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

霞光

學貓跳舞

夕陽永遠都逃脫不了萬丈光芒的裝點,無數道身上燃燒着熊熊烈火的光輝從那輪只是在地平線上露出冰山一角的巨大的落日上散射出來,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方式將整片天空籠罩在無盡的橘紅色之下。然而不管它再如何不可一世,卻終究無法用它徒有其表的光鮮將它遲鈍的昏黃掩住——

夕陽的光輝,不過就像是遲暮老人的迴光返照一般,僅僅只是留下一瞬間的輝煌罷了,餘暉的溫度,永遠也抵擋不住黑夜的寒冷。當黑暗悄然地從未知的時間點上降臨時,任何不切實際的表象,都會被它毫不費力地摧殘、撕碎……

夜,在這沒有霓虹燈的世界裏,顯得格外的寧靜與空靈,前方被微弱的月光蒙上一層淡淡的銀色,冷風拂過我的臉頰,就像是失落荒野的孤魂在四處飄蕩著尋找歸宿。

「能和我說說,為什麼你突然想來這裏看晚霞嗎?」

「因為阿坤生前說,我們每個人都像一道。」傻子的聲音在這寧靜的世界裏聽起來有些沙啞。

「哦?那你覺得,你像朝霞還是晚霞呢?」我轉過頭來看向傻子,他眼角上掛着的晶瑩淚水就像是天上掉下來的星星,他黝黑的皮膚在黑夜裏幻化成隱藏在陰影里來自地獄的鬼影。

「阿坤說我要像朝霞一樣活着。」

「那阿坤呢?」

「他像晚……」傻子突然頓住了,他站起來,看向黑暗的遠方,「不!他是朝霞!因為晚霞經過黑夜的洗禮之後,綻放出的朝霞更加迷人!」

我看着傻子在黑夜中模糊不定的身影,感覺這一刻的傻子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聰明。我輕輕地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同他一起站起來看向遠方天空中閃爍著微弱光芒的星星。

「羽……」

「嗯?」我看向傻子。他也注視着我。他的眼睛在這夜空中顯得格外明亮而單純。

「你覺得你是嗎?」

「阿坤不是說,每個人都是一道嗎?」

「那,你覺得,你像朝霞還是晚霞呢?」

我揚起嘴角,再次將目光投向遠方的天空,此時星星散發出的光芒忽明忽暗,就像是孩童純真無邪的眼睛,「我呀……」

故事,很早就開始了。

那就由我,來替你講吧……

第一章

房間里的安靜就像是脆弱的玻璃轟然碎裂,刺耳而清脆的破碎聲化作電話的響鈴聲將我從夢的世界拉回現實。

我在混沌中皺了皺眉頭,心中暗罵道:「今天是周六啊!而且還很早呢!」

心中一邊想着,我就那樣閉着眼睛將右手伸出被窩暴露在寒冷而乾燥的空氣中,在我不耐煩地一陣亂摸之下,終於在床邊的桌子上抓住了正在肆意喧鬧着的震動的手機。

將閃亮的手機屏幕湊到眼前,刺眼的光芒令我惺忪的睡眼再次閉上。強忍着刺目的光芒,我從眼睛眯起的縫隙里看到來電顯示,是你打來的。

「喂,阿坤……」我接通電話,有氣無力地問道。

可電話那頭傳來的是震耳欲聾的搖滾音樂,接着響起的卻不是你的聲音,但那陌生的聲音聽起來比我還要疲憊,濃郁的煙酒氣味簡直就像是要穿透話筒侵佔我的嗅覺。「喂?請問是韓羽?」

「嗯,我是。」我皺了皺眉,虛眯着眼再次將電話屏幕送到我眼前,確實是你的電話沒錯。

「是就對了,你趕快到星月酒吧來,程坤他喝……醉了……」

話還沒說完,我就聽見他如雷一般的打鼾聲。

「我看喝醉的不只是阿坤,還有你自己吧?」我在心中嘀咕了一句,就那樣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直到我感覺體內的血液全部蘇醒過來之後,才極不情願地從床上坐起來。

為我抵禦了無數個寒冬的溫暖厚實的被子從我身上滑落,只穿着一件單薄的睡衣的我頓時忍受不了寒冷的摧殘而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噴嚏,這一個噴嚏,也徹底將我吵醒了。思緒不再混沌,腦海里回蕩著之前那個陌生人說的話,他說,你喝醉了?還有,星月酒吧?你雖然也是富二代,可就我所了解的你也絕不是闊綽弟子,更不會像其他富二代一樣只會整天泡在酒吧了,無所事事地與酒精和女人為伴的混混度日啊!

我突然想到你昨天沒有去上課,我覺得這兩件事肯定會有聯繫。想到這裏,我趕忙穿好衣服,簡單的洗漱了一下,便擠上公交車前往星月酒吧。

星月酒吧是這座城市最大也是最豪華的酒吧,說是酒吧,可是在我看來,這裏的裝潢簡直和那些五星級酒店有的一拼了。整體復古式設計卻又不失金碧輝煌的主調,彰顯著這進出於酒吧的人們尊貴的身份。可這種地方,進出於這裏的人,外表看起來再怎麼光鮮亮麗,卻始終遮掩不住從裏面散發出的庸俗的煙酒味和無趣的搖滾樂,它的空虛與寂寞,似乎是這高貴華麗最好不過的詮釋。這裏,不論白天黑夜,春去秋來,周而復始的一片充斥着喧鬧的瘋狂。

而我這種人,註定與這種場所有着不可逾越的鴻溝,穿梭在嘈雜的隨着哄鬧的音樂舞動的人群中,衣着保守老舊的我名副其實地成為了格格不入的異類。與這個所謂的上流社會的交叉,就像是絢麗奪目的天花板上那些聚光燈射出的交錯的彩燈一般,複雜而眼花繚亂。

我實在受不了像酒吧這樣的地方,眉頭擰到了極致,拚命地尋找着你的身影。

朝着酒吧內部走去,我突然看到一個人同我招手,那是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人,明明也是大學生的年齡卻染著一頭紅的像火一樣顏色的頭髮,穿着敞開的新潮體恤衫卻不見其身體冷得瑟瑟發抖,與我身上灰色而厚重的羽絨服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看着他,然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見他點頭,我才朝他走了過去。與他對視,發現他的眼神很是自信,甚至自信得玩世不恭起來,我不願再看他的眼睛,便將自己的目光移開。我這樣一個舉動也會給他帶來一些毫無來由的優越感吧。

他沒有和我說話,而是將我帶到他身後的包間中。一進門,房間里飄逸著的酒精散發出的味道便讓我的鼻子發酸,翻騰的胃液險些讓我乾嘔出來,還好早上沒來得及吃東西。

在這些人中,我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那個坐在沙發中間、已經是爛醉如泥卻還是左手摟着一位酒吧陪酒員右手握著酒瓶正將酒液灌入喉嚨的你,此時的你頭髮亂蓬蓬就像是一團雜草,身上也只是穿着一件口子已經全部解開的紅色襯衫,穿着閃亮的皮鞋的腳架在擺滿酒瓶的茶几上,與這酒吧里的人倒是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坤哥,人我給你帶來了!你看看是不是他?」先前那個紅頭髮的年輕人朝你問道。

「錯不了!我說了全酒吧最土的那個,準是韓羽!」你耷拉着頭,在左手食指在空中胡亂地指著,迷離的眼神不知道飄在哪裏,手中的酒瓶再次被你送到嘴邊,又一口酒液被你送入口中。

聽了你的話,我的臉頓時囧的通紅,我覺得此時我的臉色應該能夠完美的與天花板上那些閃爍的紅燈融合在一起。我腦海中不斷回憶著以前那個溫文爾雅的你,那個舉手投足間都優雅得無可挑剔的你,那個擁有貴族氣質的你和眼前這個明顯在酒吧里泡了一個晚上的酒鬼還是同一個人嗎?你,怎麼會變成這樣?

看着你不斷往自己嘴裏灌酒,我不在哪來的一股衝勁,直接衝到你面前,一把抓住你正要送到嘴邊的酒瓶,使勁一扯,那酒瓶便脫手而出,摔落在地上,清脆而刺耳的聲音本該被淹沒於這嘈雜的喧囂中,而卻出乎意料的,房間里的眾人都安靜了下來,憤怒而又不可思議地看着我。

房間頓時寧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住了手裏的動作,只是看着我,只有那音響里傳來的搖滾樂還在繼續摧殘着我的耳朵,一時間,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你幹嘛?!」安靜終於被你的一聲怒吼打破,你猛然站起來,漲紅著臉怒視着我,嘴裏的酒味再一次讓我的胃翻騰起來。

今天的你,我感到十分陌生。

我眉頭一皺,直接拽起你的手,往門外拽去,可你卻一把甩開我的手,轉過頭去,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出去!」

「我沒想到,你會是這樣的人!」我失望地看着你的背影,搖了搖頭,轉身,就欲離開。

「你沒想到我是怎樣的人?那你覺得我是怎樣的人?啊?與世無爭?故作清高?純至樸素?視金錢如糞土?對不起!我沒那閑情和你一起演偽君子,爛好人!」你憤怒的聲音也同樣將我激怒,我停下腳步,轉過身,剛好與你通紅的眼睛對視在一起,我們兩人眼中都燃燒的憤怒碰撞在一起彷彿令整個房間都在劇烈的升溫。

「你說誰是偽君子?」我語氣平靜地有些可怕,但是憤怒的火焰已經在這平靜之下無限接近於歇斯底里。

「我說你!」你咬牙切齒地說,「不知道是誰嘴裏說着視金錢如糞土卻還是要死要活地到處找兼職想盡辦法掙錢!不知道是誰說無功不受祿卻還在不斷地貪著小便宜!不知道是誰口口聲聲說什麼撿垃圾是愛護環境實際目的卻是將撿來的垃圾當成廢品賣了換錢!錢!錢!錢!什麼都離不開錢!如果我沒有這樣的家境,你還會這樣對我嗎?」

「是!好!很好!我是偽君子!我怎麼可能和你這種從小就過着錦衣玉食生活的少爺相比呢?簡直是笑話!你從來都不懂得我們這些人生活究竟有多麼艱難!好!我是偽君子!我這樣的小人,不配與你同流合污!少爺!我看您這麼尊貴的地位我這個偽君子也是沒資格送你回家吧!我……」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你打斷了,你的語氣是那樣的桀驁不馴:「是啊!我本來就沒打算叫你來接我!你!不!配!」

「你!」

「我叫你來,只是讓你這個鄉下人見見世面,知道什麼是有錢人!好了,你可走了!」

「行!以後,我走我的陽關道,你過你的獨木橋!我們浸水不犯河水!」我萬萬沒想到,當時的你竟會說出如此讓我無地自容的話,我也沒想到,我在你心中會是這樣的形象,可今天你說的話,卻真的沒有以前那個阿坤該有的影子。我轉身,在你那憤怒卻又複雜的目光注視下,摔門而出……

你,到底怎麼了?

第二章

「傻子,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

我出了酒吧之後,也不知道在外面走了多久,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我的出租屋。可一回到家中,我便看見傻子一個人蹲在角落裏哭泣,我趕忙跑過去,想要將他從地上扶起。

可他卻一把甩開我的手,然後將整個身體蜷縮得更緊,往牆角里靠着,將頭埋得更低。

傻子依舊是身穿一件他工作時必穿的寬大的深藍色袍子,儘管上面已經是佈滿施工時不小心濺到的白色油漆,但這卻絲毫不減他對這件衣服的鐘愛,因為這件衣服,是他在他人生中第一次參加工作時穿的第一件工作服,也是你,送他的工作服。

他健壯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因為抽泣不斷顫抖著看上去十分令人心酸,我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傻子以往那憨厚純真而又傻乎乎的笑容,在我的記憶里他很少哭過,甚至很少鬧過脾氣,正如以前他自己自嘲般的玩笑話一般,他是一個活潑的小孩。

我實在想不出,這樣的活潑的小孩,究竟會是什麼事,讓他哭成這樣?

「傻子,別哭了!有什麼事你說出來,我來幫你!我一定幫你!」我也蹲下來,右手輕輕地撫上他結實的後背。

「你幫我?騙子!都是騙子!你和阿坤都是騙子!你們憑什麼幫我?你們憑什麼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知道我傻!可我也有傻子的尊嚴!我不需要靠着阿坤的面子生活!我的事不用你們管!」傻子再一次甩開我的手,抬起頭來怒視着我,他的眼裏透露著不甘與委屈,咬緊的牙關嘎吱作響,淚水順着他黝黑的皮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他推開我,然後朝着門外跑去。

「傻子!你去哪裏?我怎麼騙你了?我可是你弟弟啊!我怎麼會騙你?」我追出去想要攔住他,卻不料險些被他甩過來的門砸到。當我跑出來時,傻子已經不見了蹤影。或許,這就是為了租金便宜而特意租一樓的好處吧。

傻子到底怎麼了?他說我在騙他?而且,他還提到了你,難道?是和他的工作有關?

傻子的工作確實是我們在暗中幫他找的,為了維護傻子好強的自尊心,我們將一切都安排好,讓傻子去面試,然後按照劇本將他入取,讓他認為是他自己靠着自己的本事找到的工作,我還清楚的記得,當時他穿上你送給他的工作服時,他笑得是有多開心。不過,確實,要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那工地的老闆才不會雇傭一個傻子。

難道,是工地上有人對他說了什麼?

我趕忙沖了出去,不管事出何因,我都要去傻子施工的工地上看看,傻子是我的至親,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受到傷害!

傻子工作的工地離出租屋很近,使全力蹬腳踏車不出五分鐘就能到。

工地始終是那種塵土飛揚的蕭瑟場景,裸露在外的高大的樓房鋼筋骨架上不斷閃現著赤紅色的火花,工人們僅僅將自己的生命託付於一根保險栓,上下穿梭在這鋼筋水泥中,在灰白水泥的世界裏埋頭苦幹,維持着這艱苦的生活。

可就當我要進去時卻發現你也在施工地,而且正在和一名看上去似乎是這塊工地的包工頭說着什麼。我停下腳步,短時間內我還不想面對你,於是我站在原地看着,你早上在酒吧穿的那身紅色的襯衫已經被換成了一件筆挺的西裝,頭髮被梳理得整整齊齊,端正的站姿,西裝革履,大有名流風範,這樣的你,之前我在你父親舉辦的樓盤開售會上見過,我還記得,那時的你,對於「青年才俊」這樣的名詞詮釋的恰到好處。

我很好奇你和那位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子談話的內容,但因為距離很遠,我也只能隱約看見中年男子臉上為難的表情。不過我也大概猜到了傻子一反常態悲傷的原因了。

你們談話的時間持續的並不長,因為傻子從工地另一邊的出口跑了進來,那中年男子看到傻子之後便離開了,你轉過身看着傻子,卻迎來傻子憤怒的喊罵聲:「騙子!」

傻子幾乎是吼著喊出來的,就連隔着如此遠距離的我都能夠聽見。他粗重而悲傷的哭吼聲撕心裂肺地傳到我耳中,傻子什麼都好,就是太固執,倔得像塊石頭。

你微微敞開雙臂慢慢地靠近他,記得以前的傻子會在你張開雙臂的時候猛然撲過來給你一個結實的熊抱,每次都直到你快要窒息而向他求饒的時候,他才會得意的放開你,而你臉上的笑容卻泛濫得像是快要溢出來的水一樣,全然不嫌棄身上沾滿油漆和灰塵、夏天還散發着汗臭味的傻子。

可此時的傻子面對你的靠近,卻一邊向後退著一邊喊著,「你別過來!」

你無奈的停下腳步,就那樣站在原地,注視着傻子被淚水覆蓋的黝黑的臉龐,我看不到你臉上的表情,但看着此時你的背影,我卻覺得此時的你格外的消瘦和頹然,哪還有那個昔日的天之驕子從不缺少的光鮮亮麗?

你好像對傻子說了什麼,然後傻子哭得更加傷心了,他朝你吼著:「誰要你保護我?你這個傻子!比我還傻!」

他的哭聲變得沙啞起來,歇斯底里的悲傷似乎感染了這個由鋼筋水泥建造的灰色的世界,突然颳起的風沙狠狠地打在我臉上,在一片朦朧的世界裏,傻子慢慢地蹲下來,用結實的雙臂抱住自己的腿縮在一起,然後將淚眼婆娑的臉埋在裏面,他不斷地哭喊著、重複著一句話:「都是我的錯!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太傻了!是我害了你!」

風沙中,傻子粗獷而沙啞的哭聲有一種揪心的自責,他的悲傷,觸動着這個工地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節鋼筋,工人們或依舊穿梭於密密麻麻的鋼鐵森林中、迸射而出的火光照亮他們滿是灰塵的臉,或在工作的空隙用餘光偷偷地瞥一眼傻子。但這冷漠的世界,卻容不得他們再看那個哭泣著的黝黑大漢第二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涉世已深的我們會用那脆落而敏感的自尊心化成的堅冰將傷痕纍纍的故事凍結,不讓它流出的血侵染自己,從而以自己最為光鮮亮麗的一面去面對這個灰黑色的世界,卻妄想着去照亮它,從未在意過這螢燭之光對於這個麻木的世界是多麼的杯水車薪,於是我們選擇了視而不見,選擇了逃避,不讓別人的血侵染自己。

你慢慢地走過去,蹲下來抱住縮在一起的傻子,你也在哭,你的哭聲與傻子的混在一起,回蕩在這個風沙肆虐的荒涼之地,如同困獸一般被鋼鐵囚籠禁錮,無助而孤獨。

「不是你的錯!我們不怪你!我只是想保護你!」你的哭聲十分的沙啞,沙啞中帶着尖銳的倒刺,猛然間刺痛我的心臟,血液的流通頓時緩慢下來,竟有一種毫無來由的慌張感充斥全身。

我,也哭了……可我答應過父親,像我們這種人,不能哭,哭,就代表着我們輸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我已經漸漸習慣了麻木、習慣了黑白色的鋼鐵森林發出的七彩霓虹的光芒。可為什麼,還要掀起波瀾?

父親,我沒能完成答應您的承諾,沒能照顧好傻子。

父親,你們過得怎麼樣?我想家了,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裏,我好想你們啊……

「放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哭喪著嗓子,華麗的西裝在風沙中顯得格格不入,風吹亂你的頭髮,沙打在你的臉上,而你,卻用那看起來消瘦了許多的身體替傻子遮擋着這個世界帶來的冷漠……

第三章

那天你抱着傻子一直哭,我站在你們身後遠處看着,和你們一起哭。之後我一個人先默默地回到了出租屋。那一夜傻子沒有回來,我想他應該還和你在一起。而我一回到家便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我在夢裏夢到了很多,有家鄉麥地里的紅高粱,有麥地上一邊喊叫一邊奔跑的傻子,有一臉溫柔笑容地將我最愛吃的炸年糕端上桌的母親,還有抽著煙、躺在竹椅上眼睛虛眯的父親。我經常勸父親要少抽煙,不知道現在他還會不會抽呢?

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從睡夢中醒來,還好今天是禮拜天。不過,剛醒來我就發現我已經被一床厚實的被子裹成了一個結實的粽子。

傻子在我熟睡的時候已經回來了,見我睡在床上沒蓋被子,於是便有了我這個粽子的傑作。

傻子好像已經恢復正常了,以前那憨厚可掬的笑容現在重新掛上了他黝黑的臉上,還是那種傻乎乎的樣子。

生活似乎已經恢復了正常,上次的事似乎只是曇花一現般出現的小插曲,只是傻子不再去工地工作了,而是整天呆在家裏,似乎是在畫畫,也不知他怎麼突然喜歡上畫畫,我問他為什麼不去工作,他也只是憨憨地笑笑說是休假。

我們也再沒有與你聯繫,你也沒有再去學校,霎時間,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你的音訊。關於那天你和傻子之間發生的事傻子更是隻字不提,不管我如何地逼問,他都死活不說,到後來我也不再過問,就這樣,生活又回到了正軌上,我繼續着我大學的平凡生活,穿梭在冷漠卻嘈雜着的人群中,拿着學校的助學金還有禮拜天下午做家教所賺來的錢維持着我與傻子拮据的生活。

然而這平靜下來的生活,卻又被一個突然炸響的電話給攪得雞犬不寧,剛好又是禮拜六——

「媽!什麼?你慢慢說!別着急!」

「什麼?!爸被車撞了!什麼時候?!現在怎麼樣?」聽着母親帶着哭腔的話語,我的神經也瞬間緊繃,腦袋突然「轟」得一聲炸響。

「就在昨天上午!嗚嗚……現在可怎麼辦啊?」母親急的已經哭了出來。

「昨天上午?昨天上午被撞!為什麼現在才和我說!你怎麼辦事的?到底怎麼回事!」我瞪大了眼睛,覺得口乾舌燥,心急如焚的我第一次對着母親大聲吼道。

母親被我這一吼頓時哭得更厲害了,我也意識到現在不是責怪的時候!

「媽!媽!你別哭!現在爸怎麼樣了?他在哪個醫院?我這就趕來!」我的語氣頓時變得輕柔起來,母親是沒有見過市面的村婦,突然讓她獨自一人面對這樣的事情,兒子不再身邊,她現在肯定是手足無措,現在她能依靠的只有我,我不能再給她壓力。

「一時間在電話里說不清楚,現在我和你爸正在前往市第一醫院的路上,聽醫生說你爸似乎要輸血,但醫院的血庫最近正好沒有你爸的血型,而且醫療費也不是我們那一點積蓄所能……」

「我知道了!我馬上就去!你等着我!媽你放心!會沒事的!一定會沒事的!一切有我呢!一定會沒事的!」說着說着,我的眼眶也濕潤了,但我拼了命地讓自己的聲音盡量平穩,這種時候我是家裏唯一的頂樑柱,我不能哭!起碼,我不能在母親面前哭。

可是一掛電話,我的淚水便已經不受控制地滂沱而下,身體在不停地顫動着,哽咽的聲音似乎在嘲笑我的軟弱和無能。是的,我真的害怕了,很害怕!父親是家裏的頂樑柱,從小我們便是靠着這家裏的唯一經濟收入而苦苦熬到了現在,而我也是在父親的血汗錢的支持下才考上的大學。現在父親突然倒下了,整個家的重任突然交到我手裏,我開始慌了,周圍的一切似乎全部都黯淡了下來,我的腦海里不斷浮現出父親佈滿皺紋的瘦削而黝黑的老臉,他佈滿老繭的乾枯的手拿起用得只剩下拇指大小的粉筆頭在家鄉破解而昏暗的教室的黑板上不停地寫着,正楷的大字送走了家鄉里一批又一批的學子,這其中,也包括我。父親的嚴厲是出了名的,他一直都信奉棍棒底下出孝子的理念,他對學生們嚴格,可他對自己卻一點也不嚴格,總是忍不住煙癮,每天晚上吃完飯,他都要倚在家門前,抽一支廉價的煙草,愜意得吐出徐徐白煙,似乎要將一天下來所有的勞累都吐出體外。可現在他倒下了……他……會不會離開我?……

「怎麼了?」傻子聽見我的哭聲來到我的房間,一臉疑惑地看着我。

「爸他,被車撞了……」我哽咽著說道。

「啊?被車撞了!那會死嗎?爸會死嗎?」傻子那純真無邪的眼睛在他黝黑的臉上滴溜溜地轉着。

「你放屁!你在放屁!爸怎麼可能會死呢?」我的脾氣變得很暴躁,猙獰地看着傻子,對着傻子吼道,「你是不是傻啊!」

傻子似乎是被我的樣子嚇到了,低下頭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你再亂說小心我撕爛你的嘴!」我從床上下來,火冒三丈地指著傻子,眼神毒得就像是要吃人。

「是傻子做錯了什麼嗎?對不起!傻子會改的!」傻子被我嚇得整個人縮在一起,頭埋得很低,聲音有掩飾不住的顫抖。

我頓時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畢竟是傻子,心理年齡只有七、八歲的他有些東西是不能理解的,這不能怪他,而且,不懂或許會更好。

「對不起,傻子。不過,爸的情況確實很糟,真的有可能會離開我們……」

「啊!別說了!快走!我不要爸爸離開我!快走啊!」傻子純真的眼睛也逐漸被害怕所侵蝕,他一把拉住我一直拉到門口才停下,我甩開他的手趕忙跑回房間將睡衣換掉再拿出我的錢包,沒來得及洗漱便和傻子一起坐上了我的腳踏車,我騎車,讓傻子給你打電話,我的助學金和兼職費本來就不多,而我還要交學費和維持我們的伙食,自然沒有多少錢存下,所以,我只有求助於你,雖然我們這麼久沒有聯繫,而且還發生了矛盾,但我沒有辦法,只能求助你,儘管這是自上次以來,我第一次撥通你的電話。

可是電話那頭等來的卻是暫時無人接聽的答覆。

「羽!沒人接啊!阿坤,阿坤是不是不要我們了?他為什麼這麼久都沒來找我玩?」傻子傷心的聲音傳入我耳中。

「別胡說!繼續打!」我的心更慌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不願想其他東西,只是一個勁的讓傻子繼續打給你,直到你接聽為止,可是,這一路上,只有那如同魔音一般的毫無感情的「暫時無人接聽」的答覆作為陪伴。我拼盡全力蹬着腳踏車的雙腿已經麻木了,汗水從額頭上滑下,流進我的眼睛,而我來不及擦拭。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就像是捉摸不定的幻影一般,被拉的狹長的光就像是一隻只朝我伸來的魔爪一般,不斷撓動着我本就如火中燒的心。

但意外的變故總是會在它最不該出現的時候恰到好處的出現。電光火石間,我只感覺自行車的前輪像是扎到了什麼東西,車身一歪,下一刻我的重心便懸空,接着眼前就開始天旋地轉起來。

車子前輪似乎扎進釘子爆胎了,我和傻子從車上甩了下來。

劇痛傳遍全身,我倒吸着涼氣咬緊牙關從地上坐起來,看着那倒在路邊已經接近報廢的自行車,我的心頓時緊緊地揪到了一起,怎麼辦?離醫院還有很遠的一段路啊!

我剛一站起來,可右腳傳來的鑽心劇痛卻令我再次摔倒在地上,我痛得全身開始痙攣,想要掙扎地站起來,可右腳卻已經疼痛得不受我的控制了,應該是骨折了。

怎麼辦?為什麼車子偏偏在這個時候爆胎?父親還等着我去輸血!可現在……

馬路上如同湍急河流一般絡繹不絕的車輛排成一條蜿蜒數千米的長龍,每一輛車呼嘯著引擎就像是風一樣從我身邊掠過,車燈閃爍的光芒就像是這個冷漠世界裏的無數雙彩色的眼睛嘲笑着這個世界裏最弱小而無助的人,沒有人會在意我們,因為所有人都明白,我們只是在這個混沌世界中苟延殘喘著罷了,生命,只是它的玩物……我們企圖去救贖,卻始終無法逆轉最終鴻飛冥冥的結局……

哭有什麼用?!你這個懦夫!我自己罵着自己,眼睛裏滲出的淚水在這個寒風呼嘯的嚴冬里根本沒有溫度,只有被凍結成冰再轟然破碎的命運。

這時傻子走了過來,幸運的是他沒有受傷。

他看着坐在地上右腿不斷顫抖的我,沒有說話,而是將手機遞到我手裏,然後將我背起來,朝着醫院跑去。

感受着他健壯的身體,我緊張的心突然有了一絲絲的安全感,傻子的呼吸聲很重,我感到他有力的心跳似乎是在和造物主抗爭着這個不可逆轉的世界,傻子之所以是傻子,或許只是因為他自己不願意去太深的接觸這個世界,而選擇的自我封閉。

漸漸地我感覺到傻子的身體在不斷的顫抖,汗水從他濃郁的髮絲縫隙中流下來,順着他黝黑色的脖子滑下來。

「爸爸!你堅持住!傻子這就和羽趕過來!傻子不要爸爸離開傻子!因為傻子會傷心啊!傻子會哭!羽和媽媽也會哭!傻子不要他們哭!傻子也不要你哭!傻子在跑!傻子很有力氣!傻子很快就要跑到你身邊了!爸爸你堅持住!」

我隱約間聽見傻子的自言自語,原本已經止住淚水的眼眶再次濕潤了,而這次的淚水不再冰冷,我感到了淡淡的溫暖蕩漾在我那顆已經堅硬麻木的心臟里,這一刻我覺得生命真的很奇妙,因為我們會拼搏!儘管知道未來的結局始終如一,但我們會為了自己最為珍視的生命去搏!我們不是孤立在這個世界中的個體,因為那些身體里流淌著和我們一樣鮮血的人啊,他們會在世界的任何一個最渺小的角落裏挂念着我們,保護着我們,為我們祈禱。我們,其實不孤單。

我留意到傻子沉重的呼吸聲中漸漸帶着哽咽,傻子在哭……

直到我們到了醫院,你也還是沒有回電話。

當我們來到醫院時,父親已經被送進了急救室,母親坐在急救室門口的椅子上,低着頭,身體在不停的顫抖。

傻子將我輕輕地放在母親旁邊的椅子上,當母親見到我時,沒有注意到我受傷的右腿,而是一把撲到我懷中痛哭起來,她顫抖的身體看起來是那樣的弱不經風,哭聲就像是一柄柄刀子不斷切割着我的心臟。

「媽,你別哭了。你哭,傻子和羽會傷心的。」傻子站在一旁,他接着不斷地撥打你的電話。

「是啊,媽,你先和我說說,父親到底怎麼回事?」我輕輕地摟住母親,撫摸着她瘦骨嶙峋的背。

聽母親的訴說,我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父親昨天到縣城去趕集,卻不料被一輛疾馳而過的麵包車給撞了,而那個該死的車主卻逃走了。還好在好心人的幫助下,父親才被及時送往縣醫院並且通知了母親。本來情況已經是穩定了下來,所以母親也不打算告訴我,不想我擔心。可昨天晚上父親的身體卻出現了異常的反映,似乎是以前種地時被水田裏的玻璃刺穿的舊傷複發,傷口感染之下,父親的傷勢加重,而縣醫院也因為醫療技術有限而不得已讓父親轉院至市醫院,可是市醫院的醫生說父親需要輸血,而醫院的血庫里沒有父親型號的血,身為兒子的我血液型號自然能和父親吻合。

「怎麼辦啊!還有一大筆醫藥費呢!」母親急得直跺腳。

「媽,您別急,這事我來想辦法!只要爸沒事就好!」我儘力安慰著母親,思維急速運轉,想着一切可以湊到錢的辦法。

「打通了!」

就在這時,傻子激動的聲音響起,我趕忙接過傻子遞來的電話。

「喂,阿坤。」我有些尷尬地說。

「喂,韓羽。」你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完全沒有了以前的風采,你到底怎麼了?為什麼這麼久沒來上學?

「我需要……」(「我可能……」)

我和你的聲音在下一刻同時響起,於是又不約而同的停止了。

「你先說。」你疲憊的聲音再次響起。

這種時候我自然不會推辭:「阿坤,我父親出事了,現在很危險,正在市第一醫院的急診室進行急救,所以……」

我的話被你打斷了:「你說伯父出事了?什麼時候的事?怎麼會這樣?」

「電話里一時半會說不清,但是,我……需要錢,醫院的費用你是知道的。」我不好意思地說道,聲音被壓得很低,尷尬的氣氛瞬間令整個世界都安靜下來,靜得出奇,「……」

「不過你放心!這錢我一定會還上的!一定!」我立馬補充道。

「韓羽……不是我不想借……而是我真的沒錢……」你吞吞吐吐地說道,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內疚和尷尬。

「沒錢?別告訴我你一個富二代會沒錢?!上次還見你在什麼星月酒吧喝的熱火朝天!你現在和我說沒錢?拜託!現在可是人命關天的時候啊!你可別和我開玩笑!他是我父親!算我求你!之前是我做錯了,對不起,我向你道歉!我錯了!對不起!求你,幫幫我!我真的沒錢!我真沒不知道該怎麼辦!在這個城市裏我只有你一個朋友!不只是傻子以依賴你,我也很依賴你啊!求你!」說着說着,我的聲音又變得哽咽起來,淚水讓我的視線模糊得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有那不斷閃爍的朦朧的光點似乎在嘲笑着我的懦弱無能。

「韓羽,對不起……」

「好的,我懂了!你做的很好!」聽見你自責而無奈的聲音響起,我的心瞬間冷了下來,以前你在我心中的那個完美的形象在這一刻完全破碎,沒想到,你不僅傲慢無禮任意揮霍,還是這般冷漠無情。好你個程坤!以前我算是看錯你了!

「怎麼樣?」傻子一臉緊張地望着我,眼睛裏充滿希翼。

「錢的事,我會想辦法的。」我低着頭,剛想要掛斷電話時,電話卻被傻子一把奪過。

「喂!阿坤!我是傻子!我需要錢!阿坤!你有錢!求求你!我爸爸很危險!羽說他可能會離開我們!求求你阿坤!我不想他離開我們!不然我們都會哭的!我不要爸爸離開我!嗚嗚嗚……」傻子一口氣說完了一連串的話,可漸漸的,他終於還是痛哭了起來,他蹲下來,宛如孩童般傷心難過的哭聲被傻子粗狂的聲音渲染的格外令人揪心,傻子應該不懂絕望的意思,但是他的哭吼卻真正令我感到絕望,令我們所有人感到絕望。

可是你,還只是用了一句輕飄飄的「對不起」來答覆傻子的絕望。

「好了!傻子!我們不哭!我們不需要依靠別人!我們依靠自己!」我摸著傻子的腦袋,從他手裏接過電話,直接將電話掛斷。傻子撲到我懷裏,宛如困獸的悲號刺痛我的耳膜,刺痛我的心臟。母親同樣在哭,似乎,上天就愛看渺小的我們的痛哭。

這時急診室的門突然被推開了,我們也都停止了哭泣,看了過去。

一名醫生急匆匆地走了出來,摘下臉上的口罩,看着我們,急切地說:「誰是病人是直系家屬?病人需要輸血!醫院裏沒有他的血型!」

「輸我的吧!我是他兒子!」

同樣的話,同時從我和傻子嘴裏說出。

可就在這時,母親的神色卻變得緊張起來,她看向醫生,語氣有些急促的道:「醫生,麻煩你快帶他去輸血!」

母親嘴裏的他指的是我。

我和傻子都不解地看向母親,傻子更是直接問道:「媽媽?為什麼不輸我的?我也是爸爸的兒子啊!」

「不行!」母親瞬間否定了傻子的建議,但就在她說出這句話時,她卻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些過於激動了,眼神看是飄忽不定。

「為什麼啊?」傻子不解的問道。

「因為,因為……」母親的眼睛不敢看向任何一個人,「因為,因為你去輸血的的話會痛的。」

母親竟然編出這麼個理由。

「那羽去輸血也會痛啊!而且我是哥哥!我不想讓弟弟痛!做哥哥的要保護弟弟!」傻子堅定地說。

傻子或許不會意識到此時母親的反常,而我卻意識到了,似乎母親有什麼事瞞着我們。

於是我開始幫着母親圓場:「好了!傻子!就讓我來吧!你更大,所以你應該去照顧媽媽!輸血就交給我吧!我知道你擔心爸爸的安危!我也擔心!不過你放心,有我在,爸爸會沒事的!」

我看到母親遞來的放鬆的目光。

可就在這時醫生焦急的聲音響了起來:「好了!別爭了!病人現在很危險,需要馬上輸血!你是哥哥,那就你先來吧!病人大量出血!我想在保證獻血人的安危的情況下,一個人的血是不夠的,到時候再輪到你這個弟弟也不持!」

說着他便拉着傻子的手臂就要朝抽血室走去,可母親甚至有些刺耳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堅決不行!」

「這位女士!請你別再搗亂了!病人很危險!這不是在開玩笑!」醫生也有些不耐煩了。

「媽媽,為什麼啊?」傻子也不解地問道。

「因為,你不是我們的兒子!」母親的聲音就像是晴天霹靂一般炸響在我們所有人的耳中。

傻子的臉色瞬間「刷」的一下瞬間變得慘白……

第四章

「媽媽,你是不是不要傻子了?傻子是不是做錯了什麼?媽媽你不可以不要傻子!如果傻子做錯什麼傻子會改!媽媽,您別生氣。」傻子懇求地說道。

「沒有,媽媽不是不要你,只是,你不是媽媽的親生兒子。媽媽怎麼會不要你呢?」母親強顏歡笑。

「胡說!媽媽就是不要傻子了!嗚嗚!媽媽不要傻子了!傻子就剩下一個人了!嗚嗚!」傻子又哭了,他佈滿淚水的眼睛委屈地看着母親,拚命地搖頭,甩開醫生的手,轉身,踉踉蹌蹌地跑了出去。

「傻子!」我和母親同時大聲喊道。

母親就要去追,卻被我攔住了。母親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我怕她獨自一人追出去,會遇到什麼不測。

「媽!你冷靜一點啊!傻子會沒事的!等我給爸輸完血,我就去找他!我答應你!一定將傻子平安帶回來!」我抓住母親拚命掙扎的手臂,對她大吼道,「你現在要做到,就是在這裏好好的照看爸!」

「好,我聽你的!你可一定要將傻子找回來啊!」母親漸漸冷靜了下來,她握住我的手,懇求的說道。

「嗯!我一定會的!」母親的手很小,兩隻手掌勉強將我的右手包住,她的掌心裏佈滿了常年來種地所留下的老繭,枯黃而乾瘦。就是這雙手,在我的記憶中,曾無數次的撫摸我的臉龐,無數次替我擦去嘴角殘餘的飯粒,無數次的牽着我的手走在縣城熱鬧的集市上,左手牽着我,右手牽着傻子,父親走在後面用一根老竹竿挑着從集市上買回來的東西。記憶中,她的手是多麼的溫暖而柔軟,是那樣的大,大到可以將我的手包裹的結結實實,沒有一絲寒風可以侵蝕的溫暖。

可現在,我們,到底怎麼了?

「媽!一切,有我呢!」我輕輕地抱住母親,沒有再哭泣。

在醫生的攙扶下,我很快便來到了輸血室,輸送了父親所需要的血量之後,便在醫生的安排下來到骨科打了石膏。

打石膏的時間並不長,很快我便撐著拐杖朝父親的急診室走去。

可是,遠遠的,當我還在走廊的這一頭,便看到了一道我熟悉的身影,看到你,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感到很心安,非常的心安。我和傻子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遇到了大大小小不計其數的困難,每一次,只要有你在,我們都能有驚無險的度過。

你坐在母親身邊,握著母親的手。

我嘴角微微蕩漾起些許笑容,撐著拐杖慢慢地走過來。

母親一看到我,立馬跑到我身邊,握住我的手,眼睛裏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指了指你,感激地說:「這位好心人說是你的朋友,他幫我們將所有醫藥費都交了!你可真得好好謝謝人家!」

我看向你,當我看見你此時疲憊而憔悴的面容時,鼻子一酸,險些眼淚又要泛濫,「謝謝。」

你微微一笑,可這笑容,卻有些病態的凄涼:「我們之間還客氣什麼?」

「……」

突然間大家都安了下來,一時間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尷尬的氣氛撓動着每個人的心,這次,還是你解的圍。

你看到我撐著拐杖的的右手,指着我的右腳問:「你的腳,怎麼了?」

「沒事,來到路上車子突然爆胎,從車上摔了下來。沒什麼大礙!」我無所謂地一笑,遞給母親一個安心的眼神,突然想到什麼,說:「對了!我們趕快去找傻子吧!他一個人跑出去了!」

「這件事我聽伯母說了,正準備去的。」你點了點頭。

「那我們現在就去吧!」

「你的腳……」

「沒事!走吧!」我輕輕地抱了抱母親,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媽,你放心,我一定將傻子找回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傻子會平安回來,父親也會沒事的!」

「嗯!你們去吧!你爸這裏有我呢!」母親點了點頭。

說着,我便撐著拐杖與你一起走出了醫院。

「奇怪,你為什麼不開車來啊?」

我注意到,此時你的眼神有些飄忽,似乎很緊張的樣子,接着你便隨意敷衍了一句:「今天我的車牌限號。」

「哦。」我只可否的回應了一句,我記得,你可不止一輛車啊!就是為了防止限號而準備的。

「對了,我們去哪找?」你明顯在轉移話題。

「先去客運站找找,那裏是我們第一次遇見的地方,對傻子來說,應該意義非凡。」我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嗯,就去那裏吧。」

我們在公交車站等車,車來的很及時,我們上車后就很少說話,只會偶爾有的沒得噓寒問暖幾句,而每當我問道你近期的情況的時候,你都是隨便的敷衍帶過的,你,到底怎麼了?

我的猜測果然沒錯,當我們在客運站下車之後,就看見傻子一個人站在客運站的候車廳里,一動不動地盯着客運站的出車時刻表。

傻子周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人山人海的世界裏,傻子就像是一根堅毅的黑色石柱屹立在洶湧的人潮中,酣然不動,高大得在人群中那樣的特別,卻又渺小得如同滄海一粟的浮遊一般,絲毫撼不動這個世界,只能佇立着不動,僅此而已。

「傻子!」我大叫一聲。

傻子在人群中回過頭來,他淚眼婆娑的黝黑臉龐在人頭攢動的世界裏若隱若現,我們朝着傻子不斷地揮着手,傻子剛剛綻放在嘴邊的笑容突然被他硬生生地吞下去,他轉身就跑,瞬間,他健壯的身軀,就那樣被洶湧的人潮吞噬得毫無痕迹。

我們在人潮中拚命地擠著,拚命尋找傻子的身影。周圍匆匆路過的人群如若未聞般從我們身邊猶如漂泊無依的孤魂一般無聲無息地飄過,我們的世界,就像是無數條無盡延伸的平行線,永遠,永遠不會交織在一起,永遠……

「人太多了!找不到傻子啊!」你一邊在人群中掙扎著,一邊朝我大喊。

看着眼前無窮無盡的人頭,我眼底閃過一絲掙扎,這樣找下去卻是不是辦法:「我們先出去再說吧!」

「好!」

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我們互相攙扶著終於擠出了人群。出了客運站,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氣,我剛想鬆一口氣,卻感覺到攙扶着我的你的身體突然一僵。

我朝着你的目光看去,頓時,我的身體也僵住了。

傻子正站在離客運站不遠處的湖邊!

我的天,這下我的心猛然提到嗓子眼!傻子不會去做什麼傻事吧?!

我們趕緊以最快的速度跑了過去,就在我們要靠近傻子的時候,傻子突然轉過身,大叫道:「你們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

我們趕緊停住了,就站在傻子對面。

「傻子,你別衝動!我們不過去!你可千萬別干傻事啊!媽媽和爸爸還等着你回去呢!你說過你不想我們傷心!你離開了我們,我們也會傷心的!傻子應該不希望我們傷心吧?」我的語氣盡量放的很平靜,不給傻子壓力。

「傻子不要你們傷心!嗚嗚……」傻子哭着說道。

「那就跟我回去!你回去,我們就不傷心了!」我趕忙說道。

「可是,可是……」傻子拚命地搖頭,大叫道:「可是你們不要我了!你們這些騙子!你們嫌我傻,所以不要我了是不是!騙子!騙子!你們不要我了!為什麼啊!」

傻子黝黑的臉被漲的通紅,暴起的青筋就像是猙獰的小蛇遍佈在傻子的脖子上。

我正要說話,卻被你打斷了,你的聲音卻顯得很生氣,在我的記憶中,你從沒有對傻子發過脾氣。

「行了!你覺得你無不無聊?你都幾歲了?還尋死覓活?不就是你爸媽不要你了嗎?他們不要,我要!從今以後我爸媽就是你爸媽!我是你哥哥!我們不嫌棄你!你帶給了我們很多快樂!可你現在是怎麼回事?現在的你才會讓我們擔心!現在家裏出了這種事,你應該要堅強,陪在爸媽身邊和他們一起挺過去!可你現在,讓我很失望!我們都很失望!」

「傻子不要你們失望……」

「那就和我回去!回去,我們就不失望!」你的聲音溫柔起來,不再有之前的生硬。

「可是……我搞砸了……」

傻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你打斷了:「胡說!我都說了那不是你的錯!而且就算是你的錯,我也絲毫不怪你!」

「真的?」

「真的!」你突然笑了起來,張開雙臂,「來,抱抱我!你可是很久沒抱我了!」

「嗯!」傻子喜極而泣,沖了過來,撲入你的懷中,給了你一個大大的熊抱。

可你的笑容很牽強,你的眼裏沒有一絲笑意,只有掩飾不住的疲憊和擔憂。以前,傻子抱你的時候,雖然每次他都折騰得你夠嗆,可是你卻笑的很開心。

「對了,傻子,你是怎麼想要跳河的啊?」你從傻子懷中出來,替他抹去眼角的淚水,問道。

「電視里不都是這樣的嗎?」傻子純真無邪地說。

「哈哈哈!」我和你都不約而同地笑了出來,你更是輕輕得敲了敲傻子的腦袋,嗔怪道:「木魚腦袋!電視里的東西你也信?」

「以後不許罵我木魚腦袋!我是傻子!」

「好好好!傻子!」你笑了,而且是真的笑了,不過,臉色似乎隨着這一笑而病態得紅潤了起來。

「對了,阿坤。」我問道。

「嗯?」你轉過頭來看着我。

「之前你說不是傻子的錯,到底是什麼錯?還有,為什麼最近你這麼疲憊?」我終於問出了這麼久以來一直藏在我心裏的困擾。

「沒什麼,就是……」

然而你的話還沒有說完,便突然昏倒在了傻子的懷中……

你,到底怎麼了?阿坤……

請別離開我們,不然,傻子會傷心的……

第五章

「醫生,怎麼樣了?」看着從急診室走出來的醫生,我和傻子馬上走上前去,眼神凝重地看着醫生。

醫生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向我使了個眼色。

我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讓傻子去病房裏照顧昏迷不醒的你,然後和醫生一起來到走廊的盡頭。

「醫生,到底怎麼樣?」我焦急的問道。從醫生的表現來看,你的情況肯定不樂觀。

「患者得的是白血病。」

「什麼?怎麼會?」醫生沉重的聲音就像是一塊千斤重的巨石猛然壓在我的心頭,讓我的心臟猛然緊縮,我錯愕的望着醫生,突然感覺整個世界開始旋轉起來,而我就是那個殘喘在漩渦中心的一葉小舟,無依無靠,眩暈的感覺讓我陷入無盡的恐慌之中,這種找不到北的感覺險些讓我摔倒。

「醫生你會不會弄錯了?阿坤他幾個月前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你一定弄錯了!」我不相信醫生的話,搖著頭,竟在與醫生爭辯着他最擅長的東西。

「請你不要這麼幼稚,這不是開玩笑的!而且,病人曾在我們醫院做過化療,現在我們醫院還保留着他的病歷記錄,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到後來他突然停止了化療,不然,病情也不會突然惡化到這個地步。」醫生明顯有了些怒氣。

「什麼?你說他以前就做過化療?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我不知道?這個混蛋!」我急得直咬牙,眼睛裏控制不住地溢出淚水。

「你們是什麼時候檢查出他有白血病的?」我壓制住心裏的悲傷,向醫生問道。

可醫生卻為難地搖搖頭,說:「不好意思,醫院規定,必須對每一名患者的私隱經行嚴格的保密。」

「你……」我就要發怒,可猛然想來,現在發怒也是無濟於事,我深吸口氣,說:「行!你不說!我自己去問他!」

說着我便艱難地撐著拐杖轉身就走。

「他是在三個月前,發現身體的不適來的我們醫院經行檢查,然後就確診為白血病。時間大概在6月8日的樣子。」醫生的話突然從我身後響起。

我停住腳步,轉過身疑惑地看着他。

醫生朝着我笑了笑,思索了一下繼續說:「剛開始確診出白血病的時候,他還很積極地接受治療,同意經行化療,同時在化療期間等待可以吻合的骨髓捐贈者。可是大概過了一個月之後,在…7月10日左右,他突然取消了化療計劃,也不再等待骨髓捐贈者的出現。」

看着我疑惑的表情,醫生有些無奈而惋惜的說:「當時我就是他的主治醫生,而我也習慣去記錄在我手上接受治療的病人的日常生活,所以,對於他的近況,我還是比較了解的。只是沒想到,三個月後,他竟然又回到了我手上。」

「你不是說,醫院不準透露病人的私隱嗎?」我問到。

「你說你要去問他。那就真的問不出什麼了。他當時是一個人來醫院檢查的,隨後的治療也是他一個人穿梭於醫院之中,而且他還求我不要將他的情況告知任何人,我想他應該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得了白血病的事。不過,我是個醫生,他是我手裏的病人,所以我希望他能夠積極的配合治療,這件事我做不到,所以只能拜託你了!」醫生嚴肅地說道。

「嗯,謝謝。」我朝他善意地一笑,頓時對於這名醫生好感大增。

我轉身朝着你的病房走去,可是下一刻我臉上的笑意便蕩然無存。因為我注意到,7月10日,正好是禮拜六,正是那天,我和你之間鬧了矛盾!混蛋!為什麼你不告訴我真相?為什麼你要瞞着我?你這個傻子!我在心裏憤怒地宣洩著,腦海里回蕩的全是往日你那風輕雲淡的優雅笑容,你的一舉一動都帶着令人賞心悅目的親和力,你那一身筆挺的西裝出入於高端的酒席宴會上是那樣的得體大方,你就是那聚光燈之下天生的天之驕子。

想到那天我轉身離去時你眼睛裏那一抹複雜中包含着的無奈和悲傷,還有你此時如此虛弱而且疲憊不堪的身體,我的眼眶又濕潤了,熱淚灼痛着我的眼眶,深深的自責感就像是一雙佈滿利爪的魔手緊緊地揪住我的心臟不放,為什麼我沒有早點發現你的異樣?為什麼我還要那樣對你!我真是混蛋啊!

一路來到你的病房前,我剛想推門而入,卻聽見傻子輕輕的自言自語聲:「阿坤,你趕快醒來吧!我們都很需要你呢!沒有你,我們會很傷心的啊!我還等著和阿坤一起玩呢!你答應過傻子的,你會陪傻子到傻子的老家,然後和傻子一起躺在老家的麥田上數天上的星星!到時候我們倆來比一比,看誰數的星星多,傻子答應阿坤,如果阿坤贏了,傻子就請阿坤吃傻子最喜歡吃的炸年糕!哦!對了,羽也最喜歡吃炸年糕了!到時候我們三個人一起坐在麥田裏,吃着年糕,數着星星,該有多開心啊!」

「你知道嗎,其實傻子不傻!傻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呢!當時我和羽剛下客車,走出客運站的時候,一個流氓突然蹭到我身上,然後誣陷是傻子將他撞到地上的,要傻子賠錢。當時我和羽都不知道該怎麼才好,是你帶着客運站的保安過來幫我們解了圍。然後你又請我和羽到那個好豪華的飯店吃飯,然後又給我們安排了住的地方。要不是你啊,我們說不定就要住在馬路上了!所以,你得快點醒來!不然我和羽要是再遇見壞人可就完了!」

說着說着,我聽見傻子輕輕的哽咽聲,低沉而壓抑,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轉過身,背靠在冰冷的牆上,抬起頭看着天花板上閃著昏黃光芒的電燈,直到電燈的光芒逐漸變得模糊,化作一點昏黃的光暈不斷地閃爍著。我聽見了自己回蕩在空曠無人的走廊上了哭泣聲,斷斷續續的,就像是厲鬼訴說自己身前痛苦的經歷一般,令人不寒而慄。

「傻子,別哭。我怎麼會有事呢?放心!我只是太累了,睡著了而已!我答應你,等這次出院,我就陪你到老家,和羽一起,吃着炸年糕,數星星!」你的虛弱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

可是聽見你的聲音我卻沒有一絲高興,而是感到憤怒,騙子!你這個騙子!還要騙傻子多久!你說你要陪傻子回老家,可你的化療怎麼辦?你這個混蛋!如此不愛惜自己的生命!混蛋!

我雙手握拳,強忍着心裏噴薄欲出的憤怒,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你和傻子同時看向我,此時的你正靠在床沿上,摸著傻子黝黑的臉龐。

我來到傻子身邊,以母親喚他過去唯由將他給支開。

房間里就剩下我們兩個人了。

我站在你床邊,眼神平靜的看着你,而你,卻對我淡淡的一笑。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我語氣冰冷地問。

面對我冷硬的態度,你卻是一臉的無辜與好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還裝!你這個混蛋!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這個混蛋!為什麼總要一個人去承擔啊!你把我們當成你什麼人了?」你的態度讓我接近爆發邊緣的情緒瞬間衝破最後一層理智的防線,我對你吼了出來。

「你都知道了啊……」你的目光瞬間黯淡下來,一下子彷彿老了十多歲一樣,垂著腦袋無力的靠在床沿上。

「讓我最生氣的是,為什麼還要停止化療!」見你終於承認了,我的語氣也變得緩和下來。

正在這時,病房的門被突然撞開,傻子沖了進來,驚恐的眼睛裏佈滿害怕的神情,他瞪着眼睛看着我們兩個,不斷地往後退著,直到推到牆角跟他才停下來。他顫抖的身體慢慢地蹲下來,抱着頭縮在牆角,嘴裏還不斷念叨著:「白血病……白血病……我在電視上看過,電視上說白血病是治不好的!得白血病的人都會死!阿坤也會死!怎麼辦?阿坤會死!」

我頓時想到,傻子剛才應該是聽到了我的吼叫聲才才回來的,或許剛好聽見了我們的談話。

「傻子你聽我說!白血病並不是不可以治,醫生一定可以治好阿坤的!阿坤一定會沒事的!」我走到傻子面前,懇切地說。

「醫生,醫生,對!醫生有辦法!我這就去找醫生!醫生會救阿坤!」傻子完全沒有在意我說的話,一個勁的喃喃自語,驚恐的眼睛漫無目的的四處亂看着,接着他便突然沖了出去,大叫道:「我去找醫生!醫生會救阿坤!」

「傻子!」他的速度太快,我沒能抓住他,便追了出去,這裏是醫院,可容不得他亂來。

阿坤在走廊上瘋狂地跑着,一邊跑還一邊哭喊著:「醫生!求求你!救救阿坤!醫生!你在哪?」

沙啞而悲傷的哭喊蕩漾在整個幽暗的走廊里,在昏黃燈光的渲染下是那樣的無助而孤獨。

「傻子!停下!這裏是醫院!」我在後面艱難地撐著拐杖,拚命地追着他。醫院的走廊狹長而幽深,不能望見的盡頭彷彿是通向死亡的未知。

這時醫生從另一間病房中出來了,他皺着眉頭沉着臉看向衝過來的傻子,嚴肅地說道:「請你保持安靜!這裏是醫院!」

可是傻子根本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而是跑過去跪在醫生面前,幾近撕心裂肺地哭喊聲讓醫生也不知如何是好:「求求你醫生!救救阿坤!求求你!」

醫生嘆了口氣,搖頭說:「他是我的病人,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他,但是,能不能治好他,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沒有合適的骨髓,僅僅只是通過化療終究只是延長他的生命罷了。」

「骨髓?醫生!你可以抽我的!我有的是骨髓!」傻子趕忙抬頭仰視着醫生,被淚水洗刷過的黝黑的臉龐上散發着希翼的光芒。

「如果你願意,那就跟我去化驗一下外周血,如果可以配對,那他就有救了。」醫生說着就往樓下走去。我和傻子趕忙跟了上去,一路來到化驗室。

可不幸的是,我和傻子沒有一個人的骨髓可以與阿坤的匹配,醫生的也不行。

「醫生,為什麼不能用我的骨髓啊!我可以的!我願意捐贈!只要能救阿坤,我什麼都願意!」傻子苦苦哀求道,依然是求追不舍。

「我不是說了嗎?你的骨髓與病人的不匹配!不能用來救他!」醫生皺了皺眉,顯然是對於傻子的死纏爛打、蠻不講理有些不耐煩了。

「我可以的!醫生!就用我的吧!只要能救阿坤,我什麼都願意!」傻子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不匹配」,只有七、八歲思維的他只想要救你。

「你再這樣胡鬧我就叫保安轟你出去!」醫生已經開始動怒了,他已經不止一遍地向傻子解釋不能捐髓的原因,而傻子還是如此的固執。

「嗚嗚……」傻子急地哭了,憨厚的臉龐扭曲在一起,露出一條條被這個殘酷的世界用命運這把刻刀刻出來的褶皺,「醫生,為什麼不救阿坤?你是不是怕我們不給你錢?阿坤有錢!他會給你!」

可是我注意到,當傻子說完你有錢時,眼睛突然睜大,恐懼幾乎是在瞬間吞噬掉他眼睛中的所有神情,他變得木然而獃滯的搖著頭,嘴裏自言自語道:「完了!阿坤已經沒錢了!完了!沒有錢,阿坤就不會得救了!怎麼辦?都是傻子的錯!是傻子害了阿坤!是傻子的錯!不行!傻子要去賺錢!傻子要去救阿坤!」

說着,傻子突然沖了出去,嘴裏還一邊念叨:「我要去賺錢!我要救阿坤!」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傻子為什麼說你沒錢?他為什麼說是他的錯?他到底做錯了什麼?自那天起他就一直在說他錯了!他到底錯了什麼?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問清楚!

於是,我又一次撐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傻子追去。

「傻子!停下!傻子!」眼看眼前離我越來越遠的傻子,心漸漸地沉入谷底,照這樣看來,我根本無法追上傻子,而傻子說他要賺錢,可他到哪裏去賺錢?誰會雇傭他這個傻子?

縱橫在繁華城市中的街道,永遠少不了車水馬龍的裝點,這座被冷漠禁錮起來的孤城就像是一座巨大而冰冷的機器,每一個匆匆的人,每一盞昏黃的燈,每一輛呼嘯的車都只是這座機器里固定在某一個位置的麻木轉動的齒輪,只顧著轉出自己的一方狹隘的天地,偶爾兩個齒輪間迸發出的火花,也只不過是猶如曇花一現般的迅速冷淡下去。我們在彼此的世界中,毫不相干的活着。

有誰,會去注意,此時哭喊著飛奔在街道上的傻子。

有誰,又會知道,此時無力地跌坐在街道上的我心裏的孤寂與彷徨。

世界,真的是太安靜了!安靜的只剩下齒輪工作時因摩擦而發出的嘈雜的人聲,鐵一樣的黑灰色籠著這片天空,被厚厚的烏雲籠罩着的遠處,雷鳴聲似乎是在抱怨這個世界太安靜,雨,難道就可以沖刷掉這個世界到處都遍佈的鐵鏽味嗎?

是的,這個世界,生鏽了……

第六章

你這個混蛋!死到臨頭了,還那麼「處心積慮」地替別人着想!

「喂?傻子!你快回來!阿坤他有救了!有一個好心人捐贈了他可以匹配的骨髓,而且資金也由他解決了!」

經過我的不懈努力,終於打通了傻子的電話。

「真的?」傻子欣喜若狂的聲音從電話中響起。

「真的!你快回來!阿坤就要開始經行骨髓移植手術了!他想在手術前見你一面!」我盡量將自己的語氣放輕鬆,竟也笑了起來。

「嗯!讓阿坤等傻子!傻子這就來!」

「嘟……嘟……嘟……」電話里的聲音就像是此時你的心臟跳動的聲音,一聲比一聲要慢,一聲比一聲要輕微……

「這樣做,真的好嗎?傻子終究還是會知道的,要是再讓他知道你在騙他,或許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我站在病房的窗戶邊,看着樓下依舊是人來人往的街道,在玻璃模糊的反光下,我看到自己臉上正緩緩流下的兩行眼淚。

「我答應過傻子,要陪他去數星星的,我不能食言。而且,能讓他恨我一輩子也好,這樣的話,起碼他就不會那麼傷心了!」你的聲音聽起來是那樣的有氣無力,「對了,伯父怎麼樣了?」

「我剛才去看了我爸,他已經脫離了危險期,正在住院觀察。」

「嗯,那我就放心了!這樣,我也可以……」

「你這個傻子!」我咬着牙,一字一頓的低聲打斷你的話。是啊,你這個傻子,你這樣做,他反而會更加傷心的!

「傻就傻吧!其實我也挺羨慕傻子的,可以那樣無憂無慮的生活。」你牽強地笑着。

那就讓我,來陪你最後的傻一回吧!

傻子很快就到了醫院,經過大概十五天的緩解期,在他充滿希望的目光注視下,你,被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室門上的紅光瞬間亮了起來,就像是燃燒着鮮血的葬禮。

時間在這個時候似乎已經停止了,看着鐘錶上秒針如同龜爬一般的速度,雖然我已經知道了結果,但還是毫無來由地焦慮起來。

就像是過了一個世紀,又好像是短短的幾秒,手術室的紅燈熄滅了。

你被幾個護士從手術室里推了出來,看起來很虛弱,雙眼虛咪在一起,蒼白的臉色暴露在空氣中,就像是隨時都有可能裂開的薄冰。

醫生也從手術室里走了出來,他先深深地注視了你一眼,然後看向我,朝着我隱晦地點了點頭,我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醫生深吸了口氣,然後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如釋重負般的笑容,說:「恭喜,手術很成功。病人已經脫離為危險。」

「真的嗎?那太好了!」傻子高興的跳了起來,然後將我抱住。他急促的呼吸吹到我的脖子上,我能感受到,他的歡呼聲中,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喜悅。

我突然看到,你嘴角蕩漾開來的笑容,是那樣的苦澀……

醫生將你送到重診監護室,他在路過我面前的時候,低聲問道:「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無權評價。」我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平靜的就像是一潭死水。

「我知道了。」

在我的注視下,醫生、護士、傻子、還有躺在病床上的你逐漸消失在了醫院走廊的盡頭,然後就那樣踏入黑暗的世界裏,彷彿永遠不會再回來,只剩下我一個人……迷離而昏黃的光芒讓走廊顯得幽深而寂靜,我忽然聽見水的滴答聲,隱隱地抽泣聲被我壓製得若隱若現……

父親恢復的很快,我和你商量過了,等我父親出院,你也就一起出院。

三個月後的一天,上午還在醫院病床上躺着的父親和你,下午便和我們一起,坐上了回鄉下老家的班車,你,最終還是走向了這條不歸路。

坐在車上的傻子很不安分,他一會兒高興的手舞足蹈,一會兒指著車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與你一同分享,他笑得很開心,你陪他一起笑,愈加蒼白的臉色笑起來很是心酸。

你時不時地咳嗽,而你每次咳嗽都會用手帕遮住嘴巴,有一次我無意中發現,在你藏起來的手帕上沾染了紅的發黑的血,而你對傻子的解釋卻是不小心的感冒而已。

大家都笑的很開心,尤其是父母,他們看着傻子那種純真無邪、毫無壓力的笑容,臉上的皺紋都快要擠在一起了,被魚尾紋勾畫着的眼睛裏閃動着點點淚光。

只有我,笑得是那麼牽強。

我將頭轉向窗外,看着高速公路旁群山綿延的景象,此時正是初春季節,山上的樹木開始抽出嫩綠的新芽,到處都是一片生機盎然的景象。這種荒無人煙的地方確實要比城市的擁擠來得更讓人心安。

突然間我感覺到一隻乾瘦粗糙的小手撫在我的右手上,轉頭一看,發現母親正帶着一臉溫柔的笑容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將左手搭在她的手上,示意她不用為我擔心。

……

家鄉用泥土堆砌的老屋裏,篝火跳動着溫暖的顏色,照映在每個人臉上,就連你那病態的蒼白的臉色都顯得紅潤了幾分。鍋里被炸的滾燙的油歡快的跳動着,當母親將準備好的年糕一股腦全部放下鍋之後,油被濺得飛出來,燙在迫不及待地等在鍋前口水直流的傻子手上,痛的他直亂叫,引得大家一陣哄堂大笑。

年糕被炸的外焦里嫩,散發着誘人的金黃色,母親再在每一塊金光色的炸年糕上裹上一層雪白的砂糖,更是讓人慾罷不能。

傻子先給父母各盛了一碗,然後是你,然後是我,最後是他自己。

他是親眼看着你將第一塊年糕咬下去吞進肚子的,在你的一聲讚美而滿足的歡呼聲中,他才開心的展顏歡笑,然後自己才開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也夾起一塊往嘴裏送去,咬在嘴裏,確實是小時候的味道,但此時的我卻沒有心情去享受這人間美味。因為我看見,父親枯黃乾瘦的手,在端碗的時候,在顫抖。

初春的麥田不是記憶里的金黃色,碧綠的一望無際,散發着蓬勃的生機與活力。

此時的太陽已經落在了地平線上,巨大的火盤將整片天空燒成紅色,火燒雲的美麗千姿百態地呈現著,落日的餘暉竟是如此的恢宏壯闊。

晚霞在碧綠色的麥田上鋪就一層淡淡的金色,照耀在此時正躺在麥田裏的我們三人。

「晚霞好美啊!」你的聲音輕輕地響起。

「嗯。」我點點頭,看着你,卻發現此時的你眼神正迷離的看着天邊絢麗輝煌的,眼角竟滲出些許淚水。

「其實,生命就像是這一樣啊!」你感慨道。

「為什麼啊?」傻子疑惑的問。

「因為生命與這一樣,只有着這短暫的一瞬間,可就是這短暫的一瞬間,卻足以綻放出璀璨的光芒!不留餘力的想要去照耀整個世界!」你的聲音越來越激動,嘴角突然蕩漾起一絲欣慰的笑容,「我很幸運,有機會成為這萬千中的一道,為照亮世界奉獻著自己的一絲力,儘管短暫,卻也無悔!」

你哭了。

世界彷彿在這一刻靜止了下來,麥地里碧綠的麥苗靜靜地紮根在土壤中,欣然接受着帶來的恩澤。

「阿坤。」我輕輕地呼喚你。

可是你沒有回應。

當我轉過頭時,卻發現你的眼睛閉上了,眼角掛着的一滴淚終於是順着你蒼白的側臉滑落,「阿坤,你……」

「阿坤是不是睡著了?怎麼閉着眼睛?」傻子側過臉看着閉着眼睛一動不動的你,輕聲向我問道,但是他的聲音里,鑲嵌著無法抹去的慌張和害怕。

「嗯,他睡著了。我們不要去吵他,讓他,靜靜地睡。」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聲音此時變得如此沙啞,有一種彷彿壓抑在地脈深處的悠遠與沉重。

「羽,你怎麼哭了?」傻子指着我臉上滑落的淚水,問道。

「胡說!我怎麼會哭?我應該高興才對啊!」我轉過頭看着天邊逐漸隱沒在地平線下夕陽,晚霞再怎麼的輝煌,卻終究逃不了被黑夜吞噬的結局嗎?

「傻子……」

你顫抖的虛弱的聲音突然輕輕地響起:「答應我,你要像朝霞一樣,將整片天空照亮!充滿希望!」

「阿坤,我會的!我要阿坤也像朝霞一樣!充滿希望!」傻子突然哭了,他抱住你,將額頭靠在你的肩膀上。

「傻子,怎麼哭了?不是……要像朝……霞一樣嗎……」

你的聲音突然變得斷續起來,輕若遊絲。接着,一絲殷紅的鮮血從你嘴角溢出,順着你蒼白的臉龐,滑落在地上,染紅了你身下嫩綠的麥苗,「好想聽你,叫我一聲哥……」

「哥……」傻子哭喊著。

「呵呵,哥哥,對不起你……」

你,漸漸地,離我們遠去……

「阿坤,走好……」

夜幕突然間便籠罩上整片天空,先前還光芒萬丈的在這浩蕩的夜幕下只能潰不成軍,任由黑暗將其支離破碎……晚霞的消亡,註定了我們的陰陽相隔……

傻子撲在你漸漸變得冰冷的身體上,低聲抽泣著,他健壯的身體顫抖著,恐懼著,因為,再也沒有人,會在那樣風沙肆虐的世界裏,保護他了……

天上沒有星星,只有一輪孤寂的殘月,散發着微弱的光芒……帶着些許血色的殘忍……

「為什麼?阿坤不是已經被治好了嗎?」傻子哭喊著問道。

真得被治好了嗎?那天……

「你為什麼不接受化療?」我憤怒地問你。

「我……怕痛,而且,化療會掉頭髮。」你明顯是在敷衍,迷離的眼睛不知道看向什麼地方。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不打算和我說實話?傻子說是他的錯!到底是什麼錯?還有,那天你去工地上幹什麼?傻子自那以後就再也沒去工地了!那天晚上,你們又去了哪裏?伯父呢?你病的這麼嚴重,難道你還沒有告訴伯父?」我的憤怒令我一股腦的說出了我心裏所有的疑問。

「我爸他,被抓了……」你低着頭,悲傷的說道。

「被抓?到底怎麼回事?」

「就在我們倆鬧矛盾的前一天,我爸新開發的樓盤被查出偷工減料,嚴重不符合國家的住房標準,屬於危房。所以我爸便被公安局抓了,並且罰款五十萬,有期徒刑五年。我爸被抓,接着就是各大房地產競爭對手對我們家的群體圍攻,只是不到一天的時間,我們家的股票便迅猛下跌,一夜之間,傾家蕩產……」

「所以,你就沒錢化療?」

「嗯。」

「可是這和傻子有什麼關係?」

「傻子當時在我爸工地上正是做的材料分配工作,樓盤被查出有問題,傻子覺得是自己的錯。後來我帶着傻子去查明真真相,其實是我爸他自己為了利益偷工減料,將原有既定的材料換成其他的劣質材料,才導致這之後的一切事情發生。」

「既然你家破產了,那你借我的錢……」

「我將自己的車賣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家處於這種困境,真的對不起,我還那樣對你。」

「沒事。反正家裏破產,那車我也養不起了,賣了就賣了吧!」

阿坤,你……

「那傻子怎麼辦?你還接不接受化療?」我問。

「羽,我幫了你那麼多次,求你了,這次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要你幫我將傻子找回來,求你了……」

****尾聲

「我呀?」我看着天邊的星星,淡淡一笑,「我想當晚霞……」

朝霞的希望固然美好,因為它即將面對的是溫暖的光明,是廣闊無垠的希望,所以它才能綻放的那樣有恃無恐。

而晚霞明知道它的結局最終只能被黑夜肢解、吞噬。但是它還是拚命地掙扎出屬於自己的光芒!孤注一擲地與黑暗抗衡,儘管短暫,儘管前路迷茫,但它還是要向世界展示它的風姿!晚霞,是正真的勇士!是,像你一樣的,勇士!

我相信,經過黑夜洗禮過的你,在朝霞綻放出的那一刻,必將更加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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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情感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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