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譜

清心譜

靜瀾/著

一、暮

傍晚時分,少年走進巷子,「老伯,買兩個烤餅。」

賣烤餅的老人在襟布上抹兩把油汪汪的手,慢慢悠悠從木車上拆出一張油紙,慢慢悠悠從灶里揀出兩隻烤得黃燦燦的餅,慢慢悠悠地一角一角包成個蒲花團。

少年也不急,安安穩穩地站在一旁饒有興味地看,墨青的長衫全化進升起的炊煙和夕陽的水色,畫一樣妥帖。背上負着的劍反倒像一卷書,一支筆,毫無跋扈的斗意。

隔兩條街,幾家小酒館引來酒客??熙攘攘,酒香走街串巷飄來,少年時不時抬頭向人聲處望一眼。

「嗐,有什麼好看的?這就是南淮,十里南淮連酒家,成天吵吵嚷嚷,偶爾借酒勁鬧起來也就那麼回事。」老人把包好的餅遞將過去,探探頭,「今天鬧得有點大呵,年輕人可別不學好。」一老一少循聲望過去,兩條街外酒館中最是喧鬧的一家,滅了紅燈。

老人低頭兀自敘叨,再抬眼,面前少年和手中烤餅已無蹤影。

「哎!還沒給錢呢!」老人啞喊了一聲,聲音如炊煙散在巷子裏,許久無人應答。老人一聲長嘆,褶皺堆疊的臉上浮現出無奈的笑意。

二、酒館

十里之外的酒館,紅燈正盛,說書人口沬橫飛,把醒木拍得脆響。

「講古則老,說魔則玄,咱們就來說說當朝的傳奇逸事。話說四十年前,黯嵐山附近的即墨鎮有個立志當劍師的少年,他每日刻苦習劍,可惜資質平平,又無名師指點,少年三載一無所成,受盡同村人的嘲笑。」

說書人嘆了口氣,似乎是在同情故事裏的少年。

「傳說空桑異族之地有劍聖,一生只收兩弟子,兩弟子中擇一個做傳人,世世代代,也不知是真是假,少年就動了心思。一天夜裏收拾行囊,就離開家鄉去了。不知到了空桑沒有,也不知找到劍聖沒有,幾年後少年歸來天啟,已成了高絕的劍師。他直入皇宮,做了第一御前侍衛,娶了王爺的女兒,又過幾年,先後得一子一女……諸位都知道咱說的是誰了吧?正是先皇的近侍沈越沈劍師,傳說他得了空桑劍聖真傳,回中州開創越劍一派,錄越劍心經為《》。諸位都知道越劍沈家是中州武林十大世家之一,…」

說書人賣官子似的停下來,望向窗外漸深的天色,舉起手邊的壺,咕咚咽下一大口有些冷了的麥子茶。

似乎湊效了,酒館里的人相繼在這停頓里抬頭看:幾個在老位置吃酒的城民,聽書聽了不下百遍依舊很捧場;幾個武師模樣的男子裝作相談甚歡、不理外事的模樣,這會兒一齊停了筷箸;還有遠處一對不知是夫妻還是情侶的男女、一個戴斗笠自飲自酌的白衣男子、一個單手撐頰似乎在等什麼人的少女,少女生就一雙柳眉,稍稚嫩的面龐顯得很有精神。

「沈劍師前半生艱苦卓絕令人欽佩,過了不惑之年偏生起了禍心,可惜呀…人心不測,他本已成絕世劍法、已得武林威望、已獲封妻蔭子,卻還想要那一人之上,於是做下弒君弒儲的大逆不道罪行…可憐宣德帝毫無防備,便喪命於太和殿上,太子聽雨葬身火海之中。虧得有二世子也就是當今的延德帝,以勇決之心與奇膽之謀剷除奸臣,為父兄報仇,還大轍江山…」

說書人聲情並茂、慷慨激昂,酒館中客人也不住被感染,連聲稱道。說書人正欲拍下醒木,卻聽得極遠處傳來一聲青瓷脆響——那柳眉少女不知何時換了一臉愁容,攥緊拳心盯着眼前桌上的茶漬和碎瓷片。碎片如此均勻,像是內力所為,想必是少女方才聽書十分激憤,竟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只有戴斗笠的白衣男子聽得見柳眉少女的聲音,她暗暗咬牙輕聲說了句,「一派胡言」,便起身移向門邊。

「慢著!」靠近說書人那些假作不理會的武師卻在這時倏然起身,似醉非醉地過去,把少女圍在當中,乍看是醉漢找茬,幾人的陣勢恰好封死了少女的所有退路。

「報…報官啊。」店小二躬身湊到門邊去摸廊檐下的紅燈籠,被一個武師回手一鏢貫破了喉嚨。

說書人哆哆嗦嗦地半張著乾澀的口,一手的茶壺淅淅瀝瀝滴水,一手的醒木還懸在半空中。

另一個著綉金滾邊短袍的武師大步踱過來,羊角匕首挑着一錠白銀,「賞你,說下去。」

「沈沈沈沈劍師被凌遲挈虎台前,沈家滿門抄斬,可可可奇怪的是,清點屍首時,沈劍師一對兒女清軒、清思卻不在其內,連連《》也不知所蹤……這沈清思如果活着,大概…有她這麼樣年紀…」說書人說着說着似被醒木驚醒,朝被圍困的柳眉少女揚揚下巴,「莫非…」

幾個武師不搭話,步步緊圍,少女手無寸劍,立即就桌上抽出一支筷子攢在背心,眉眼間卻並無懼意。

「欺負一個女孩子,你們好不要臉!」一聲清響和着手心叩擊桌面的聲音,那一對情侶或夫妻中的黃衫女子看不下去憤然站起,滿臉怒意。

「天羅的人也要對《》下手么?」一個頗具文氣的武師斜睨過來,卻只看她身邊男子的佩劍。

原來這一對正是天羅雲門後人往逝和佛改城郡主煜茗。

「我不是天羅,可你也不算是男人。」見此情景,往逝也是一腔血熱,起身握了握煜茗的手上前了一步。

「哼,清理奸臣餘孽要緊,我先不和你計較。」口說不怪,可這文氣武師的臉色直有些發青,「你道我是誰?」

「三省門下育心堂堂主,偽君子賈謙。「被圍困的少女沈清思有些不屑地揚起柳眉,介面道。

「放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身為罪臣之女,不伏王法出逃已是不忠不孝,還不立即交出《》代父向武林正道贖罪!」賈謙開聲宏遠,先不論其中有多少正氣,至少有足夠內力。

「呸!你們算什麼武林正道!」那邊毫無拳腳功夫的煜茗還在往逝身後不平。

賈謙不理會,舉起手中摺扇便去敲清思額堂,清思卻以兩指旋起手中筷箸,格在扇面上三寸的地方——果然,扇面上寸出了短劍,而那扇柄即是劍柄。

筷著應聲而斷,清思手邊再無它物。

「卑鄙無恥!」往逝看不下去,抽劍而出,劈斷另一身量魁偉的武師擲來的茶桌,搶身過去,只恨自己方才反應太慢。

杯盤茶盞碎了一地,這下鬧將起來。說書人終於忍不住驚嚇,趁青羊匕首的主人回身,奪門而出。

「是非不辨,亂逞什麼英雄!」賈謙搖扇回劍,顯然想報前言之怨,劍到了往逝身前又寸出一截變為長劍,往逝不畏不閃,那自雲門傳下的淬藍的劍穩實地迎過去,倒震得賈謙一顫。

「小心!」清思忙道一聲,一邊閃避身邊的人,那身材魁偉的武師趁賈謙與往逝雙劍纏鬥,如踏莎草般越過稀爛的碎瓷,一拳擦過往逝耳際。

「他是醉拳門的二當家,老酒鬼醉乾坤!」

老酒鬼雙拳酡紅,拳風裏氤氳著酒氣,往逝伏下身閃避,倒還接下兩招,再要出劍時,耳邊又響起青銅錚鳴。

「青陽派少主,滑頭道士聶藏鋒!」

往逝長自廖無人煙的南望峽,不識江湖,否則一定會笑出聲來,而被清思伶牙俐齒胡亂安了名號的幾位武林老手,臉色可是都不大好看。

他們一心收拾掉往逝,好對付清思,哪想往逝功夫不弱,以一敵數人,一時半刻還在纏鬥。這空檔,偽君子就瞥見一旁只動過口舌沒動拳腳的煜茗,他朝聶藏鋒使了個眼色,滑頭道士得了個空擋,回手兩隻短鏢對準了煜茗喉嚨。

「煜茗!」雖然是如此老套的招數,雖有清思伏身掠過破爛的桌椅抱住煜茗閃過,往逝還是心下一驚,恍惚眼前又出現當日佛改城的危情,手中的劍也被打落。

「孽子,累無幹人受戮,罪還可恕么。」賈謙的扇中劍已鎖住往逝要害。

「往逝!」從來憑至善強出頭還不計後果的煜茗一聲驚叫,去拉清思,還未能拉動———想不到清思看上去嬌小輕捷的身軀竟會這樣重。

而清思反應很快,一把推開煜茗,乾脆就著撲跌之勢,足尖擦過去旋起往逝的劍,送出去,破了賈謙的扇面。三截暗刃即縮回,扇子如老邁的枯葉蝶頹然撲落。

「就為了《》是吧?來拿啊!父親就是被你們構陷的。」劍到了清思手裏,她整個人化身一道清流。

往逝從不知自己的劍可以這樣用——它成為一隻手、一段長綢。劍意,雨點兒一樣撲天蓋地打在人身上,打在木椽?柱上,酒館里一水色的漆都被破出點點湘斑,當然,還有清思自己,臉上一道道血痕,衣上一道道帛裂。

好強的劍意。

好深的怒氣。

難為聶藏鋒——一向以隱秘絕決殺意之盛聞名的刺客道宗青陽派,一開始就亮出了暗器,也敵不過清思這瞬激而出的清氣與正氣。

「還你。」清思反手一揚,劍柄輕穩遞迴到往逝手中,「真是把好劍,我知道你不是天羅的人。」否則又怎會有這般磊落的身手。

「不,是你劍法厲害。」往逝扶起煜茗,耳根有些微紅——本來沒什麼江湖經驗,想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卻反而成了被救之人,不覺有些慚愧。

「怎麼辦?」醉乾坤眼看着帶來的弟子都傷了筋脈了。

「走!等明天廟堂與江湖各路都來了,他們走不出南淮。」賈謙咬牙道。

等到墨青長衫的少年揣著還溫熱的烤餅邁進酒館,只看到碎滅在地的紅燈、稀爛的木桌椅和站在當中的清思、往逝、煜茗。

「哥!」清思喚了一聲,神情里還帶一絲稚氣,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清軒不說話,環視過四周,對往逝、煜茗長揖一禮,好像什麼都知道了。

再看向清思,語氣隱隱責備,「你用了父親不準的那劍法。」

「我是為了救人!」清思不服氣地挑起眉梢。

「你還是不夠冷靜。」清軒嘆了口氣,「所以我們又有麻煩了。」

酒館里死的死、逃的逃,餘下的寂靜里透出一點劫後餘生的喜意和倉皇,而清軒匆匆趕來,也無汗息,也無衣上塵,又不聞不問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倒讓想解釋一下順便告辭的往逝、煜茗也沒話說了。

「今晚就住這裏,他們一定以為我們不敢留下,明早我們就離開南淮。」墨青長衫的少年如是說。

「明天去哪裏?」

「天明再說。」

「我們還能去哪裏?」

清軒不再作答,拆出蒲花團,遞給清思一個烤餅,「吃吧,都涼了。」

悄悄牽馬離開的往逝、煜茗就見着兄妹倆吃着烤餅走向酒館後庭院、有一搭沒一搭言着他們所不詳的江湖事:

「父親不明不白的死,死了還被人指摘!…

「那個說書的一派胡言!什麼弒君弒儲,什麼《》…

「可父親平定咸城之亂、擒獲江湖盜首還有解佛改城之圍的事,怎麼都沒人記得!」

風吹來,煜茗的指甲忽然嵌入往逝把韁繩的手,她回頭,墨青、碧青兩個身影消失在後院的青竹叢中。

再什麼也聽不見了。

三、夜闌珊

「越習劍三載,未曾悟劍義,志堅於此,勉而更習之,不棄。既有緣尋得劍聖,越請一言,何為劍義?」

劍聖道,「汝先答之:何為劍?」

沈越答,「劍者,器也。」

劍聖不頷,「劍者不器。」

「然何為劍?」

「心為劍,意為劍,神為劍…靈識所致,處處為劍而非器。汝當吾是劍聖,卻不知劍之一道本無上無下、無法無宗,故求上必然不得,又何謂聖?以劍為兵,則困於形;明刃易破,而暗刃不防。汝若真有意於劍,而非殺、兵…汝要化劍於無,超其度…何為劍義?何為劍?無。」

……

很久很久之後,這一段作為《中州·沈越傳》收入《九州紀事》。

很久很久之前的如今,它只是沈清思日記中的一頁。

藉著不知誰剩下的枯墨,清思在昏暗的油燈下費力地寫——她本既不擅也不耐筆墨,莎草紙上不算清秀卻筆鋒遒勁的字跡其實比文字內容更能表達她的心意。

她寫沈劍師的習劍生涯,寫咸城、寫佛改的快意恩仇;她也寫越劍派沈家裏不能記載的事;眼所見的,耳所聽的,都是真的。

清思寫得很誠懇,那些傳奇一樣的舊事似乎寫不盡,而這樣提心挈膽的夜則更長。

「…自離天啟,追殺不絕;官兵影衛,江湖豪傑;亂離半載,風聲不歇;幾假商賈,曾入宛越。少年挈劍,枉死如些。皇城日遠,殺伐日近,兄清軒掌斷二指,妹清思幾為人質…」

握劍的雪腕一抖,捻斷了手中筆。

清思且疑且恨,一切開始得毫無預兆:傳言宣德帝被刺殺的那晚,東宮走水,值夜的父親沒能回來。接着,沈家誅門、母親自縊,一夜之間,越劍派的《》傳徹大街小巷…

父親究竟因何而死?又是誰先放出《》的傳言?

清思想要報仇,卻不知道仇在哪裏。

凡是江湖裏的人都知道沈家兄妹是賊子餘孽,凡是行走江湖自詡正義的人都在追殺。難道非要一一殺回去才行么?

燈芯不安地跳來晃去,清思翻掌滅了油燈,月光足夠明亮,月光如水化在窗沿上,像極沈家後庭院習劍那時候。清思也開始失眠,內力日漸增長,就算不顧危險閉息入眠,一些細碎仍不絕於耳——比如此刻,她就知道清軒正拎着酒壺坐在屋頂上——酒館後院的所有客間都是空的,他偏偏就對着星月過夜,在哪裏都一樣;明明愁不生半點,到哪裏、每一晚清軒都飲一些酒,汾酒黃酒琥珀光…不多不少,都只半壇。

酒無用於清軒的失眠,清思料想,正像目下的境況,已經到了南淮,再逃又能逃去哪裏。自出了天啟,清思不下數次詢問清軒:為什麼影衛抄斬沈家時候,作為少家主的他不抵抗?為什麼我們不能去澄清、去報仇、去探查?為什麼一直要逃……許許多多的不平,清軒的回答一直無謂,至多像今天,最後說一句:「人心如此。」

可以說是灑脫或者逃避,今晚清思更傾向於後者。一直她只當所有不平和血熱都是不成熟的江湖幻想,清軒沉着不慌張,她也就安心,可寫這些無名狀果然不如張揚跋扈出一劍來得明朗。

清思想要雲破月出。

她先得有往逝那樣的一把劍。

三更近破曉,檐上的墨青長衫少年終於守得一點睡意,檐下的碧清衣裙少女挈著這一絲睡意獨自離去。

四、盜劍獨行

「這是天羅雲門的湛空劍吶,你不以布帛掩其鋒芒,就這麼佩在身上,是為了行俠還是報仇?聽說雲門三年前出過叛徒,門主最得意的弟子弒師叛門…那被殺的門主師傅是你什麼人嗎?」有一肚子想問,清思卻不敢言也不能言,因這把劍此時正佩在她的腰際,而她,騎着高於自己身量的馬墜星一般飛馳在南淮夜色里。

風聲叱嘵在耳,淹沒了所有疑怨,清思按下握韁繩的手,很清晰地感覺到那劍,誰說劍者無形?不對,分明是有形還是有性格的。淬藍劍氣隱於玄鐵,通寸坦蕩而蘊有熱血,正如它主人。清思忍不住抽劍出鞘,扶著鞍韉一挺,幾乎立於馬上,她奮力舞起劍來,隨奔馬挑滅了一家一家的檐下燈。

「來,你們來呀!」少女高揚起眉梢,細碎的額發因激憤而隨風張幟,騰手撫很多下也撫不平。

「你們追,我們就得逃么!敢不敢光明正大來戰!」馬蹄踏過十里酒廊、步過南淮府又經過衙役的呈堂鼓,清思勒馬縱破了鼓心,劍舞在周圍聚得的氣使這一下傳不出一點聲響。驚不醒傳流言的城民。清思愈加迅疾地對空出劍,似乎滅掉這城內所有的燈就能迎來黎明。

「出來,你們出來啊,我知道你們早就來了。」少女終於止韁於城中央,九根盤龍華柱圍成的歸墟台。天還沒亮,只是清思的眸子咄咄出神。好半天,沒一點動靜,清思躍下馬來,走到空場中間,穩一穩氣息,就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見。

又好半天,天際傳來噓然一聲:「沈家妹子,好啊。」

五、初曉盡圍城

誰?清思仰頭看了半天,才見九華柱之一的頂端有個人影,這是最高的盤龍柱,頂端幾入雲氣,雕的龍身又薄削,不知那人是怎麼上去的,更看不清形貌。

「你是誰?」清思仰頭喝道,如果自己有父親的高絕劍法,哪怕功力能及得上清軒,她都會試一試把這盤龍柱給劈了。

「你不認得我了?…忘性倒大。」似是嗔怒的話,那人的聲音卻始終沉沉,像是將滅未滅的一縷香灰。

「只你一人追來?「清思運足內力狠狠踹了柱子一腳,柱未動,然而氣力確是傳到了。

「你覺得呢?」

那人一瞬間直衝下來,卷落雲氣無數,越挨近地面,身影越沉重寬闊,鋪天卷地一般。清思感到深重的壓迫感,忙呈劍以破天之勢,才發現卷落的是釋家袍袖,又迎來另一道藍光,是那人擎出的手杖,與湛空劍短相接。

「可認得這珈藍杖?」那人站起,拄杖於地。

清思搖頭,不可置信地看對面僧長老打扮卻面露凶神、神隱殺氣的人,「出家人不打誑語卻信流言嗎?連釋家也接了皇城令了?」

「誰說我是僧…不過,也對。」那人聲如沉檀,再起珈藍杖直迎上清思一招,淬藍的火星四濺,迎著晨光,杖端隱紋畢現,刻的是「喜怒哀懼愛惡欲」人之百態,看似木製的杖身,卻在玄鐵之下絲毫無損。

清思不多沉吟,只不停出劍,什麼「父親禁止的劍法」,以及平時看各路高手出招偷學來的亂式都再無顧及,那僧長老一邊以杖迎劍,一邊身形避著清思的來勢在歸墟台上四下游移。

眼見清思手握劍柄越來越緊,運起的氣力愈加深重,往複來,清流劍式已成濁流。——自己的劍法本不像她料想那般威力,當日酒館,只因來的人還不算與沈家相當的門派又無防清思那不意之劍,才得勝。而這裏,那僧長老本就有城府,又已將清思的劍法看過一遍又一遍,清思自然落了下風。更奇的是,僧長老所到之處先前是彌散著香灰味兒,百十步后,這氣息卻使他顯得邪性。

汗濕透碧衫,清思才悟知,方才被誘使行過的步法可能是種陣法,僧長老已經站離自己有四柱間遠的距離。

「你不想知道其他門派的人在哪嗎?」珈藍杖叩擊地面,地動城搖,清思在幾根華柱間騰躍。

「還有皇城的人不也該來了嗎?」僧長老的釋袍在藍色火焰中消解。

「還有,你出來這麼久,你哥怎麼不來救你?」焚盡的僧袍下現出青紫的肌膚,不,是與疤痕共生的刺青,清思盯着那近乎撕裂的軀體,瞳孔狠狠一縮。

僧長老除下僧帽,那可不是光滑的、燙過戒疤的頂。

六、檀仰寺中珈藍僧

「是你!你是『羅家男』!」清思脫口而出。

難怪這人稱她「沈家妹子」,難怪問「可曾熟識」,清思怎麼可能不識!只是沒想到,眼前這戾僧便是小時候見的那個有些古怪的男孩子。

「羅家男」其實是「羅珈楠」,聽喚名者的語氣就知道究竟是哪兩個字。羅家是皇親國戚卻是書香門第而非武學世家,宅院與沈家只隔一條車道,到羅珈楠出生的時候,老駙馬爺年事略高有禮佛之心,給小兒起了這個名。諷刺的是,小羅自襁褓出便一身戾氣,毫無善慈靜定之心;略大些,更加愛武不習文,成日到附近武家將門裏混,和清軒他們年紀相仿的孩子也就認識了。小時候假小子似的清思常和男孩子們打鬧在一處,卻比男孩子們更加心活、爽朗,就是她先開玩笑叫起「羅家男」,卻差點惹大麻煩——自小陰沉暴戾的羅是個有牙還牙有眼還眼的主,那些武家將門的孩子知事的面上都和他客客氣氣;不知事的與他結了梁子遭了報,礙於老駙馬也都忍聲——哪怕是傷筋動骨見了血。

替清思挨拳腳的是清軒,那天就在沈家后宅門,親見的清思差沒哭出聲來,歸家幫清軒料理卻發現這次只是皮肉傷,沒傷筋也沒動骨。「裝得慘點兒,他消氣了,以後就無事。」清軒這樣說。

再後來,羅珈楠修理一個將軍的獨子出了人命,老駙馬終於無可奈何,把他交送城東檀仰寺的老僧。羅珈楠這算解了俗緣結了佛緣,從此再無音信。

「珈楠!現在是修羅迦南。」僧長老青沉沉的膚色已經不能更寒,似曾相識的對話,再無一點戲謔。清思一度不解當初送羅珈楠入釋之意,以為他早晚殺盡檀仰寺離開,後來就忘了這人。而今天再一次恍悟:殺戮與仁慈本就是兩級一環,武僧與修羅本就是神魔同念,正是釋家的經與惡童的身才造得出修羅迦南來!

只是沒想到檀仰寺在江湖裏是這樣的所在,更沒想到連釋家也在打《》的主意。

要怎樣才能在這逼人的詭戾中激發出勇氣?

清思心一橫,狠將內力灌注手中劍,對向迦南心脈貫去。劍鋒觸及迦南胸前森森的刺青卻沒能貫下去,戛然而止、錚錚然欲裂。清思只覺下盤如灌鉛動彈不得,劍柄還抵在掌中,喉咽一陣腥甜。對面的戾僧面色森然,曾經的他若還把清思當成對手,現在他眼裏,清思只是眾生,而他才是清思不得不面對的魔道。清思咽下腥甜連同哽咽,依舊不能服膺,再抽離一般地運氣抵抗,湛空劍竟有了裂痕。冷焰艮在兩人之間,「你不知道么,剛極易折。你應該早就知道。」珈楠開口,玄鐵應聲,腥甜再次湧上清思喉際。

當此際,卻有一隻手抵上清思背心,清思只覺喉頭暖熱,手中斷劍還來不及撤去,劍勢終於傷得及珈楠,他一退,背心撞中一根華柱。

「『借』我的劍,沈女俠是想再多結一門仇家么?」往逝收了掌,揚了揚手中的字條。

清思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斷劍,慚然道,「對不起」。江湖裏只此一把湛空劍,天羅雲門代代相傳的、武林世家當中傳說一般的湛空劍…盜劍本是一時意氣與怨仇,可現在說什麼,清思也賠付不起。

而往逝似乎對劍並不在意,朝珈楠處望了一眼:「『對不起』得不是時候,先對付這些傢伙吧。」方才兩人一劍似乎將珈楠傷得不輕,說話間,迦南僧站起身來三拄珈藍杖,歸墟台周圍連同較矮的幾根華柱上忽現出許多武僧並影衛來。

原來羅珈楠真的不是一個人來,清思悲憤地攥緊拳心,「可我們已經沒有劍了。」

「和昨日的酒館有什麼不同?」往逝已迅捷拾起半截斷劍抵擋四面的來襲,「那些武僧也只有棍棒同拳腳,你出自武林世家應該更明白才對。

粹藍光焰越過劍痕,「我拿這把劍,原本也是想報仇。

「可有人讓我明白:生者比逝者重要。」往逝邊戰邊道,忽然朝歸墟台外遙遠的屋脊長嘯了聲,「茗兒,你遠遠看着!」臉上浮現朝陽般的笑意。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還來這歸墟?

佛改城的事。茗兒說,她記得沈劍師。」

踉蹌閃避著的清思眸子亮起。

「該你了,」往逝一腳踏住武僧們的圍垛,騰起身朝清思送出斷劍,「你哥還在城裏等你。」

七、庭院深深深幾許

六軍圍城,萬箭齊發,而與六軍對陣的不過兩人,清軒劍削箭落,戰得淋漓。箭陣越收越緊,清軒後退一步抵上父親寬闊的背,箭矢越過頭頂。不好,怎麼自己還這樣矮?清軒心下一驚,奮力騰躍向上,想擋下那一箭,卻沒能。

咸城月換做南淮日,清軒抵著寬闊的屋頂醒來,額際生了一層汗。

隨父親咸城退敵時,他已和沈劍師一般高,人都說他和沈劍師長得像、脾性也像。

那時父親還嘉許清軒「軒朗清沉」,似乎沒什麼事能擾亂他心神。——而今日,看到清思留下的日記和字條,清軒真有些亂了。以至於他直接從木窗縱下圍欄,踏碎了門廊邊的酒罈,急匆匆衝進酒館庭院,卻沒發現周圍的異狀。

異狀是通向街邊的門不見了。這酒館原有三處門:一處開對着南淮酒巷,進門便是客座;一處有木牌匾的正門是清軒他們進來的地方;一處後門當着宿棧的窗子,很不起眼。

現在,都不見了。牆與籬與置茅草的亭,似曾相識地接連於一處,沒有缺口。起初清軒一意前行,繞了酒舍幾圈后才發現自己被圍困院中,再站定,最初落地踏碎酒罈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什麼人掛好一架鞦韆。有女聲幽啞如洞簫,自遠處清唱:「庭院深深深幾許,青竹猗猗,簾幕無重數。」

清軒不作理會,還從原處翻回屋脊,四下里張望,真的只見青竹猗猗,如簾幕遮蔽了城道。

清歌又起,這次道,「玉勒雕鞍沽酒處,樓高不見章台路。」唱着唱着,不知怎地還笑了起來。

有霧氣沿着籬牆攀升,很快,不僅是遠處城道,連近處籬牆都看不見了。

他們來了——眼前的物變讓人暈眩,清軒卻有些瞭然——他們這次用上了陣法,他們終於意識到:無論是朝廷重兵還是江湖高手,論刀兵都難敵沈家的劍,而陣法,似乎能兵不血刃。至少眼下,連施陣之人都見不到,再高絕的劍術、再輕捷的身法都難以突破圍城。清軒嘆了口氣,朗聲對吟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愁城,黯黯生天際。」

果然,有了迴音。那女子顧自笑了會兒,接着道:「你可不該愁么!這『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陣,可還沒人破得了呢。」

聲音很近,清軒低下頭看,方才還空空無人的鞦韆上這會兒坐了個女子,很愜意地把著鞦韆一下一下悠過來,眼瞄著清軒繼續唱道,「雨橫樓高六月暮,門掩晨緋,無計挽春住。」二十來歲的年紀,雖身着素衣,衣上的暗紋織錦卻顯得貴氣。

鞦韆越盪越高,好幾次女子幾乎臉對臉挨近清軒,見他無動於衷,方還清歌嫣然的女子陡然變色:「我從不曾在人前歌,今日將這靡靡之歌也唱了,沈清軒,你不想說些什麼嗎!」似是被這突變凌厲的聲線嚇到,有幾隻鳥雀倏地自籬邊驚起,有一陣風掠過庭院。

而屋脊上的墨青長衫少年依然不為所動。

鞦韆借風勢懸停在竹端,女子抱臂懸停在鞦韆上凝視着清軒,過了好半天,才用放緩了的聲音柔聲道:「你不知道我嗎?」

靜默里,日頭升得越來越快。

「你不說話,怎麼破陣去救你妹妹呢?」似乎捕捉到了清軒一逝而過的焦色,女子朝日頭轉了轉眼珠,日光更盛了些,「——你不知道我嗎?」聲音里有些迷惑的成分,清軒站得筆直卻不敢直視她的眼睛,他好像走進了別人的世界,即使走得出這圍城,外面還有千軍萬馬。而現在,誰先沉不下氣,誰就輸了。

陣里陣外的時間未必等同流逝,在找到破陣之法前,還需拖下去。清軒不動聲色將氣息流轉周身,略作沉吟,道「我不認識宮裏人。」之前隱約聽人說宣德帝庶出的那個皇女擅佈陣法兼習秘術,再加上那時候清思約略告訴自己的一些事,看來是了。

「你不識。」女子點頭,再開口聲音怒極,「你不識…在那之前,大轍帝后還曾造訪沈家;之後,你父親卻殺了我父親!」庭間一霎風聲大作、間隱鳴雷,女子神情陰晴不定,不知是恨沈劍師還是怪清軒不識。

或者,是氣怨她眼中清軒的樣子——耗了這許久,眼前的墨青長衫少年反倒不似先前焦慮;道了這許多,少年看自己的神情既無情意也無殺意。不,最著惱的還不是少年平和的神情,女子越過清軒的肩,看到負着的劍纏裹嚴密——少年到現在都沒有解開纏裹的意思。如果不是曾有照面,如果不是有這把劍,誰又能認得出眼前少年是越劍沈家的少主?

他根本不像個武者。

他忘了他自己。

「你不辯解,那就用《》和你的命賠罪吧!」女子失了興緻,一揮手——日光漸衰、天近暮色,風剛止息了片刻又更加肆意地吹徹。

鞦韆盪回地面,傳來最後的歌辭——「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八、歧道引清流

原本只生青竹的庭院,不知何處攢起落花無數,迷人眼、遮天蔽日。飛花削落了檐邊青瓦、對穿了戶牖,清軒似有沉吟,以氣流打散周身的飛花,才不致跌落屋脊。

「落花無情、刀劍無眼,你還不出劍么!」亂紅陣外,女子的聲音有些依稀:「你說什麼?聽不見!」花殘後葉頹,又有竹箭從庭院四處包繞來,女子再揮手,酒館里的木桌竹椅紛紛跌出戶牖、騰空而起。

「擬把疏狂圖一醉,夢別西樓影不記。」這是清軒的聲音傳出陣外,他不曾呼喝卻正聲有力。幾乎同時,廊檐下一排還未被陣法驅動的酒罈、醬菜壇應聲而裂,碎瓷與酒挾著內力如潑墨飛濺,擊穿木桌竹椅、飛花成了白宣上的山水畫——失了生意。

女子落了鞦韆,清軒躍下屋頂。

「主上小心!」破了飛花,庭院裏又湧出飛花一樣密集的人。

清軒一身長衫已被飛濺的陳釀打濕,日光照在他身上,蒸騰起酒氣。他打量著周圍,認識的、不認識的,各盟盟主、各派掌門…更多還是皇宮的人——御林軍,有些曾和父親並肩過的同僚。他常和清思說:「這就是人心。」結果清思出走,他們還是被逼到這境地。是,他肯放下,這些人肯嗎?

清軒取下負着的劍,斷了指的手解下墨青繩結,一層一層繞開裹纏的布。他一步步往前走,後面的人跟進、前面的人退後,始終是個不大不小的圍圈。他們已擺好圍攻之勢很久,等得石化了一般,唯有眼廓的肌肉聳動,死盯着清軒緩緩拆他的劍。

他們想看看沈家的劍。終於,墨青繩與葛布飄落,少年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

——那真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劍:劍刃薄,劍身舊,甚至邊上還卷著一些銹。

「你耍我們!」

「找死。」

他們憤怒且震驚。似乎只有傳奇破滅的瞬間才能激發他們的血性。

而清軒,斷指的手已握住劍柄。

他朝着人群外鞦韆旁那女子抑或是緩緩沉下的日光頷首:

「好,我出劍。」

何為劍?何為劍義?從往逝手中接過斷劍的清思藉著矮小的身量在釋杖與刀戟間輕捷閃避,迎來的襲擊愈兇險,她移動越快,稍不意便化身一道細流、散做林間風。劍本非器,慚愧的是,身為越劍傳人的她竟是在往逝的提醒下,才終於明白自家的教誨。

不,沒有劍義,清思以前就是太在意劍和用劍的自己。小時候,她習劍的目標就是「勝過清軒」和得到父親的讚許,小有進益時,她去問沈劍師總得來一句「何必問」,清思以為是父親在勉勵自己,現在才知道,那本沒有進境。

歸墟台上騰起第十條龍,它無頭無尾、無聲無形,是清思所為。如果你問她這一式叫什麼,大約是「無名」。

有無數人倒下,無數人站起,他們驚愕地看到斷劍在清思手中熄滅了藍焰,連玄鐵斷痕也不見,而劍所指處,劈山斷流。

清思自己感覺不到這些,她連眉眼都化作劍的清銳和凌厲,手中握着什麼不重要了:斷劍也好、筷箸也好,虛無也好…劍本非器,劍無形。

九、絕處覓白衣

如果沒有這「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陣,酒館里那些人該十分頭疼。即使只有一把銹劍在手,清軒依然難敵。看他的身法已及當年沈劍師的十之六七,更難得的是,這種以一當千的場面,清軒連殺意都十分乾淨。劍抽離面前人的皮甲,行雲流水般掠過身側幾人的喉間,再無聲地嵌入后一人的胸口,像蘸着空墨書寫。倒下的人就是倒下了,沒有淋漓血肉的豐碑,而深院高牆之內,殺意越是隱秘,越顯露出少年難得釋放的、行止有度的怒氣。

然而,蜿蜒的石路似乎綿長沒有盡頭,最初的酒舍和鞦韆也早已不見,像施陣者說的,這圍城確然難破。施陣者再沒露面。

天色越發陰霾,似乎山雨欲來,清軒再一次從人身體里抽出劍,忽然遲疑了一秒:碧瓦朱牆,這不是天啟的宮城么?

天黑黑,欲落雨;魂堯堯,欲歸去。

再低頭看新倒下的人,束額下的臉似曾熟識。那人雙目一翻,掙蹬起來一把抓住清軒右腕死死不鬆開:「少主,是你不抵抗,害沈家滅門!」

少年面色一瞬變得病酒一般慘然。他踉蹌了一步,銹劍幾乎落到地面。身後有寬厚沒有溫度的手及時扶了他一把,清軒不敢回頭,聲音卻在耳際不依不饒:

「少主,少主」

「我妻小都死在沈家」

「你只顧自己逃命」

「你殺了我們」

……

清軒攥緊拳心垂下頭去,一隻、又一隻手按在他肩頭,卻有千鈞重。雷電的彤光照着周圍蒼白怨苦的臉,他們是沈家的管事、僕役、武師,清軒被他們推著走向庭院更深處,敵人迎來,一照面就變成他們的臉。逝者不可生,可清軒提劍的手卻沉下去,運不起一絲氣力。還能再殺他們一次嗎——親手?

墨青長衫上湘跡斑斑,清軒迎著寒光與夜雨奔走,只覺腳步越來越沉重,他勉力翻過一道城牆,視線略略開闊,可前面佇立等候的仍是御林軍。

「我父親沒弒君!沈劍師沒弒君!」站在絕路,他終於開口辯道,「也沒弒儲…」雨聲太大了,對面圍甲冷冽的人們只是冷笑,他們有的是耐心。

近乎絕然的靜默里,卻有個溫敦堅定的男子聲音自御林軍身後傳來,與清軒呼應:「殺太子和宣德帝的不是沈劍師。」

「什麼人?怎麼進來的?」御林統領厲聲,寒甲人迅速分出道窄路,路盡頭竟現出個拱形廊門。

門裏,走出個戴斗笠的白衣男子,正是當日酒館里坐在清思近旁聽書的那個。

「我當然能進來,這地方…我最熟悉不過。」白衣男子穩步走到御林軍和清軒之間,有種無法矯飾的威儀。他面朝御林軍,背向清軒緩緩摘下斗笠:「因為,我就是太子。」

十、不如歸去

「我就是太子。」此言一出,軍中有如炸裂。

清軒並沒有見過太子本人,只是眼前男子謙和卻威儀的氣場讓人服膺。

更有說服力的,大概是他正輕車熟路地引清軒走出圍城,像是在走自家的路。

「您真是太子?太子聽雨?」清軒邊問,邊跟着白衣男子走下金翠樓台,轉上一道廊橋,「可您不是已經…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事以後再講。簡要說…沈家的事因我而起。」聽雨有些歉然,邊帶路邊道,「我這條命是沈劍師換來的,所以我必須找到你們。」

廊橋盡頭又遇見些殘餘的追兵,聽雨叮囑清軒道,「拿好劍。」

「什麼?」

「我不會武功,拜託你了。」聽雨聲音倒是無懼。

「那您是怎麼進來的?」說話間解決最後的追兵自然不在清軒話下,只是…他看着白衣男子腰間別的摺扇——質地甚好,紋飾獨特,清軒原以為這是破陣所用。

「我碰巧在書中讀到破此陣的方法——不需要武功,可我沒有內力,陣外沒法傳話給你,寫了破陣法的字條也沒法,只有親自進來了。」聽雨走過倒下的幾人,指向牆檐一處——這正是清軒來時的路,房檐上垂著一片失魂落魄的莎草紙——雨水都浸透了。

清軒嘴角抽了抽。

那上面的內容是:「牆裏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所以,鞦韆便是破陣之處。」

他們終於走回到酒館,清軒一劍挑落鞦韆索,夜雨和宮城都如舊夢散去。

日光傾城,原來還在正午,聽雨和清軒走在南淮城的巷子裏,有吆喝聲漸漸挨近。還是進城時那條路,還是那個賣烤餅的老伯,把一雙油汪汪的手攏在襟布里。

「年輕人,烤餅好吃嗎?」老人笑望着清軒,褶皺堆在頰邊。

想起了什麼,清軒忙從衣袋翻出一點碎銀遞到老人手裏。

「哎,好孩子,好孩子…」老人油汪汪的手握住清軒不松,聽雨疑惑地看到清軒有些異樣地蹲伏下身。

「好孩子,不要你錢,用這烤餅換你《》怎麼樣?」老人的聲音不再喑啞。

「哥!」一聲清脆的呼聲,一柄斷劍橫來老人頸邊。

隨後,往逝、煜茗也掣馬而至。

「怎麼了?剛才…」清思四下打量,方才明明見一老人在這兒,自己還以劍相對,一晃神,卻只有木車、生着火的灶、聽雨和受了內傷的清軒。

「你回來了,沒事就好。」清軒勉自撐牆而立。

「哥,我錯了。」清思丟下斷劍去扶,倔強的一雙柳眉垂下去。

「這傷!」往逝下馬來試運內力相解,不晌卻只得和煜茗對視搖頭。

「這傷,逍遙醫士能解。」一直在旁看着幾人的聽雨卻開口道,見清思凝眉有些疑慮地盯着自己,忙解釋道:「方才沒來得及細說,不知你們有沒有聽沈劍師提到過文心雕龍這個人?我能找到找你們也多虧了沈劍師的故交文心先生——他托我把這封信帶給你們。」說着,遞上一封信箋:「逍遙醫士,人現在先生那裏。」

「故交?」清思念憶著父親曾講過的舊事,接過信件拆開,心頭一熱,倔強的一雙柳眉下隱有淚光……黯嵐山的即墨鎮——不正是父親的故鄉么?這境況下仍有故人相認,而且是那麼遙久的故交,泛舊的信箋上遒勁有力的墨書正像蒼白的永夜裏跳動不滅的一絲火光……

日光這次是真的接近暮色了,往逝攜著斷劍同煜茗目送清軒、清思與聽雨踏上歸程。至於他們,離開前,聽雨說黯嵐山北麓有個人能鑄好往逝的劍。離開前,清軒也鄭重允諾傷愈后一定重逢,代清思還付這斷劍的恩義。

之後,或許會是殊途同歸吧。

十一、劍無義

中州,黯嵐山,即墨鎮。

文心雕龍將一把紋飾殊異的摺扇收起,對着急急跑來的雙髻女孩作了個「噓」的手勢,他倚著烏色圍欄,望台下的清軒、清思兄妹習劍,半晌嘆道,「真是百年如一日啊。」當年,沈越就是在這曠心院練起一招一式。

「先生,到底有沒有《》啊!」雙髻女孩望一眼台下,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

「你說呢?」文心雕龍微笑,把扇子輕輕敲了下女孩貼著花鈿的額頭。

「哎呦!到底有沒有啊!告訴我嘛——」女孩向後跳開一步,有些發急地撅著嘴,自顧自嘀咕,「問他們兄妹倆都說不知道…可是如果真沒,哪裏來的傳言?先生你和沈劍師交情那麼好…《》一定是託付給你了,該不會——該不會在你藏書樓吧!我找找去——」女孩作勢就要轉身。

「回來,好好看着。」文心先生被女孩亂珠似的一連串給逗笑了,指指台下,「看那兒。」

「一定是託付給你了的。」女孩嘀咕著,漸漸被台下兩人的動作吸引。

晴空之下,有風徐來。

女孩突然興奮地扯起文心先生衣袖:

「看呀!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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