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恨

青蛇恨

絕頂風騷

第一章小啞巴

我生下來就不知道自己是誰。

爹是什麼,娘又是什麼,能吃么?

有人看見過,叫我龍,也有人叫我白龍,可白龍……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也沒人告訴我。躲躲藏藏被人追殺了八個年頭,再出來,忽然間沒人看到我就要打要殺!我簡直高興壞了,在鎮子上轉了一圈,玩了一圈,吃了一圈,再回到山裏,這是我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

可也就在這天,我遇到了她,也只有她,看見我就沖着我跑來。

我自然要跑,跑在前面,她在後面追。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裳,我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追我。更不知道跑了多遠,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

前面是一條河,沒路了。

「要不,咱倆換換位置,我往回跑,你接着追?」回過頭,我大口喘著氣。

眼前的青衣少女似乎才剛熱身,扎著馬尾辮,沒有一絲凌亂。就那麼看着我,沒說話。

她看地我實在有些心慌,我裝作若無其事又躡手躡腳……走到她身邊,然後慢慢、慢慢……擦肩而過,跑!

「傻姑娘真傻,真傻哈哈,我又自由了!」

我只顧往前跑,再沒有回頭。不知跑到了哪裏,也不知道這是哪兒,漸漸地認不清路,天黑了。

莫名地害怕起來,心中不知怎地,忽然想看到那少女。

罵她一頓?欺負她一下……要麼,說說話也好,我怕黑。

不知怎麼地,我從生下來就怕黑,怕黑暗中的一切,一切的聲音!聲音彷彿來自四面八方,和我說着許多不明不白的話。

黑暗的世界裏,也總出現這樣的畫面。

有個猴子,說是我大師兄。有個豬頭,總是偷吃我的青草。有個頭陀,看到我就要將一大堆東西往我身上放……還有個和尚叫什麼唐三藏的,最為可惡,總是對着我念經,讓我早日歸來!

呼~

就在這個時候,林子裏不知什麼東西竄了出來,嚇得我再度飛奔,一邊跑一邊喊救命,直到被草棍絆倒,直到在地上摔了個底朝天。

我從小就沒力氣,夜裏更是軟弱無力,此刻更是害怕不已。

我以為我要死了,死在這裏,看到青衣女孩兒的第一反應就是遇到了鬼。

她輕輕笑着,握住我的手,帶着我穿過林子,來到河流的盡頭。

河流盡頭是一處瀑布,瀑布邊是一棟竹屋,她將能吃的果子全都放在了我面前。果子都是我認得的,所以不存在女孩要毒死我的可能。狼吞虎咽地吃着,確定她對我沒有惡意,我才抬起頭重新打量她。

她一直在看着我,淡淡的笑着,笑出兩個小酒窩。

可是,我還是想要跑,跑!

不知為什麼,我就是對一切生靈生不出好感,並不是針對她一個。

從記事的那天起,我看到大公雞耀武揚威就想要拔掉它所有雞毛,看到大黃狗來回叫喚就琢磨著怎麼給它燉了,看到柳枝迎風吹起就一定要將它折斷,看到人們對我指指點點就想上去將他們揍趴下!

不是沒有好感,而是深深的惡意!

只是,為了更好地生存,我將這種惡意掩埋在心底。

即便更加小心地遵守着這裏的規矩,可我還是對一切生靈敬而遠之。在青衣女孩兒一直追我的時候,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逃跑!

源自一種不能的懦弱,像是失去了某種驕傲,讓我有些自卑。

吃完果子后,又變得自大起來,覺著有了許多力氣,瞪者青衣女孩兒:「說,你為什麼追着我不放?到底想幹什麼……咳咳,嗯!」

她依舊笑着,沒有說話,連續問了幾次都是這樣,我甚至懷疑她是一個啞巴。後來就真的這麼叫她了,她還是在笑着,我又給她打上了小白痴的標籤。

「你一個人住在這裏?」看着天上的星星,我忽然問道。

她嗯了一聲,我哼了哼,翻過身就睡著了。

第二天天一醒,就看到一張笑臉在我面前,嚇了我一跳!

「幹什麼你!」

一個高竄了起來,才發現自己睡在床上,床頭還有淡淡的清香,自己身上也有。不會是小啞巴身上的香氣吧,難不成,她看出了我以前是白龍,和那些人一樣要吃我……莫名地,我又想跑。

天,白龍到底是什麼?

她拿着濕毛巾,輕輕擦着我的臉龐,我頓時呆在原地。

看着她一絲不苟地做着這些事,就像是理所當然,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流湧入心頭,使我的心驟然一痛。

心口痛、痛、痛……特別痛!

腦袋疼、疼、疼,那些奇怪的聲音又出來了!

「都給我走開!」

使勁兒用手甩開,我直接跑了出去。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停下來的時候,小啞巴就跟在我身後。

沒來由地惱怒和生氣,我又開始跑,也不知道跑跑停停多少次,終於沒力氣了。躺在草地上,仰面看着天,天似乎也在嘲笑我。小啞巴慢慢走了過來,坐在我身邊,依舊沒有說話。

「我怎麼迷路了,小啞巴,你能帶我回到鎮子上么?」

我無恥地說道,讓我有些愧疚的是,小啞巴竟然答應了。有那麼一個瞬間,我真的不想走了,跟着她住在小竹屋裏,每天看看鮮花吃些果子也很好。

這個念頭很快被我拋在腦後,不行,我要吃大魚大肉,我要成為人上人,我要讓所有人都得仰視我!

帶着這樣的想法,我回到了小鎮上。

現實是,連狗都懶得咬我,這裏的人都當我不存在,一個個全都看向了小啞巴。

「三兩銀子,買你身邊這女孩兒!」一個壯漢哼道。

一塊銀子扔在了我面前,我很想揮起拳頭,將他的醜惡嘴臉打個稀巴爛,事實是,我竟然沒有尊嚴地撿起了這塊銀子,還十分歡喜地跑去了飯館,開始大吃特吃起來。至於小啞巴,直接被我遺忘了。

心裏總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又覺得理所當然。習慣性地,我甩甩頭不再去想這些事,大口吃肉使勁吃再使勁吃,吃的越多,就越充實。

只有這樣,才能聽不見心裏的呼喚,聽不到腦袋裏的聲音。

天一黑,我又回到了黑暗的街頭,放了個響屁,頓時覺得又是一陣空虛。不知道天神都是怎麼描寫空虛寂寞的,我只覺得又冷又黑……害怕這種感覺。好想回到飯館里再吃一頓,卻發覺身上一個銅板也沒有了。

小啞巴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懵了,她不是被人領走了么?不管怎樣,她終究回來了,如果還能再賣出去,說不准我還能再得三兩銀子。那麼就可以再下一次館子,就可以避免這種恐懼害怕的感覺。

剛開始心裏一陣歡喜,後來卻越來越不爽。無奈的是,整個小鎮沒人再來買小啞巴。

好在她不用吃飯,不用我養,我從未見過她吃飯,對她的嫉妒和埋怨就越來越大。為什麼我需要吃飯,為什麼我會感受到飢餓?這不公平!

天,我的腦子裏竟然蹦出了公平兩個字。抬起頭看看天,腦袋變得很疼,莫名的空虛感再度將我籠罩,讓我無法忍受。

尤其是每當我痛苦的時候,小啞巴總用一種憐惜的目光看着我,更加讓我惱怒!為什麼要這樣看我,我需要別人可憐嗎?

將所有負面情緒全都朝着小啞巴發泄過去,我甚至在心裏惡毒地慶幸,慶幸小啞巴是一個啞巴,即便心裏有不快,也說不出來。

沒有任何生靈搭理我,就連月季花在我路過的時候都瞬間枯萎。在人群面前,我故意做着各種各樣出奇古怪的動作,要麼大喊大叫,要麼站在高處撒尿,他們卻只當我是空氣。

唯有小啞巴,知道我在沒有人的黑暗街頭,在潮濕骯髒的地面上抱着頭痛地打滾,她知道我的一切。腦袋和心口越發痛悶地厲害,我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

每當這個時候,小啞巴總能弄到吃的,大魚大肉。吃下去,使勁兒吃下去,我只有這麼一個想法。漸漸地,我失去了味覺,失去了嗅覺。聞到的,吃到的,全都沒有了感覺。

寂寞愈發寂寞,空虛越發空虛,像個黑洞,要將我吞噬!

「你,難受么?難受的話,就跟我回竹林吧。」

小啞巴竟然不是啞巴,她竟然能說話,我的第一反應是憤怒,太沒天理了,她這個騙子!很快憤怒就變成了悲哀,我又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那一刻,我的腦袋裏只剩下一個念頭:跑!

這個小鎮絕對着了魔,要不然這些厄運怎麼會全部降臨到我的頭上!

小啞巴,不,青衣女孩兒,她一定是魔鬼的使者,是來懲罰我的。

天,我的腦子裏竟然蹦出了懲罰兩個字?我做錯了什麼么?

我使勁兒跑,生怕過不了多久就會失去行動的能力,到那個時候,我,我……不敢想像。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跑到了哪裏,小啞巴似乎這回真的成了啞巴,我打了她一下,將她推倒在地上,她竟然都沒發出聲音。

忽然間,有種懦弱且無能的想法就是……好好欺負她一下,讓她知道我是有力量的。沒錯,力量!可就在她跌倒在地的剎那,我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胸口莫名地痛了起來,腦袋也痛了起來。

我像是遺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怎麼也想不起來。

身體一硬,忽然間不痛了,小啞巴握住了我的手,有她在身邊,才有安全感。

她輕輕哼起小曲兒,流水聲潺潺、清風聲喃喃……我漸漸地睡着,心神慢慢沉入一片黑暗無邊的海里。

在那裏,我聽到了小啞巴的呼喚。

「恨,我好恨……」

滴……答,滴答,就像是一滴水撒出整個世界,一束光明照出七彩的斑斕。

彷彿間,小啞巴輕輕說着什麼,我沒聽清。只感覺嘴唇上多了一抹冰,冷冷的。

第二章醫心

我的過去一片黑暗,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不能動,不能說話,是活着的廢物,是醫心的弟弟。

我不是傻子,我還能感覺得到這個世界,以及我的姐姐。

今年我十一歲,九歲到現在的每天清晨,她會輕輕為我擦拭身子,將我抱起放在椅子上,靜靜地為我梳頭。總喜歡將我的頭髮紮成一朵花,我想知道,她告訴我那是青蓮。

我從未見過青蓮長什麼樣子,更沒有辦法看到腦後的青蓮。

吃過飯,阿姐就會推着我去曬太陽,她總會選沒人的小路,最安靜的竹林。春天花會開,她會笑着給我采一朵。

她叫我白,或許這就是我的名字,奇怪的是,她沒叫我小白。

如果我能張口,我真的很想大聲吼出來,不要這麼叫我。白,是我討厭的顏色。或者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

如果我能動彈,我肯定會將放在我面前的紅花咬個稀巴爛。可惜我不能,可惜沒如果。

我只能看着鮮花在面前綻放,我只能任憑香氣進入我的感官,什麼都做不了。

麻煩的是夏天,鬼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下雨,好幾次我們都被淋成了落湯雞。不,不是我們,是她。她總將雨傘放在我的頭上,更討厭的是,油紙傘也是白色的。

如果我能開口,我一定會大聲告訴她,我討厭被保護的感覺。如果我能動彈,我寧願在雨中奔跑、跳舞、飛騰!

可惜我不能,可惜沒如果,我只能看着狂風將她的髮髻打亂,我只能任憑暴雨將她的青衣打濕。

我並不擔心她會生病,因為她本身就是醫生。

無論春夏,每個夜晚她總會抽出時間擺弄藥草,然後認真地一遍遍清洗著雙手,這才來找我。將我抱在床上,為我掖好被子,為我講故事。

她說從前有個小女孩兒,追過一個少年,少年始終都沒有理他。她說小女孩兒私下裏不知道哭過多少回,傷心的不是少年不理她,而是少年忘記了自己是誰。

說小女孩兒在後面追,少年在前面拚命地跑。

這個故事沒有開頭沒有結尾,似乎只要她開口就能一直講下去,說個幾千年。

我從未認真去聽,每次她說話,我的心總是亂地很。一種很複雜的感覺襲上心頭,讓我本能地選擇了逃避。

如果我能開口,我一定會大聲質問她,你還要講到什麼時候!如果我能動彈,我一定會扭過頭,哪怕是看星星,也不願看到她的笑臉。

我並不知道,在外人面前她的表情一直是冷冷的,或者說根本沒有表情。

無論誰來看病,她的反應都很冷淡,若不是高深的醫術,恐怕三間小竹屋早就被人拆了。不知多少媒婆上過門提過親,她都沒有答應。

她說,她的心裏只有我。她的心裏只有一個願望,將我的病治好。

為了這個心愿,在金黃的秋天,她會翻遍四周的山林,在人跡罕至的老溝奔走,尋找一顆顆珍珠般的藥草。在寒冷的冬天,她會拿着鐵鑽,鑽透一米多厚的冰層,從寒潭中取出最佳的藥引。

為了能治好我的病,她一次次試驗著,不停地翻閱古籍和藥方。

還不時地抬頭看我一眼,從疲憊中擠出溫柔的笑容,不耐其煩地一遍遍地問我餓不餓,問我冷不冷,問我累不累。

每當這個時候,我的胸口總是莫名地起伏,像是有什麼東西壓着我,讓我喘不上氣。

如果我能開口,我一定會大聲反駁她,能不能不要這樣,能不能換一個活法?如果我能動彈,我一定會第一時間將輪椅踢到臭水溝,然後將所有的藥草都踩在泥巴里!

我從未見過她悲傷的模樣,雖然在心底,我一直不想承認這樣的事實,她也有煩心事。比如隔壁的王二婆娘又來說媒,這一次似乎胸有成竹。比如冬天又要來了,竹屋卻漏風。比如這一次在我身上的治療又失敗了,藥方還是沒有達到想要的效果。

她卻從未在我面前表露出任何為難,甚至小心翼翼地照顧着我的情緒。

即便如此,我還是能夠經常聽到各種冷嘲熱諷,她在努力躲避著其他人,其他人卻主動找上門來,本來就無法躲避。

清晨推我出門,路上多了許多行人,他們用怪異的目光打量著醫心和我。

我從他們的眼神中看到了不懷好意,他們跟在我們後面,似乎在等待絕佳的時機。

醫心的臉上依舊沒有絲毫表情,淡淡地笑着,風吹過臉龐,讓我感覺到一陣困意。等我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回到了竹屋,尾隨我們的人沒了蹤影。

從她的臉上找不到任何答案,就像是稀鬆平常的一件小事而已。

我卻知道,這件事並不尋常。更麻煩的是,這只是開始。

王二婆娘當天就踏進了草堂,又一次苦口婆心地勸說起來。

「醫心啊,你已經到了該婚嫁的年齡,總不能為了你那廢物弟弟……耽誤自己的一生啊!」

醫心的臉驟然冷了三分,沒有說話。

王二婆娘左說不行,右說不成,正說不聽,反說不進,不由得惱怒起來:「你那個廢物弟弟有什麼好,不把他治好你就不嫁人了?再不嫁人,說不準連這個冬天你們都過不去!」

赤裸裸的威脅!

看到醫心沒說話,以為她怕了。

王二婆娘繼續道:「這一回我可是為縣令大人說媒,縣令大人是誰,使我們整個縣的父母官!他說一就是一,他說你得嫁給他兒子,你就得出嫁!也不想想,若是能嫁入官宦人家,是何等榮耀!」

「你說完了么?」醫心輕輕道。

「醫心吶,我也是為你好,嫁入縣令家,也照樣可以繼續求醫問葯啊。縣令認識的人可不是我們能想像的,若是能請動當朝太醫,說不准你弟弟這病就治好了。人家能看上你,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你可不要不識好歹啊。」王二婆娘繼續道。

醫心站起身:「說完了么?」

「你考慮清楚了?」王二婆娘以為說動了醫心,不由得露出一絲笑容。

「白可能餓了,我得給他做飯去。」說罷,醫心就轉身走入了屋內。

王二婆娘認為自己受到了戲耍,在門口破口大罵,罵的聲音很大,罵我是廢物,罵我是白痴,罵我是王八烏龜的雜種。她故意想讓我聽到,我的確聽到了。她故意想讓我憤怒,我的確很生氣。

一口氣沒喘上來,我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口吐白沫暈眩過去。

迷糊中,我像是聽到誰在哭,這裏也沒有其他的人,只有醫心。她從不叫我弟弟,我在心裏也從未叫過她姐姐。

她正將頭枕在我的胸口,一滴滴眼淚流入我的胸膛,像是陽光滲透了進來,讓冰冷的軀體融入滾燙的火,讓我再度復活。

醒來的剎那,是一張哭得淋漓破碎的笑臉,她用力握着我的手,如同握住整個世界。我忽然好想說話,說你真傻,哭什麼。忽然好想動彈,用盡所有氣力,將她抱緊,哪怕是掀翻整座青天。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頭又劇烈地痛了起來,似乎這種念頭不該生出來,該抽筋剝皮活活打死,就算是石頭裏面蹦出來的也絕對不能放過!

取而代之的是過往的我,能夠感知這個世界卻沒有絲毫表達的我,心裏能夠湧起所有情感卻唯獨沒有愛和包容……這樣的我。

「我好恨……好恨……」

醫心,她又在喃喃自語,似是看到了希望破滅的整個過程。

能醫地了天下,卻唯獨醫不好我的心,她依舊沒有放棄。沒有放棄的還有王二婆娘那伙兒人,她又來了,這一回濃妝艷抹,像是交了好運。身前是一位公子哥,縣令家的公子,乍一看就是讓人喜歡的那種,標準的書生,無論從穿着還是談吐都無可挑剔。

更讓人驚奇的是,他竟然主動承認了先前的騷擾行為,也毫不避諱手下人的行為有着自己的暗示。他放開胸襟,說着自己的心聲。

他說第一回看到醫心就深深地被她吸引了,不是她的笑,而是她蹙眉的神態。這樣的姑娘,有什麼事情是讓她煩心的?

於是他開始打聽,他說最初以為是醫心想要嫁人,無奈卻有我這麼個累贅,沒人肯娶她。公子哥頓時高興了,便央求王二婆娘上門提親,而且拍著胸脯發誓道一定是明媒正娶。

他慢慢訴說着自己的相思,帶來足足上千幅畫卷,每一幅都是他親筆所畫。茶不思飯不想,足足一千零一天,一千零一夜,他實在忍受不了這種痛苦,索性登門而來。

我看得出公子哥是忐忑的,他的手心全是汗,不自覺地擦拭。他不知道被拒絕後能不能走着回去,他也不知道有沒有猜中醫心的心思。

醫心沒有說話,表情變都沒變,我忽地為這位公子哥感到悲哀。

喜歡一個人真的會茶不思飯不想,我不相信,可這位兄弟緊張的神態卻是真的,我卻未曾緊張過。緊張,難道也是因為喜歡?喜歡又是什麼?

嘴皮都快說破,看醫心不為所動,公子哥站起身,身子有些顫抖,深情地看着醫心:「我是真心喜歡你,哪怕你有這樣一個弟弟,哪怕你一定要給他治病,無論多久,多久我都願意等。只要你給我個答案。」

「答案我現在就可以給你。」醫心終於開口了,看着這位公子哥:「白其實不是我弟弟,而是我心愛的人。」

什麼?

公子哥不敢相信地看着醫心:「怎麼可能?你……你……你在騙人!」

他的臉色頓時慘白下來:「縱然你不喜歡我,也不用編出如此荒唐的理由,小鎮四方,父老鄉親,誰不知道這個癱子……他是你弟弟!」

「我和白沒有血緣關係,愛一個人有錯么?就算他真的是我弟弟,又如何?」醫心淡淡地說道。

公子哥連續倒退幾步,全身激動地不住地顫抖著:「你竟然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姐弟倫理,綱常道德,他是你弟弟,你就不能愛上他!你們一輩子也不可能成親,會遭人唾棄的!」

「那又如何?」

醫心輕飄飄的話落在我心裏卻像是千斤墜,不住地下沉。

那又如何?如何?

什麼東西頓時從血液里竄出來,瞬間讓整個心口爆炸開來,一股氣從喉嚨里竄出,我的身體驟然間有了知覺。

「沒錯,那又如何!」

我站起了身,手指著天,說出了平生第一句話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雙眼閉上的最後一刻,看着暴怒的群眾面前,我總覺得手裏少了些什麼,誰?

第三章壞姨娘

十三,十三,十三歲的我流浪在街頭。

在這片無人區,我已經走過整整兩年,餓了就吃草,渴了就吃雪,冷了就睡,睡醒了繼續走。沒有目標,沒有方向,直到壞姨娘的出現。

「弄得髒兮兮的,該打!」

說打就打,棍子打在我屁股上,我忽然間有了點知覺。

潛意識裏告訴我這種感覺叫做疼,我應該跑。

於是我就開始跑了,認真跑的時候才發現我跑得是如此快,身後的一切很快被我甩開,唯獨壞姨娘是個例外。

我怎麼跑都跑不出她的手掌心,而且被抓到一次我就得挨一次打。

不知道跑了多遠,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我跑不動了,全身沒了半點力氣。眼神卻沒有慫,就因為這個又挨了一頓……暴打!

這樣一來,就只能在心裏罵她,說她壞,說她是王八……王八婆,對!

心裏剛剛罵完,棍子又打了過來,我不禁大叫起來:「幹什麼?」

壞姨娘哼道:「別以為在心裏罵我我就不知道了,更應該打!」

足足打斷了九九八十一根竹條,打的我奄奄一息,才算停。奇怪的是,醒來之後的我身上沒有半點傷,生龍活虎。

壞姨娘的新竹條在我眼前不斷晃悠,我瞥了一眼她腳邊三大捆整整齊齊的竹條,頓時慫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

她說:「你的名字叫敖烈,以後我就叫你阿烈。」

我點點頭,算是回應。

「以後你就叫我姨娘,現在叫一聲。」

再一次看了看竹條,我輕輕喊了一聲:「姨娘。」

「乖,聽話才是好孩子,跟姨娘來這邊。」

被她牽着手,坐入一個大木桶中,壞姨娘便開始為我清洗身子,我想反抗來着,可她的手邊就是竹條。我只能忍,一動不動。

她洗的實在是太認真,臉上竟還帶上了一絲紅暈,足足洗了三四遍,最後給我取來一套新衣裳,讓我試試看。

上衣……大了整整三個腰圍,褲子,短的明顯只能當短褲來穿。我本想將衣服扯掉狠狠踩上幾腳的,最終還是忍了下來。

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說先這麼湊合穿着,這些天再給我重新做一件。

我不知道她帶我來的地方是哪裏,到處是……人!

這讓我感到十分地不適應,發自內心地恐懼,似乎在我潛意識中,這群人全都是暴徒、殺手、無知的冷血的劊子手!

下意識地握緊壞姨娘,她也握緊我,笑了。帶着我走入一家餐館,在我面前很快擺滿了鮮美的食物,我看了看食物又看了看她。她對我點點頭:「吃吧。」

我開始狼吞虎咽起來,生平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東西,頓時覺得壞姨娘也不是那麼壞了。她就那麼看着,看着我大吃特吃,似乎很是開心。

「慢點。」她輕輕說道。

我正吃的賊爽,哪管得了那麼許多,便沒有理會。

啪!壞姨娘猛地一拍桌子:「我讓你慢點吃!」

喉嚨里一隻雞腿卡在那裏,我頓時懵了,任憑雞腿慢慢從我嘴裏滑下,我都不敢再咬一口,實在是被打怕了。

「慢點吃。」她又輕輕說道。

我嗯了一聲,繼續吃起來,吃的很慢很慢。

每一粒米飯都在我嘴裏嚼了成千上百下,一開始我心裏還是很彆扭的,漸漸地,我忽然間喜歡上了這種慢慢的感覺。慢慢地吃着米飯,米飯會更香。慢慢地吃着蔬菜,蔬菜會更加鮮美。慢慢地吃,才能慢慢地體會,才會更加珍惜這種難得的回憶。

吃飽喝足,壞姨娘帶我來到了一處竹樓。告訴我什麼是床,什麼是桌子,告訴我這裏的一切,房屋是怎麼構建的,雞鴨鵝是怎麼圈養的,告訴我腳下的大地怎樣蜿蜒不絕,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是何等波瀾壯闊!

我不禁地對外面的世界好奇起來,可我卻討厭看書。

竹條不知道什麼時候換成了教尺,拍在手掌上鑽心地疼。這一回打我不好用了,因為不管怎麼打我,我就是本能地排斥什麼四書五經,什麼倫理綱常。

「學這些可以成為大人物。」她開始諄諄善誘。

「我不要成為大人物,你打死我我也不要成為大人物,你不讓我吃飯我也不要成為大人物,你不讓我睡在床上我也不要成為大人物!」一口氣從我心裏竄了出來,讓我有了無限的底氣。

壞姨娘愣愣地看着我,面色越發嚴厲起來:「那你想成為誰?」

「我不想成為誰,我就是我……敖烈!」

這句話剛一說完,一聲晴空霹靂響徹在我頭頂,整座竹樓被燒成了飛灰。我又一次被打傻了,嘴裏不斷冒着黑煙,壞姨娘說的一切我都沒有聽見。

我知道,我可能要死了。

在我近乎失去意識的剎那,壞婆娘吻上了我的嘴唇,一股暖流湧入我的身體,舒服地讓我直接睡了過去。

「我不要你死,讓你對老天服個軟,讓你學四書五經融入這個社會都是為你好……我錯了,我忘了最重要的一點,你是敖烈,你是白龍,你就是你!我恨,我恨自己無能為力……白!」

「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一個人孤單的活,哪怕是輪迴千百遍,我也要呆你的身邊,陪着你,一直到永遠永遠……」

在我醒來的剎那,我只想說壞姨娘抱我抱得實在太緊,她胸前不知兩坨什麼東西,壓我壓得喘不過氣來。

或許是死了一回,她將竹條和教尺扔地遠遠的。找來了許多故事書,找來了許多醫書。想看故事就得學醫,每學完一部醫書就可以看一段時間的故事書。最難受的是,故事讀到正精彩的時候就到時間了!

為這個我不知道抗爭了多少次,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學醫。

「你為什麼讓我學醫?自己學不就好了嘛。」

「要麼學這個,要麼還有一堆經書,自己選。」壞姨娘還是這麼一句話。

不知不覺,我已經讀了許多醫書和故事書,在我的腦海里,有了許許多多活生生的人物。

於是,一個清新的早晨,我告訴壞姨娘:「我要出去闖蕩一翻,用心中才學治病救人。」

她愣了好久好久,最終還是點點頭。為我準備了一大堆乾糧,為我準備了一些金元寶,囑咐我出門不能露富,叮嚀我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定要多留個心眼兒。

隨意地應付了幾聲,我為即將到來的旅行十分興奮,也為能夠脫離壞姨娘的魔掌而高興,帶着一束行囊,就這樣華麗麗地出發了。我知道壞姨娘在身後看着我,故意沒回頭。

一口氣走出十幾條街,直到天黑,到了另一處地界。還是一處小鎮,找了一家酒館,上面寫着三個大字:醉香樓!

看着許多爺們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摸了摸包袱里的金元寶,我裝模作樣地走了進去。沒等進門,兩個打扮的無比妖嬈的少女就挽住我的胳膊,將我拉了上去。

又是好酒好菜,兩位少女一紅一藍,又是唱歌又是說笑話,讓我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

「唉……」

正玩得高興,兩個少女忽然開始嘆氣,訴說自己凄慘的遭遇,和故事裏說的一模一樣。我的心情開始跌宕起伏起來,時而為她們的堅強默默表示讚許,時而又為她們的經歷唏噓不已,沒等她們說完,我已淚流滿襟。

拿出兩個金元寶塞在她們手裏,想起故事書上的話,道:「人有悲歡離合,此事古難全,兩位姑娘節哀……」

按照故事書上所說,接下來的情節是兩個女子以身相許,然後成就一段佳話。這種事情我卻從未想過,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兩個金元寶,足夠改善她們當前的境遇。雖然和故事書里有些出入,結局總歸是好的,我心裏這樣想道。

往樓下走去,一陣春風拂面,頓時覺得人生充滿無限樂趣。

即便有人撞了我一下,我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帶着包裹在街上逛著,沒多一會兒肚子又餓了起來,在路邊的包子攤坐了下來,一口氣要了十籠包子,讓我詫異的是,我竟吃了個乾淨。

老闆笑嘻嘻地過來收賬,我打開包袱,目瞪口呆。金元寶呢,怎麼沒了?

上下好找,就是找不到一文錢,老闆的笑容慢慢凝固下來:「你不是要吃霸王餐吧?」

看了看他那身板,我心裏有些發怵,一抬頭,卻像是看到了救星!

看老闆的面色,據我所學,老闆身體肯定有毛病,如果我將他的毛病治好,他肯定就不會和我要錢了!

這麼一想,我心裏頓時安定下來,認真地看着老闆:「老闆,你有病。」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老闆眼睛眯起。

我又說了一遍,有病兩個字剛剛說完,老闆一巴掌飛了過來:「你才有病!」

一巴掌直接給我打懵了,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是一頓胖揍,尤其是打在我肚子上的那一拳,讓我感覺今晚肯定會拉……拉血。當然,如果我還能活着的話。

我的確活着,醒來的那一刻,心裏其實希望看到的是壞姨娘。

不過不是,是先前的紅藍兩個女子,我頓時高興起來,以前所未有的語速,說了一下我的遭遇。按照故事書里的情節,她們應該知恩圖報,給我一些盤纏,成就一頓佳話。

現實是,她們掐著腰,得意的笑着,指着我的鼻尖:「現在的你,已經被賣到醉香樓里,成為最下等的雜役,趕緊幹活!」

我不服,我想申辯,這和故事書里說的完全不一樣!

現實是,兩個虎背熊腰的大漢走了過來,拿着手臂粗的棒子,二話不說朝着我就打了起來。不像是在打人,像是在打畜生!

打完之後直接把我扔到一間黑柴房,柴房裏還有三個人。

一個上了吊,身體在空中不斷晃蕩。一個躺在牆角,身上發出一股刺鼻的惡臭,似乎也死了很久。只有一個活人,就在我面前,用兩隻死魚眼看着我,嘴角輕輕笑着,像是在笑我是個白痴,也像是在笑自己是個白痴。

慶幸的是,他還能說話,不幸的是,他沒了雙腿。甚至連雙手,都是斷著的。

我絕不敢相信人世間還有這種事,故事書里從來沒有這樣的事。壞姨娘給我的書里,每一個故事都是那樣的美,可歌可泣的英雄,可圈可點的美人,蕩氣迴腸的沙場征戰,凱旋而歸的眾心歸一……全都是大人物的故事!

他慢慢說着,說着自己這一生最後的話。

聲音含混不清,很多部分我只能明白個大概,大概是他一個富家公子哥兒,沉迷女色散盡家財,現在被人陷害,全都是活該。

最後一句我聽的十分清楚,他說對不起和他青梅竹馬的表妹,倘若能重活一次,絕對不會貪戀人間。身邊的人,才是最值得珍惜的。現在,才是最應該把握的。

他努力想伸出手,卻無法做到,只能努力瞪着眼睛,說:「活下去,回家……活下去,回家……活下去,回家!回……回家!」

最後的最後,他竟然笑了,我想他一定看到了美麗的畫面,即便只是虛幻。

活下去,回家,也成了我心中唯一的執念。

家,家……家!

此後我努力幹活,認真聽話,當然也因為逃跑被打了許多次。後來我不跑了,更加認真幹活,別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巴掌打在臉上,我會笑着。腳揣在身上,我連個屁都不放,爬起來繼續站在那裏讓人踹。我也學會了呼來喝去,對付新來的小子丫頭們也有我的一份。

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久地我都快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有一天,壞姨娘出現在我的面前:「看你髒兮兮的樣子,該打!」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愣地站在那裏,如同當初站在無人的荒原。許久,許久,仿若過了整個世紀。世紀輪迴,我才知道上輩子錯過了什麼。

和上回不同,這一次我想哭,嘴角一扯,成了笑:「對,該打。」

「臭小子,還敢還嘴!」

壞姨娘擰着我的耳朵,我沒有躲,輕輕地抱了上去。

就是這樣的感覺,很溫馨很安全,我心裏在說:就這樣,一直到永遠。壞姨娘也抱緊我,我知道,她能聽得到我的心聲。

第四章相思病

今年我十七歲,在寶芝堂已經當了四年的學徒,終於快熬到頭了。

「仙兒啊,你將這位病人治好,我就讓你出師。」

聽到師父的這句話,我興奮地好幾天都沒睡着覺,直到病人的到來。

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自己有病,在我看來,這姑娘面色紅潤,氣象平和,壓根兒就沒什麼問題。唯獨她的眼神,充滿了肅殺的哀傷,冰封的世界容不下任何鮮活的生靈,絕不是裝出來的。

「你有什麼病?」我問道。

青衣女子笑了,隨着她的笑,頭上一朵金釵上的蓮花似乎也綻放了開來:「許仙,你是大夫,難道你看不出我有什麼病?再說了,一般來說,哪個大夫會這麼問的,忒沒禮貌!」

竟然直呼我的名字!

可我總覺得,許仙不是我的名字,我……我應該還有其他的名字。

我努力保持面上的笑容,應道:「你也知道那是一般情況,現在你的病很不一般,再說了,有哪個姑娘一說話就是長篇大論,顯然你的問題不小。」

「我也聽說了,寶芝堂出了個了不起的人才,讀過無數醫書,天底下的藥草就沒你不認識的,四年來治好了鎮上不少疑難雜症……所以,我才來找你。」

這一番話說的我有些飄飄然了,沒想到隨後就是一盆冷水。

她說:「不過我的病你卻醫不了。」

什麼?前面鋪墊了那麼多贊語就是為了來一個不過!

我有些生氣了:「什麼病我治不了?」

「你連我得的是什麼病都不知道,你又怎麼能治?」女子笑了。

我頓時窘地面色通紅,恨不得立刻找個門縫把頭塞進去。快坐不住的時候,女子發話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得的是相思病。」

一股火從心底沖向雲霄,我感覺自己被戲耍了!

相思病,相思病是什麼病?

奇怪的是,我的火很快被澆滅。

就一句話,女子出神地看着我,問道:「你,喜歡過一個人么?」

我竟無言以對,十三歲之前的記憶半點也沒剩下,師父說他在山崖地下救下我的,那時候我已經不省人事,能活下來簡直是個奇迹。

師父說我叫許仙,我就叫許仙了。相比小命,失去記憶也就不再那麼重要。

就算記憶還在,我想十三歲之前我也不可能喜歡上一個人,小屁孩兒能懂得什麼是喜歡?

就算是現在的我,十七歲的我,照樣不懂。

縱然我會醫術,卻只是寶芝堂的小學徒,沒有家產沒有銀錢沒有功名甚至沒有來歷。鎮上的女孩兒甚至見我的時候都矇著面,生怕我喜歡上人家。

哦,奇怪了!

想到這個,我忽然驚訝起來,看向面前的姑娘。

二八年紀,正是妙齡,硃唇皓齒,俏圓的小臉蛋擦著淡淡的紅,額頭上的髮髻整理地一絲不苟,細看下來,越看越好看。配上一身青衣,恨協調很美好。

我對上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讓我的心變得很平靜很平靜。

透過這扇窗,我來到了她的世界,聽着她的故事。

她喜歡上了一個人,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歡,是上上上……上輩子結下的緣分。

她說,那時候她在海邊玩,從未見過海的她興奮地大呼小叫。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一夥歹人,想要將她抓走,也就在那個時候,她遇見了她的那個他。

身着白衣的少年,隨後就將歹人擊退,同樣好奇地看着少女。少女的她心裏很是害怕,卻沒想到少年握住她的手,輕輕道:「我不是壞蛋,我叫敖烈。」

「我叫小青。」

少女笑了,大膽起來,正好少年想外出遊玩。

少女就帶着少女一起遊戲人間,從北面冰封的雪原到最南邊茂密的原始叢林,從西邊的黃河源頭一直來到入海口,又從入海口走入大陸的中央,見識到了西域獨有的風情,吃遍了東西南北各地的美食。他們住在一起,睡在一起,日久生情,產生了一種叫做愛情的偉大東西。

那時候,他們還不是很了解這種情感,直到慢慢長大,直到有人告訴他們彼此不能在一起,要被活生生地拆散!

聽到這裏,我不禁大怒,沒來由地大怒:「怎麼能這樣,當長輩就應該為子女的幸福着想,什麼不能在一起,這輩子我還沒見過如此荒謬的事情!太不可理喻了!」

女子讚許地看着我,或許眼神中還有一絲其他,像是將我當成了她的他,我安靜下來,繼續聽着。

他們終究還是被無情地拆散了,她的他被下了某種類似封印的東西,失去了記憶,失去了關於她的一切。更殘酷的是,他還失去了愛一個人的能力。因愛而得到的幸福,也因愛的失去陷入谷底,無異於將這對鴛鴦打入冥河地獄。

她愛着他,深深地愛情,飽受相思之苦。

每一次都費盡心思,不遠千山萬水,在茫茫人海找尋一個孤單的身影。

「找到了嗎?」

女子的眼中抹過一道深沉的哀傷:「找到了,他卻再也記不得我,我想讓他恢復記憶,恢復愛的能力,卻無能為力。」

「怎麼會?」

她說,每次在他愛的能力稍有恢復的時候,他家裏的人都會將他帶走,重新抹除和她有關的一切,每一次。

「怎麼可以這樣,簡直沒有王法了,報官!」

女子沒有回應,我捲起袖子:「告訴我他們家在哪兒,我去放把火燒了那,狠狠揍他們一頓。」

女子笑了,也不知什麼時候她的小手捂住了我的嘴:「我知道你的心意就好,不要再說這樣的話。」

我嗯了一聲,繼續聽着。

她一句話,總能平息我起伏的胸口。

即便千難萬難,女子始終沒有放棄,直到現在,又一次失去了愛人的消息。她的相思病越來越重,時間過的越久,她的那個他好轉的希望就越來越渺茫,她的心就越來越痛。

「我幫你找到他,說不准我能將他的失憶治好!」末了,我還加了一句我能行。

我在心底堅信我所做的是正確的事,既然是正確的,就一定能行。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我和她出發了。

首先是這個小鎮,只要是個男的我都去看,挨家挨戶地找,一條街一條街地排查,連地上爬著的小乞丐我都沒有放過。不讓我進門我就在門口守着,不讓在門口守着我就在街道邊盯着,幸虧大家都認識我,所以才沒將我打死。

不知挨了多少棒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白眼,我才將小鎮所有男丁排查了一遍。

讓我難過的是,沒找到女子要找的那個人。這才只是一個小鎮,這才只是一個開始,天下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小鎮,怎樣才算終結?

「你可以放棄。」女子輕輕道。

我二話沒說,拉着她就走,只帶了一幅地圖。每到一個地方第一件事就是查看下這裏有多少男丁,和尚、道士、流氓、混混、殺人犯……襁褓中的嬰兒也算!看見個男人我就條件反射要去看看人家的臉,看看他的腦後有沒有一條小白龍的印記,有的人衣服穿得很緊,我還得琢磨著怎麼將他的衣領解開。

和個中了邪的人一樣,一路挨打一路找人,不知走到了哪裏,一個跟頭摔倒,我沒有爬的起來,手往前伸著,努力想再往前一步,卻沒了力氣。

「傻瓜……」

作為一個醫生,我病地很重,絕望病。雙眼無神,四肢無力,走路走不到七步就會跌倒,說話說不到三句就會結巴,思維也變得極為緩慢。

沒有一個人願意看我一眼,除了青衣女子。

她一直待在我身邊,帶我去看北極的大白熊,帶我去看黃河的盡頭,帶我在紫禁城的巔峰上賞月……她是誰來着,我怎麼忽然忘了?

我什麼都不記得了,記不得吃飯,記不得睡覺,像是一個植物人。比植物人好點的是,我會聽指令,只聽她一個人的。

她會抱着我,告訴我該閉眼睡覺了,我就睡著了。仔細地喂我吃飯,告訴我要張口,我就張開嘴。帶着我去看煙花,告訴我往天上看,我就往天上看。

我的情況越來越惡劣,漸漸地失去了一切知覺和行動能力,頭越來越沉,暈了過去……

當我醒來的時候,師父正站在我的面前,呵斥我:「許仙,問診的時候怎能睡着?」

剛剛的一切都是夢么,我睡著了?

我沒有聽,記憶的碎片在面前閃爍,傻傻地看着面前的青衣女子:「你……」

許久,許久,師父的聲音自動被我過濾,我看着女子的眼睛,笑了:「你得了什麼病?」

「相思病。」女子輕輕道。

「相思病……好辦!」

將自己的名字寫在藥方上,我笑着看着她。

「許仙……敖烈!」

第五章我們真傻

我成功地出師了,成為了寶芝堂的主治大夫,來找我看病的人絡繹不絕。

每當夜深人靜,我卻總感覺少了些什麼,十七歲前的事情一點兒也記不起來,整整七年我都在尋求讓自己恢復記憶的方法,總沒成功。

今年的我二十四歲,在別人眼裏活脫脫是個神仙,說不好聽點就是怪胎。別人家的男子最晚的也在十六歲就訂了親,二十四歲的他們早已做了父親。而我,還沒有遇見我的她。

就像是不屬於我的東西,有關愛情的一切,我從不去想。也從未有人上門給我說媒,每天從住處到寶芝堂,然後從寶芝堂到住處,二點一線的生活過得簡單而充實。

直到一場大雨,這場雨下的實在是太大,太沒有緣由。前一刻還是太陽當頭,眨眼間就是雷霆萬鈞大雨傾盆,倒霉的是,我剛從外地採辦藥草回來。

碼頭上空無一人,自然而然地,我被淋成了落湯雞。奇怪的是,我對風雨並不反感,甚至隱隱地有種喜歡的感覺。哪怕是這樣惡劣的天氣,也無法讓我的心頭產生半分畏懼。

我往回跑着,跑着跑着索性不跑了,看起雨中的景色來。

朦朧的雨幕像是掛起來的畫卷,一滴雨便是一片角落,一片角落便是一方天地。那片天地越來越白,我驚異地看着面前的景色,似有什麼人朝我走來。

擦亮眼睛,卻又看不到了。雨水再度朦朧我的眼睛,白色的身影又一次出現了。

再度擦亮眼睛……還在!一白衣女子,美如畫,蓮步輕移,手裏撐著一把油紙傘,毫無徵兆地出現在我的世界裏。

她為我打傘,她的眼神牽動着我的心,讓我找到了一絲久違的熟悉。

「公子……」

雨水被時間煮成一碗迷魂湯,讓我頓時醉了。

等我反應過來,已經回到了住處,白衣女子……依然在!

她輕輕笑着,告訴我的名字,訴說與我的相知。白素貞,多麼好聽的名字!

就這樣,她便在我家住了下來,事情傳出方圓十里,鎮子裏的人全都驚異了起來。一個個變得無比憤怒,紛紛上門,首先是鎮長,隨後便是左鄰右舍,之後便是認識的不認識的路人。

我憤怒了,人家住在我這裏又怎樣?我和她之間又沒發生什麼!

大家卻不那麼想,事情越鬧越大,甚至驚動了縣令。

看到肥的流油的縣令,我盯着他,他嘰里呱啦說了半天,給我安上了各種罪名,終於回過頭:「你在看什麼?」

「我看你印堂發黑,雙眼血紅,腳步虛浮,腎氣不足,沒多少活頭了!」

看縣令氣的直跺腳,我很是愜意,讓我心裏難受的是,在我最困難的時候,白衣女子竟然棄我而去。她甚至連站在我身邊,給我一絲鼓勵的勇氣都沒有,我忽然覺得,畫中的美人再美也有缺陷,這一絲缺陷讓我清醒了過來。

清醒是一回事,認錯又是另一回事。

我終究沒有認錯,在黑乎乎的牢獄中度過了半個月,出來的時候人不人鬼不鬼。之所以能出來,完全是託了縣令的福。

被我那麼一說,那天回去縣令就直接去了小妾房裏,沒成想竟暈了過去。這些天附近的大夫郎中全都找了個遍,眼看着出氣多進氣少,縣令家裏的人都慌了。哭哭啼啼間,不知道誰說了一句:「不是還有許仙么?」

請我出來的時候,縣令家裏人又是哭告又是各種保證,實在於心不忍,心想怎麼着也是一條人命,便將縣令從鬼門關里拉了回來。

活過來的縣令對我感恩戴德,加上白素貞一去不回,事情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在大傢伙看來,過去也就過去了,在我心中,卻留下了個不大不小的疙瘩。

一天晚上,剛回到家,只聽身後有人喊我公子,嚇了我一跳。

本以為是白素貞,正將她趕出去。沒成想卻是一位青衣姑娘,給我一種徹底的久違的熟悉感,像是交往了十幾年的好友,又像是一直陪伴左右的親人。

我頓時沒了脾氣,她坐在我對面,訴說着自己的來意。

說自己是白素貞的妹妹,叫小青,特意來道歉的。她姐姐病了,病的很重,在人世間已無多少時日,所以當日才不辭而別,不想連累我。

其實白素貞,其實她……內心是喜歡我的。

喜歡?我被這個陌生的詞眼扎到了,心口猛地一疼。

小青帶着我去見了白素貞,竹樓之內,床榻之上,白素貞近乎奄奄一息。

「怎樣才能救她?」我問道。

這一問顯然是莫名其妙的,我自己就是大夫。奇怪的是我覺得我應該這麼問,小青肯定會知道。

小青道:「一個愛她的人給她一個吻,用愛情的力量召喚出她體內的生機,才有一線希望。」

「愛她的人?」我疑惑地問道。

「就是你,你試試,一定行。」小青堅定地說道。

愛,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不知道,可我還是吻了上去。

不是為了愛,是因為好奇,讓人驚異的一幕出現了,白素貞竟然緩緩醒轉了過來。小青激動地拉着我的手臂:「姐夫,我就知道你們是相愛的。」

姐夫?我自己還有些懵,心中的疑問越來越大,直到洞房花燭夜。

輕輕掀起白素貞的蓋頭,依然是那張笑臉,她讓我早點歇息,沒來由地我選擇了抗拒。輕輕握住她的小手,感覺冰冰的,問道:「你,愛我嗎?」

白素貞嬌羞地點點頭:「當然了,相公……我們早點歇息吧。」

我不動聲色地往床邊挪了挪:「愛一個人是什麼感覺呢?」

「就像現在這樣啊,相公……我們早點歇息吧……」

白素貞的聲音帶着一股子魅惑,讓我忍不住沉淪,心中的一點執念,讓我保持着清醒。

眼看問不出什麼,我想到了逃,借口說喝酒喝多了要出恭,出了屋子。關房門的一瞬,我看到白素貞輕輕解開自己的衣裳,嘴角勾起,媚眼如絲:「相公,快點回來,我等你……」

關上門,不知道跑了多遠,頭皮發麻的感覺才緩緩消失。

我不知道這種不舒服的厭惡感來自哪裏,但可以肯定的是,絕不是愛。

不行,我必須得離開這裏,絕對不能和白素貞成親,絕對不能!

這個念頭剛剛生成,腦袋劇烈地痛了起來,全身開始變得僵硬,轉瞬間就沒了知覺。

天下起了雨,我彷彿聽到有人在哭泣。

雨水混着眼淚流入我的心口,朦朧間我看到了一青衣女子,抱着我的頭,唱起了一首無名的曲子:「那一年,你我相遇在海邊,我恨,我恨你為白龍我為青蛇,不為地所容啊不為天祝福……」

「你說愛無所謂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若能天長地久,誰又願只有片刻相擁?我恨,我恨,恨無情的時空恨沒有愛的去留,海角天涯,各自佇立空消瘦……」

「一世一世又一世,我從北極找到南海,我從高原找到海口,漫天都是成對的沙鷗,說愛有界限簡直是天大的荒謬!我恨啊,恨自己不能陪在你身邊,哪怕你將我遺忘,哪怕你也學會了隨波逐流……」

「我想過讓你平凡地度過一生,失敗一次又一次,終究無法抵抗命運的魔手。固知你也在戰鬥,怎麼扔下你一個人獨自行走……我恨啊,恨自己不能替你受苦,不能伴你左右……」

「天!你若也有情,就請剝奪我的所有,過去未來,只換今生一次成全!」

聽着一聲聲吶喊,我感覺到自己從身體里飛了出來,風火雷電輪流劈向我的靈魂,記憶如潮水般湧來,前世今生……一切的一切,愛在痛苦中掙扎,在磨難中重生!

重生……我不是許仙,我是白龍,敖烈!

許仙的身體還站在那裏,我敖烈卻飛了出來!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雨,龍吟過後,風平浪靜,天地間,什麼都沒留下。

有人說,那天晚上看到一條白龍升天,吞雲吐霧。也有人說,白龍根本沒有飛天,而是去了萬裏外的白龍山,山上有座白龍池。也有人說,白龍愛上了人間的女子,所以才甘願留在人間,大家應該蓋一座白龍廟,祈求白龍的庇護。

白龍廟蓋好的那天大家都去許願,許仙帶着白娘子也去了。

「願娘子生一個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大胖小子……」

嘰里咕嚕地念叨了不知多少遍,使我有些心煩,釋放出冷冷的龍威:「哼,他再念叨別怪我不顧當年的肉身情誼,讓白素貞生個女兒!哎呀,小青你幹嘛……好啦,好啦,說說而已……胖小子就胖小子吧……」

看着面前的龍池,我的目光瞬間溫柔下來,池子裏,一條小青蛇不斷盤旋,對着我吐吐舌頭,可愛極了。

你等了我這麼多輪迴……該我等你了,等你化為人身的那天,我們就……嘿嘿……

我傻傻地笑了,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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