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亂之弦

離亂之弦

鍾小華/著

城樓之上,一人獨坐,遙望城外,鐵馬金戈,氣吞萬里。城下有女,鐵甲凜凜,紅纓飄飄,右持長刀,左握短劍,英姿颯颯,神武熠熠,孤守空城而不驚,獨對萬人而不怵。

只見城下那女子轉身喝道:「上面的呆瓜聽着!給老娘來首曲兒助助興!」

城上之人,含笑點頭,操起懷中胡琴,臨城一曲《千忠戮》。

「這偌大穆陽,就讓你我來守吧!」

(一)

師父曾對我說,他是在吳地撿到我的,所以我姓吳,又因為遇到我時他是孤獨一人,我也是孤獨一人,所以為我取單名一個「獨」字。

我,吳獨,從此便成了師父的弟子,拉着師父走江湖。

師父雖然看不見,但那雙透明的眸子卻甚是明辨事非。

七歲那年,師父教我拉琴,教的是胡琴,同他一樣。

師父的琴聲圓融,常常拉得滿堂彩,人後的師父又與人前不同,那時的我還不懂,只記得他的眼眸與天上的月亮一樣清亮。

師父說已把胡琴上的手藝傳授於我,可我依然拉不出師父的那般境界。每每問他,師父總是笑着說時候未到。

我們每行至一個地方,師父都要我先找到當地最有名的酒館,然後帶着他坐那拉上一曲兒,總有人在這一曲兒過後高聲問道:閣下莫非是阿朗先生?對,師父就是阿朗,沒姓沒號,他說俗名好走江湖。

接着就是那些食客點曲兒,無論是陽春白雪還是下里巴人,師父都能把琴拉到極致,令聽者如痴如醉,就連酒館的外頭,也被慕聲前來的人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享受師父的琴聲,因為師父的手藝就和他的名字一樣,清朗俊逸。

最後師父總會賠著笑臉對他們說,下面由我這不成材的徒弟拉上幾曲兒,諸位見笑了。

儘管我很賣力,但那些人卻總是不買賬,身後的師父一臉笑意,那雙透明的眸子就像溫潤完滿的玉,無法琢磨。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答案。

師父在泉邊完完整整地拉完那曲《映月》后,他問為什麼我的琴聲乾枯無味。我答是因為我的技藝不夠,所以無法體悟曲里的情。他說前面錯了,後面對了。

樂者,以聲動情,以情動人。

月光填滿師父面上的溝壑,映得那雙眸子也越發清亮起來。師父摸着他的心說:「要用這裏拉琴。」

「心?」

「以心馭弦,以情御人。」

我半懂不懂,融情於聲的道理我懂,但對那時的我來說,難於上青天。

師父拿過他的胡琴,放在月光里,旁邊是幽幽的清泉。

沒有運弓,而是伸出清癯的食指,先撥了一下外弦,我清楚地看到泉水的波紋,在光下微微暈開,后彈了一下內弦,白光猛地增了幾分。

我吃驚地看着師父,雖然師父看不到我。

「這叫心弦。」

「心弦?」

「人身上有兩條主脈,一條主動,一條主靜,這弦就是由這兩條主脈拉出來的,再由心頭最熱的兩滴精血調配而成。」

「你的琴只是琴,我的琴卻不僅是琴。」師父摸著胡琴上的兩根弦接着道:「區別就在這弦上。」

師父看着我,雖然他看不見我,他喃喃道:「雖然我已不是門中人,但我答應過你,要把平生所學全教給你,所以,今夜為師就領你入門。」

師父從懷中掏出一把碧玉做成的小刀,刀身紋有金色的繁複花紋,師父說這把刀名:鈺。他把刀遞給了我。

「長歌入門。」

天上的黑雲忽然就聚攏在圓月邊上,那刀也跟着變了色。

「以氣長存。」

師父以一種古舊的聲腔,念白這八個字。他手拉着胡琴,嘴上緩緩而道:「我長歌門自古起便是『以樂載道』,人心不正則音不正,人心不古則樂不古。」

師父拉的是《空山》,寧靜安和。

「這把鈺刃是我的師父傳給我的,是長歌門的傳宗之寶。」

「長歌門?是那個穆陽的長歌門?」

「正是。」

「師父您竟然是長歌門人!」

師父口中答著,但手上卻一直沒停,直到我說出那句后。

良久,師父才答:「已經不是很久了。」

胡琴又起,曲轉《聽泉》。

「接下來我傳你心弦之法。」

照師父所說,我使鈺刃劃破了手心,師父說這叫認主。

接着用鈺刃輕輕地在手腕一劃,皮破卻不見血,傷口放出藍瑩瑩的光,然後刃尖挑出深藍的那根經脈,師父說這是靜脈,又在脖頸上劃了一刀,依然不見血,看不見傷口卻可以瞥見紅光,依師父指點,挑出鮮紅的那根,我知道這是動脈。我用鈺刃斬斷這兩根心脈,不長不短,剛好是胡琴弦的長度。

曲兒又變了韻,我聽出來了,是《流光》。

當我心頭的兩滴精血分別落在這兩根弦上時,藍光與紅光消失了,傷口也不見了,但弦卻光芒大作!

師父早早就把我的胡琴放在身旁,為我續弦。

光焰漸漸熄落,弦成。

最後,師父告誡我: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我明白師父這句話的分量,在弦成的那刻起,琴就是我,我就是琴。

(二)

師父說他想回去了,我知道,回的是穆陽。

穆陽對生活在吳地的人來說,只是個久聞的邊境之城。

之所以知道穆陽,還是因為裏面有個天下聞名的長歌門。

人主荒廢政事,國力大不如前,然北國如狼,虎視眈眈,蠶食土地,疆界連天烽火。南國無奈,舉國遷都,偏居一隅,原地處中央的穆陽竟成了邊境之地,實在是可笑至極。

但長歌門並沒有因國勢之衰而衰,反是愈發昌盛起來。

原因就在於,當今人主好樂,縱是國家危難,仍大興土木,修宮聽樂,還封了長歌門的清樂門主「大樂師」之名,雖無實權,但儼然是紅紫之人,一時附庸風雅溜須拍馬之徒踏破了長歌門的門檻。

衛將軍欲圖冒死直諫,勸誡人主廢宮樂,養生民,精兵甲,收河山。消息很快傳到了清樂門主的耳中,門主暗中用計,一面收買人主身邊宦官,多以道德敗壞暗中受賄為藉,惡意中傷衛將軍,另一面親赴安都,進宮面聖。

人主聽完清樂門主的一席話后,感悟道:原來南國之衰在於國家有此等蠹蟲!即刻下令:削衛將軍職,抄家誅族。

朝廷上下一時惶惶,有目者皆不敢言,而有心者競相交好長歌門,更甚從前。禁衛軍在抄家時,卻怎麼也找不到衛將軍的刀與甲胄,還有他的一個後人,不知男女,當即下發通緝令。當然,這是后話了。

重回穆陽,師父不像戲里的回鄉人,流露出或悲或喜的姿態。

師父從踏進穆陽城門的那刻起,就自顧自地走着,並不需要我攙扶。

「師父,我去找家酒……」

還沒說完,師父就打斷了我的話。

「今天你也累了,找家客棧歇歇吧。」

我領着師父進了一家客棧,進門時,師父的腳在門檻上蹭了蹭,我瞧見了師父臉上的苦笑。

「你是……」掌柜問師父。

「回來啦。」

原來是故人相逢。

「多久沒見了?」

「很久了。」

「這次回來……」掌柜打量著師父的眼睛。

「回來看看,看看。」

掌柜看了眼師父后,又看看我,后領着我們進了一間客房。

「沒有好轉嗎?」掌柜盯着師父的眼珠。

「習慣就好,習慣就好。」

「來找阿清……樂門主?」

師父清了清嗓,我知道,師父渴了,要我去樓下倒茶。

回來時,在門外的我聽見了師父的聲音,但僅聽清四個字:不是報仇。

當我進去時,掌柜已起身,欲作離開,別了吩咐我一句話:好好照顧你師父。

我不解其意,師父又與何人有仇?為什麼師父說不是報仇?他們談了什麼?就在我想問個明白時,窗外傳來一陣呼喊,接着一個黑色的影子竄了進來。

「誰?」我護在師父面前,師父依舊端坐,不動如山,不知是在想些什麼。師父常常入定,神凡兩忘。

那人徑自走到門邊,側耳傾聽外面動靜。

「你到底是誰?」

那人頭也不回地擺手。

「不說可要趕人了啊!」

我踏步上前,不料他一個反剪,藉著巧勁輕鬆地將我制服,他手腕細小,不像是個虎背熊腰的練家子。

「別說話。」

我剛要高聲呼喊,就被他點了穴。來人雖是一襲黑衣,但那雙手卻是白勝細雪,這一瞥甚是驚鴻。

我怒目視之,但又說不出話來。

他揚手,作勢要給我一耳光。

當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時,我才注意到他腰間掛着一把短劍。

劍鞘精緻,銀質流光,像是公子王孫的玩物。

他左手捋了捋鬍子,略整衣裳,把身上那層薄薄的烏紗罩衣褪去,藏好后才彎腰開門。門外是一個衣着鐵甲的官兵。

「軍爺,有什麼事嗎?」

「找人!」來者氣勢洶洶,似乎是憋了一大股尿。

「軍爺這是找誰?」

「可曾看見一個穿黑衣的可疑人物?」

他環顧四周,又作思忖樣,方才道:「沒有。」

「你是幹什麼的?」

「我?」來人指了指自己,「我可是風流俠士!」

「俠士?」那官兵輕蔑地挑眉,說:「從實招來!」說完手中的那柄刀已經出鞘。

「我說我說,我就是個賣藝的。」邊說邊把腰間的劍亮出,「耍劍。」

「那你倆呢?」

官兵瞪着我,而我啞口無言。

「他倆也是賣藝的。」

「耍劍?」官兵走近我和師父,我看見官兵身後的那人將手按在腰間。

「原來拉琴的。」他看到了我手邊的胡琴。

「比你強!」官兵甩給那人一個白眼后便哼著氣匆匆離開。

那人氣急敗壞地坐在我旁邊,看到我漲紅的臉后,一氣之下抄起我為師父準備的那壺熱茶猛灌。

接着噗地一聲全噴到了我的臉上,我的臉更紅了。

但是,我只想對他說:姑娘,你鬍子掉了。

(三)

在我答應她不作聲后,她才幫我解穴。

「那官兵為什麼追你?」

她不回答,反倒問我師父怎麼了。

「師父入定了,悟樂理。」

我又問起為什麼追她。她的眼瞳轉向眼角,眉間微蹙,神態楚楚,欲說還休。

「難言之隱?」

她擠出一臉笑容,我不忍逼問。就在我要斷了這個念頭時,她緩緩開口:「因為一個狗官!」

「狗官?」

「家父原是武師,卻被那狗官使計陷害,落得家財盡散,滿門無遺!」

我看着她的臉,一張被仇恨佔據的臉。

「唯獨我逃了出來。」說完,她起身欲離。

「你要去哪?」

「報仇!」

「可行嗎?」

她離去的腳步定住了。

「不如徐徐圖之?」

「可我連一個去處都沒有。」

「不如留下吧。」我知她是女兒身,道:「你有武藝在身,還會怕我?」

她略一遲疑,隨後直接躺上床,翹起腿,道:「說的也是,老娘一身武功,還怕你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呆瓜?」

我笑着,並不理會她,趴在桌上,看了一眼入定了的師父,便昏昏睡去。

次日天明,抬起眼皮,師父已不見。

我驚出一身冷汗,不由聯想到他和掌柜的那番隻言片語的話。

我跑去質問掌柜,可他卻是笑臉盈盈,道:「放心,你師父重回故地,自然有許多地方要去。」

「可師父少了我……」

「別小看你師父,還有,這裏是穆陽。」

就在我悻悻地走開時,掌柜叫住了我,「你師父給你留了一句話,他要在長歌門的地界上聽到吳獨這兩個字。」

我看着掌柜的眼睛,從他的眼睛裏,我看到了一團火。

小倩不與我同去,她說她不願聽到琴瑟之音,小倩就是那窗外來客的名字。

穆陽雖是邊境之城,但未受戰火侵擾,民生如常,一派睦睦。

我找到一家酒樓,卻沒有找到駐店琴師。

不過想來,長歌門天下聞名,若非技藝過人,豈敢班門弄斧。

但,我有!

我褪去琴囊,露出胡琴,我能感受到琴上的心弦震顫。

「嚯!看!來一拉琴的!」

「還真是,小子,知道這是哪嗎?」

經這兩人的一唱一和,圍觀的人多了起來,看熱鬧的人哪都不少,一直都有。

「上一次有人在這拉琴還是三年前的事了。」

「胡說,兩年前!」

「那人後來咋樣啦?」

「還能咋樣?被羞辱一番,滾出穆陽了。」

「小子,奉勸你一句,穆陽人的耳朵都被養刁啦!」

我端坐,視胡琴如良友相對。

運弓,韻起。

廣闊天宇,大氣蒸騰,陰晴不定,隱隱有大雁鳴叫。

我眼前不見眾人,只有一行大雁從南飛北。

一曲《雁回》終了,眾人不語。

「小生吳獨,見笑。」

掌聲爆起,我知道「吳獨」二字不久將傳遍穆陽。

聽者徐徐散去,從幾人私語中知,長歌門久專雅樂,供奉宮廷,穆陽已經很久沒聽到這樣的音樂了。

走下酒樓,我發現了在路旁落寞一人的小倩。

「怎麼了?」

她只是低着頭不說。

「沒人看嗎?」

「那些花拳繡腿能和老娘的硬功夫比嗎?」

「因為人喜歡虛假的東西。」我拉住她的臂膀,「走,吃東西去。」

「沒錢。」她沒好氣地說,而我晃了晃錢袋。

當我們坐下時,小倩卻神情反常。

我欲問,不料她先開了口。

「人真的都喜歡虛假的東西嗎?」

「忠言逆耳,誰都喜歡好話,可好話有幾句是真?」

「那麼,音樂應該也是虛假的東西了。」

「胡說!自古音樂正人心,只有高雅之士才能明悟樂道。」

「而當今朝廷卻受長歌門擺佈,廢亂綱紀,妄殺忠良!人主如何?南國如何?

「邊境戰事不斷,而安都酒池肉林,三千女子掌宮樂,又是如何?」

我無言,眼前小小女子竟是個心懷天下之人。

小倩走了,留下了問題:長歌門以樂載道,為何清樂門主卻是宵小之輩?

入夜,我尋師父無果,便返身回客棧。

師父仍未歸,倒是小倩躺在床上,背對着門,臉埋在膝蓋間,如嬰兒般蜷縮。

不久,一陣若有若無的哭聲隱約傳來。

小倩在哭?

我拍拍她的肩,她不理睬。良久,哭聲漸大。

我忙問何事,只見小倩轉過身來,已是涕淚沾滿臉。

「到底怎麼了?」我不由得焦急起來,用衣袖擦拭她的臉。

「我餓了。」可憐汪汪。

「等我。」

我偷入客棧廚房,勉勉強強煮出一碗陽春麵。

端上,不料小倩剛吃下第一口,又哭了出來。

嚇得我趕忙要撤走桌上的碗,並道:「難吃就別吃了。」

不料她卻阻止了我的手,搖頭,卻說不出話來,直到將整碗一滴不剩地送進肚中。

「怎麼突然哭了?」

「想起我爹了。」

「為什麼?」

「因為面……煮得和他煮得一樣……難吃。」

小倩破涕為笑,窗外卻飄來隱隱琴音,肅殺之意滿溢於音,而後雨落天光,驚雷陣陣。

(四)

小倩酣睡,而師父仍未歸來,掌柜暗道:壞了!

我發現掌柜神色不對,在再三追問之下,他才說出師父的往事。

長歌門登堂弟子眾多,入室弟子卻從來就只有兩人,無先後大小之分,一同入門,共習樂理。

掌柜從前就是一名登堂弟子,跟隨入室弟子阿朗。

而另一位入室弟子正是當今長歌門門主——清樂門主。

只不過那時的他,被喚作阿清。

上代門主遺命阿朗,但阿清天賦奇高,自命不凡,加上有眾多登堂弟子支持,故提出斗琴。斗琴之法,自古有之,用以解決門中爭執。阿清正是欲以此法爭門主之位,並定約:勝為門主,敗者永出長歌門。

「那是一個夜晚,安靜的夜晚。」

掌柜坐在桌邊,慢慢閉上眼,回憶。

長歌門中,二人遙相對坐。

阿朗懷抱一把胡琴,紫檀身,大鱗蟒,馬尾弓,二心弦,弦上紅藍之光泛現。阿清面前則放着一架五弦古琴,那琴是用梧桐木雕琢而成,漆面暗紅,有細密裂紋,如冰面凍痕,上張著長短五金弦,由仁義禮智信煉成,對應宮商角徵羽。

二人的衣袍無風而動,四下里,登堂弟子無法出聲,喉頭如被扼住一般,靜得連天上的黑雲波動都聽得清清楚楚。

阿朗運弓,試音。

大家彷彿看到了一頭孤狼從琴筒探出個頭,然後仰天一嘯,嘯聲過後蹤影無痕。

阿清彈撥,試音。

眾人彷彿看到了一隻雛鳳從琴中飛出,又急急地化成一團火焰消失不見。

弟子們抹了抹眼睛,小心地維護寂靜。

當月亮完全被黑雲侵蝕時,一陣風吹來。

音起。

聽者無一不迷醉。一時間,在場所有的登堂弟子皆呆若木雞,不知所措。

凡習樂者,達悅耳之境,需十年苦功,而動人之境,放眼所有長歌門登堂者,寥寥。動人之樂,攝人心魄,登峰造極者以此術制人,無往不利。

胡琴源奚琴,本胡樂,調有大漠蒼涼之意,只是幾個音階的時間,阿朗的身邊就圍聚著一群野狼,藍色的毛皮,藍色的眼珠,如電般擁簇著一頭體型巨大、高貴強健的頭狼,頭狼的毛皮是紅色的,它站在群狼前,虎視眈眈,目視着前方。

前方是一株緩緩生長的金色梧桐樹,樹上有一隻金色的雛鳳,鳳非梧桐不止。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一輪金光於樹心暈暈生出,那雛鳳也愈長愈大。

阿清的手由緩入急,阿朗的弓也愈加緊湊。

鳳鳴之時,那頭紅色的巨狼一躍而起,騰空而出,巨口直逼那隻金色鳳凰。

鳳凰振翅而飛,繞開攻勢,尾羽上的火焰打在了紅狼身上,不料那頭狼只是打頭陣,餘下群狼則從側翼進發,分兩邊夾攻。

阿朗手裏的弓一轉,揉弦!

群狼群起而攻之,鳳凰避開一隻又有另一隻跟上,應接不暇。

無奈之下,鳳凰只得高飛,盤旋於空。藍狼在梧桐下嚎叫,紅狼則在梧桐上長嘯。

環飛幾圈后,伴着一聲清鳴,鳳凰看準樹下群狼的空隙,急轉直下,瞬時將藍狼如電般的眼瞳啄瞎。

就在鳳凰稍作喘息時,樹上的紅色巨狼跳了下來,撲向鳳凰。兩物在地上翻滾,鳳凰尾羽上的火燒焦了紅狼的毛皮,但它的巨口一直緊緊地咬住鳳凰的脖子。

漸漸地,鳳凰不再掙扎。

紅狼鬆開口,巡視它的領地,一地死亡。

那棵金色的梧桐伸出樹枝,將死去的鳳凰包裹。鳳凰棲於枝上,像是從南到北的長久飛行中的一次短暫停歇。

阿朗手中的弓震顫,紅狼發出一陣悲鳴,哀悼亡者。

梧桐樹心的金光愈發耀眼,光芒將樹枝上的鳳凰整個蓋住。

阿清在琴弦上的手指快得只剩殘影,好似天魔亂舞。

那五弦古琴的音如劍般銳利,高得刺耳。

他面前那棵金色梧桐竟燃了起來,樹心竄出火來。

火勢蔓延,擴大到整個軀幹。火焰纏繞枝條,把包裹其中的鳳凰也一併吞噬進去。

火光衝天,旁聽者皆感到陣陣熱浪襲來。

而那頭紅狼卻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原地打圈,似乎在躲避什麼。

鮮血浸紅馬尾弓。

火勢漸弱,阿清的手也慢了下來,紅狼停下腳步,怔怔地望着燃燒的梧桐。

漸慢,慢,漸快,快,急!

一聲清脆圓融的鳳鳴從梧桐傳出,雛鳳清於老鳳聲!

浴火重生!

雛鳳伸開羽翼,舒展尾羽。火如浪般將它裹挾,接着化作一道火焰的巨流湧向紅狼。

眼前是一片紅色的海洋。

「那個夜晚,是個安靜的夜晚。」

有的弟子因為化象之境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瘋了。

有的弟子自知資質不足,永遠都到不了化象之境,退了。

有的弟子暗下決心,此生定要至化象之境。

而那個夜晚的主角,二人,遙相對坐。

阿清面前是一把古琴,斷了宮商二弦。

阿朗懷中是一把胡琴,二弦失去流光。

「你走吧。」阿清說。

阿朗起身,噴出一口血后跌坐於地,倒頭昏去。

他緊閉的雙目留下了兩行血。

「你師父修的是心弦之法,弦傷目毀,那次斗琴后元氣大傷,從此退出長歌門,行走江湖。」

「那個阿清呢?」

「他修的是魂弦之法,弦傷人不傷,只是……」

「只是什麼!」我大叫。

「弦傷的是宮商,他毀的就是仁義,不是如此,當今人主也不會如此!」掌柜一聲嘆息,而我也明白了師父此行重返穆陽的心意。

清樂門主失仁失義,蠱惑人主,廢亂朝綱,緣起於與師父的那場斗琴,師父自責,便返回穆陽,意欲規勸他重歸正途,還朝野一個清明,因此才會與掌柜說:不是報仇。

不是報仇,而是規勸。

這就是我的師父,明辨事非的師父。在國家利益面前,個人仇恨又算得了什麼?

但僅是規勸,為何徹夜不歸?

在問清長歌門地址后,我便孤身一人前去。

(五)

長歌門的大門厚重粗朴,卻被我輕輕推開。

一路無人,卻有一兩聲單調的琴音遠遠傳來,實在遠方,又在耳前,似在指引我前去。

穿過迴廊,再過花園,仍是無人。

終於尋到聲音來處,一處偏房。

屋內昏暗,只有一人一琴。

那人披頭散髮,卻是白絲滿頭。那琴漆面暗紅,上面卻只有一根金色的絲弦。

琴桌上有四根黑色的琴弦。

那人捏起一根,開口了,聲音像是從乾枯的井中發出。

「琴弦雖只一線,製作工藝卻極其繁雜,一根便要用數百上好蠶絲,還要分股纏繞,再以中藥浸泡。」

續弦。

緊緊新安上的琴弦,調音。只聽一聲,音便正了。

只不過這音弱了許多,不比之前。

直到將所有的弦續上,一一調音后,那人才又開口了。

「琴音松透,關鍵在於木料。」

那人將琴舉起,定在眉前:「我得此木,千載難逢。它原是一座古寺的大木魚,僧人敲它念經誦佛,不知有幾百年。我長跪數年,方才感動寺院長老,將此木舍予於我。」

「我是來找人的。」我說。

「我知道你來找誰,也知道你是誰。」那人說。

「我來找誰?我又是誰?」

那人不言語,雙手拂在琴上,輕輕一劃,響出朗朗清音。

泛音徵位上重複三次,一曲《梅花三弄》。

輕靈清越的泛音,沉着渾厚的散音,或舒緩或激越或凝重。餘韻裊裊,迴環往複。

琴音漸息,那朵傲然挺立的紅梅也漸漸凋落。

「一曲肝腸斷,天涯何處覓知音。」

我知琴音,亦懂琴意。

他是在紀念一個人,一個如紅梅般的人。

「你師父已經走了。」

「他在哪裏?」

「離開這裏,吳獨。」

我看向那人,白髮蓋住了他的一隻眼睛,卻把另一隻襯得晶亮,不像是人的,倒像是狐狸,只有狐狸才會有這種狡黠。

「離開穆陽。」

「為什麼?」

他不答,我便走了。

臨走時聽到他一聲幽幽嘆息:這南國的天要變了。

在返回客棧的途中,路上的行人失去了往日的淡定與從容,街市也不再熱鬧,似乎是在躲避什麼,我加緊了腳步。

客棧,死一般的寂靜。

當我跨過門檻時,小倩拉住了我,對我說:「師父回來了。」

「回來就好,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嗎?為何大家都慌慌張張的?」

小倩的臉色不對,而客棧外頭,攜妻帶兒者,拎袋掛包者,成群結隊。

「北國將要攻打穆陽城。」

穆陽也難倖免於烽火之難。

小倩的神色依舊,好像喉嚨里還存着件比穆陽城破更大的事。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

「師父……師父……他……」

「他到底怎麼了?」我搖晃她的肩。

「走了。」

(六)

師父已氣絕,但面容如常,宛如入定。

身邊是他的胡琴,一把斷了弦的枯琴。

我跪坐在地,緊緊握住他失去生機的手。

「他走得很平靜。」掌柜說。

「他是走着回來的,到了最後,那身傲骨也還在。」

我端起師父的琴,細細撫摸。

「弦是在最後一刻崩的。」

我的手劃過飄蕩在空中的琴弦。

我知道,師父是在等我,等我回來見他最後一面,可我……

眼眶已盛不下盛開的淚水。

「他有幾句話留給你……一保穆陽不破,二保長歌長存……你師父說……他已在穆陽聽到了你的名字……你,出師了。」

我出師了,而師父卻走了,永遠地。

一隻溫柔的手拍打着我的背,伴隨陣陣金鐵之音。我深埋在師父胸前的頭仰起,后看。

小倩。

只是她已換上一身甲胄,英氣逼人,宛若天神。

左胸盔甲上印有一個紅字:衛。

「吳獨,我原是衛將軍之女。因家父受清樂門主讒害,滿門抄斬,唯有我逃了出來。穆陽是邊境要塞,城破則北國之軍長驅直入,南國亡矣。

「清樂門主賣國求榮,蠱惑人主調離重兵,現在的穆陽就是一座空城,而那奸佞小人現已在敵軍帳前做了國師,就要領着北國那幫雜種大搖大擺地進城了。

「於國於家,這場仗我都不得不上,哪怕是碎骨粉身!」

小倩的左腰掛着那把精緻短劍,右腰則是一把質樸雄渾的長刀。

一把滿身殺氣的殺人之刀。

「所以,我是來告別的,我要走了,吳獨。」

小倩轉身,一滴熱淚打在了我拉住她的手上。

「我與你同去!」

(七)

北國大軍已集結完畢,列陣排布,號稱精兵十萬。

即使只是一座空城,也要嚴陣以待,這就是北國的虎狼之師。

我獨坐於城樓之上,而城下那女子,長刀右持,短劍左握,凜凜鐵甲,飄飄紅纓,颯颯英姿,熠熠神武。

孤守空城而不驚,獨對萬人而不怵。

城外。

烽煙起,戰鼓擂,鐵蹄奔,長槍鳴。

一隊百人騎兵突入奔襲,直逼穆陽城門。

只見城下那人轉身喝道:「城上那個呆瓜聽着!給老娘來首曲兒助助興!」

我笑着對她點頭,操起懷中胡琴。

《戰馬奔騰》!

一匹匹全副武裝的藍色戰馬沖入騎兵隊中,順勢打散了他們的隊型。

北軍哪裏見過此等天降神物,紛紛亂了陣腳。

就在心神紊亂的一刻,小倩挺身而出,只是一瞬,兩顆人頭落地。

長刀之血滴落,青鋒又鳴。

小倩鑽入人馬之中,或高躍或低俯,閃轉騰挪,姿態瀟灑非凡,揮灑肆意。

那北軍長槍刺馬,卻只是刺向一處虛空,但藍色鐵蹄轟然擊下,人馬暴斃。

大擊弓,音由弱漸強。

藍色的戰馬如受指揮一般,在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急速跑動,風馳電掣,嘶鳴陣陣。

一時間,黃沙滾滾,狂風瀟瀟,萬馬奔騰,撲面而來。

弦上紅藍光大作,城樓上空的烏雲卷積。

黑色的雲如同深海漩渦一般,隱隱有幾道電光閃現。

嘶鳴激昂,一顆紅色的馬頭從烏雲深處探出。

火焰從口中吐出,燎出一層金鱗鎖甲,將整顆頭顱包裹,獨留一雙眼。

又是一聲嘶鳴,響徹天地。

腳踏流火,紅光畢現,連最遠的天邊都被染紅。

一頭紅色戰馬從天而降,那如火般的馬尾掃盡戰場黃煙。

塵煙盪盡,遍地伏屍。

只有一人站立,高舉手中長刀。

我知道那把刀,世世代代保家衛國之刀。

「上馬!」我大吼。

小倩縱身一躍,翻身上馬。

紅色戰馬甩頭,搖尾,吭哧間,幾星火焰。

「殺!」小倩向前揮刀。

一人一馬,直入中軍,帳前取梟首。

擊弓,抖弓,快弓。

蹄聲連綿,嘶吼不絕。紅馬當前,藍馬隨行。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徑入中軍,如入無人之境。

那紅色戰馬又是張口一吐,火焰將背上的小倩全身覆蓋,紅光褪去,一尊軍神赫然附體於其上,神態模樣如小倩五官一般精緻。

那軍神全身流焰,左右各持一柄長槍,左突右刺,遠遠看去,如同四臂金剛,北軍霎時人仰馬翻,敗勢大顯。

「不好!國師,出手吧!」北軍主帥求助。

主帥身旁一個滿頭白髮的老人起身,護在主帥身前。他架起一張五弦古琴,彈撥試音。

龍鳴之聲閃現,主帥癱坐於地。

得戰馬之力,小倩突入中軍帳前,見帥旗下坐着一個披頭散髮的老人。

小倩一刀刺去。

「受死吧!清樂門主!」

「區區衛黨餘孽,要死的是你。」

琴聲驟起,但漸漸微弱,迴繞低沉,變化虛無飄渺,直至幾不可聞。但小倩卻感到沉重的壓力。

殺機!隱伏的處處殺機!

錚錚二聲,竟爆出鐵馬金戈之聲,急促激越,漸密漸緊,殺伐大作!

小倩身上的附體軍神也挺槍刺來,二槍一刀,攻勢加上沖勢,二勢相乘,九九歸一,凌厲無比。

琴音枯了。

面前似有一道厚重的無形屏障,阻擋着這股進攻。

槍桿彎了,鱗甲殘了,可就是攻不破這層防禦。

那匹紅色戰馬長嘶一聲,火浪噴涌,星火濺射。

我的血染紅了弓,染紅了弦。

槍頭逼近清樂門主的額頭,可他依舊從容地彈撥。

一尺,一寸,一分!

原是亂舞得只剩殘影的手,停下了。

無名指勾住「智」弦,徵音。

放!

一條金龍盤繞槍頭,一鎖,一絞,一抖。

軍神如泥塑般斑駁脫落,化為一地碎片。

枯木龍吟。

這是六式指法里最艱深的一式,需有大智慧。

「枯木龍吟」象徵滅絕一切妄想,至大死一番處,再蘇生過來,而得大自在。

又有一條金龍騰空而出,擒馬頭,踏馬尾。

我眼前一暗,但我知道,手不能停,只要小倩還在,我的手就不能停!

紅馬嘶,藍馬鳴。

又飛出兩條金龍,一個擺尾,掃翻了所有。

清樂門主又連勾四次「智」弦,四條金龍騰挪顯現。

粘,殺,奪,攝,牽,拉,旋,錘。

天龍八音!

八條金龍席捲戰場,吞天噬地。

我吐出一口血,掙扎著不讓自己昏去。

「停手吧。」聲音從戰場傳來,像是從乾枯的井中發出。

這是長歌門的傳音之法。

「原來是你!」

「長歌門需要你。」

「穆陽城破,何來長歌?南國將亡,何來長歌!」

「只要你我還在,長歌就在。」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那人一聲冷笑,又是嘆息一聲。

「我這麼做都是為保長歌基業!」

我一聲嘆息,冷笑一聲。

「長歌門在我手中如日中天,那衛將軍不知好歹,廢宮樂就是斷我長歌基業!

「人主無能,國力已衰,北國一統江山指日可待,若是待到安都城破,那時才是真正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投降吧,你比你師父聰明。」

我冷笑,不仁不義之徒,也敢教訓老子。

笑聲越放越大,縱是腹中之血狂涌而出,我也要笑。

我要讓那個清樂門主知道,讓北國之軍知道,讓穆陽城知道,讓整個天下都知道!

「穆陽城我保定了!長歌門老子也會替你傳下去!」

長歌門傳宗之寶——鈺,已被我傳給客棧掌柜,只要鈺還在仁義手中,長歌門就能長歌入門,以氣長存!

長歌門自古起便是『以樂載道』,人心不正則音不正,人心不古則樂不古。

我記得這句話,記得師父說過的所有,記得那天晚上,記得那句:琴在人在,琴亡人亡!

在萬人軍中,我彷彿看到了小倩,她臉色蒼白,但依舊很美,突然回想起當初的驚鴻一瞥。

我笑着對她點頭,操起懷中胡琴,臨城一曲《千忠戮》。

「這偌大穆陽,就讓你我來守吧!」

我張著血口唱詞,曲著血手拉弦。

「收拾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長江。」

「眾將士聽令!殺入穆陽!」北軍主帥一聲令下。

帥旗飛揚,殘陽如血。

清樂門主依舊端坐操琴,而那八條金龍一飛衝天,萬夫不當,席捲而來。

城下虎狼,氣勢洶洶。城上金龍,夭矯挪騰。

「但見那寒雲慘霧與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穆陽!」

我的手停了,弓也停了。

因為,弦斷了。

一圈紅藍之輪盪出。

大地無聲。

此刻,人間靜止。

聽不到吶喊與咆哮,看不到震顫與悲鳴。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就連那八條金龍也不動了,帥旗下,傳來一聲似有似無。

「這是……這是……希聲之境……大音希聲!」

語畢,八龍枯萎,如沙般風化。那操琴老人的身體瞬間燃燒起來,又瞬間熄滅下去,只剩一身衣物和一張只有四根琴弦的古琴。

霎時間,萬人寂滅,天地變色。

後來,當人們回憶起穆陽之戰時,都會想起那時的天空,七色之光照耀大地,沒有鮮血,沒有死亡,只有一地鐵甲與荒涼。不知是何時,也不知是何人,穆陽城郊出現一座新墳,墳前插著一柄長刀,一把短劍和兩張斷了弦的胡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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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武俠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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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亂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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