置屯,狹鄉置屯,無異於民爭田,與陛下之仁政相悖。」李林甫拾起茶杯,吹散茶水熱氣,反問李岫道:「朝廷最早何時屯田?」

李岫不假思索道:「最晚來年開春。」

李林甫面目不悅道:「然後呢?」

李岫:「然後?」

李林甫:「屯田勞民,必然滋生力役,張九齡所屯水田百畝,須征丁五千,充一年正役。依唐律,百姓每年須服役二十日,原則上避忙爭閑,若張九齡三月春耕,征役置屯,人手不足,必然強征,到時農戶無暇顧田,朝廷水屯雖有收益,百姓私田卻深受其累,如此本末倒置,民怨沸騰,當地逃戶滋生,河南來年稅收縮減。到時國庫空了,不用御史台參奏,戶部的人就撐不住。」

李岫聽得瞠目結舌,銘記在心,李林甫見兒子有所領悟,緊接又道:「就算百姓不逃戶,依唐律,百姓服役滿三十五日,朝廷須免庸,調;若滿五十日,庸,調,租三者皆免。」

「如此一來,張大人春耕屯田和以錢兌糧也沒什麼區別了。」李岫黯然嘆息,右手握緊書卷,轉念道:「諸多細節,兒不得而知,中書侍郎為民屯田,終歸也是善舉…;…;」

李林甫打斷道:「善惡與否,不在心,而在果,勞民而無益,不過懸河。」

「是,大人教訓的是,兒銘記。」李林甫父子二人起身而走,李岫緊緊追隨在李林甫身後。

李林甫昂首望着被燭光染紅的書櫃,回眸問道:「岫兒,你可知為父為何不教你讀書?」

「兒聽人說,大人年少少讀,頗為遺憾。」

「黃口小兒,不知深淺。」李林甫苛責道。

李岫見父親責備,反而暗自竊喜,似是撒嬌道:「兒知道,讀書走心,看得遠,未必走得遠,書讀多了,自負盈虧。」

李林甫點了點頭,左手挽起右袖,食指掐著蠟上燭火,自語道:「為父年逾二十,行走宮中,身為皇親,家門落寞,當年神龍政變,為父身卑八品林衛,隨禁軍血洗張昌宗府邸。那夜,府中上下一片血色,就如這牆上之火。」

李岫哽咽望着父親,沉吟后答道:「大人放心,兒雖不才,但勤能補拙,假以時日,定能領會大人教誨。」

李林甫放開手中火焰,抿嘴一笑,默以讚許,追問道:「開山漕運之事,你有何看法?」

「這…;…;兒糊塗,漕運之事,從頭至尾,兒並不知曉。」

李林甫:「是為父糊塗。此事始末,惟有阿翁知情。阿翁苦心,是想為陛下分憂啊。」

「自古漕運乃國家興衰命脈,兒斗膽,請大人教我。」

李林甫輕哼一聲,不以為然道:「我兒好高騖遠啊。」

「兒只想多學些本事,多長些見識,以後好替大人分憂。」李岫再次懇求道。

李林甫暗笑不露,孺子可教,不禁自喜,故作猶疑道:「裴耀卿大改柏崖倉,整修河陽,集津,三門三倉,此舉意在開山置輸,改山為陸,轉陸為水。」

李岫隱隱開口道:「大人,難不成,這漕運之策,也不能成功?」

李林甫面如鐵鐘,背過燭火:「水行來遠,多風波覆溺之患,函腳增劇,營窖無餘。為父初算,自東都含嘉倉至陝州太原倉,行三百里,每石耗腳錢五百文,若運糧百萬,腳錢就是五十萬貫。」

「五十萬貫…;…;朝廷現在哪裏拿得出這麼些腳錢。」李岫失神自語道。

李林甫冷冷道:「國庫拿不出,遲早落在百姓頭上。」

李岫臉上忽明忽暗,皺眉道:「大人可將此事諫言陛下。」

李林甫面露戾色,顯然是對李岫沉不住氣的性子不滿:「裴耀卿當世算盤,漕運諸多難處,為父尚能看透,他就不能?」

李岫:「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大人。」

「這件事,沒那麼簡單。」李林甫語速極慢,沉吟片刻,靜靜望着略顯失落的兒子,走近跟前激動道:「若是一般政令,在其位,謀其政,為父也不會諫言,更何況此次?告訴你,為父,張九齡,裴耀卿,無論是誰,國政失敗,都有退路,惟有一個人沒有退路,那就是皇上。皇上比誰都明白,無論漕運,屯田,內廷節流,都是在拿國家名器豪賭,成了,造福蒼生,都是臣子之功;敗了,天塌下來,皇上一人獨扛。」

李林甫停頓片刻,沉寂下來,又道:「大唐有聖君,皇上此舉是要昭告他的子民,無論天災人禍,大唐的天子都會迎難而上,想盡辦法解決朝廷百姓的糧儲,此時為父要是諫言勸上,為父妄為人臣吶。」

李岫大喘粗氣,整個人都愣在一旁,胸腔顫抖道:「兒有罪,大人明鑒。兒糊塗,只為心安,請大人心安。」

李林甫雙眼深凹,目光蒼利,輕撫兒子肩膀,字字如山:「黃門侍郎,不進則退,節流之事,我兒勿憂。」

「大人?」

李林甫:「內廷節流之初,皇上定會遣一親信為副使,這幾日你在朝中多花些銀兩,替為父打探一下。」

「兒明日一早便派人着手打探。」

「嗯,再備幾車揚州土產,明日朝會後,我親自委人送至內侍省。」李林甫雙手捂著燭火,臉上陰籠一片黑暗,自語道:「即日起,府中謝客不見,為父是進是退,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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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唐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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