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垢

離垢

黍蘺/著

低矮漆黑的通道,最高處也不過三尺。阿蠻用前臂撐地,努力挪動膝蓋,艱難地向前爬行。胸腹間的滯澀感絲毫沒有減輕,反而由於在這空氣流通不暢的暗道中耽擱了許久,又有些惡化的趨勢。頭腦中陣陣暈眩,時不時還有絲絲甜腥湧上了喉頭,有時候,她不得不停一下,深吸幾口氣,勉強保持意識的清醒。她在心裏不時地提醒自己:「若是死在這裏,一切就都完了。」

烈日當頭,炙烤萬物。六月廿一,正值「苦夏」。

阿蠻一直都覺得,「苦夏」中所謂的苦,只不過是人在夏天食欲不振,又熱得難熬罷了。就如同炎夏之後便是涼秋一般,人生都是要先有苦,才會有甜的。

可是,有時候,「苦」就是這麼長,而這「甜」,又短得抓也抓不住……

她是在七歲的生辰那日,遇上師父的。

通常,尼姑不會像和尚那樣受人尊敬,更不用說是一個出門化緣的尼姑了。甚至還有不少人直到現在還覺得,見到了尼姑是種倒霉的事兒。而在她的家鄉,一個為群山所包圍的小山村中,這種想法更是根深蒂固。

尼姑師父剛剛進村,便被一群小孩兒追在後面丟泥巴、扔石頭,嘴裏還嘻嘻哈哈地用俚語說着各種從大人那裏學來,帶着污言穢語的順口溜。

也不知是聽不懂這些村裏的土話,還是真的修為到家,尼姑師父不僅沒有在意,反而回頭沖那些孩子們笑了笑。她笑得溫暖又慈和,彷彿根本看不到那些沾在衣袍上的的泥巴和灰土。

「去去去!」阿蠻雖然才七歲大,但已經長得和八九歲的孩子差不多高了,又因為喜歡打抱不平,常和比她大的孩子打架,村裏的孩子們看到她過來,都立即遠遠地躲了開去。

見小孩子們嘻鬧着一轟而散,阿蠻連忙上前,說道:「師父,沒事吧?」

看着她用稚嫩的小手為自己拂去身上沾著的污泥,那尼姑笑得眉眼彎彎,問:「你方才喚我什麼?」

小阿蠻抬起頭,亮晶晶的眼睛裏映着尼姑半老的臉,那臉上分明閃過了一絲奇異的神采。只是不知為何,日後每當想到那種神情時,她都會覺得有種異樣的感覺。那種明明恬淡平和,卻暗藏着什麼不可言喻之感的異樣。

或許,這就是平日裏誠心禮佛的雙親口中常提到的「緣法」吧。

「此子早慧,何不與我為徒?」被小阿蠻帶到家中的尼姑只對她的父母說了這一句話,當天晚上,母親便抹著淚為她收拾了小小的行囊,讓她跟了那尼姑去了。

臨行前,尼姑俯身替捨不得與父母離別的小阿蠻抹去眼淚,對她的父母道:「十年期滿時,貧尼自當將令嬡送回來處。」

送回來處,不是「送回家中」,而是「送回來處」……

也不知是佛法有看透過去將來的眼,還是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數,當阿蠻終於再次回到這裏時,兒時所有熟悉的景物,都已面目全非了。

離家時雖然還小,但那條通往村子的小路她從未忘記過——村口那塊殘舊得看不清字跡的石碑,村子中心大家時常在一起打水洗菜的井台,還有自家房前那株據說是她的爺爺在她的父親出生時,種下的枇杷樹……

可是,以往欣欣向榮的村舍,幾乎已有多少完整的房舍了。目光所及之處幾乎儘是斷牆焦土。村口的殘碑不僅更加殘破,而且還帶着不少炭黑;村中的井台已經塌了大半,是被原來植在井台邊那棵粗壯的大樹砸塌的;就連家門口的株枇杷樹,也僅剩下了半人來高、漆黑的一截,……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地獄的業火中滾過一遭似的,灰敗焦黑,成了一片廢墟。

她的家也沒有了……

那滿載着她童年回憶幾間土房子已然塌了。僅存幾根焦黑的樑柱立在這殘垣斷壁間,參差不齊的斷口直直地指著天,像是一隻無從告訴的手,徒勞地凝固在生命止歇的那一霎那。

頂着不遜於烈火的日頭,阿蠻就在「家」那已經所剩無幾的院牆外,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

忽然間,她像是瘋了似地衝進了那些殘瓦、廢磚和斷梁間,從左到右,從前到后,一寸寸地翻找著。直找得灰頭土臉,頭髮蓬亂,手指被瓦礫和碎木磨得鮮血淋漓,仍然不肯罷休。殷紅的血與灰土混在一處,成了暗沉沉的顏色,滴落在地上,竟與那焦黑的火痕相差無幾。

最後,她終於無力地跪坐在地上,狠狠地抓起一把泥土扔了出去,然後放聲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就像是要把這一輩子的眼淚都流個乾淨。

「阿蠻?」蒼老的聲音顫抖著,還帶着疑惑。

阿蠻霍然抬頭,看到的卻是個老態龍鍾,柱著拐仗的老太太。老太太的身後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半老漢子,兩個人都是一臉的驚愕,彷彿遇到了一件本以為絕不可能發生的事。

「阿蠻?」那漢子也脫口而出,「阿蠻!是阿蠻啊!」他的聲音也開始顫抖了,扶著老太太說道:「娘,這真的是老陸家的阿蠻啊!你看啊!」

老太太頭髮已經全白了,眼淚婆娑地點着頭,蹣跚著慢慢走了過來,說道:「阿蠻,我是喬婆婆,你不記得啦?!」

「婆婆?」阿蠻的眼淚忽地又涌了出來,她搶上去抱住了老太太,泣不成聲:「婆婆,我是阿蠻!我記得,我都記得!」

喬婆婆的家就在陸家的旁邊,算是這村裏僅存的,還有半個屋頂的房子。

「那日的大火是從陸家燒起來的,正逢天乾物燥,大家的房子又連得近,很快就燒掉了大半個村子。」漢子喬大去灶上燒來熱水,嘆著氣,說:「要不是咱們兩家的中間隔着一條五尺寬的小路,又正好在上風頭,這房子怕也早就保不住了。」

婆婆絞了布巾給阿蠻擦臉,替她攏好了散亂的頭髮。隨後又用溫水替她慢慢擦乾淨手上的灰土與血痕,找來乾淨的布條,輕輕地替她包紮起來。

阿蠻只是一言不發地坐在當作凳子的一摞碎磚上,任由擺弄,耳邊聽着他們不時夾雜着嘆息的述說。

事情大概就發生在七八個月前。陸爹去山上砍過冬的柴禾,在山腰裏遇到一個從山坡上摔下來受了傷的人。陸爹心善,當即回村找了幾個人,用樹枝藤蔓綁了擔架將那人抬回來救治。那人自姓稱李,要去幾裏外的鎮子裏探親,誰知翻山的時候不留神從坡上滑了下來。索性運氣好,遇到人得了救,否則只怕要死在這山裏也未可知。見他傷得不輕,陸家便將這人留下來將養,好吃好喝地待着。那人倒也是個知恩圖報的,身子好些了之後,便幫着陸家忙裏忙外地幹些雜活,和村子裏的人也漸漸熟絡了起來。

就在臘月底快過年的時候,一天半夜裏,大火忽然就燒了起來。當時天寒地凍、北風正烈,大家本就閉着門戶,也睡得很早。等被火光和濃煙從睡夢裏驚醒時,火已經燒得控制不住了。村子附近沒有其它水源,唯一可以拿來取水救火的便只有村中間那口井了。但那樣連片的大火,縱使有十口井,又怎麼救得過來?……等到天亮,火燒得自己熄滅的時候,各家都已死傷了不少。

陸家是最早燒起來,也是燒得最嚴重的一戶。陸爹抱着自己的媳婦跑到外頭時,兩個人都已被燒得面目全非,不多久便死在了院中。所以,這火是怎麼起的,誰也不知道。

「那個人呢?」阿蠻握緊了拳頭,絲絲鮮血自布條里透了出來:「那個姓李的人呢?」

喬大搖搖頭,說:「大傢伙兒只看到你爹媽的屍身……後來也去燒塌的屋裏翻找過,沒發現別的死人。」

喬婆婆抹了抹眼淚,說道:「天亮之後,有人去鎮上報了官。捕快帶了仵作來驗看了屍體,又問了情形,便說是江洋大盜謀財害命,才禍及全村。後來也有人去衙門裏遞狀子做苦主,可是,大家沒錢也沒勢,官府說來說去就只是「江洋大盜」之類說辭,一來二去,這事便沒人再管了。」

她嘆了口氣,道:「大家都說這是陸爹做了濫好人,救了個江洋大盜才落了這麼個下場,都不肯給你爹媽收屍。可老婆子與你家做了這麼多年的鄰居,知道這絕不是他們的錯!若是真有什麼江洋大盜,也是那人的錯,與心善之人沒有半點關係……」她指了指村外東頭的一片山坡,說:「我讓阿大把你爹娘葬到了那岡子上,村裏那些死了的人也都葬在了那裏。幸虧你現在回來,要是再過幾天,等咱們也搬走了,就沒人指給你這些了。」

喬大說道:「村裏沒死的人不是投親,就是靠友。沒什麼親友的,也不願意再在這裏住下去了。大家都說這地方不吉利,已住不得人了。」他拎起了炕上已經打好的兩個包袱,說道:「我在鎮上租了間屋,就在東街銅鑼巷裏。房子還算大,你也一起來住吧!也好給娘作個伴兒。」

喬婆婆連忙說道:「是啊,你在這裏也沒有人可依靠,不如去鎮上,大家也有個照應。」

阿蠻沒有答應,也沒有說話。只忽然站起來,直直地跪在了喬家母子的面前,鎮重地連磕了三個響頭。

她抿緊了嘴,緊咬了牙才沒讓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般湧出來。最後一個頭磕下,喬婆婆連忙上來扶她,說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可她還是俯在地上,任人怎麼拉,也不肯起來。

她終於明白,自己要面對的是什麼了。

「十年之期已到,你也該回去了。」那一日的清晨,慧心師太將她召到禪房中,對她說:「此一去,亦是一劫。過,則得圓滿……」

阿蠻亦是深深磕頭,既是道別,也是肯求師父的指點:「弟子的『止水劍』尚有缺憾,求師父再指點一二。」

慧心微微一笑,臉上再度顯露出初次相見時那種暗藏玄機的奇異神采,只是這一次,似乎還夾雜着些許哀傷。

「往昔已去,前程渺渺。無痴貪慎忿,無虛言妄語,心如止水,故生萬象。」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究竟有多少人能做到這一點?

阿蠻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她只知道自己花了十年的時間,將劍術練到了連入門最久的大師姐靜玄也奈何不得的地步,卻還是做不到師父所說的「心如止水」。而無痴慎悲喜,又怎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可以體會與領悟的?

通道中沒有一絲光線,她仍然咬着牙匍匐向前爬行。從一開始被水淹沒大半,到現在完全乾燥的地面,阿蠻能感覺到這條通道在漸漸地斜向上方。空氣中的潮濕悶熱在逐漸減退,慢慢地,似乎還能感覺到有絲絲微風從前方吹過來。這一變化無疑是個好兆頭,阿蠻立即加快了動作,也顧不得後背被上方的石板那毛糙的表面擦得生疼,雙腿加快了速度,幾乎蹬着地面向前爬動……

是了,沒錯,快要到了,就快要到了!

將喬家母子送到村口,阿蠻再度謝絕了他們邀去同住的好意,復又跪下叩別。直到目送他們消失在前面的山樑后,她才從那被太陽曬得發燙的地上站起了身。

遠處山巒起伏,可看在她的眼裏,卻像是一道道無從翻越的屏障。就在這烈日下,她默默呆立良久,直到日頭西斜,才終於返身,慢慢地走回了村子。

喬家的屋子勉強還能住人,因為她執意不肯離開,喬家母子便留了些衣物被褥,給她使用。阿蠻回去,將那些衣物細細疊好,放進自己隨身的包袱中,拎在了手裏。廚下還有些熱水,她將水都灌進了隨身的水囊,又將喬婆婆留給她的兩個餅子也包了起來,一併塞進了包袱。直到這一切都打點好了,她才走出了屋子,順手帶上了屋門。

日頭即將沉入西邊的山崗,落日餘暉由亮而暗,將這眼前的焦土廢墟盡數鍍上了單調而沒落的顏色。阿蠻走到村子中央,最後,也是慢慢地,環視了一遍四周。她想把眼前的一切都記在腦海中,永遠永遠都不要忘記。

「阿蠻啊!爹爹讓你記的東西都記住了么?」母親將打好的小包袱給她背上,又仔細地整理著布結,生怕會在長途旅行中硌著壓着。阿蠻還記得母親說這話時的樣子,她也記得自己清清楚楚地回答:「都記住了,娘放心。」便是這「放心」二字,又勾起了母親傷心的淚水,許久,她才抬起紅紅的眼來,目光中透著與往日的溫柔慈和迥然不同的果斷與堅定。

「你要記得,你是洛家的女兒,血脈里便承襲了祖輩的誓言。陸家之人一諾千金,雖死不悔……」

在村中找了一把只剩半截柄的舊鐵鏟,阿蠻再度走回自家的廢墟中,穿過小院,徑直走進了左手邊的小廚房。揮起鐵鏟,砍斷了兩根橫亘於面前的斷梁木櫞,掃開磚瓦,走到了那勉強保留着原樣的灶台前。她凝立一會兒,猛地舉起鐵鏟揮落,「嘩啦」一聲大響,大半個灶台應聲塌落了下去。

鐵鏟接二連三地鏟落,大量碎石和土塊紛紛塌落一邊,不多一會兒,灶台的底下便現出一塊平整的石板來。掃去上面的灰土,用剷頭撬起石板,下面赫然現出一個捆紮得嚴嚴實實的長條形布包。

那布包長逾四尺,雖經火噬,但外層包裹的布料卻不帶半分炭色。將這布包從坑中拎出來,負到背後。就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樣,她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返身走到了屋外。

殘陽已落,餘暉散盡,黑暗降臨。夜風猶有暑熱,沙沙地在殘垣斷壁間吹過,宛如百鬼啾啾。

剛走到院門外,忽然間,自喬婆婆家的房檐下,暮地閃出了一道黑影。那黑影動作奇快,阿蠻眼角的餘光才剛被觸動,他便已經閃到了她的身旁。

「嗆啷!」一聲,長劍出鞘,劍勢破空而來,不容發間,倒刺到了那黑影的面門。黑影一個晃身,避開了劍鋒,伸手在劍刃上一彈。龍吟之聲輕且低沉,阿蠻只覺得有種極黏的力量從劍身上傳了過來,手腕立即一抖,勁力過處,劍鋒又起,再度橫削而至。

見她如此輕易地便化去了自己的力道,那人不禁輕輕「咦」了一聲。一個折身,就在閃過這這一劍的同時,伸手抓住了她背後的包裹。

劍光便在這個時候忽然暴漲,阿蠻一聲嬌叱,道:「你是誰?!」同時向後猛退一步,用包裹生硬的稜角將那人一下撞開,手中劍跟着反撩,劍光瞬間便到了那人的眉睫間。

銀亮的劍光下,現出一張削瘦臉來。只見這人年紀約在四十上下,皺紋在他的額頭與眉心間聚集,看起來足有五十來歲,但雙眼精光外露,目光流轉間,不時現出狡詐的神色。只見劍尖指到眼前,那人忽然倒退開去,輕飄飄地,仿如鬼魅般,始終與那劍尖保持着一指的距離。只待阿蠻的劍光消逝,他也已退出了五六步,掠到了數丈開外。

「是你!」阿蠻忽然喝道,語聲中已經有些發顫:「你便是那個姓李的!」

那人「嘿嘿」冷笑,說道:「我當然不姓李。」

「你就是那個受了傷,被我爹救下的人!」阿蠻抬起劍來指着他,眼淚止不住地滑落下來,「果然,你是裝作受傷,才得以混入這個村子的!」

那人仍是冷冷地笑着,卻不再回答,只是那笑聲越來越森寒,直聽得人毛骨悚然。

便在這個時候,一點亮光忽然在不遠處亮了起來。那裏是村子中央的井台,這亮光只一閃,便自那砸塌了井台的大樹后飛了出來,利刃劃破空氣產生的撕裂聲中帶着異樣的尖嘯。伴隨着這嘯聲,那亮光忽地大盛,疾如流星飛渡,直向那黑影飛去。

這亮光快,那人的速度更快,他腳下只一個旋步,便已閃了開去。卻見那亮光蒼白刺目,渾不似金鐵之屬,不由得立即轉過了頭去閉上了眼睛。

阿蠻距離得略遠,一驚之下也連忙收劍、回頭閃避,饒是如此,眼前還是蒙上了一大片光斑。心中驚駭剛起,猛聽得「嘭」的一聲大響,空氣中登時瀰漫開一種奇怪的氣味。阿蠻大驚之下,也顧不得眼前仍然殘留的光影,睜開眼來往巨響的來處看去。

只見自家殘存的廢墟再次燃燒了起來,熊熊的火光須臾間就衝天而起,很快就將院中殘存的房舍都吞噬其中。鼻端聞到的那種奇怪氣味在熱力的催逼之下,正越來越濃重。

阿蠻驚訝地看着那火,心中驚疑還未定,忽聽得又是一聲大響。身側不遠處,一堆同樣燒得辨不出原樣的廢墟也燃了起來。隨後,幾乎又隔了差不多的時間,村莊北側的另一座殘屋也跟着燒了起來。

三處大火,烈焰接天,火光將四下里映得亮如白晝。但奇怪的是,復燃的只有這三處,村中其餘的房舍卻並未殃及。

井台邊那倒落的大樹早就枯死了,焦黑的枝梢尖利,如同山崖下支棱的荊棘。一個人影便從那縱橫的枝杈後走了出來,背負長弓短刀,升騰的火光映着他年輕的臉龐,也讓那臉上的神色看來陰晴不定。

「昔有河陽洛氏,家傳秘術,能凝鍊火油……其質如膠,遇水、風、土、皆不滅,唯燃盡方才止熄。」那人慢慢地說着,掃視四周,最後將目光投向阿蠻,道:「若非有這火油灌注各處,只怕這『離火之陣』也不可能有這麼大的殺傷力……」

阿蠻後退數步,與這兩人都保持了一定距離,手中捏緊了那包裹斜於胸前的綁帶,掌心開始冒汗。

不遠處的那個削瘦的黑衣人打量了一下那年輕人,目光陡然一凜,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身形晃動間,只一眨眼,便出現在了阿蠻的身旁。再他又再出手,阿蠻立即挺劍相應。忽地身側疾風陡起,那個身負弓箭的年輕人不知何時也已經掠到了身旁。正自驚詫間,卻見他反手抽出背後的短刀,想也不想,一刀便向來人削了過去。

只聽得衣袂獵獵作響,那人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刀,剛剛突入鋒刀的攻擊範圍,便忽然一個旋身,擦著那刀刃向旁躲了開去。幾乎是同時,金風破空而起,阿蠻的劍斜斜地挑來,瞅准了空門,向他的左肩刺到。

那人忽然「哈哈」大笑,左手食中二指陡地伸出,將那劍鋒牢牢夾住,口中說道:「『心如止水,故生萬象』。『止水劍』易練難精,你這女娃子能有這等造詣,已經很難得了!」話音還未落,指上勁力到處,只聽「喀嚓」一聲輕響,已經將阿蠻的劍從中拗斷。

這劍雖不是什麼神兵利器,卻也是慧心師太所贈之物,在阿蠻的眼裏遠比世上任何寶劍都要來得珍貴。但聽得這人道破了「止水劍」的精要,她心中已不禁往下一沉,待要運勁抽回劍來,卻已然來不及了。

見了她又是震驚又是張惶的模樣,那人顯然更是得意。大笑聲中,一個閃身便掠至了阿蠻身後,指間的那截斷劍一劃而過,「嗤」的一聲,便割斷了包裹的綁帶。失去攀附,那包裹立時滑入了黑衣人的手中,他手掌緊跟着揚起,重重地向阿蠻後背猛拍而來。

雖已見識到了此人的身法,但阿蠻仍然沒有料到他能如此之快,心中一驚之下,想用斷劍還擊,卻哪裏還來得及?背後掌風一起,心便整個沉了下去。便在此時,她眼前一個人影一晃,一隻手握住她的肩膀。

「得罪!」只聽那年輕人低低說了兩個字,阿蠻看見自己驚惶的神色映在對面那雙明亮的眸子之中,身子猛的騰空而起,被他拉着,整個人直往前撲了出去。

年輕人拉着阿蠻向後疾退,這一記的力量不僅使得恰到好處,而且恰逢其時。黑衣人的掌力到處,阿蠻便騰身而起,後背與他的手掌始終只差毫釐。黑衣人心中一驚,眼中殺氣陡現,掌中加勁,掌力疾吐間,一股大力如巨錘般襲到,阿蠻只覺臟腑間俱是一震,眼前一片發黑,一口鮮血登時吐了出來……

見她受傷,那年輕人的眼中立時掠過一絲驚異的神情,連忙伸手抱住她前撲的身體,卻不知這一掌之力竟如此之大,竟連自己也跟着被撞了出去。

他腳下連退數步,猛地身形一晃,原來是踩中了地上一塊碎石。一種不詳的預感籠上心頭,但身形後退之勢根本無法控制,只覺小腿上被什麼東西給絆了一下,身子跟着向後倒去。眼前忽地一黑,兩人同時一聲驚呼!竟頭下腳上,一齊往那塌毀大半的水井中栽了下去。

「撲通」一聲大響,緊跟着又有數聲略輕的落水聲接連響起,那是井台旁數塊大小不一的碎石被兩人的下墜之勢所牽扯,紛紛落入井中。直隔了好一會兒,那回蕩於井壁間的撞擊聲和水聲才慢慢止歇下來。

那黑衣人冷冷一笑,也懶得再去看他們一眼。只是隨手扯斷包裹外的綁帶,扯下包布,信手將它扔進了不遠處的烈火中。

煙火升騰間,一種奇異的景象出現在了眼前。那包裹用的布料在火舌的舔噬之下立時變得通紅,卻只是顏色產生了變化,整塊布料根本沒有被燒着的跡象。

那黑夜人看着火中的變化,臉上立時顯出喜悅之色。再低頭細看,卻見橫於手中的正是一個保存得極為完整、雕刻了滿目火焰紋樣的狹長木匣。

匣長四尺有餘,高、寬各不過半尺,拿在手中雖沉,卻有種平衡而紮實的感覺。黑衣人更是喜形於色,立即就想移開匣蓋看個究竟,手伸到一半,卻忽地停住了。抬起頭,不遠處的火焰像是勾起了他某些記憶,他將長匣放到了地上,退開數步,撿起一塊小石子夾於中指與拇指之間,運力於指,往那匣蓋邊緣突起處彈了過去。

「嗤」地一聲輕響,緊接着便是「嘩啦」一記,匣蓋應聲滑脫出去,落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遠遠地看着,只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有什麼機關發動,這才略略放下了心,走到了近前。

只見那匣中作為襯墊的黑色絲綢已因年久,變得黯淡無光。而這其中仍有銀亮如繁星的光芒,那是來源於置於這黑綢之上一柄連鞘長劍。

那用整塊烏木製成的劍鞘平整而光滑,顯出經年曆久才有的厚重感。吞口、劍柄乃至劍鞘的末梢均有翻卷的火焰紋飾密佈其上,皆是光亮如新。

再不用懷疑了!那黑衣人將劍取出,前後左右,又仔仔細細地看了好幾遍,眼中迸現出的喜悅光芒簡直比火光還亮!他一手搭上劍柄,剛想將劍抽出細看,忽聽背後一聲輕響,連忙回頭看去,赫然發現那方才已栽下井口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已坐到了井旁的一塊大石上。他的衣角等處還在滴水,狼狽不堪,可神態自若,正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

「璇凌道長可是武當派的前輩高人,沒想到竟也會扮作這副模樣,出入這偏僻的山村之中。」年輕人笑着,一邊說一邊取下了身後的弓箭,「也不知道長此來是為了超度此間枉死的冤魂呢?還是為了斬妖除魔呢?」

見他死裏逃生,居然又出現在了眼前,這被稱作「璇凌道長」的黑衣人臉上頓時掠過一絲驚詫之色。可隨即他便恢復了鎮定,他垂下了手中的劍,緩緩說道:「是了,那一箭射出時,我便該認出你了。除了魔教餘孽之外,江湖上還有誰會使用這『流焰奪魂』呢?」

「道長好眼力。」那年輕人目光灼灼,說道:「在下青龍,廿八宿之首。」他目光落到那匣子上,說道:「此次奉命前來,正是要迎回這『』劍的……」

璇凌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劍,抬起頭,佯作驚訝狀,說道:「那可就晚了!你不僅拿不到劍,就連那為你們守劍的洛家後人也沒能救到。而且到得最後,還要把你自己的性命也搭進去。」

青龍微微一笑,竟似混不在意,只是從箭壺中抽出箭來,緩緩抬手,彎弓搭箭,四棱的箭尖烏沉沉的,瞄準的正是璇凌的心口。

「我來得一點也不晚……」他神色微斂,一字一句地道:「正好可以為死在這裏的人,報仇!」

絲絲縷縷的微風開始變得越來越明顯,越往前爬,空氣中火油的氣味就越濃重。阿蠻拼盡全力,緊咬着牙,一刻也不敢鬆懈。

「有些事,必須由你去確認。」

那口井還沒有乾涸,可是水位卻極低。一栽進井中,阿蠻幾乎便失去了知覺。只記得耳邊風聲呼呼的響,彷彿正在墜入萬丈深淵,也不知過了多久,水流鼓動產生的「咕嚕」聲才將她的意識帶回了些許。井口外衝天的火焰給這井下世界也帶來些許光亮,在昏噩中,她看到身旁不時有碎石墜下,帶着串串氣泡,很快便消失在了腳下的無底深淵中。

可是她卻沒有像這些石頭般下沉,一隻手很快拉着她的臂膀將她拖出了水面,「嘩啦!」一聲,就在她終於又呼吸到新鮮空氣的同時,她也再次看到了那護著自己的年輕人。

「你叫什麼?」

「阿蠻……」她努力吸了幾口氣,才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年輕人抹去臉上的水,讓她抓着井壁旁一塊突起的岩石固定住身體,又從衣襟中摸出一塊玉決,遞到了她的眼前,問:「你可認識這個?」

阿蠻接過那決來,只見那那玉質表面灰暗,辨不出本來的顏色,但那描刻其上的火焰紋飾綿延不絕,在映入井中的火光下看來,竟也似燃燒起來一般。

阿蠻大驚,她抬起頭,凝視了這人許久,這才緩緩地說道:「絕人以寶決兮,兩相別離……」

那年輕人的神情亦極是凝重,一字一句地說道:「行萬里而不歸兮,塵心無垢。」

水聲回蕩於井壁間,聽起來彷彿遙遠的雷聲般轟轟不絕,阿蠻顫抖著雙唇,說道:「一百二十三年零六十二天……河陽洛氏信守誓言至此,已至圓滿。」

那年輕人的目光閃動,似也水光盈潤,點點頭,說道:「……昔年洛氏先祖一諾千金,卻不料轉瞬便逾百年。」他抬頭看了看井口,勉強斂起顏色,說道:「可是,這件事還沒有結束。不等外面的火燒完,他便會發覺有異,到時只怕一切都來不及了!」

「那個人,都是他害的!」阿蠻切齒說道:「若不是他,這村子……」

「阿蠻,這井中應該有一條暗道是么?」年輕人仔細地看着井壁,似在尋找出去的路徑。聽得她應聲,便回過頭來,對她說道:「這件事並沒有那麼簡單。你從那通道出去,或許就能明白。」他又仰頭向上,說道:「我去拖住他,給你爭取時間。」說到這裏,他忽然一笑,道:「你的劍法極好,一定可以做到的。」

一定可以做到?是指我一定可以殺了那個造成這場慘劇的人?還是別的什麼?

阿蠻心頭有無數個疑問,正當她的腦海里再次閃過那年輕人說這話時那複雜的眼神時,腦袋猛地撞上了前方什麼東西,她連忙伸手摸去,指尖立時傳來生硬卻帶着些許熱度的感覺,似乎正是一塊石板。

阿蠻不禁大喜,沿着石板的邊緣再摸下去,果然發現還有一個兩指寬的缺口,猛一用力,只聽「嘩啦」一聲響,石板應聲移開,一道灼人的熱度帶着火油的氣味撲面而來,面前冷光熒熒,赫然竟是一間石室。

從通道口爬出來時已經近乎虛脫,阿蠻靠着石室的牆連吸了幾口氣,這才稍稍緩過一些。抬起頭,只見這石室約十尺見,頂上嵌有一鏤空燈盞,形作火紋盤繞,室中的冷光便是來自那燈盞上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燈盞之下,置有一石台,台上別無旁物,只有一隻長寬都與方才那包裹相去不遠的石匣。

只覺心頭一陣狂跳,阿蠻走到石台邊,伸出顫抖的手,便去推那石匣的蓋子。石材間相互摩擦發出低沉的聲響,只覺一陣寒氣直衝面門,一瞬間,就連這密室中灼熱的溫度都被逼退不少。但見匣中寒光森冷,阿蠻猛地撲了上去,雙手摁著石匣的邊緣,吃驚地看着裏面的事物。她的眸子不住地顫動,似乎根本無法相信眼前所見的一切,一層的迷離的霧氣緊跟着泛上了她的眼底……

「『流焰奪魂』是在箭頭的機括中裝入混和西域密葯的白磷,入水亦能燃燒……」璇凌看着青龍手中那枝黑箭,冷冷地說道:「只可惜,你的箭是傷不了我的……」

「那或許只是因為,方才我並不想傷你。」青龍的手穩定得不見一絲顫動,只是靜靜地說:「『劍』是昔年教中的神兵之一,聽聞令師兄璇璣子近年來一直在江湖中尋找當年教中遺存,想必這便是他的意思。只不過,你竟能找到這裏,也確實出人意料。」

璇凌冷笑一聲,掃了一眼四周,道:「我在山崗上第一眼看到這個村子,便發現其中主要的房舍佈局,皆與古時的『離火陣』極為契合。這種避水利火的佈局在民居中極為罕見,其地勢極為乾燥不說,由於四周山巒包圍的作用,一年四季、風不止息,只要稍有不慎,便會演變成一場席捲全村的災難。而以焚村為代價,守護一件神兵利器,倒也頗合當年魔教的行事作風。」

「所以,你便假扮過路的旅人,以受傷為名,進村打探?」

「不錯。雖然已經隔了百餘年,但洛氏一族隱姓埋名,利用『離火陣』替魔教守護神兵這一點卻早有傳言。為了確認這村中是否還有其它魔教殘部,我便用了點苦肉計……這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璇凌一哂,說道:「在村中呆了些日子后,我便發現這整個村莊都沒有一個習武之人,可是,這家姓陸的人,又的確是是洛氏的後人。想是他們有意遠遁江湖,所以才漸漸抹去了原來出身江湖的諸般痕迹。為了不打草驚蛇,我又藉機在村中各處行走,卻發現這個村子的形貌雖然還符合『離火陣』的特徵,但古書上記載過的,相關『離火陣』的那些細微特徵,比如火油的存放之類,全都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既然找不到,你就應該離開。」

「我是打算離開,洛家的後人已經找到,就算暫時無法找到『劍』,也會是一條重要的線索。不管此地是否布有『離火陣』,在這種避水利火的格局下,誰也不敢保證大火何時會燒起來。」說到這裏,璇凌眯起了眼睛,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忽然「嗆啷」一聲,將手中的「劍」從鞘中拔出,點指青龍,說道:「你想知道這件事的始末又有何意義?反正都要死在這裏,何必如此較真!」

「有些真,是一定要較的……」青龍的手仍然穩定,淡淡地說道:「道長莫非是怕宣揚出去,於武當的名聲不利么?」他微微一笑,意味深長地道:「不過,我大致已能猜到焚村那日發生的事了。」

璇凌忽然怒喝道:「住口!」腳下猛地一點,身子向前疾掠,劍光一閃,便向青龍刺來。

「錚」地一聲,那黑色的箭枝脫離了滿引的長弓,在空中劃出一道黑影,激射璇凌的面門。他冷哼一聲,手中劍微微一抬,便將那箭枝削為兩截。見落下的箭頭中並無藥粉散出,他哈哈大笑,更是得意,臉上殺氣更盛,舉劍再刺,喝道:「死吧!」

見這劍勢凌厲,青龍一邊後退,一邊又抽出兩隻箭來射出,卻均被他一劍削落。此時,璇凌的劍也已欺至身前,青龍丟下長弓拔出了背後的短刀格擋,刀剛移至身前,便見火星四濺,整個人又被震得倒退出兩步,待拿定腳步站住,璇凌已搶步跟上,又是一劍揮落。

一聲金鐵交鳴之聲響起,刀劍相抵,璇凌顯然更勝一籌,手中「劍」的劍鋒慢慢壓下,不多時便割入了青龍的肩頭。可青龍的臉上卻完全沒有恐懼之色,反而忽然一笑,說道:「道長,你還沒有發現么?!」話音剛落,他便發現璇凌的瞳孔微微一縮,便在這不容發間,手中一支短箭猛地遞出,璇凌一驚之下,當即側身閃躲,只覺手上一松,青龍立即閃到了一旁,喝道:「那場大火就是你放的!」

璇凌渾身猛的一震,手中劍立時停在了半空。青龍指向陸家的房舍,說道:「方才我那一箭,才真正引發了『離火陣』。而陸家便是這陣勢的陣眼所在……」他指了指西側與北側的兩間房舍,道:「這兩間大屋被用來給村民放置糧食農具,其實地下皆有暗渠與陸家的大屋聯通,渠中密佈火油,只要陸家房舍中的火燃起,這兩處便會跟着燒起來。」

青龍沉下了臉,道:「可是那一日,這火卻是從外面燒起來的。」

璇凌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忽然高聲喝道:「胡說!此地本就有避水利火之勢,當時又值隆冬,取暖不慎,引起火災,也是情理之中。」

青龍冷冷一笑,道:「不錯,確實會有這種可能。可是陸家明知自家便是陣眼,還會在冬天用明火取暖么?」

璇凌陡地一驚,這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大的破綻。他當然記得,在陸家養傷的那些日子,每日裏都是老陸媳婦用熱水罐了銅湯婆子放在被褥中為他取暖的。當問起緣由時,老陸媳婦只說自己不習慣燒炭的氣味,故而一直沿用娘家帶來的習慣……

「按照『離火陣』的佈置,陸家屋中地下全是封閉好的暗渠。渠中滿灌洛氏秘制的火油,再以石板封閉,並用火浣布包裹外層,隔絕外力。渠中有引線與機關相連,只要機關發動,火便能燃起來,玉石俱焚。假如有火從外面燒起來,那麼就算燒得屋倒房塌,也點不燃地下的引線。」

青龍目光凜然,到:「剛一看到陸家的廢墟,我明白了這一點。而陸姑娘自然更是明白,所以她一開始就認定那個借居家中養傷的人,必定和此事脫不了干係。」

「是我做的又如何?」璇凌「哼」了一聲,乾脆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說道:「我原本只是打算在離開這裏之前,再仔細尋找一次,看陸家房中有無收藏寶劍的機關暗格的,豈料一個疏忽,蠟燭便引燃了帘布、進而燒着了房梁。」他譏諷地一笑,道:「早知陸家還有個丫頭在外面學藝,卻不料她竟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回來。也虧得她沉不住氣,徑直去取了寶劍出來,否則又哪能……」話說到一半,忽然就停住了,就像是被一把利剪從中剪斷了似的。他猛的一抬頭,赫然發現青龍正面帶微笑地看着自己。心中一沉,冷汗轉眼間就佈滿了額頭。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麼,連忙橫過了手中的「劍」來細看。只一看之下,臉色便是一片慘白,伸手過去輕輕一掰,便將「劍」的劍身掰成了兩半,竟比方才拗斷阿蠻的劍還要容易許多。

假的!這劍竟是假的!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便在璇凌心神略散的同時,一聲弓弦之響驟起,又一支羽箭從青龍手中疾射而出。璇凌一聲驚呼,待意識到危險想閃身躲避時,那箭枝便已到了面門。就在這不容發間,他猛地一個轉身,腦袋一側,那箭便擦着他的太陽穴飛了過去。可是,這一閃固然逃過了被洞穿頭骨的厄運,但箭頭處鋒銳的稜角卻已在他的額角髮際處割開了一個大口子,鮮血登時流了下來,混合著冷汗將璇凌的左半張臉都淌得猩紅一片。

「不可能!」璇凌接連後退數步,手捂著額角傷口,雙眼通紅,彷彿那血水已經流進眼中,怒吼道:「那丫頭!那丫頭……」

「……那丫頭騙了你。」看着他近乎絕望的眼神,青龍依舊不動聲色,但話音里卻帶着磣人的寒意:「你趁她送去送喬家母子時,進屋翻動她的包袱欲尋找線索。可就在將包袱恢復原狀時,你錯將一件原本放在中間的灰色衣物,擺在了最下面……」他微微一哂,道:「洛家的後人就算改換了姓氏,但骨子裏還是將先輩們那種膽大心細的行事方式一脈傳承了下來的。」

「說得再好,也是個不堪一擊的丫頭。」璇凌到底並非庸手,此時已經慢慢冷靜了下來,抹去了臉上的血水,復又冷冷而笑,道:「她以為用一柄假劍將我引出,便可殺了我?那也未免太自不量力了!」

「自不量力?」青龍反問了一句,忽然一笑,眉宇間卻生出了悲戚之色,說道:「洛家先祖與我教中前人有約,即使拼得只剩最後一人,也會保住這『劍』。」他將目光移向那兀自未熄的大火,緩緩地道:「便如這火油一般,風、水、土,皆不可侵,直到燃盡自己為止……」

「那你便來為他報仇吧!」假的半截斷劍還在手中,璇凌還是有把握殺了眼前這年輕人,「魔教餘孽,江湖中人皆可殺之!」

「那麼,那些無辜的村民呢?」一個聲音忽在背後響起,璇凌大驚之下,連忙回頭,猛地里,像是有一盆冰水從頭頂直灌下來,森森的寒意浸透了全身。

一個女子的身影從陸家熊熊燃燒的大火中走了出來。她的全身都被一塊巨大的紅布所包裹,火焰就算近在咫尺,也不能傷及她的毫髮。走到屋前的空地中,那幅紅布竟慢慢恢復了潔白顏色,彷彿是孝子身上所穿的孝衣,白得猶勝初雪。

伸手扯下那白布,甩落一旁,阿蠻那漆黑的眸子中也有火光。可是,此時璇凌的眼中卻現出了恐懼之色,他已然看到,阿蠻的左手中分明有柄長劍,一柄黑色劍鞘、銀色吞口的長劍。

劍雖還未出鞘,劍氣卻已彌散在了空氣中,阿蠻緩緩走近,慢慢地說道:「『離火陣』是很久之前洛家先人所布,洛氏族人隱居住在此,原本才三四戶人家而已。後來,又有不少百姓因為天災或戰亂逃離至此,先後定居下來。」

「先祖擔心離火陣傷及無辜,但又不忍驅離那些無家可歸的百姓,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阿蠻站定下來,凝目注視的璇凌,一字一句地道:「最終,他們在昔年的舊約與眼前困苦的百姓間,選擇了後者……」

她伸出手,將一把用五金絞纏而成的鐵絲扔在了地上,道:「機關井已經破,失了聯線,便無法再發動『離火陣』了。這裏除了避水利火的形勢,就只剩了漸漸淡出江湖的洛氏後人和百來個普通的百姓……以及,這把由一代代的洛氏族人默默守護的寶劍。」她將目光轉向青龍,見他微微點頭,於是便握上劍柄,運力將劍拔出了劍鞘。

只聽得「嗆啷」一聲,劍作龍吟,狹長而勻稱的劍身如一條久縛深淵的巨龍,一朝脫困,銀虹乍泄,直上九天。四溢的劍氣中,現出阿蠻寧定的雙眸,似乎只在一瞬間,這個看來無甚奇特的少女,忽然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璇凌垂下了手,斷劍也落到了地上。劍光充斥,劍氣縱橫,可在他看到的,卻只有阿蠻那深邃得看到不底的眼眸。

他忽然笑了,只是當那笑意凝固的時候,似乎還帶着些許詭譎。

樸素的禪房中,阿蠻還是跪着不肯站起來,追問道:「弟子魯鈍,究竟要如何才能做到『心如止水』?」

慧心師太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念珠,將茶盞推到阿蠻的面前,問:「這裏面有什麼?」

白瓷盞中盛的是大半盞清水,阿蠻看了一眼,道:「是水。」

慧心師太又取過了一旁的筆,在硯台中舔飽了墨,過來浸到了那茶盞中。濃厚的墨汁一落入清水之中,便盤繞飄浮,很快便化成得滿盞皆是。

「那現在呢?」

阿蠻搖搖頭,道:「不是水。」

慧心師太將那盞水倒了,將空盞放到了她的面前,再問:「現在如何?」

「沒有水了……」阿蠻抬起頭,眼中似乎有些光芒。

慧心卻沒有說話,只是取過壺來又將那盞倒滿。

盞底還有殘留的墨色,清水一經注入,很快就變成灰暗的顏色。阿蠻皺起眉,開始有些茫然不解。

「水,始終是水,不論是否有墨汁混入其中,它都是最初的那盞水。」慧心師太重新拿起了念珠,闔起雙眼,念了聲佛號,喃喃地道:「去吧……去吧,去了便明了……」

大火燒了一整夜,直到天明時才漸漸熄滅。而連同陸家在內的三間大屋殘駭也在這一夜毀天滅地的大火之下,燒得只剩了一把灰燼。

數天後,已經移居到鎮中的各戶村民家都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一大早,剛剛起床的他們不是在床沿邊,就是在窗台上或是桌案上發現了一個小袋子,袋子沉甸甸的,裏面裝滿了一小錠一小錠的白銀。

得到銀子的人家固然喜出望外,可一下見到這麼多錢也多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大家便聚在一起,各自述說自己的推斷,可說來說去,也終究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這些人中,只有年紀最大的喬婆婆始終一言不發,她只是默默地叫兒子買來了香燭貢果,母子二人提着籃子,出得鎮子,往那舊村東頭的山崗上行去。

向陽的山坡地上樹木稀落,墓碑縱橫。而他們卻徑直走向了邊緣處陸氏夫婦的墳頭。還差幾步才到墳前,喬婆婆柱著拐杖的手忽然發起抖來,喬大連忙上前扶住她,剛想追問原由,卻見喬婆婆已然老淚縱橫。她抬起顫顫巍巍的手來,點指前方。喬大立即轉頭看去,赫然發現陸氏夫婦墳頭那原先已經傾斜的墓碑已被扶正了,墳冢周圍雜草也除了個乾淨,泥地上香燭的痕迹仍在,看來剛有人前來拜祭過。

喬婆婆連連着點頭,混濁的老眼裏滿是喜悅的光芒。她手扶著拐杖,不住地連聲說着:「好……好!」其它的,卻已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丙申年完稿於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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