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

玉笛

龔嘉蓮/著

第一章

雪落得急,彷彿只是天神眨眼的間隙,大地已然蒼茫一片。

小心地喘息著,身子不敢移動分毫,肩膀、手臂乃至指尖都僵著,保持着出劍后的姿勢。

她的劍在對方胸口裏。

同時,對方的劍也刺入了她的右肋。

風起,雪便鋪天蓋地而來,沉默的兩人卻如亘古不變的石像般絲毫不動。

這場對峙,已不僅是輸贏,更是生死。

死死地盯着對方緩緩暗淡下去的眼睛,無聲而笑,終究還是她贏了。

這是第九個。

雪花片片而落,無休無止。

「原來,你就是如今武林盛傳的妖女。」風雪中傳來一個聲音,飄忽不定,忽近忽遠,比雪花更難留住,卻如絲如線纏繞在耳畔。

呵,妖女?

她凝聚最後的真氣,緩緩將自己從對方的劍上抽離,封住右肋幾處大穴,冷冷道:「來者何人?出來一戰!」

「你還有力氣提劍嗎?」

「別廢話,有膽就現身一戰!」

「你來中原到底想得到什麼?」

她笑起來,雪花落在濃密的睫毛上,沒有融化,一層層積厚。

「當然是殺光你們中原所謂的武林高手,讓天下知道武學的第一人絕非你們這群軟弱的中原人。」

這狂妄的語氣足以讓任何一個中原武林人士拔劍而起,何況這話還是出自一個女子!

「你已經殺了很多人了,還有,你也快死了。」還是那涼涼的語氣。

挺直了脊背,繼續道:「一個月內,你們中原的八個高手都死在我劍下,還有,剛才死的第九個,是你們中原大名鼎鼎的第一劍客沈湛,如何?你是來為這九個人報仇的嗎?」

等了很久,風雪盡頭再沒有傳來那個如絲如線的聲音,只有狂風從破碎的衣衫縫隙穿出,發出空蕩蕩的呼嘯,飄忽遠去。

浸血的衣衫漸漸變得僵硬,斷魂劍上血漬凝冰。

這一剎,大雪彷彿收走了天地間所有的聲音,寂靜如死。

能感覺到體內真氣的散去,身上的血洞無數,血都快流幹了吧?這麼快就要死了嗎?在還沒有找到那些秘密之前?不,那些浸透了鮮血的日子都握著劍挺過來了,難道就止步於此?

不能……她還不能死!現在,還絕對不能!靜止的天與地似乎又回來了,席捲著風雪冰晶,在鑽過厚厚雲層的光斑間旋轉飛躍,像是神的舞蹈,真美啊!

最後的神思就這樣被抽走,凝固在這茫茫飄雪的荒野上。

她倒下了,被大雪湮沒,連帶着緊緊握著的長劍。

再一次醒來,入眼的是一輪圓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又大又亮,彷彿抬手就能摘下來。

漸漸地,感官都回來了,肺在燃燒,每一次小心翼翼的呼吸都如灼烤般刺痛。反應了好一會,才發覺有人在抱着她走路,很穩,只有輕微的晃動,她下意識抬手,竟發現動彈不得。

「是誰?」她喉嚨里發出冷澀的聲音。

那人低頭看過來,神情里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又像是隔着千山萬水的艱難,最後只淡淡道:「你是不是先該慶幸你還沒死?」

「是你?你不殺我?」她認出了這個聲音。

「我救了你。」

「你想要我做什麼?」

他抬頭呼出一口氣,白霧旋轉着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停止殺戮吧。」

笑了笑,「殺戮?我每次可都是光明正大地向他們下戰書,然後才決鬥的,死在比試場上,是武者的光榮。」

「你學武就是為了爭高下、拚死活?」

「收起你的慈悲心,在殺死中原第一高手之前,我是不會停下的,要麼現在殺了我,否則你……咳咳……」

他打斷她,邊走邊道:「別說太多話,你身上有十三處大傷,二十七處小傷,還有數不清的傷口。其中右肋那處劍傷只偏一分就足以致命。」

她毫不在意,繼續一字一字道:「你會後悔的。」

貼着他的胸膛,她能感覺到他在低低地笑,似乎是愉悅?她不明白。

兩人都沒再說話,他緊了緊手臂,繼續走在無盡的雪地中,沙沙……沙沙……那聲音像是悠遠而殘缺的記憶中熟悉的一角。

她不再感覺寒冷,漸漸地眼皮又重了……

簾帳低垂,光線暗淡,一切舒適而溫暖。案上散落着藥棉白布,各種各樣盛裝傷葯的瓷瓶在微弱的燭光下宛若彩玉。

眼不能視物,體不能動彈,內力被封,這種與世隔絕的狀態非常人能忍受。

照顧她的是個小丫頭,除了偶爾說句,姑娘喝葯,姑娘吃飯,其餘一概不提。

終是忍不住,對她道:「把你家主子叫來。」

「公子今兒還沒回山莊。」

「這裏是什麼地方?他到底是誰?」

「姑娘……」

「算了,知道你不會說。你叫什麼?這總能說吧。」

「奴婢念輕。」

「看你這樣聽話,主子必定於你有恩?」

「蒙公子相救,念輕才在暴徒手中撿回一條命,公子之恩,畢生不忘。」

「救命之恩確實有千斤重,不過,有人藉此來別有所求,那就另當別論了!」

念輕見她戾氣重重,急急辯解,「姑娘,公子為人和善,素來受江湖人士敬重,雖我不知,此番困你於此是何故,但我一定曉得,這着實是為了姑娘好。」

他是什麼身份,多日不露蹤影,困她於此,是把她當成廢物養著嗎?還不如痛快把她殺了。

對於一個武者來說,死並不算什麼,屈辱才算。如今這般受制,真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了!

她冷冷道:「告訴他,他不殺我,以後我定會殺了他!」

「聽起來,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一人帶着清冽的氣息推門而入。

「念輕,你先下去吧。」

「是,公子。」她恭敬地鞠了一鞠,隨即退下。

白衣公子將她扶坐起來,「上次你在雪地里傷了眼睛,所以一直養著,今天可以拆紗布了。」他對她升騰起的殺氣視若無睹,抬手將覆眼的紗布層層揭開。

濃密纖長的睫毛如蝴蝶羽翅,微微顫動,最後緩緩睜開,瞳色偏淺,眼睫翕動間燦若星辰。

她定定的看着他,面無表情道:「我記住了你的臉,總有一天你會被我殺了。」

他卻一笑,俊朗的眉目舒展開,打趣道:「明明是個如珠似露般的姑娘,怎麼開口閉口都是打打殺殺的?」

她蹙眉,冷冷道:「你在恥笑我?」

「記住了,這是誇獎。」

「我的劍呢?」

「在我這裏。」

「還給我。」

「到時候自然會還給你。」

她動彈不得,只好閉眼不看他。

他見她總是一副渾身是刺的模樣,不由道:「你恨不得殺了我是不是?」

「當然。」

「那就好好等著,你會有機會的。」

是夜,滿天星斗,月華如水。

一個黑影從林中躍出,閃身進了院內。

從他落地的那刻起,便醒了,她躺在床上,聽着那人的動靜離自己這間房越來越近。

這人的氣息她聽得一清二楚,應該不是個絕頂高手,但是她現在手無縛雞之力,連動都不能動。

不過,她豈是坐以待斃之人?無論在何種境地,等待的人總會不知覺間落於弱勢之地。

「你要找的人,是我吧?」

那人立刻聞聲而入,「妖女?」

她輕輕笑了笑,聲音如銅壺滴露般清泠泠:「這可不是我的名字。看來,中原之人就如我猜想的這般,技不如人,就妄下惡語!」

「妖女就是妖女,禍亂江湖,大肆殺戮,人人得而誅之!」

她並不言語。

那人憑着窗口透過的月光細細打量着她,突然嗤笑一聲,道:「原來是個妖冶之女,你難怪連池渙都被你迷惑,藏了你一個月,讓我們好找!」

她略一思索,恍然,原來那人就是池渙。

「找我做什麼?報仇?」

「你殺了那麼多中原武林人士,你以為你能逃脫得了?」

「呵,他們都是堂堂正正和我決鬥而死,你卻想半夜偷襲,趁人之危?」

「你這種外族妖女最擅長迷惑人,誰知道比試的時候你沒有使媚術?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還敢說是堂堂正正的比試?」

在塞外教中,向來都是能者掌權,作為一教聖女,她位高權重,受人尊崇,何曾受過這般言語侮辱?

「你們中原人,只會耍嘴皮子功夫?技不如人還不自知,一個個都是草包,逞什麼英雄!」

「閉嘴妖女,現在我就替天行道,砍下你的頭顱,看你還能不能危害中原武林!」

她嗤笑,「替天行道?分明就是想趁人之危,勝之不武!」

一把墨綠色的薄刃,從那黑衣人袖中無聲出現,帶着寒光直逼她頸脖。

原本他提着十二分的真氣,等手揮下去的那一瞬卻染上了半分不知從何而來的遲疑……

月光清亮,一室皎潔。

那安靜躺在床上的女子闔著雙眼,臉龐清麗素凈,真的是那個武林聞之色變又個個得而誅之的妖女?

不管了,只要殺了她,就可以向整個武林證明自己!他就是除去妖女的英雄!

念此,他不再遲疑,握緊匕首向下刺去……

「殺我?就憑你?」那雙眼睛驟然睜開,帶着冷冽的寒光,似一隻無形的手,扼住了他的頸脖。

「你……能動?池渙不是將你內力封住了嗎?」

他驚懼地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腕,胸中集聚起的豪情一溜煙散去,原本握在手中的匕首已輕飄飄地落於一旁,彷彿也在嘲弄他的無能。

她慢慢地坐了起來,道:「自以為是的人總是死得很快的。」

黑衣人一瞬就冷靜下來,知道她是強行破開封住的筋脈,一時半會兒恢復不了,以他的修為,硬碰硬絕對是死路一條,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她看出他的想法,低聲冷笑:「想逃?」兩字方落,已經躍至他身後。她一手抓住他右肩,也不知是如何用力,那人已經輕易被她甩得飛了起來。

對方的身體還懸浮在空中,她手臂一沉,右臂手肘準確命中他的腰椎!

「啊——」黑衣人慘痛一叫,隨後重重地摔在地上,蜷縮一團。

折身拿起之前用來殺她的匕首,淡聲道:「又是一個無能的草包。」

「唰」的一聲,匕首自她手中飛出,還未刺入那人胸口,半途卻被另一人截住,穩穩停在他兩指間。

「這人你不能殺。」

「他想殺我。」

「我救你不是為了讓你繼續殺人。」

「所以當初我就說了,你會後悔的。」

池渙看着她固執而冰冷的眼神,一字一句道:「你要殺人,先殺我。」

被禁錮了一個月的屈辱與掙扎齊齊湧上心頭,她什麼也沒說,一出手就是最快最致命的招式。

正如她所料,他的功力完全不在她之下,只守不攻,綽綽有餘。

屋內狹小,兩人飛至屋外的林間,在黑夜裏交手,身形飄忽如鬼魅。

她擅長用劍,如今少了斷魂劍,像這般近身過招百般受制。三十多個回合下來,她占不到半點上風,胸中反而有一股莫名的鬱氣越積越重。

一招途中,筋脈劇痛,血氣上涌,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池渙出手捏住她的脈門,道:「你這是用什麼方法破開封住的筋脈?」

她眼前陣陣發黑,仍想用力抽出自己的手腕,奈何池渙用上了力道,根本不能輕易脫手。

他向來從容沉靜,遇事不自亂陣腳,但此刻也不禁慌了心神,急急道:「你怎麼這般不要命?八成強行破封的人都會筋脈寸斷!到時候你……」

痛楚讓神思縹緲,她咬破舌尖,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道:「如果是你,你願意乖乖等著別人宰了你,不明不白地死了?還是賭上命先殺了對方?」

還是憑着最後的內力將池渙逼退,抽回了被他握住的腕,退後,傲然站在樹的另一頭。

池渙看着冰冷決絕的她,心底悲嘆一聲,這剛烈的性子,難怪之前為了避免她不好好治傷將她封住,她便對他有如此大的恨意。

可是怎麼辦呢?她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將自己置於銅牆鐵壁之中,話語冰冷,動輒殺人……

忽地,她像是一片沒了庇護的落葉般飄下樹去,眼看着就要着地……

池渙回過神來,先她一步落地,將她穩穩地接在懷裏。低頭看去才發現她面色蒼白如紙,額上都是密密的冷汗,因為承受着筋脈劇痛,所以微微地顫慄。

池渙記憶中的她也有過這樣脆弱的時候,胸口驀然一痛。

她內息紊亂,血氣向上翻湧,又咳了一口血出來,卻忍着劇痛,依舊一聲不吭。

池渙連着制住她幾處大穴,抱着她向夜色中掠去,低聲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月光清亮,耳邊風聲颯颯,低頭瞥見一雙細白的手緊攥著自己的領口,他無言收緊了手臂,全神貫注朝西籬谷掠去。

第二章

像是做了一個極長的夢,夢裏有一些支離破碎的畫面漂浮在空中,自己也在漫無邊際的天空中浮沉,她伸手去抓,那些畫面像是水中映月,怎麼也抓不到。她向四周看去,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盡頭……以至於清醒之後,仍恍恍惚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醒了?」

睜開眼,定定地將眼前之人看了好久。她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她認識他,很久之前,久到自己都忘了。

池渙見她這樣看着自己,不由問:「怎麼了?」

她閉了閉眼,面無表情道:「我在想,怎麼又是你。」

從雪地里開始,他一直出現在她的身邊,一次又一次地救她,絕非毫無目的。

教中多年爭鬥,這點她怎會不懂?

她乾脆道:「說吧,你想要什麼?」

他嘆息,「玉兒,真的不記得我了嗎?」

她感到莫名其妙,蹙起秀眉:「你認錯人了,我不認得你。不過,我知道你的身份。」

她繼續道:「那個偷襲小人提到過你的名字。池渙——未寒山莊的公子,也是武林至尊池天桓的兒子。這在我們塞外教中也是如雷貫耳呢,如今一見,到底是名不虛傳。」

她言語漫不經心且客套,帶着她獨有的冰冷疏離,聽起來竟像在調侃。

池渙卻毫不在意,如平時那般溫和淺笑,「,汝明教聖女,兩年前因助現任教主上位而備受重用,在教中威望極高,所佩長劍是神器斷魂,聽聞所使的縹緲十七式能於瞬息間取人性命。為人冷傲孤僻,不苟言笑,如今一見,果真如此。」

他看似句句誇讚,聽在耳里卻是暗諷,如今她受制於他,連從不離身的斷魂劍也為他所用,一念至此,更是沉了臉,背過身去。

良久,兩人都未曾言語。

最終還是池渙先出了聲:「我曾經問過你,你來中原想得到什麼,你說,想要奪那武學第一人的位置。」

她冷傲一笑:「是又如何?怎麼,看不起我一個女子?」

「非也,你年紀雖小,身懷的武功卻高得出奇,我救過你兩次,也探過你的筋脈,但有一點覺得奇怪……」

「什麼?」

池渙想了想,道:「你的筋脈就像是一節節枯枝,稍有不慎,隨時會折斷。」

「還不是拜你所賜,要不是你封我筋脈,我怎會強行破封。」

「不止……」

遠遠不止如此啊,她這樣原本應該鮮艷張揚的年紀,卻有這樣殘破不堪的身體,到底是什麼將她變成這個樣子?

他看她的眼神漸漸柔和起來,「玉兒,就停在這裏吧,不要再繼續下去了,聽話。」

也許是重傷剛醒,比平日裏少了兩分殺氣,多了些許恍惚,她抬眼,難得沒再反唇相譏,只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彷彿是嘲弄,卻少了幾分凌厲,只顯得蒼白無力。

池渙緩步至窗邊,瞧著窗外料峭的寒冬之景逐漸被星星點點的綠意代替,半邊臉映着窗外碎碎的陽光,亮得灼人眼睛,「玉兒,我記得你說最喜歡春天,因為冬天怕冷,總縮在屋子裏,要被憋壞,春天一到,可以出去玩兒,還可以去街上買糖葫蘆……

「結果吃多了牙疼,但總忍不住,得了空兒就跑出去出去偷偷地吃,有一次牙疼得幾天晚上都睡不着,後來怎麼逗你都不敢再吃了。

「你還怪我每次和父親去郢郡都不帶上你,一直吵著要看那艷麗的楹藍花……」

她的手不自覺的動了動,然後緊緊握起,道:「我之前從未見過你,不知道你剛才說的那些是誰的故事,也絲毫不感興趣。我不想殺你了,你把斷魂劍還給我,我們兩清。不然的話,我們打一架,我贏了就把斷魂還我。」

打一架?

池渙被她幾乎句句不離打打殺殺的語氣逗笑了,「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說話的小姑娘。」

見她又沉下臉來,他嘆道:「之前你舊傷未愈就強行破開封住的筋脈,我將你帶到西籬谷的樊池,在裏面泡了七天七夜才撿回一條命,你一時半會兒是恢復不了的,所以,你贏不了我。」

覺得此人真是捏住了她的命門,一口氣憋在胸中,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別這樣警惕地看着我,我既不會讓你上刀山,也不會讓你下火海,更不會讓你做傷天害理的事,你只要在一個月的時間內,跟着我走就行了。」

她斷然拒絕:「不行。」

「怎麼不行?」

「一個月太長了。」

「你心愛的斷魂劍都比不上你一個月的時間?」

見她斂眉思索,他繼續道:「況且,一個月的時間足以讓你恢復功力,到時候,恐怕我不是你的對手,如何?」

在汝明教這麼多年,見過迷醉於權勢之人、好財好色好賭之人,也見過痴迷於武學之人、迫於生計賣身侍主之人……芸芸眾生,為的不過生、欲、利、勢,想要了解一個人的本性與目的不容易,卻也並不難。

但不知為何,他的舉動和言語總是讓她理不出因果,看樣子,他並不迫於生計,也不為利益權勢,更不顯色慾,那為她做的這些到底是出於何目的?罷了,最難解開的謎往往是自己想複雜了,既然無路可走,那就迎刃而上。

何況,她要的東西,就在他手裏。

驀然抬眼,乾乾脆脆道:「好。」

池渙回視她的眼眸,道:「我去哪兒,你都要跟着。」

「好。」

錦衣閣門面看起來並不起眼,但內部構造奇大,烏木描金的衣架羅列整齊,衣物款式應有盡有,令人眼花繚亂,都不知道看向哪裏。

店內顧客眾多,老闆親自將他們迎入,笑得雙眼眯成一道線:「池公子,內閣里的衣物隨意挑,都是上好的錦羅綉。」說完便退了下去。

池渙帶着她踏過花枝低垂的小橋,又步過七曲九轉的迴廊,才到了所謂的內閣。

望着全是綾羅垂掛的衣架,道:「你坐了這麼多天的船,就為了來這個地方買衣裳?」

「你難道還想穿着這身落過水的衣裳?江水渾濁,污泥和雜垢可不少,郢郡天氣炎熱,保不準會生蟲。」

說到落水,她沒了聲。

昨夜江上起風,她原本不想時時對着那人,於是在船舷上吹風,卻不慎落了水,清醒過來時,看到的又是那人的臉。

「汝明教的聖女,縹緲十七式使得驚艷,不曾想,卻是個不會水的旱鴨子。」

她被江水嗆得滿臉通紅,「未寒山莊皎然如玉的池公子,不曾想,卻是個以嘲諷為樂的偽君子!」

他擰了一把噠噠滴水的衣袍,同樣渾身濕透,卻笑得實在刺眼。

她默然,也不曾想,自己還會有這麼弱不禁風、狼狽不堪的樣子!

池渙見她難得露出此等神色,隨手一挑,扔給她一件緋紅的衣裙,「去換上吧。」

她匆忙用雙手接住,低頭看了一眼,不由得愣住,久久不動。這顏色太晃眼,令人心悸。她捧著緋衣,彷彿是雙手沾滿了鮮血,那時的記憶又佈滿眼前……

血液中有股瘋狂的強流襲遍全身,痛苦,卻又無法控制。

池渙發覺不對勁,問:「怎麼了?」

「不!不要!這是血……都是,全都是血!」

他立馬把她手中的緋衣拿開,扔於角落,道:「沒事了,這不是血。」

誰知她無意識地劈手向他襲來,他沒有躲開,也沒有出手去擋,只喊了一聲:「玉兒!」

掌鋒銳利如刀,就算半途停住,掌力也削斷了池渙垂於頸側的一縷黑髮。

渙散的瞳孔慢慢凝聚,看着被自己削落的一縷黑髮落地,她似乎有點無措,指尖輕微顫抖。剛才,她失去了片刻的意識?這難道就是噬骨之毒毒發前兆?

五年了,噬骨之毒一直靜靜地呆在她身體里,終於,要開始了嗎?那種讓人神智全無,癲狂發瘋的慢性之毒……

當年她師父可真惡毒啊,收了她當徒弟,也明白是養虎為患,早早給她下了無葯可解的慢性毒。不曾想,再怎麼防患於未然,還是死在了她手上。

池渙見狀抓住她手腕,扣住脈門,向內注入真氣,這才慢慢鎮定下來。

他叫來店裏的女僕,選了一件淺碧色的衣裙,道:「仔細幫姑娘穿上。」

很快恢復成原本的樣子,拿過衣裙,淡道:「不用了,我自己來。」

女僕也是機靈,上前笑道:「姑娘莫羞,我在內閣候着,等你換上了,我再進來幫你把看不見細處整整,幫你把頭髮挽好。」

她不擅與這樣笑意滿滿的人打交道,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隨了她去。

女子裝扮總是久些,池渙換上了輕便的衣服就在外間候着,聽到眾人吸氣聲才向裏邊看去——

纖瘦高挑的女子放下了高束的黑髮,其中幾縷用一支發簪鬆鬆地挽起,一襲淺碧羅裙,眸如璀璨星,皓腕凝霜雪,風姿卓絕,清麗無雙。

池渙語氣滿意:「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怔怔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有些失神,這是她?

像,又不像。

像在哪裏,說不出來;不像在哪裏,更說不出來。

十幾年來,她將自己活成一個樣子,但僅僅因為一條衣裙和一支普通的發簪,彷彿又將她拆了重組,變成另一番樣子。

鏡子裏的女子一臉迷惘地看着她,她扯了扯嘴角,鏡子裏的女子也向她扯了扯嘴角。

原本一瞬就能舞出無數個劍式的手竟不曉得如何安放。

池渙走過去,扶着她的肩朝外走,「餓了沒?在船上吃了好幾天的魚肯定膩了,江南的菜很有特色,帶你去嘗嘗……」

回神后蹙眉,「他們怎麼總看着我們?」

池渙望着街上屢屢回頭的人,笑道:「我們?不,他們應該看得是你。」

他暗嘆一聲,她這樣如花朵般的年紀,竟對自己擁有的美麗一無所知?

下意識地伸手,想按住腰間的斷魂劍,卻摸了空。她冷然道:「再敢看,我就一個個殺了他們。」

池渙低聲道:「知道他們為什麼看你嗎?」

「難道是那些人想找到我報仇,所以貼出了畫像?可是,見過我的人除了你都被我殺了啊……難道是那天你阻止我殺的那個人?」

「他啊……那個人你不用擔心,他應該沒有機會把你的畫像公之於眾。」

她認真地猜:「難道是這裏的風俗?外鄉人進城總要被盯着?」

池渙忍着笑道:「你怎麼這麼快就猜到了。」

「那為什麼不盯着你?」

他順口道:「因為我之前就來過了,他們都認識我。」

側頭望着他,將信將疑:「你不會看我沒來中原多久就胡謅吧?」

池渙見她極少有一些表情,現在這樣着實有趣,他便忍不住想逗逗她。

池渙指了指方才的錦衣閣,道:「你看,剛才那裏的老闆不就認識我嗎?」

她還是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池渙差點笑出聲來,只好快走了幾步,悠然道:「前面的珍饈軒菜色不錯,樓上的風景也好,去那裏最好不過了……」

一不留神就見他走遠了,連忙追上去,還在問:「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

「真的?當然是真的。」

「我怎麼覺得有點怪?」

「你不熟悉這裏,當然覺得怪。」

「你……沒騙我?」

「沒有,沒騙你。」

……

一桌的菜,珍饈滿目,也不知道先吃哪道。池渙指著其中一道,看着她,「你嘗嘗這個。」

「這叫什麼?」

「桂花糯米藕。」

她不懂這些,只道:「名字挺好聽。」

「味道如何?」

「不錯。」

「小時候,有個妹妹最愛這個。」

「妹妹?」

「嗯,又聰明,又漂亮。」

他笑了笑,語氣溫柔:「但是太難管教了,總是闖禍,輪到挨訓的時候又眼巴巴的求饒,模樣太惹人疼,所以總沒真的打罵過……

「我有次出遠門回來,忘記給她帶禮物,她便氣得把我平時看的書全扔池塘里餵魚去了……

「後來,她走丟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她。」

「找到了么?」

他看着她,欣慰道:「嗯,十二年了,她長大了。」

慢慢放下筷子,道:「我之前就說過,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你妹妹。」

她的聲音沒帶上任何情感,「我在汝明教長大,幼時在奴隸牢籠里,每次只有殺夠了人數回來,才能吃到又冷又硬的窩頭。數年後,教主下令挑選合格的孩子來訓練,把我們放在一間有猛獸的大屋子裏,誰活着出來,誰就有資格。

「我怎麼走出來已經忘了,只記得,出來后我躺了整整一年。

「之後教中聖女收我為徒,授我武功。兩年前,我殺了她,成為新的聖女。

「因為我知道,我如果不殺她,她就會殺了我。

「就像我小時候的奴隸牢籠一樣,我知道一個人在殺你之前是什麼眼神,如果你心軟,你馬上就會死。

「正是如此,我討厭鮮血的顏色和味道,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鮮血……

「因為,我也殺人。」

她說的很快,「所以,我和你那個妹妹完全不一樣,不要用看你妹妹的眼神看我,也不要用對你妹妹的方式對我。

「看清楚了,我不是她。」

她又變成了之前冰冷而漠然的模樣,彷彿給自己罩了一層無形的銅牆鐵壁,連眼角眉梢的表情都是那般刀槍不入。

雖然早就調查過她在汝明教的經歷,但現在聽她如此平靜地道出,他還是驚得一陣心悸。

池渙將手中捏緊的茶杯緩緩放下,溫和道:「知道,我知道,但是這些菜不是用來看的,再不吃,可都涼了。」

良久,她提起筷子,但一直到最後,都沒有再碰那道桂花糯米藕。

第三章

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兩人許久不曾言語。

池渙年少遊歷時結交過不少朋友,酒至興時,難免提到女人。都說女人不好哄,其他人皆笑着應和,唯有他笑而不言。

他少時與明家幼女親厚,總當是親妹妹般憐愛。

他那貪吃的玉兒雖頑劣,但好哄得很,再大的脾氣,都在甜食的面前消融。

往事清晰如昨,時過境遷,再次相逢,卻難以相認。當年一著不慎,恍然已是十多年的溝壑。

「我看你沒吃多少,要不要試試那家的崔氏糕點?」

她冷澀拒絕:「不用了。」

「我得去,你就要跟着,等會兒看着我吃可別後悔啊。」

沒說話。

池渙想了想,一一列舉:「那裏有糖蒸酥酪、如意糕、翠玉豆糕、梅花香餅、竹韻露、玫瑰酥、蓮葉羹……」

旁邊突然沒了聲音,回頭,她一把扣住他脈門,道:「你中毒了。」

他還在笑:「記得我們來的時候坐的那條船嗎?」

她點頭:「記得。」

池渙抬手,解了她身上的幾處封住內力的穴位,道:「帶我過去。」

「嗯。」

她將他架起來,足尖輕點,向來時的江邊掠去。

「後面有人追我們。」她腳下不停,繼續道:「三個,是高手。」

他臉色蒼白,問:「能甩掉嗎?」

「可以。」她的聲音簡短有力。

他輕輕笑了下,聲音飄散在風中:「別逞強。」

她沒再說話,全神貫注地飛掠在一座座屋頂間。

……

「到了,解藥在哪裏?」她將他放下,在船艙里翻找。

池渙靠在一邊,道:「你左手邊有個圓形拉環,拉開后裏面有個暗格,看到了嗎?」

「看到了,這是……」

「對,你的斷魂劍。」

她猶自懵懂:「可,你的解藥呢?」

「傻丫頭,知道解藥在哪裏我又怎麼會中毒?」

她頓時清醒,抬手將他各個大穴封住,引毒於左臂,又注入真氣替他護住心脈,細細診了脈,道:「我在汝明教中習過毒殺,你中的這種毒並不常見,是一種無色無味的慢性毒,最麻煩的是,中毒時根本無法察覺,毒發時間也不好確定。不過……」她下定論:「你應該來郢郡之前就中了毒。」

池渙略一思索,神色冷了下去。

道:「當日無暇多想,現今才記起,那次偷襲我的小人武功平平,卻能輕易進入未寒山莊找到我,況且,他還知曉我被你禁了內力,不可動彈,此人……」

「你猜的不錯,他是我弟弟,池源。」

見他眉目陰沉,與平時完全兩樣,不知為何,心也沉了沉,不再細問,轉而道:「這種毒雖說不會立刻使人斃命,但一旦毒發,痛苦萬分,解藥難制,不過——」

池渙心中已有定奪,打斷她:「沒事,毒不是被你壓制住了嗎?你先別管我,那些人應該是沖着你來的,這裏不安全,你先走。」

「不行。」她想也不想,下意識拒絕。

他欣慰地笑了,俊逸的眉目儘是溫柔:「聽我說,雖然我中了毒,但不是一點抵抗能力也沒有,這些人一定有備而來,高手太多,我們一起走根本沒有勝算,別忘了,雖然你剛才輕功使的不錯,但現在你還沒完全復原。

「趁他們還沒找到這裏,你從船的另一頭下水,穿過江,去對岸。

「聽說過澤晏草嗎?這是能解世間百毒的草藥,到了對岸之後,翻過西邊那座山,山谷里有個白髮老人,是我父親的舊識,早年受惠於父親,你拿着這個去見他,他必會相助。」

池渙摘下所佩的白玉,交到她手上,「到時候,你再拿澤晏草回來救我。」

她把手中的劍鬆了緊,緊了又松,不知到底該不該走。

他抓住她遲疑不決的手,連帶着斷魂劍一併握緊,一字字道:「聽話,快去吧。」

她站起來,難得躊躇片刻,只輕聲道:「你別死。」

他笑着點頭,「我不會死的。」

「你這是要去哪兒?」一個身穿紫衣的蒙面女子攔住了她的去路。

「讓開,不然休怪我無情!」唰地一聲,她提腕,拔劍相向。

紫衣女子愣了愣,「!知道你自己在做什麼嗎?」

「我說了讓開!」她隨手挽了個劍花,對方的衣袖立刻破碎於空中。顯然,劍只要再歪一點,破碎的可不就是袖子這麼簡單了。

冷襄側眼看了看自己消失的衣袖,頓時僵硬地笑了一聲:「真的要傷我?為了那個池渙?」

「他救過我兩次,不能因我而死。」

「在汝明教相識十多年,我可從未見過你這般有情有義的模樣!莫非,你這丫頭動了心?想來也是,聽說那池渙是個風流俊俏的公子,你這丫頭片子,怎的抵擋得了!」

漠然,「休要胡言亂語!冷襄,我與你從未結過怨,何必攔我?」

紫衣女子轉了轉眸子,嘴角微微翹起,「你那日與教主說的話都被我聽到了。」

眼神一沉,諷刺:「你耳力雖好,但怎會逃得過教主的眼睛?」

冷襄柔媚地笑了笑:「就是沒能逃過啊,所以,教主才派我來監視你的一舉一動啊!怎麼,南熏珠都沒從池渙手裏拿到,就開始替人家出生入死啦?」

說得很快:「他武功很高,硬搶不行,只能先得到他的信任。」

冷襄掩著嘴笑起來:「認識你這麼久,第一次見你這麼急……想當年,你我合力助教主上位,殺盡教中所有死士,生死關頭,你倒是連眉頭都不皺一下,我還真當你是個冷心之人,如今這般,真是稀奇,呵呵……」

「能讓開了嗎?」

冷襄側開一步,收住笑,低聲道:「我和教主的目的當然是一樣的——南熏珠,不過你總沉浸在劍術中,涉世不深,看在你我同是從奴隸牢籠里出來的份上,姐姐我提醒你一句,縱然你武功再高,一不留神,也難免受人心的蠱惑。」

見她已不耐煩地皺眉,冷襄最後道:「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話,否則,吃虧的可是你自己。

「當年你中的噬骨之毒近來怕是要發了,如此一來,你的命也不長了,留着點兒吧!」

最後一句不知她有沒有聽到,待冷襄望去時,已經如一隻碧色的蝶,飄飛而去,漸漸消失於繁茂的樹林深處。

碧草清淺,杏花堆雪,一輪夕陽斜卧於江面,漫天霞光。

池渙從船艙內緩步而出,朗聲道:「各路高手來了怎麼也不露個面?」

林中悉率幾聲,躍出十幾個人來,為首一人有模有樣地行了個禮,客客氣氣道:「原來是池公子,許久不見,依舊丰神俊朗,別來無恙啊!聽聞家父久居山林,不問江湖事,想必修為又進一步了。」

「你這模樣哪兒學得?聽得老子干著急!」一名黝黑大漢上前一步,嚷嚷道:「問你呢,前幾個月殺了江湖上九大高手的外教妖女,被你藏在哪裏了?」

池渙道:「原來是幾位前輩,為何那女子的行蹤要來問我?」

另一人喊道:「今日還有人看見你與一名美貌女子在一處,怎麼這般狡辯?」

「世上女子何其之多,怎麼認定她就是那手刃武林九大高手的妖女?你們有誰見過她嗎?」

一時間,眾人不知如何介面。

「我見過!那天夜裏,我親眼看見那妖女住在他山莊里!我腰上的傷,也是她打傷的!」

一個年輕男子扶著腰走上前來,目光含恨:「那妖女很是歹毒,要不是我躲得快,早就沒命了!池渙,你被她迷惑不說,還要幫着她殘害各位武林同仁嗎?你怎麼對得起如此看重你的父親?」

他眸色一冷,「池源,你還敢提父親?」

「呵,他一向偏心於你,我的境況和生死,他從不過問!」

池渙冷聲道:「那日就不該攔下那把匕首!你還是這般不知對錯,不分輕重,要麼現在就滾,要麼我就當沒你這個弟弟。」

「弟弟?呵,我們算什麼兄弟?得了吧!」

池源笑得猙獰:「各位,別以為池渙和他爹都是什麼正人君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們都是貪戀美色之人!池渙被妖女迷惑,替她藏身,當年他父親……」

池渙臉色蒼白,像是在支撐着什麼,聲音含着痛楚:「你住口!」

眾人訝異,議論紛紛。

有人道:「你不是池家的小兒子嗎?怎的這般說話?」

「什麼小兒子,半路撿來的孩子罷了,他們池家當我是奴僕,你們怎麼都當我是錦衣玉食的池小公子了?哈哈哈……」

有人不明所以,問:「池天桓是武林至尊,數一數二的英雄人物,怎麼變成了貪戀美色之人?」

「這個嘛,各位還記得十二年前那場……」

池渙呵斥道:「池源!」

隨即而來的是一道快如閃電的劍光,池源束髮的絲帶瞬間截斷,一條血痕自額上蜿蜒而下,隱於眉梢。

眾人皆是一驚,沒有人看清池渙是如何動作的,這一切實在太快!

他站在船頭,手握一柄長劍,劍梢是那破碎的髮帶,看着池源,冷聲道:「你要是再說一個字……」

就在這時候,他身體里傳來巨大的痛苦,整個人踉蹌著退了一步,一口血從嘴裏噴了出來。

「別白費力氣了,」池源森然笑道:「你每運一次氣,毒就會侵入你的心脈一分,不消片刻,你就會立即斃命。」

他拄著長劍,勉力站着,道:「原來,是你下的毒……你從小就陰暗狠毒,父親總是怕你以後算計他人最終害了自己,所以你每犯錯一次,就嚴懲不貸,沒想到,竟然適得其反……」

池源看着這樣的池渙,心中痛快至極,他越是不想讓自己做的事情,他偏要做!

這樣的驚天醜聞,恐怕自己不說,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吧?

他披散著頭髮,抹了抹額上的血,揚聲道:「各位,當年明府滅門一案大家還記得吧?

「明風蒔為人溫和大氣,從未聽說有何仇家,怎會突然遭受滅門之災?

「何況,明風蒔武功不弱,當年還與池天桓並稱雙劍,誰能輕易將他給殺了?」

聽到這裏,眾人許是猜到了什麼,議論紛紛。

「聽聞明風蒔當年有個美若天仙的夫人,有天池天桓在後院見到一次,便念念不忘,終於起了歹心,於是就用了齷蹉的辦法將明風蒔殺死,沒想到他的夫人也是個貞潔烈婦,寧死不屈。

「池天桓一怒之下殺光了明府所有的下人,等清醒過來,發覺自己做了錯事,就一把火將明府燒了,偽造明府被仇家滅門的假象。

「可惜可惜,池天桓以為天衣無縫,卻沒想到,明府當時有個燒火婦人沒死透,活了下來,但她見過那麼多人死在火海里,就夜夜夢魘,最後瘋了,而這個婦人在鄉下老家還有個兒子,就是我。」

當年,明府滅門一案武林皆知,後事也是由池天桓一手操持的,但是追兇一事從來都沒有下文,如此說來,疑點重重,細思極恐。

眾人皆震驚得不能言語,一時間,天地寂靜。

「你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的?」

那聲音聽着明明平靜至極,卻彷彿藏着毀天滅地的力量,令所有人脊樑發憷。

夕陽此時已沉入江中,西邊僅存的一抹光也暗了下去,那個說話的女子就直直地站在那抹暗淡的殘陽中,看不清神色。

「自然是真的……」

他的話未完,冰涼的利刃已經割破了頸,他不敢呼吸,只呆愣愣地看着眼前如鬼神般可怕的女子。

這個女子……不就是那個魔教妖女?她彷彿陡然間變了,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戾氣,如同一把驟然出鞘的利劍,凜冽得讓人不敢逼視。

「我再問一遍,你的話,都是真的?」

池源忍不住動了動喉嚨,卻感到一陣冰涼刺痛,他看着抵住頸的長劍,對掌握他生死的女子道:「我的母親在十二年前就瘋了,但她每夜醒來就反反覆復說那些話,我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人在哪裏?」

「瘋了之後的第二年就失足跌進井裏,死了。我那時才八歲,無父無母,只能在街上乞討,後來才被池家收養。」

他忽然靈光一閃,壓低了聲音:「聽說,明家原本有個女娃,明風蒔當個寶貝似的,但當時沒人在廢墟中找到,你——」

見她握住劍柄的關節微微顫動,他望向船頭面色蒼白的池渙,繼續道:「當年我太小,只能懷着這個秘密到現在,但現在不同了,我要告訴全天下,他們以為的正人君子池天桓,是個齷蹉陰暗的小人!我恨不得將他們池家人抽筋剔骨!」

在劇烈地發抖,她的每一寸都在發抖。那些破碎的、殘忍的記憶,貫穿了她所有夜晚的夢境,難道都是真的?

顫抖的長劍割破了他頸,鮮血沿着脖子浸染了衣襟,但他顧不上了,步步緊逼道:「你忘記了你的父母嗎?你還記得他們是怎麼死的嗎?他們池家人才是罪魁禍首,你的劍不應該向著我,而是向著他們!」

她的頭疼起來。

沒忘!無數凌亂的片段,從黑沉沉的記憶里翻湧上來,瞬間將她包圍。

想起來了,她想起來了!

那是纏着她十二年的夢魘,那是無法擺脫的命運,那是太可怕所以被封存的記憶——

遍地的鮮血,漫天的大火,卷攜著焦枯爛惡的人肉味,像是一隻魔鬼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想尖叫,她想哭泣,可是沒有辦法,也沒有力氣……記憶的最後,是父親震驚而絕望的眼神,母親最後一抹絕美的笑,還有,池天桓癲狂的笑聲……

冷,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的每個毛孔中鑽進去,血液像是要被凍結。不,又是熱,火爐炙烤般的熱,在心口絞痛煎熬……她劇烈地顫抖,因為痛苦,因為仇恨。

也許也是因為那令人癲狂的噬骨之毒。

「啊——」她忽地尖叫一聲,凄厲而可怕。

眾人不由得一凜,但來不及了,她手中的劍猶如一道銀龍,張牙舞爪,撲面而來,所到之處,鮮血四濺……

縹緲十七式,式式狠毒,招招斃命。

她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從四面八方湧來的都是痛苦而深刻的記憶……

十二年了,她以為是噩夢,但噩夢突然就變成了現實,如一匹匹餓狼,將她撕咬,將她嚼碎!

第四章

夜幕降臨,原本浩浩蕩蕩一行人,如今在斷魂劍下死的死,負傷能逃的也早已不見蹤影,唯有兩人在黑夜裏交手,身形飄忽如魅,交錯的劍光在江面上穿行,岸邊雪白的蘆葦紛飛而起,仿若下了一地的雪花,回到了最初相見的那個雪夜。

池渙一個翻腕,支住了她的斷魂劍,兩劍相接,火花四濺。

池源說的沒錯,每運一次氣,毒就會侵入心脈一分,他的身體深處又襲來難以抵擋的痛楚,隨即又吐出一口鮮血。

鮮血染紅了兩人的劍,沿着劍鋒蜿蜒而下,滴於她手指尖。

溫熱黏膩的觸感讓她敏感,像是碰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下子甩開了劍,她愣愣地看着池渙,又看看自己手上的鮮血,想甩掉,卻怎麼也甩不掉。

她嗅到空氣中有很濃的味道,這種味道很熟悉,十二年前浸泡過,然後之後的每一天,都是這個味道在陪着她——那是血的味道。

踉蹌著退了幾步,想要回頭看看,看看是不是和十二年前一樣,屍橫遍地。她僵硬著轉頭,突然一隻手扶正了她的頭,不讓她轉過去,那隻手的主人在她耳邊道:「玉兒別看,沒事了,我在這裏。」

她終於不再動。記憶中彷彿是有這麼個少年,抱住瑟瑟發抖的她,蒙住她的雙眼,不停地說着——

「玉兒對不起,我來晚了,不用怕了,我在這裏……」

那個時候,少年的手也在顫抖,卻緊緊地捂住幼女的雙眼,慌亂地擦去她臉上的血漬。

……

清晨,天色透明,外面山風冷寂,一樹一樹的杏花隨風飄散,凋謝在霧氣里,零落似雪。

將他的手腕放下,青黑色的餘毒已經退去,脈象平穩,澤晏草果然是奇葯。

她獨自一人站到山洞口,迎風而立,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陣急促的呼吸聲,知道他醒了,便開口道:「你很早之前就問過我,來中原想得到什麼。現在我就告訴你,我要的是兩件東西。」

池渙嘆息般道:「哪兩件?」

「第一件,中原武林視為至寶的南熏珠。」

「好,我可以給你,另一件是什麼?」

她的雙瞳透出冷冽的光,一字字道:「池天桓的人頭。」

他站起來,輕聲道:「玉兒,我不是為了替我父親開脫才這麼說的,但他真的不是兇手。」

不是兇手?可她的腦海中反覆閃現的分明就是池天桓大笑的臉……

忘不掉,只要記起來了,就怎麼也忘不掉!她回身盯着他:「那你說,真兇是誰?」

他歉疚的看着她:「我不騙你,但我更不能說。」

唰地一聲,她驟然提腕,劍光如匹練,點在他的眉心。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他笑了笑:「你不會殺我的,否則,你怎會耗費真氣讓澤晏草發揮最大的藥效來救我?」

她目光冰冷,劍尖漸漸下移,準確地停在左胸心臟的位置,「說,兇手不是池天桓,還能是誰?」

他坦然地看着她,不發一言。

手腕向前推,劍尖刺入皮肉。

她笑了笑,他還是不信她會殺他嗎?

劍不停地向前,離心臟不到一寸。只要再往前一寸,這個人就會停止呼吸,什麼仙藥都救不了。

他低頭看着沒入胸口的劍,依舊是那樣歉疚的語氣:「玉兒……對不起……我真的不能說。」

她恨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什麼都不說?你到底知道什麼?你到底藏了什麼秘密?為什麼不說!她毫不留情地將劍抽出,他的胸口頓時血流如注。

她的頭又疼起來,幼時破碎的記憶席捲而來——

那是她的父親……

府中之人犯了錯,在父親面前氣都不敢喘,只要她跑過去甜甜地叫幾聲,父親拉着的臉立馬就綳不住;冬天夜裏她發了燒,渾渾噩噩地說要看螢火蟲,不然不肯喝葯,父親愁得不行,最後也不知用了什麼辦法,還是替她捉了回來……

還有,火海中,父親不肯閉上的震驚而絕望的雙眼……

她發出一聲啜泣般的嗚咽,雙手用力地捶打着腦袋,彷彿只有這樣,那些記憶才會停止,才會消失……

池渙抓住她的手,痛苦道:「玉兒,別這樣……不是你的錯!」

她狠狠甩開他的手,失控般尖聲叫道:「我要殺了你!殺了池天桓!殺光你們池家!為什麼?為什麼偏偏死的是我的家人?為什麼池天桓還好好地活着?憑什麼!

「這十二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天生就是無父無母,噩夢就是噩夢,我一直以為是假的!可是,噩夢怎麼一瞬間就變成了真的?我的父母,我的家人們,都被一個人無恥的惡念殺死了!

「那就是你的父親!是你的父親!都是他,都是他!為什麼!啊啊啊——」

她聲嘶力竭,滿眼通紅,池渙伸手一把將她抱住,胸中彷彿有無數頓頓的刀在一片片地切著心臟,他撫着她的頭,輕聲道:「玉兒,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像是沒能聽到他的話一般,啞著聲音道:「我終於知道,這麼多年,我為什麼那麼討厭烤肉了,甚至聞到味道都會把之前吃的所有東西都吐光……」

他看着她。

陰冷地笑了笑,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因為,那場大火把所有人都烤熟了,焦了……那個味道,和烤肉,真的是一模一樣啊……」

她突然用力掙開他的懷抱,尖銳道:「別碰我!一想到,你是池天桓的兒子,你和他流着相同的血液,我就噁心!」

久久的死寂。

兩人相視而立,中間像是隔了千山萬水。種種恩怨,深種入骨,糾纏難解,如抽刀斷水,根本無法輕易化解。

這一刻,池渙突然感到深深的無力,因為他終於明白,她要的,不是歉疚,更不是憐憫,而是一個了斷。

七日後,中原武林忽然爆出了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未寒山莊的公子池渙將與曾經屠殺無數武林人士的妖女決一死戰,就在梨吟山的孤獨峰!

沒有人不拍手稱快——除了一個月前被屠殺的武林九大高手,這個殺人如麻的妖女已經殺了太多的人,簡直就是降禍人間的妖魅!她一日不除去,中原武林就一日不得安寧。

孤獨峰上巨石巍峨,山巔蒼松競秀,氣勢天成,浩蕩的山風下是萬仞深澗,不可俯視。天空湛藍,日光明麗,如同一道耀眼的瀑布,從天宇上傾瀉下來,將孤獨峰上持劍而立的白衣公子籠罩。

人群中漸漸議論紛紛,距約戰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那女子依然沒有現身。

池渙的神色沒有一絲不耐,他沉默地站着,嘴角輕輕上揚,腦海中略過無數畫面——

十九年前,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她的周歲宴上,父親帶着他去看池家的小妹妹,他遠遠地看了一眼,覺得真是軟糯可愛。

十二年前,他衝進火海將她抱出來,以為能護她一生安樂,沒想到僅僅是一個不留神,她就走散在人海里,遍尋不得。

若不是他那一個不知覺的轉身,她就不會走散;若不是他那該死的大意,她就不會被擄去塞外,經受滿是血腥的洗禮。

此後,日日尋找,夜夜煎熬。

人生的際遇真是曲折而驚喜,就在他以為這輩子再也找不到她、再也無法贖罪的時候,她回來了。

雪地里,她受了很重的傷,依舊嘴硬得可愛,他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裏,開心地不能自已。

她忘記了幼時的事,他很慶幸,卻也害怕。

真相那麼沉重,她,會生不如死。

一襲黑衣如最深沉的夜色,她終究還是來了。

兩人相對而立,一黑一白,像是棋盤上搏殺的棋子。觀戰的眾人不由地屏息凝神,期待着一場精彩的對決。

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任何言語都不需要了。

山風襲來,杏花如雪,急促地飛旋在眼前。

沒有人知道是誰先出手的,明明上一秒,兩人的劍尚在劍鞘中,如今已身形交錯,冰刃相接,看得人眼花繚亂。

全神貫注,毫不留情。而池渙和第一次與她交手一樣,只守不攻,招招後退。

「你這樣算什麼!」說完就是一招更加狠毒決絕的劍式。

池渙沒有接話,他眼神一沉,翻腕架住她的劍,借力震開了她的手。斷魂劍一脫手便失了控制,在真氣的碰撞下飛上了空中。

只是片刻之間,情勢便一下子扭轉過來,眾人不由拍手叫好。

她的身法快到極致,池渙還是追上了她,掠中右邊的肩胛,少數幾個眼力好的人看清了這絕妙的一劍,發出了讚歎聲。然而,意外的是,她受了一擊卻沒有任何鮮血,反而扭身趁力而起,抬手接住斷魂劍,手腕快速地翻轉,劍光一收一閃,她墜下來,勉力一個旋身,跪落於幾丈外。

她支撐著劍,慢慢站起來,身形不穩,忽然咳了一聲,嘴角染血。

人群看向一旁的池渙,這才發現,他的白衣漸漸開始滲血,尤其是後背,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雲紋,只有血不停地向外涌……

「你不是要報仇嗎?」池渙看着她漸紅的雙眸,「機會就在眼前,只要把我殺了……」

的呼吸急促起來,血液里有股瘋狂的狂流,正涌遍她全身,握住劍柄的指關節逐漸泛白。

劍光如電,狂暴地撕裂空氣,伴隨着排山倒海般的氣勢,幾乎是招招索命。池渙也不留後招,式式凌厲。

觀戰的人群被兩人凌厲的劍氣逼得幾乎無法站立,只得步步後退,以免中傷。對於他們來說,這是一場精妙絕倫的對決,縱然劍氣凌厲逼人,但還是忍不住議論紛紛。

「這妖女,使的便是縹緲十七式?今日一見果真劍氣凌厲!」

「何止啊!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池公子的劍法也真是精妙,方才妖女那一招原本斷然躲不得,他竟接住了,還借力還力,讓這妖女施展不開……」

「兄台好眼力,如此也能看清兩人的劍法!」

不知為何,池渙一個旋身緩了一拍,與此同時,的劍已經刺出,迅速抵住了他的后心。

電光石火之間,她腦海中閃過一個白衣少年,他言笑晏晏,撫着她的頭,道:「玉兒這麼喜歡吃甜糕點,小心以後牙都掉光,像個小老太太似的……」

他驚覺,閃電般轉身,斷魂劍的劍尖正對着心口。

她一下子愣住,腦海中少年的臉和眼前男子菱角分明的臉漸漸重合……

池渙看着停在心口的劍,低聲道:「你心軟了?」

回神,脫口道:「不!你們池家的人,都該死!」她緊緊地抿著唇,手腕微微顫抖,試圖把劍向前一推,貫穿他的心臟。

但是,終究是心口不一。

她腦海里閃過無數畫面,皆是遙遠而溫情的片刻,儘是那個眉目俊逸,淺笑晏晏的少年。

生平第一次,她殺人前猶豫了。

劍鋒逐漸顫抖……

就在這個時候,池渙突然向前一步,伸手將她一把抱住!

利刃穿過心臟的聲音,她聽過無數回,但這一次卻是這麼清晰,清晰到彷彿這一刻所有的陽光都被收走,只餘下一地黑暗碎片。

她手中的斷魂劍沒入他的左胸口,橫過身體,穿出後背。

而他手中的劍「叮」的一聲,落地。

此刻,勝負已分,生死已定。

她猛地失聲驚呼,下意識地要推開他。可是,來不及了,斷魂劍在他伸手抱住她的瞬間已經穿透了他的心臟。

「不要——」她徒勞地喊著,此刻所有其他的意識全都凝結,唯有他蒼白微笑的臉。

「之前你就說過,總有一天會殺了我,你做到了……」

「不,不該是這樣的……」驚慌失措,掙扎著要推開,卻被他更加用力地抱緊,不留一絲一毫的空隙,彷彿是最親的人。

滾燙的鮮血洶湧而出,染紅了相擁二人的心口。那一刻,她腦中一片空白,如同失了心。

「你報仇了。」他的聲音輕得如同飄在空中的羽毛,「其實我的父親兩年前就……去世了,只是世人皆不知。所以,你殺了我,就算報了仇了。你做到了……」

她僵硬地如同一個木偶,眼裏滿是血絲。

「我一直很後悔,為什麼當初會把你弄丟……咳咳,要不是我,你就不會受那麼多苦,其實,最大的罪人是我啊……這是我應該受的……」

一時間,有關他的記憶紛至沓來——

「明明是個如珠似露般的姑娘,怎麼開口閉口都是打打殺殺的?」

「你在恥笑我?」

「記住了,這是誇獎。」

「小時候,有個妹妹最愛這個。」

「妹妹?」

「嗯,又聰明,又漂亮。」

他笑了笑,語氣溫柔:「但是太難管教了,總是闖禍,輪到挨訓的時候又眼巴巴的求饒,模樣太惹人疼,所以總沒真的打罵過……

「我有次出遠門回來,忘記給她帶禮物,她便氣得把我平時看的書全扔池塘里餵魚去了……

「後來,她走丟了,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找她。」

「找到了么?」

他看着她,欣慰道:「嗯,十二年了,她長大了。」

……

第五章

兩人一同跌落於地。

她劇烈地顫抖,渾身冰冷,開口是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稱呼:「渙哥哥?」

原來,這一刻才是真正的重逢。

池渙聽到了,他輕輕地點頭,更緊地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復得的寶物,聲音卻越來越輕:「是我,玉兒,不用害怕,那些過去……忘了吧,都忘了……」

「怎麼能忘!我忘不掉!連你也這樣,我怎麼忘?你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要離開?

「玉兒,今生沒能護你周全,讓你受了頗多苦楚,是我的錯。來生吧,來生若能重逢,我定會盡我所能……讓你……一生喜樂無憂……」

大慟,「不要我不要,什麼來生?我就要今生你陪在我身邊!你不許亂說話!誰允許你一個人決定的!我不許!」

相逢以來這麼久,第一次見她流露出幼時偏執任性的口氣,池渙憐愛地抬手替她抹開臉頰上的淚珠,可手至半途又滑下,咳出了一灘鮮血……

嚇得趕緊捂緊了傷口,可是,無論她怎麼止血,怎麼將真氣輸入他心口,他的生命就像落花般搖搖而墜,無可挽留……

「渙哥哥……不行,我不許你死!你不能死!你別死……」她的眼睛很疼,淚水沿着臉頰不停滾落,眼前模糊一片。

傻丫頭,我只有死了,你才能活下去啊。

他苦苦地笑,事到如今,是他不得不死,「別哭,玉兒不要哭……答應我,忘了吧……」

她唯有點頭,用盡全力屏住了呼吸,也不敢透出絲毫氣息,似乎以為這樣,時間就能停止,他就能永遠陪在她身邊。

彷彿過了很久,很吵,是有人在靠近。她不曾抬頭,揚手發力,用掌風一一清除,不知過了多久,一直到再也沒有人來打擾他們。

杏花的花瓣落到了他好看的眉眼間,她抬手小心地拂去。

「小時候,娘親總不抱我,也從不朝我笑,但你們很好,總為我帶好吃的,所以我愛來你們未寒山莊玩兒。

「春日裏,看你一身白衣,在庭院裏舞劍,杏花落了一身一劍,回頭見我來了,迎著陽光朝我笑,那時覺得渙哥哥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小時候把你的書扔進池塘的那次,並不是因為你忘了給我帶禮物,而是你仗劍走江湖去歷練,遇到的人越來越多,怕你以後陪我的時間越來越少,而我又羨慕得緊,只能拿你的書出出氣。

「渙哥哥,我反悔了,你說的糖蒸酥酪、如意糕、翠玉豆糕、梅花香餅、竹韻露、玫瑰酥、蓮葉羹我都想吃……

「還有,每次來郢郡都不帶上我,這次好不容易來了,卻還是沒有帶我去看一看楹藍花……

「我還沒和你講,很多很多的話……」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杏花飄落的聲音。

這世上,唯一一個愛護她的人,也消失了。

「咿呀……咿呀……」上空陡然傳來一聲一聲鳥啼,抬頭一看,竟是一隻通體潔白的鳥兒,它盤旋著,不肯離去。

鳥兒急促地啼叫了聲,丟下一樣東西就飛走了。

許久,她將教中傳來的信緩緩展開——

「,南熏珠已收到,教主很滿意,也履行當時和你的約定,將你的身世從密信組織那裏調了出來:「,原名明玉,明風蒔與元凌秋之女。十二年前,元凌秋毒殺丈夫,后火燒明府,不料被明風蒔莫逆之交池天桓發現,元凌秋服毒自殺。明玉被池天桓之子池渙救出,倖免於難,后被汝明教教徒擄走,現位至聖女,武藝極高。」

「關於元凌秋毒殺明風蒔一事,原因不詳。但當年,三人的關係極為複雜,元凌秋主動求嫁池天桓,遭拒。不到半年,嫁給了明風蒔。或許,其中緣由只有池天桓知曉。助你至此,珍重。冷襄。」

原來,無情的命輪,從很久很久之前就悄然開啟,那些遙遠而隱晦的真相勒住了兩代人的咽喉。

所有的力氣忽地消散,她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疲憊,緩緩合上雙眼,唇角露出一個的苦笑,彷彿是燃盡的死灰。

這一切,真是個笑話!她苦苦追尋的真相,竟然如此不堪。

將手握住了劍鋒,鮮血頓時如泉涌,沿着劍緣,縷縷而下,「渙哥哥,你不告訴我,就是因為,真相是這樣?是我的母親,殺了父親,放火燒了明府?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我的母親……」

她笑起來,笑得停不下來。真相?什麼是真相呢?所有人都死了,真相早就被帶到陰曹地府去了,還有什麼意義呢?

手中的密函隨風而去,杏花依舊紛紛揚揚地隨處飄散,山風漸起,滿樹滿樹的杏花掙扎著凋零,向著無盡的空中,向著最遠的天邊……

江湖,向來追名逐利。未寒山莊的公子——武林至尊池天桓唯一的繼承人也死在塞外汝明教的妖女手中,天下誰人不想手刃妖女,一舉成名?

「,跟我回教吧,中原,你不能再待了。知道嗎?整個武林都在追殺你。」

她靠着一塊新立的墳頭,一動不動。

冷襄十多年第一次看到她這般模樣,宛如靈魂一點一點破碎,只剩下空空的軀殼,是一具沒有任何靈氣的木偶。她道:「你這樣算什麼?不吃不喝七天了,不要命啦?」

任憑冷襄如何言語,她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唯有抱着墳前的木牌,像個孩子。

也是,半生所求竟是一個殘忍的辛秘,而所愛之人最後也死在自己劍下,這讓人如何接受?

冷襄嘆息一聲,道:「他……之前早就發現我跟着你們。我以為他要殺了我,或是逼供我所行目的,但是我猜錯了。」

她的眸子終於動了動,像是有了一絲活氣。

「他問我,我是不是你在教中的朋友。當時我覺得莫名其妙,只答了句,我和你相識十多年了,所幸沒結過怨。」

冷襄回憶著,繼續道:「他卻很開心地笑了,說,她的身邊還有人陪着,很好,很好……」

終於看向她,問:「還有嗎?他還說了什麼?我想知道。」

「他說,當初你來中原,殺盡武林九大高手,不過是想引他現身,然後奪取南熏珠。汝明教有此等野心並不難猜,不用急,等他死了,我們自然會得到。」

「然後呢?」

冷襄搖了搖頭,嘆道:「沒有了。」

沒有了嗎?她如今才發覺,有關他的記憶太少了,少得珍貴。

呼了一口氣,喃喃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啊……」眼淚又滾下來,如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打在衣襟上。

一陣山風拂過,最後幾朵殘敗的杏花凋零落下,冷襄伸手接過,心中陡然生出陣陣涼意。

她另一手驀地翻腕,現出三根細長的銀針。隨即提起全部的真氣,將三根銀針一一拍入頭上的三處大穴。

抱着木牌流淚,全無防備,隨着第三根銀針入腦,她劇烈地顫抖,扶住頭痛苦地呻吟,最後噴出一大口鮮血,昏了過去。

其實,還是有一些的……冷襄看着昏睡的,抿了抿唇,嘆息般笑了一聲。

他還說:「玉兒看着冷心無情,卻是最易糾結之人,到了那日,她必定會心軟,但幸好,我對自己,從來不會心軟。

「這輩子,陰差陽錯,父輩的事牽扯太深,而我們又善於以暴易暴,以殺止殺,所以,終歸不會有好結局的……

「我死後,玉兒若是放下過往,就罷了。如若不然,將此物打入她頭頂三處穴位。」

「這是……傳說中的凝雲冰針?」她反應過來,訝異道:「你想封住她的記憶?」

「種種恩怨,深種入骨,糾纏難解。她那樣的性子,恐怕很難放下。失去記憶縱然痛苦,但起碼還有活下去的心。」

冷襄一怔,活下去的心?這個人算計好了一切,連自己的命都毫不猶豫地交出,只是為了護著一顆活着的心?

不,她不信。堂堂未寒山莊的公子,怎會選擇如此愚蠢的方式?只為了一個女人?甚至將武林之寶南熏珠交到汝明教主手中?這其中必有……

恍惚間,一個瓷瓶破風飛來,冷襄抬手接住。

「這個,你給她服下,每月一次,十二個月後,噬骨之毒自會解開。」

她疑惑,「噬骨之毒?那是無葯可解的,況且,多年前就深中此毒,怎會……」

「難道——你是涼族後人?」她後退一步,凝神運氣,驚道:「你對我下了什麼蠱?」

白衣公子眉眼淡然,道:「雙生蠱,另一個在玉兒身上。」

涼族,一個神秘而遙遠的種族,不與外族通婚,精通古老的蠱術,而數百年前早已覆滅在一場天災中,也有傳言,是涼族族人不堪外族侵擾,全族隱匿世外桃源,不問江湖事。

後人猜測紛紛,卻鮮有記載。

冷襄咬牙道:「是我低估了你,以為你只是武功高強的未寒山莊公子,何曾想到,你與你母親,竟是涼族後人!雙生蠱……你這是要把我和的命綁在一塊兒了!你是在怕你死了之後我不救她?」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不錯,她死,你死;她活,你活。玉兒此生凄苦無依,我死了,自然要找個人照顧她。」

原來,這個人,只在乎那個人的性命。

冷襄再憤恨,也對他無可奈何。她轉着手中閃著彩玉色澤的瓷瓶,「這個,應該就是你們涼族的秘術,聽說是能以命換命的蠱?你這般決絕,原來是為了救她的命……」

「沒錯,所以她不得不忘,而我不得不死。」

……

微風拂過,捲起滿地殘花,吹皺眉心。

冷襄碾碎了掌心凋零的杏花,忽地想起一句話,世人愚,執於情,受其累。想來,那人心性涼薄,為達目的,對人對己皆狠心至此。

但除卻一人。

不知過了多久,微微咳起來,緩緩睜開了雙眼——明凈的、純粹的、帶有一絲迷惘的眼睛。

冷襄看着她美麗的雙眸,突然明白了,喃喃道:「是啊,你才十九歲,生命這麼長,只要能忘了一切,有一顆活着的心,什麼都會不一樣,所有都會繼續。」

明年,山上的杏花又會盛開,你還會遇到無數鮮衣怒馬的少年們,會因為他們綻放明媚的笑靨,當然也會在他們身上隱約看到那個人的影子……

但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不得不忘,不得不死,究竟藏着怎樣的糾纏和憐愛。

誰曾想到,這般故事,終究還是要一個外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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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武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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