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嶺

西嶺

劉鵬祥/著

離開時,我把佩劍埋在了師父的墓前。

那天的陽光格外明媚,山野上有風,櫸樹嫩綠的葉子在初春的風中歡快地舞動着。嘩嘩作響。

遠遠地,我看到李家米鋪前的桃樹綻放出了一樹璀璨的紅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我的目力極好,所以那片桃花在視線中也愈發顯得清晰起來,緩慢綻放,緩慢憂傷。

沒有看到小米,這讓我的心裏酸酸的,絕望着疼痛。絕望襲來,也終究沒能變得更加悲傷,只是有點難過,僅僅是有些難過而已。

我突然很想喝酒,江湖很大,我的寂寞如此渺小。

「劍握得再緊一些,拇指一定要扣牢劍柄,出劍時下盤要穩,身子要跟着劍勢走。你劍都握不緊,如何同人搏鬥!」

我的胳膊已經沉重地抬不起來了,手臂酸疼腫脹,每揮舞一次手中短劍,都幾乎要昏死過去。師父手中的藤條不時抽打在我的手背和肩膀上,每抽打一次,疼痛都會使我暫時恢復幾分清明,但很快脫力的感覺便又使我昏昏沉沉起來。

「出劍再快一點兒,手不要顫。一定要記住,快,准,狠!不要有所畏懼,只要敵人沒有擊中你的要害,沒有徹底擊倒你,你都不許退縮。哪怕是以傷換傷,也要讓對方付出足夠的代價。小傷多了,流血也會致命!」

手背上被藤條抽中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著。

「再快點兒,劍要始終跟着敵人的要害。不管他如何騰挪移步,你的劍尖始終都要指着他的心臟和咽喉。」

我咬緊牙,眯着眼,不讓汗水流進眼眶中,努力聽清師父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我是在教你舞劍嗎?記着,你手中的是殺人的劍!不要有多餘的動作,劍出便要見血,便要殺人!」

我的腦袋開始暈眩,師父的聲音還是漸行漸遠,幾乎聽不清楚,連藤條抽打在身上也似乎沒有那麼疼了。

我的劍尖徒勞地跟着師父的身影打着轉,卻始終觸碰不到師父的身體。

太陽穴拚命地鼓脹著,我感覺頭皮發麻,一陣陣的熱血上涌,幾欲將我腦袋炸開。我的喉嚨乾澀疼痛,粗重的喘息聲像是野獸的低吼,聲嘶力竭。

「啊!」我一把抓住師父揮打過來的藤條,右手持劍拚命往前一刺。出力過猛,連帶着身體都前傾著向師父懷裏撞去。

「嗤啦」一聲輕響,師父的衣袖被我手中短劍劃開了一道口子。我也終於脫力,癱倒在地上。沉重的疲憊感迅速湧來,我的腦袋一陣暈眩,眼前陣陣發黑,幾欲暈厥。

「今天就到這裏吧。記住,在敵人沒有倒下前,你絕不許倒下。今日若是生死相搏,你早已死去多時了。」師父邊說邊把手中的藤條自我脖頸處拿開。

「天黑前,你去一趟百草堂。」師父吩咐道。

我掙扎著爬起來,癱坐在地上沖師父點了點頭。

鎮規模很小,又處於大山腳下,與外相通的道路雖談不上艱難險阻,但也不是什麼交通要衝,所以人煙並不稠密,只有幾條街巷,數間簡陋的店鋪而已,就連行商來的也少。

我和師父初到鎮時,我還年幼。那是我第一次出門,我們走了很遠的路,路上陌生人的目光總讓我感到緊張惶恐。

我們的馬蹄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發出得得得的清脆聲音,在狹長的街道上傳出老遠。

那是初春時節,依山而建的鎮剛剛落下一場細雨,空氣格外清新,呼吸間絲絲縷縷,沁人心脾。

從這裏極目遠眺,眼前層層巒巒的山峰在雲蒸霧繞間若隱若現,遠處山村中人聲裊裊,雞犬可聞。

走到李家米鋪門前時,師父把我從馬上抱下,讓我和他一起牽馬步行,也不理會旁人打量我們的好奇目光。

對面百草堂的張掌柜走出來,看着師父道:「你覺得這裏如何?看起來可還滿意?」

師父看了看李家米鋪半掩著的門,嘆口氣道:「果然是個隱居的好去處啊。」

我幾乎每天都會來百草堂看看,有時買葯,有時佯裝買葯。

我站在百草堂的石階前,看看對面的李家米鋪。一如既往地半掩著門,一隻黑貓懶洋洋地躺在門口的桃樹下面曬著太陽,尾巴在半睡半夢間輕輕搖著。

我沒有看到小米,也許她正在院子裏忙着把陳米攤開晾曬,再把米蟲用篩網濾出來,也或者她去了山上採藥或者忙別的什麼事情了。總之,沒看到她,這讓我有些失落。

「張掌柜,我來了,把葯給我吧。」我敲敲葯堂里寬厚敦實的木枱子喊道。

「還缺一味養心草,別的草藥倒是都備好了。」張掌柜從裏間應道:「前些天下了幾場大雨,山裏不太好進,你們又只要新鮮的,我一時也收不到。採藥的山民可鬼精的很,你要的勤了,他反而想多抬抬價錢。」

「加多少?」我問。

「嘿嘿,每株至少加兩個銅板。」張掌柜眯着眼笑着從裏間走出來道。

我點頭道:「好。」

拿了葯走出店門,我終於看到了小米。她抱着黑貓坐在李家米鋪門前的竹椅上,看到我就笑了起來。

「你叔叔身體還好嗎?」小米問我。

師父不許我在人前喊他師父,所以自小起,在外我總是稱他叔叔。

「還是老樣子。」我走到她身前,把裝滿草藥的布袋子拿到面前晃了晃。一股植物特有的清新味道撲面而來,新鮮的草汁苦苦的,澀澀的。

「那你們生活怎麼辦?要不,我跟我爹說說,讓你來當夥計吧。工錢是少了點,但每月也總有幾個銅板拿。」

「不用,我叔叔那裏還有些積蓄,看病買葯的錢也不缺,在家他總還能教我些本事。」我心裏想的是,他還能殺人,能殺人就不會缺錢花。他教會我殺人,我以後自然也不會缺錢花。

「唐七,你怎麼能這樣!你醒醒吧,你們現在就把積蓄敗完了,那以後怎麼辦?」

小米很是氣惱,雙手便不自覺地使了力氣。黑貓被她抱得有些緊了,不滿地在她懷裏嘟噥著嗓子叫了幾聲。

小米的眼睛很大,清澈明亮,黑白分明,我能看到自己在她瞳孔里倔強消瘦的身影。她的頭髮剛剛洗過,有股皂角的清香,那微鼓的胸脯隨着呼吸驕傲地挺立着。我嗅着她身上的清香,看着那張近在咫尺,清秀美麗的臉龐竟有些迷醉。

小米,你總是這麼善良,我喜歡你。我在心裏輕聲說道。

這個該死的夏天,我十三歲了。

我叫唐七,這是師父給我取的名字。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簡單有力。在師父給我講述的所有關於江湖的故事中,那些俠客或者殺手,都有着一些極其簡單的名字,簡單到冷酷。

比如殺手阿飛、大俠胡一刀、四條眉毛的陸小鳳等,還有一些名字更好聽,更有涵養的,比如葉孤城、龍嘯雲、岳不群等,但他們的結局都很悲慘。

很多個夜裏,在師父給我講述那些發生在遙遠的江湖裏的故事時,我的眼前都會浮現出自己一身黑衣,手持長劍奔跑在寂靜的夜裏的場景。我的眼睛是冷的,我的劍也是冷的,但我的心卻怎麼也冷不下來,那裏有小米在,總是暖暖的。

總之,我嚮往江湖,嚮往那種孤高清冷,刀口舔血的生活。

因為,我有血海深仇。

我只記得那天火光四起,各種歇斯底里的慘叫聲和嗆人的煙塵像一個陳年噩夢,遙遠但清晰。更多時候,當我不自覺地回想起那天的情形時,我卻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局外人,不管多麼用力,都體會不到那種刻骨銘心的仇恨。

但師父不同,他將畢生所全部傳授於我,逼我日以繼夜地練武。從我懂事起,他便告訴我:你是為仇恨所活,你必須手刃仇人以告慰你父母在天之靈。

所以我通常不苟言笑,練武越是辛苦我便越是暢快,似乎師父灌輸給我的仇恨真的成了驅使我努力活着的動力,雖然我並不知道仇敵是誰。我腦海中所有關於家人的記憶都很遙遠,遙遠到父母兄妹似乎都成為了記憶中的模糊名詞。

「除了養心草外,別的藥材都齊了。」我對師父說道。

「養心草還有些,倒也不急。你去李家米鋪了嗎?」師父問道。

「看過了,人還都在。」我回道。

「那就好。」師父舒了口氣,片刻后,他又說道:「你記着,不要讓人發現你會武功,特別是李家米鋪的老闆。」

「為什麼?」我有些不解。

「他很危險,以前我打不過他,現在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那些陳年往事,你不要多問,該讓你知道的事情,我遲早都會告訴你的。」

我沉默著不再追問,師父對一些話題諱莫如深,他不說便是真的不會再說。但一想起李大叔樸實和善的笑臉和小米善解人意的眼神我都會覺得心裏一暖,所以平生第一次對師父的話有了些許抵觸。

「去泡澡吧,藥水都熬制好了。等你功夫再好些,我才放心讓你跟着我去打獵。」

師父喜歡把殺人說成打獵,在他看來殺人和殺雞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都是在奪取一條生命,只是殺人獲利更豐富些罷了。

江湖中人揮金如土,一擲千金的俠客不知凡幾。寶馬良駒,神兵利器,美人好酒,只要你的拳頭夠硬,出手夠狠,肯不要命地去搏殺,你都可以擁有。所以師父常常說,活在當下吧,我們沒有明天。

但我常常幻想我的明天,等我殺了仇人,我就帶着小米去浪跡天涯,看盡世間繁華。

說來輕鬆,但殺人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不是指過程,而是殺人後怎樣面對良心的拷問。所以殺人前我們總要找到合適的理由來安慰自己,比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要不就要有不共戴天的血仇。

師父講述的故事中有很多橋段都很勵志,比如,某人與一個武功獨步江湖的大魔頭有着殺父之仇或者奪妻之恨,在僥倖逃脫后便隱姓埋名,找一個荒郊僻壤,刻苦練武。中間間或有着幾次奇遇使其功力大增,最後終於手刃仇敵,成就一世俠名。再香艷點的,也可以抱得美人歸,成就武林佳話。

講這些故事的目的在於師父想告訴我,你要隱忍,你要吃苦,你要報仇,並且報仇這事絕不能假借他人之手。換而言之,大丈夫就要頂天立地,快意恩仇。

記憶中父親的臉很是模糊,除了對我和娘親打罵時猙獰可怖的表情之外,我真的記不得他其餘的樣子了。

我父親唐青是名滿江湖的一代劍客,幾乎每天都有各色各樣的江湖人士前來拜訪。有打着切磋武功的名號前來沽名釣譽的,也有前來邀請父親助拳調解江湖恩怨的,這時他總是很高興。助拳就意味着,他在江湖中盛名不衰,也意味着會有極其豐厚的酬勞,所以他總會喝得爛醉,然後開始打罵我娘。

對,我娘不是正妻,她應該在遭受羞辱時上吊或者溺水,而不是選擇生下我。所以我在唐家備受歧視,時常被幾個哥哥打罵,被下人欺凌。這時她總是抱着我,她說,等你長大了,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的。

唐青在我五歲那年去世,死於仇殺。那次他去給人助拳時卻著了道,半路就被葯倒活捉,只一劍就被削去了半邊腦袋。名滿天下的劍客,腦袋其實也並不會比普通人的更堅硬些,殺一個高手和殺一個平民,那一劍使用的力氣也是相當的。這是師父告訴我的,也是在江湖傳言中最靠譜的劍客唐青之死的過程,至於更詳細的內容,師父沒說,我也沒問。事實上,我也根本就不關心唐青的死活,就像他也從不關心我的存在一樣。

唐青死後,早年的仇家就一鼓作氣尋上門來,屠了唐府滿門,娘親也在保護我時被殺,但我終究活着,撐到了師父的到來。

我仍然記得那天的情形,我的身邊是熊熊燃燒的火焰,空氣中瀰漫着屍體被焚燒后發出的刺鼻的焦臭味。我抱着娘親的屍體,把她的頭枕在我的大腿上。

她睡得如此安詳,就連愁苦的眉梢都舒展了開來。我撫摸着她的頭髮,我沒哭,一滴淚都沒有掉。

師父看着我道:「你是唐青的兒子?你叫什麼名字?」

我搖搖頭,一言不發。我是劍客唐青的兒子,但在唐府我卻不配擁有一個名字。只有娘親會在我挨打時滿臉慈愛地抱着我叫我小七。我上面有六個兄姐,她畢生所願便是要我認祖歸宗,她不願意她所受的苦,延續在我的身上。

「我娘叫我小七。」沉默許久后,我小聲說道。

師父摸摸我的頭,嘆口氣道:「你跟我走吧,從今天起你便叫唐七了。」

我看了看四處殘垣斷壁,猶如地獄般的唐府應了聲:「好。」

走之前我和師父把娘親安葬在了唐家的祠堂中。所有的祖宗靈牌都被我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我希望娘親可以在這裏睡得安穩。

我呲著牙忍着疼痛跳進浸泡著藥水的浴桶中,水很燙,我的皮膚瞬間就被蒸騰成了鮮艷的赤紅色。那些藥草的藥力是如此霸道,沒一會兒,我的額頭便滲出了黃豆般的汗珠來,全身上下陣陣刺痛,刺激著肌肉不住地收縮繃緊。我努力靜下心來調息練功,內息自肺腑經脈中遊走幾遍后,四肢百骸就透出了難以言說的輕鬆舒爽,我閉上眼在藥水中沉沉睡去。

隱約間聽到窗外野貓撕心裂肺的叫聲。

多雨,所以每到春天,綿延的細雨就幾乎沒有消停過。連空氣都帶着點潮潮的濕冷,每呼吸一口,清涼的感覺就從咽喉直接通到了肺里。

師父是很不喜歡這種潮濕的天氣的,他的身體患有隱疾,是早年和仇家搏鬥時留下的暗傷。每逢陰雨天氣,寒毒發作時,他的肺腑便隱隱作痛,嚴重時就連真氣都幾乎凝滯不動,所以他便對我寄予厚望,把畢生所學對我傾囊相授。

我始終都不明白師父為什麼對我的家仇如此在意,簡直都到了魔障的地步。我絲毫也不懷疑,若是他沒暗傷纏身,絕對會立即提劍殺了我仇家滿門。

剛到時,我們日子過得很苦。江湖中人錢來得快,去得自然也快,所以師父在買下我們這個小院后,手中的銀子便所剩無幾了。我要泡藥水輔助修鍊,他要按時服藥以緩解體內寒毒的反噬,所以生活上就更顯得捉襟見肘了。

在欠下百草堂一筆藥費后,師父終於沉不住氣了,他道:「你去趟百草堂,找到張掌柜,就說他前幾日所說的那件事,我答應他了。」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但也沒問。我對師父是極其尊重的,並不只因為他救了我,並且教我功夫,而是他讓我脫離了唐府的那種生活。僅此一點,就足以讓我對他感恩戴德,用一生償還了。

我們居住的小院是在鎮中偏遠一點兒的地方,距離背後大山極近,屋后的小路便能直達大山深處,所以隱隱間和鎮就有了某種忽遠忽近的界線。在外人眼裏,我和師父都顯得過於孤僻,就連平日的吃食也是酒家的夥計按時給我們送來,所以除了取葯,我很少獨自前往鎮子中心。

在唐家活到五歲的經歷足以使一個孩子變得沉默寡言,所以在這個地方除了師父外,我甚至沒有說話的對象。

我吃力地撐著笨重的油紙傘走在佈滿淺淺積水的街道上,走到百草堂時,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李家米鋪的門檻上。她的頭髮幾乎比我還短,凌亂地披在她倔強的腦袋上。

「小米。」屋裏有人喊道。

那小女孩倔強地把頭埋在雙膝間,用手捂著耳朵,一言不發,一動不動。

不時有雨絲順着屋檐滴落下來,又被風吹落在她的髮絲和身上。但她仍然一動不動,只有肩膀在輕輕地抽動着。

看着她,我突然想到了自己。那是在唐家,一次被大哥狠狠打了一頓后,我也是這樣如同一隻受傷了的小獸般躲在衣櫃內。

「小七,小七。」母親在衣櫃外面叫我。

我把自己關在黑暗中,捂著耳朵,聽着心跳,聽着血液在體內涌動的聲音。我感到了無窮無盡的孤獨。

「小七,快出來!有娘親在,你不會有事的,娘親會保護你的。」我聽着娘親溫柔的聲音幾乎掉下淚來,但我很快就把頭揚了起來,用力眨着眼睛不讓幾乎盈眶的淚水滑落下來。

每次挨打的時候,娘親都會把我緊緊抱在懷裏,不管父親和大哥他們打得多凶,她都牢牢抱着我默默忍受,從不求饒。我自小就知道弱者求饒的聲音是沒用的,這個世界不會因此就給你善意的回應。

「小七,娘親給你帶了桃子,你出來看看吧,好甜的。」說着她便輕輕地敲擊着衣櫃。

我透過門縫,看到娘親跪坐在地上,手中小心地捧著一枚清香四溢的桃子。我的心裏酸酸的,便不自主地打開了門,她一把將我抱在懷裏,滿心歡喜地給我看那枚新鮮的桃子。

那是我這一生吃過的最甜的桃子。

「小米,爹爹是逗你玩呢,你怎麼就當真了呢。」從米鋪中走出一個男人來,他溫柔地揉了揉小女孩的頭髮,然後又坐下將手臂攬在她的肩膀上。

「娘親不要我了,你也不想要我了,我知道。」被叫作小米的女孩還是垂著頭,聲音中充滿了委屈。

「別聽別人瞎說,爹爹怎麼會不要你了。」

我站在百草堂門前的台階上,心裏突然有些發酸。我手中的油紙傘甚至比我都要高出一截,我當時的樣子看起來一定是滑稽極了。

小米抬起頭來,然後就看見了我。她的眼睛紅紅的,襯著那張小臉也楚楚可憐起來。

「你看什麼看?」小米怒氣沖沖地向我呵斥道。

我撐著傘往後退了一步,仍然靜靜地看着她。

「小米別鬧。」男人抬起頭沖我歉意地一笑。看上去忠厚老實的模樣,三十上下的年紀,所以並不顯得多麼老成,眉宇間和師父一樣佈滿英氣。

我也微微一笑,就轉身走進了百草堂。

那便是我第一次看到小米時的情形。

師父和張掌柜有什麼約定我並不知情,那天我只是去告訴張掌柜師父答應了他的要求而已。

半夜,我被師父叫醒,我睜開眼看到張掌柜也在。

張掌柜急道:「姓劉的,你瘋了?我們這是去殺人,不是玩過家家!你帶着個孩子幹嗎?」

師父道:「他遲早也要經歷這些。」

我努力睜著睡眼惺忪的眼,看着兩人。笑得一臉和氣的藥店老闆,卻讓我感到如此陌生,我這才發現那和善的笑容下竟隱藏着一種陰狠凶厲。

師父把我負在背上道:「你想看看什麼是江湖嗎?」

我用力抓緊師父的肩膀道:「想!」

那晚,我們奔行許久才來到另一個小鎮。

我們在一處院落前停下,師父沖張掌柜點點頭,便背着我縱身躍進院中。院子不大,院落中只有幾間廂房和一株大樹。

那夜很黑,只有依稀月光落在白蒙蒙的窗紙上。

師父把我放在樹榦上道:「我們在這裏看着,不許出聲。」

我道:「好。」

我用力扯著師父的衣袖,這才覺得有些心安。

師父摸摸我的頭,緩緩說道:「放心,我不會死。」

樹下張掌柜走到正房門口,從懷中取出一個金光閃閃的算盤來,那算盤在微弱的月光下也顯得很是耀眼。我不知那是什麼兵器,只注意到那算盤上的珠子明顯比尋常的要多出不少。

張掌柜狠狠吸了口氣,左手持盤,右手拇指一撥,那算盤上便飛出一顆珠子,向著窗戶中狠狠激射而去。一陣破風聲過後,那珠子便沒入了房間中發出「哆」的一聲悶響。

屋子裏卻沒有動靜。於是,張掌柜便斷喝道:「莫行風,我知道你在這裏,還不速速出來送死!」

喊過後,屋子中便亮起了一道微弱的燭光,一個蒼老的聲音應道:「我早已退出江湖多年,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張掌柜怒道;「呸!你這狗賊也配說什麼退出江湖這等大話,我今日便要拿你項上狗頭以告慰我師父在天之靈!」

那蒼老聲音道:「老夫年輕時殺氣過盛,手下亡魂不知凡幾。我也不管你是何人之後,今日你若執意尋仇,那就不用走了。」

張掌柜聽聞此言,頓時勃然大怒。左手用力握著算盤,右手使勁在上面一撥,頓時十數顆珠子便疾射而出,砰砰聲中就將對面房屋的門板給打了個稀巴爛。

那屋中之人發出一聲悶哼,一個虎撲,便已破窗而出。

我在樹上藉著屋中燭光卻看得真切,這對手雖然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但其身材健碩,豹眼環鼻,卻有着一股威風凜凜,不怒自威的氣勢。

原來這便是莫行風了。我聽師父說起過他,這位也算得上是外家功夫中數一數二的高手了。二十多年前莫行風就以一雙鐵掌闖蕩江湖,激起了陣陣腥風血雨,縱橫武林多年罕逢敵手,立下了偌大的名聲。

莫行風站定身子后便朗聲說道:「我年輕時脾氣暴躁,殺孽沉重,雙手不知沾了多少鮮血。等我醒悟過來時,已悔之晚矣,想以死謝罪,卻又難以割捨殘軀,故拋家別業,在此隱姓埋名。卻不想還有仇人尋上門來,今日你若殺我,可否放我家人一條生路。我們之仇,與他們毫無關係。」

張掌柜道:「多說無益,你若死了,這些身後之事卻又與你何干?」

說着他就操起算盤撥弄起來,頓時一片金燦燦的算盤珠子激射而出,密如煙雨般向著莫行風身上罩了過去。

莫行風大喝一聲,卻也不閃不避,雙掌一抬,掌勢如山,將面前的珠子盡數籠罩在內。只聽一陣金鐵交鳴之聲響起,那些珠子有大半都被莫行風一雙肉掌給擋了下來。

張掌柜攻擊受挫卻也不慌,直接掄起算盤便向莫行風當頭砸下。

莫行風向後退出一步,頭一偏就避開了算盤。張掌柜逼退莫行風后,也是急忙左腿前伸,跨出了一步,同時右腿也用力向莫行風的小腹踹了過去。莫行風冷哼一聲,右腿一抬就向張掌柜的右膝踢了過去。論近身搏鬥,張掌柜無論是經驗還是功夫都弱了對方不止一籌,但他報仇心切,自然也有着一股狠勁,於是他右腿一收,膝蓋抬高了點兒改踹為頂,向著莫行風胸口就撞了過去。

莫行風的腳結結實實地踢在了張掌柜的小腿上,但自己的胸膛上也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記。他功夫雖高,卻已然老邁,身體也大不如以前,被張掌柜直撞地往上揚了一揚,落地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張掌柜的右腿被狠狠一踢,怕是腿骨已然開裂,他只得用左腿支著身體,仍然紅着眼不要命地向著莫行風撲了過去。手中算盤一揚,仍當頭劈砍而下。

莫行風見張掌柜發了狠,也激起了凶性,雙掌上抬便要硬生生擋住算盤並將其搶奪過來。就在他雙掌已然夾到那柄算盤時,卻突然從算框中竄出了一排鋒利的刀鋒。莫行風倉促下已然來不及撒手,雙掌直接就被利刃刺穿了,頓時,鮮血便淅淅瀝瀝地自雙掌中灑落了下來。

張掌柜雖然一擊得手,但也知道自己腿腳已然受傷,行動不便,再往前撲一不小心就要被莫行風斃於掌下,所以就果斷地捨棄了手中算盤,拖着傷腿,往身後退了幾步。

莫行風胸口挨了一下,卻並未影響行動,想來傷得也不算重。他也知道眼下若不即刻將張掌柜斃於掌下,任其離去,放虎歸山的話,那自己怕是也活到頭了。心裏一發狠便硬生生將雙掌自利刃上掙脫了下來。

「大膽鼠輩,竟如此鬼祟下作。你師父即已死於我掌下,那今天我便代他好好教訓教訓你!」

莫行風說着便又沖張掌柜撲了過來,人還未到,凌厲的掌風便呼嘯而至,打得張掌柜滿臉生疼。

張掌柜不由大駭道:「劉兄助我!」

師父在看到張掌柜陷入危機時便已準備出手相助,此刻聽得張掌柜驚慌吶喊,再不遲疑,一縱身便自樹上跳了下去,人在空中就已向莫行風斬出一劍。

莫行風聽到張掌柜呼救便知事情有變,掌風就緩了一緩,此刻劍光掠來,從容地收手回撤,動作如同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但師父的劍實在是來得太狠太快,只聽「嗤啦」一聲響,莫行風的胸膛上便被劃出一道深深的傷口,鮮血頓時洶湧而出,迅速染紅了外衣。

「嘿嘿,我道你功夫稀鬆平常,卻還敢上門尋仇,原來是找了幫手。」莫行風看着師父冷冷道:「閣下又是何人,來淌此混水?莫要強出了頭,卻落得自身難保!」

師父淡淡道:「鄙姓劉。」

莫行風又尋思道:「閣下好快的劍!唐青是你何人?」

師父沉默了一會兒,方才冷冷回道:「唐青是我師兄。」

聽聞此話,莫行風頓時大駭道:「你姓劉,你姓劉!唐青是你師兄,我知道了……」

師父不等莫行風把話說完,提劍便向他眼睛劃去。劍勢極快,莫行風只來得及把頭向後一揚,劍尖便已到了他面前。莫行風急忙抬腿向師父小腹踢去,師父一轉身,那一腳便堪堪劃過了師父腰際,而師父手中的劍卻由一劃直接變招向下,狠狠刺向莫行雲胸口。

這兩劍刁鑽莫名,其毒似蛇,其快如電,饒是莫行風混跡江湖數十年,打鬥經驗如何豐富也是躲避不過,更何況他已年邁,先前與張掌柜搏鬥間已是受了些傷。所以,這有划変刺的一劍輕易地就洞穿了他的胸口。

鮮血噗哧一聲就從莫行風胸前噴了出來,斜斜地在窗欞上濺出了一道血線。

師父的劍極窄,極輕,通體漆黑如墨,中間留着一條深深的血槽。這一劍穿過莫行風胸膛時,結局便已註定。

莫行風的眼睛圓睜著,表情驚詫,嘴唇嚅動間,大量的鮮血自他嘴中噴涌而出。

師父把劍自他胸口拔出,看着他努力嚅動的嘴輕聲道:「我保你家人無恙。」

莫行風聽到這話,眼睛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炫目的神采。接着便閉上了雙眼,就此死去。

後來我問師父,「莫行風是壞人嗎?」

師父回道:「不是。」

我問:「那你為何殺他?」

師父回道:「還人情。你記住,人情有時候比命都重要。」

我點點頭,不再追問。那時我已長大,開始明白什麼是江湖。

莫行風死後,我們把他的屍體和房子一起燒了。

在熊熊大火中張掌柜一直沉默,臨走前,他把那把算盤一起丟在了火焰中。他沒哭沒笑,沒吵沒鬧,似乎這一切已與他無關。原本我以為他同小米的爹爹,如同鎮的所有人一樣是個性格樸實中帶着點狡猾的普通商販。直到今夜我才發現他是那麼悍勇,隱忍,簡直是個地地道道的亡命之徒。然而莫行風死後,他又變回了那個外表忠厚,實則市儈的小商人形象。

我覺得在放下那把武器后,他才真正成為了他自己。在認識他多年以後,我始終這樣認為。

莫行風死後,我還常常去百草堂取葯。有時會看到小米,她的眼睛亮亮的,總使我感到莫名的緊張。

取完葯,張掌柜經常留我聊天,給我講一些江湖中的奇聞異事。百草堂里總有一股濃郁的草藥味,雖不芬芳,也不難聞。也許是我用藥水泡澡習慣了的緣故,總會覺得這苦苦的氣味說不出的親切。久來久之,我就漸漸喜歡上了這裏。

有時小米也會過來玩,我們倆就並肩坐在百草堂門前的台階上聽張掌柜絮絮叨叨地講述。

小米有時會追問:「張掌柜,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情呢?」

這時,張掌柜便會向我眨眨眼,然後說道:「我開藥房前,就是行走江湖的郎中,結交過不少江湖好漢,這些故事自然是聽他們說起的。」

小米嘟著尚有些嬰兒肥的臉頰道:「我爹爹有時候喝醉了也會同我說些故事,大都是瞎編的胡話,比你講的還離譜,我才不信!」

張掌柜搖搖頭也不再言語。

我的身體經過師父悉心調理后漸漸變得結實起來,不似在唐家時那般孱弱多病。我堅持練武,不止是師父的要求,也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漸漸地,也就成了一種習慣。

師父的訓練任務結束得早了的時候,我便會以取草藥的名義偷偷跑去找小米玩。鎮的人少,同齡的孩子更少,我也總覺得那些孩子太過呆板沉悶,不喜同他們來往,所以小米常說我不合群。

李家米鋪的門前有株桃樹,每年春天都會開滿紅花,我很喜歡坐在百草堂的台階上看着那樹紅花,直到它結出香甜的桃子。

這時小米便會摘了桃子給我吃,那麼甜,讓我想起娘親。但我卻從未向她提起娘親,提起唐家。我覺得那對於小米而言,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不值得讓她因此快樂或憂傷。

我第一次殺人是在我十三歲那年夏天。

師父問我:「你為什麼打不贏我?」

我道:「我沒你武功高。」

師父板起臉道:「你練武八年有餘,略有小成后便每天與我對招。為何一劍也贏不了我?」

我想了想道:「我搏鬥經驗不如師父。」

師父點點頭道:「對也不對。你沒拚命與我搏鬥,我也不會殺你,你如何能夠練會殺人的劍?」

師父頓了頓又說道:「我第一次殺人才十一歲,你師祖讓我去殺一個街上的混混。那混混也學過些武功套路,雖然上不得枱面,但他時常與人爭勇鬥狠,自然也有幾分狠勁。我搏鬥經驗不如他,力氣不如他,但我只用了一劍就殺了他。」

我好奇道:「師父是如何殺他的?」

師父道:「他使一柄厚重的開山刀,每使三刀便要緩上幾息的時間蓄力喘息。我在他家門口堵他,說要殺他。他脾氣暴躁劈手就是一刀,我接連躲開兩刀后,他便暴跳如雷,追着砍我。我個子比他矮,所以他越使勁身子就躬得越厲害,招式也用得越老。所以第三刀我沒有躲避,他砍在了我背上,我一劍抹了他的脖子。」

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我道:「你不怕死?」

師父道:「怕。我體力不如他,正面搏殺,體力不支時必會死於他刀下。拼着挨一刀就能活命,你要怎麼選?何況那一刀看似沉重,實則氣力已沒前兩刀那麼足。我不退反往他身上撞,他一慌亂回撤,刀勢便遲疑了一下,所以我只一劍就抹了他的脖子。」

我道:「那我去殺誰?除了那個你不告訴我的仇家外,我還能殺誰?」

師父道:「你去殺邱老四。」

邱老四是鎮的惡霸,手下養著一群小混混,仗着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便囂張跋扈,魚肉鄉鄰。我始終不明白這樣的人物如何能夠在鎮立足,因為不管是師父還是張掌柜都能輕而易舉地取了邱老四的性命。

我問道:「什麼時候動手?」

師父道:「今夜月黑風高時。」

但我記得那夜的月光卻很是明亮,淡如秋水,皎潔如霜。

經過百草堂的時候竟發現張掌柜在店門口候着。

他沖我微微一笑道:「那時你陪我去殺人,今夜我便也陪你走上一遭。」

我心裏很有點緊張,但張掌柜的話讓我覺得很暖,繃緊的神經也鬆弛了下來。

我回頭看看李家米鋪,黑漆漆的一片。我知道小米已入夢鄉,想到我的生活與她越行越遠便覺得有點難過,於是,就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

沒行多久,便走到邱老四院前。四周一片寂靜,唯獨邱老四的院子裏燈火通明,還沒到近前,就聽到了陣陣猜拳行令,么五喝六的聲音。

大門敞開着,屋裏的燭光映襯出一道道形形色色,怪誕扭曲的身影。煙味,酒味混雜着各種嘈雜的聲音鋪面而來,翻滾著在夜空裏傳出好遠。如此放浪形骸,恣意擾民,確實該得到教訓。

師父沖我點點頭,張掌柜則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走到院子裏深吸一口氣,然後大喝道:「邱老四速來送死!」

這一聲喊在靜夜裏猶如雷鳴,屋子裏的聲音頓時停了下來,接着便又爆發出一陣陣喝罵聲,隨即一群人便持着刀槍棍棒從大堂里沖了出來。

當前一人面容兇惡,高大粗壯,手持一根狼牙棒,正是邱老四。

邱老四在我面前站定道:「你們三個活得不耐煩了,三更半夜急着投胎啊?」

後面的嘍羅們頓時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我搖搖頭,看着邱老四認真道:「該死的是你。」

有次邱老四去李家米鋪收保護費,那時米鋪外的桃子還沒熟透,邱老四手下的一個混混就摘了幾個,吃了幾口便又嫌澀,於是就糟蹋了那一樹桃子。

我練完功去找小米時,便看到掉了一地的桃子,和小米眼淚汪汪的雙眼。我忍不住將小米抱在了懷裏,那是我第一次擁抱小米,也是我第一次想要殺人。

邱老四還不待回話,一個混混便惡聲惡氣地道:「不勞大哥動手,我一刀便結果了他們。」

說話間,那混混便揮舞着手中朴刀向我面門斬來,勁風撲面,卻是直接就下了死手。

「你給我死開!」張掌柜大喝一聲,一掌抽在那混混臉上。那混混發出一聲慘叫,幾顆牙齒混著血水一道噴了出來。他身體在空中翻滾了幾圈后,才狠狠撞在了身後幾人身上。

師父沖我點點頭道:「殺人。」

然後他又轉身看着那幫嘍羅道:「誰動誰死。」

我不再理會那邊的事情,拔出劍,看着邱老四道:「你儘管出手。」

說完,我腳尖在地上一點便向邱老四掠了過去,手中劍尖直指邱老四咽喉。

邱老四眼見手下都被張掌柜和師父鎮住不敢動彈,知道今夜怕是難以倖免,所以也不打算手下留情以博取師父好感了。他咬咬牙,手中狼牙棒一揮,朝着我的腦袋便狠狠砸了過來。我聽到一陣破空聲響起,那狼牙棒便已砸向了面前。

黝黑鋥亮的狼牙棒上佈滿了陰森可怖的倒刺,呼嘯間,我就隱隱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這狼牙棒卻也不知在邱老四手中造了多少殺孽。

我擰腰一個側翻,堪堪躲過狼牙棒的錘擊,趁著邱老四下盤不穩之際,手中快劍狠狠地向他手腕挑去。邱老四隨着慣性向前猛衝,雖已竭力穩住身形向旁偏去,但我這一劍仍結結實實地削在了他左手手背上,頓時一篷鮮血噴灑而出。

邱老四一見血,便紅了眼睛。他低吼一聲,看也不看被我挑斷筋脈的手背,任憑鮮血橫流,只管揮舞著狼牙棒向我砸來。我的體力遠不及邱老四渾厚,這一陣拼殺,氣力便去了一小半。縱然我身手靈活,但這狼牙棒被邱老四揮舞地密不透風,我若近前,躲避不及,說不定就要重重挨上一下。所以我只在邱老四身側遊走,時不時抽冷子在邱老四身上劃上一道口子。

也許是邱老四久攻不下,力氣用盡了,也許是這些傷口流血過多,總之,邱老四的身形漸漸慢了下來,揮舞狼牙棒的動作也顯得有些力不從心了。

我見他揮舞狼牙棒的動作慢了下來,也不遲疑,左腳在地上使勁一點,人就凌空躍了起來。手中劍光一閃,對着邱老四的咽喉便削了過去。

我人在空中只看到邱老四陰惻惻地一笑,暗道不好,此時想退卻也晚了。邱老四隻把頭一偏,我這一劍便自他的左肩窩貫穿了過去,而邱老四的左手卻牢牢捉住了我持劍的右腕,狼牙棒朝着我的腦袋便要用力砸下。

我心中一陣慚愧,不由暗罵自己愚蠢,竟因輕敵落得如此被動。

我急忙鬆開劍柄,任憑邱老四抓着我的右腕不放,抬腿往邱老四胸膛上一踏,身子借勢凌空后翻,險之又險地躲掉了這必殺的一擊,狼牙棒貼著後背掃過的聲音讓我出了一身冷汗。

待落地,我已經藉著下墜之勢脫開了邱老四的控制。趁他還未回過神來,我急忙往前一躍,右手便重新握在了劍柄上,借勢一個前翻,往邱老四的身後墜了下去。劍身在邱老四的肩頭幾乎切了一圈,我只聽到邱老四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轉身一看,他的左肩連着手臂幾乎被活生生切了下來,僅剩一些皮肉連着身體,斷掉的手臂還在不停晃動着。鮮血噴灑了一地,那腥甜的氣味兒幾乎讓我吐了出來。

我聽着邱老四的慘叫,心裏有股說不清的煩躁噁心。我狠狠吸了口氣,往前疾跑兩步,一劍削在了邱老四的咽喉上。

他至死都未能閉上雙眼。

殺死邱老四之後,我開始單獨去殺一些人。我覺得我不是個劍客,更像是個殺手。

師父對我的疑問不置可否,他說我還不夠了解江湖,其實殺手和俠客本質上是沒有任何區別的,都在殺人。只是我們是收了傭金才替天行道,但只殺惡人也不至於良心難安,這樣自己舒坦,別人也舒坦。俠客也殺人,他們是為了名望和地位,說起來,我們都有所求,所以誰也沒理由看不起誰。

桃花又開了幾年後,我十七歲了,師父的暗傷隨着時間的流逝也更不易壓制了,全力出手時隨時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在我能夠獨當一面后,我就再也不肯讓他輕易出手了。

這幾年,我覺得他越來越像個普通老人,話也變得多了起來。年輕時身體積累的病痛加速着他的衰老,甚至額頭上都堆起了難以掩飾的皺紋,頭髮也灰白了些。

我的武功進境很快,幾乎是一日千里,身上傷痕的累積讓我的殺人技藝鍛煉得爐火純青。江湖上開始悄悄流傳起殺手唐七的名頭,在我的名聲傳入師父耳中時,他把隨身佩劍傳給了我。

那把劍極窄,劍身上有一道長長的血槽,漆黑冰涼。劍名,毒蛇。

我問師父:「現在我可能去尋得仇人?。」

師父那天在和張掌柜下棋,聽到我的問話后,師父沉默了半晌才回道:「可去,但死的機會更大些。」

張掌柜看着我,嘆了口氣。

我不服道:「為什麼?」

師父道:「你下不得手。」

我再問,他便不答。

我迫切想要找到那個仇人,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關心他是誰。我甚至說不上恨他,唐青的死對我更像是種解脫。但內心中的空洞每時每刻在提醒我,報仇,報仇,報仇。似乎只有殺了仇人,我才能夠完整,才能夠坦然面對生活。這種對於仇恨的執念在這些年裏時時刻刻折磨着我,只有殺人時我才能感覺到片刻的輕鬆。我是個天生的殺手,我不會慈悲也不會流淚。為了忘卻痛苦,我只能不斷地製造痛苦。

十七歲的小米出落的亭亭玉立,明艷動人。

我甚至不記得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我們的感情悄悄地就起了變化,讓我能夠安穩地抱着她,嗅着她縈繞鼻端的發香。

我早已向小米坦白了我和師父的殺手身份,更是時常用輕功帶着她在山野之間飛奔玩鬧,這是我們在枯燥的鎮中不可多得的樂趣。

我道:「小米,等我們結婚後,便一起去浪跡天涯吧。」

小米把頭抬起來看着我,皺皺可愛的小鼻子道:「我才不要跟着你走!我們走了,你師父怎麼辦?張掌柜怎麼辦?還有…還有我爹爹,我怎麼能扔下他不管。」

我揉揉她的頭髮道:「傻瓜,我們又不是不回來。你不是說想離開鎮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我們出去走上一大圈。走到累了便重新回來過普通人的生活。等你爹爹老了,我們就把米鋪接過來重新裝點一下,再在門前多栽上幾棵桃樹。」

小米把頭倚在我的肩膀道:「我五歲時娘親便去世了,是爹爹把我拉扯大的,我真的不想撇下他一個人呢。」

我的心驀地揪了一下,我道:「你娘是怎麼去世的?以前問你,你總也不說。」

小米回道:「聽我爹說是去牧州運糧時被山賊劫殺了。娘親死後爹爹跟瘋了一樣,然後獨自外出了幾天,回來后就變得沉默嗜酒。我總覺得他在隱瞞什麼,但他卻始終不肯告訴我。」

我的心漸漸涼了起來,唐家便在牧州,我不敢去想這些事情之間可能會有的聯繫。

小米道:「那時我好害怕。你一直不肯告訴我你家人是如何去世的,難道你家人也是被惡人所害嗎?」

我道:「那時我還小,所以好多事情都不大記得了。」

鎮多雨,每逢春天總是陰雨霏霏。師父的頑疾更是變本加厲地折磨着他,還好我殺人所獲頗豐,總夠安穩度日。每次外出時,我也會留意一些靈藥良方,讓張掌柜幫忙調理師父的身體。

但自從得知小米的娘親是在唐家被滅門同一時期死去時,我的心裏便像墜著一顆巨石一般,沉甸甸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遠處山間雲霧繚繞,我在檐下陪師父觀雨品茶。

我道:「師父,我想娶小米。」

師父道:「李家掌柜知道了嗎?」

我道:「我想先和你說說。」

師父笑了下道:「小米是個好姑娘,你要好好對她。」

我強壓着激動的情緒道:「那你告訴我,真的是小米的爹爹殺了唐青和我娘嗎?」

師父頓了頓道:「是。」

我頓時覺得猶如五雷轟頂,腦中嗡鳴不斷。

師父緩緩道:「你既已猜到了,我也不再瞞你。唐青是被李道臨殺的,也就是李家米鋪的老闆,小米的爹爹。」

我道:「我小時候便聽你說過,李道臨很早便已退隱江湖,並且他也不是嗜殺之人,怎麼會和唐青扯上關係?」

師父道:「李道臨很愛他娘子。所以,如果唐青自大到殺了他娘子呢?那些恩怨本與唐青無關,但他自持為一代劍俠,被人吹噓得時間長了便飄飄然起來,所以那次他受人所邀前去替人尋仇,遇到的對手就是李道臨的娘子了。當然,他也是被人刻意欺瞞,並不知情。嘿嘿,要不他再有膽,也得掂量掂量了。唐青的死沒有那麼多陰謀,他只是被發瘋了的李道臨給一劍削去了半邊腦袋而已。之後的事情,你便都知道了。」

我當然知道,唐青在外被李道臨所殺,然後那些仇家便以李道臨為名,聯合滅了唐家滿門。失去了心愛之人的李道臨已是發了瘋,也沒有阻止慘劇的發生。所以,我娘的死便是誰也料想不到的意外之仇了。

我道:「所以,你帶我來鎮定居,為的就是殺李道臨嗎?」

師父道:「不錯。」

我道:「你和唐青是什麼關係?」

師父道:「唐青是我師兄。」

我突然覺得好累。我轉身看着滿眼風雨,竟茫然不知所措,只覺得眼前發黑,心裏空空蕩蕩的。

緊接着,我後腦一疼,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雨卻未停,淅淅瀝瀝地讓人心生不寧。

張掌柜幽幽道:「你醒了。」

我的後腦還一陣陣疼痛,師父這一下可着實不輕。

我急忙問道:「我師父呢?」

張掌柜道:「去殺李道臨了。」

我剛想起身便覺得頭昏眼花,渾身無力。

張掌柜道:「你師父怕你攔他,這下手可真黑,也不怕真的打死你。你且莫慌,我給你銀針過穴了,等後腦淤血散盡,你便可行動自如了。你放心,我既沒有阻你師父拚命,也就不會動手攔你。」

我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祈禱一切情況不至於太壞。

我道:「張掌柜,你就告訴我這一切事情的原由吧。我師父怎麼會和唐青是師兄弟?」

張掌柜嘆息道:「你師父和唐青就是師兄弟,他們的師父,也就是你的師祖是一代劍魔獨孤風。唐青入門較早,便選了套其快如風,其幻若霧的飄葉劍法,他天資聰穎,學得自然又快又好。你師父入門晚,天資也不如唐青,但他心性堅韌,豁達,所以獨孤楓便將成名絕技計都劍法悉數傳給了你師父。唐青表面看來坦蕩正氣,實則陰險卑鄙,他為了逼問計都劍譜,便在獨孤風練功走火入魔時出手偷襲,將其虐殺。」

對於唐青的卑鄙行徑我倒是一點也不吃驚,於是就急忙示意張掌柜講下去。

張掌柜接着道:「你師父得知事情真相后便找到了唐家,要與唐青決鬥,他也是在那時認識了一個女子。」

我的心開始顫抖起來:「哪個女子?」

張掌柜看着我嘆息道:「還會有誰,自然是你娘親了。你師父在唐家幾日,都有你娘照顧。他那時初入江湖,第一個認識的女子便是你娘了,兩人一見鍾情,在短短几日內便已難分難捨。當時,他便答應你娘,若他師父大仇得報,就帶你娘遠走高飛。」

我急切道:「那接下來他們怎樣了?」

張掌柜道:「你師父哪會是唐青的對手,被算計了唄,身受重傷后在你娘拚命相護下才逃出了唐家。還好遇到了我,我給他治好了外傷,但寒毒卻始終不能根治。幾年過後,你師父劍道有成,又在江湖中磨練了幾年,便前去唐家尋仇。沒想到卻被李道臨搶了先,所以還是晚了一步,沒能將你娘一起救回。對了,我是攔不住你師父送死的,他就算不找李道臨拚命,體內的寒毒也壓制不了幾年了。他讓我轉告你,上一代的仇恨,就讓他們自己解決。他說最對不起你的就是,讓你背上了不該背負的恨。」

我終於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難怪師父那麼熱衷於報仇,原來和李道臨一樣是失去了畢生所愛。

我掙扎著爬起身,向雨夜中奔去。

雨愈發大了起來,劈頭蓋臉地打在我的臉上,身上。我不管不顧,在屋檐上,房頂上努力騰躍奔跑。

我心急如焚,報仇什麼的,早已拋之腦後,我只希望師父能夠放下仇恨,安度晚年。

到了李家米鋪前,我看到了小米。她跪坐在地上,抱着李道臨的身體,大聲哭喊著。

我衝到她面前,想抱起她,她拚命掙扎著,甩手便給了我一記耳光。

我的臉火辣辣的,但我的心卻冰涼如鐵。

我抱着小米道:「一切都結束了。沒事了,沒事了。」

小米的嗓子沙啞,她不停喃喃道:「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

一切都結束了。李道臨的身體已經僵硬,雨水打在他的臉上,身上,他也未動分毫。他的胸口上,則插著毒蛇。而師父則半躺在那株桃樹下面,努力仰著頭看我。

我鬆開小米,顫抖著走過去,卻突然腳下一滑,摔倒在泥水裏,我乾脆直接掙扎著向師父爬了過去。

師父的胸膛凹陷了下去,面色慘白如紙,有鮮血順着他的嘴角和著雨水絲絲縷縷地流淌下來。

他看着我道:「沒想到還能看你最後一眼。」

我努力扯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道:「你別說話,我們這就去找張掌柜。」

我笑着笑着眼淚便流了下來。我被唐青和兄長虐待打罵時沒哭,在被人罵作雜種時沒哭,在我娘死的時候也沒哭。我覺得這輩子我都不會為誰流下哪怕一滴眼淚。

師父道:「今後…你要好好活…我動用了禁忌之術,絕對活不...了的。李道臨...死前要小米嫁給你,你要對她好。」

我捧着他的頭枕在我大腿上,低頭嗚咽道:「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

師父笑着摸摸我的頭道:「好徒…弟。」

我徒勞地握着他漸漸冰涼的手,泣不成聲。

師父死後,我把他埋在了我們院子后的山坡上。

離開時。我把那把毒蛇也埋在了師父墓前。

那天天氣極好,風和日麗,陽光燦爛,草長鶯飛,適合遠行。我等了好久,小米都沒來。我戴上了一頂草帽,一個人悄悄離開了。

江湖很大,故事很多。我的馬很瘦,我的寂寞很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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