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失因果,皆在救贖

得失因果,皆在救贖

裴天鵬/著

長夜未央,但我卻看到了叆叇之外悄無聲息的日晛。一道道金色的光射到我身上,像是長槍將我釘在十字架上接受審判。我戰慄著拉上窗帘,躲在這令人窒息的空間內。陽光能殺死一切陰暗和邪惡,而我就是隱匿在黑夜角落裡,躲避制裁的鬼怪。

已經在這條路上走了32年,我想要救贖,我想沐浴在那溫暖的昤曨之下。我終於明白,無論晙晹晴雨,我們所走的生活,每一步都是命中注定的命運。歲月終將只是一棵四季交迭的樹,不堪一擊般挺於柔狂瑟冽更替的風中,偏又任性的葉去葉生,雁遷雁安,終青黃枯槁,但奇迹般扎得根深蒂固。

我不時地問我自己:

我放棄的時候,

得到了什麼?

而堅持的時候,

我又失去了什麼?

我今年50歲,是一名成功的商人,擁有一家大型公司,本可以準備安度晚年,但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我選擇去遊歷四海。放棄所有產業。很多人認為我瘋了,不,我並沒有,我只是開始了我的救贖。

日昃,我踏上前往下一站的火車。躺在床鋪上,閉眼小巷的樣子就能浮現出來。

巷口的樹巋然獨存,據說已經有幾百年了,橫亘的枝冠將整個巷弄隱匿在城市的角落裡,阻擋了外界的浮華和喧囂。

「楊康?」我聽到有人叫了聲我的名字。對面鋪上坐了個男人,是叫我嗎?他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張正,小時候一個衚衕的,我是第1戶……」

「哦,對,張哥!」我又想起了那條寂靜的巷子,巷口的大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晃著他堅實的手臂。

「30多年沒見了,沒想到快入土了又能相見,真是緣分啊!」

緣分嗎?我更相信是因果報應,我總要償還我所欠下的東西。而現在那所有的一切便一一找上我。

「鳴——」汽笛聲傳來,我看向窗外,火車不知何時已經開動了,窗外的景物在飛速向後退去,影子卻被斜暉拉得頎長,就像是時間,也像是我們奮力刻畫的人生,既然已經開始,就再也不是任何人能左右的了,只能任由上一刻略過眼前的蒼木在下一秒消失在天際,任由它開往那所謂的前方和期待的終點。

「真懷念住在小院里的那段日子。」張正鬢角的斑白落盡我眼底,「只可惜後來……?」

「後來?」我搬家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對了,楊康,當年怎麼突然搬家了?」

「嗯,考上外地的一所大學,索性就搬走了。」

「也走得太急了吧?」

我笑笑,沒有再應答。我忘不了每天晚上聽到隔壁傳來的縫紉機的聲音,我忘不了雨水像銀釘一樣釘在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身上,那搖搖欲墜的模樣像極了刑場上正接受刑罰的罪人,血浸在土地中,像一朵綻放的花……

張哥搖著頭喟然道:「可惜的就是原晨和若欣。」

我心裡咯噔一聲,昏昏噩噩。

火車仍在向前行駛著,我的思緒卻隨回憶飛回了30多年前,回到了我熟悉至極的小巷……

小巷的幾戶鄰里世世代代住在這裡。彼此之間連你家有幾斗米,他家有幾床被子,都心知肚明。所以在我10歲左右的一天,4號院出現的陌生的女人面孔和一個沉默且沒有任何錶情的小妹妹,讓我新奇不已。媽媽說4號院原來的叔叔把院子賣給了那個阿姨。阿姨姓陳,叫陳蘭。那個小女孩是陳阿姨的女兒,名字很好聽,叫陳若欣。當時我很奇怪陳若欣為什麼和她媽媽一樣姓陳,難道她爸爸也姓陳嗎?媽媽瞪了我一眼,叫我問題不要太多。

當時的我怎麼可能知道外面瘋傳的閑言碎語。

「以後有空就叫上鄭叔家的原晨去陳阿姨家找若欣去玩吧。」我媽一向不同意讓我出去瘋玩但突然給我下了這樣一道奇怪的命令,而且似乎整個小區就只有我和原晨可以去找若欣玩了。其他人的父母都不讓他們和若欣說話,甚至他們也不和我倆說話。好像我們是瘟神一樣。「切,以為誰願意和你們這群小屁孩玩一樣。」我對著鄰居家孩子離開的背影嘀咕道。

陳蘭阿姨人很好,每次我和原晨都能收到陳蘭阿姨給的各種小禮物。

「楊康,原晨,陳阿姨想問你們一件事。」一天陳蘭阿姨在送給我倆糖后輕輕地問道。

「陳蘭阿姨您說。」我倆異口同聲。

「你們父母沒有讓你們離我們家遠點嗎?怎麼還老來找若欣玩呢?」

「我媽讓我來的,而且陳阿姨又不是壞人,若欣妹妹也很可愛啊!」我搶先回答,阿姨看向原晨,原晨獃獃地點了點頭。

我看到陳蘭阿姨的眼睛里好像閃出了淚光,「阿姨想拜託你們一件事,如果阿姨有一天不能再照顧若欣了,那麼你們能幫我照顧好若欣嗎?她從小跟著阿姨受了不少苦,是我對不起她,我不想……」話沒說完,就被接連落下的淚水打斷。我永遠記得陳阿姨當時的眼神,對一個十歲正對生活充滿期望的我來說,那時候根本不可能讀懂其中蘊含的林林總總,但現在我明白了,那種眼神絕不亞於抽空我的未來那般無奈以及絕望。

幾個小時的沉默,張正在中途的一個小站下車。夜色中火車仍不知疲憊地賓士著,留我一個人在晃蕩的車廂里輾轉,慢慢地接受本該承擔的一切折磨。

我眼前又浮現出了鄭叔那意氣風發的容貌。「將來社會需要的是人才,所以學習是很重要的一件事……」鄭叔是我們市中學的一位老師,在那個家家戶戶都認為種地或打工才是最好出路的時代,他毅然決然把我們扔到了最不被看好的學習之路上,然而現在的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印象中,不管是毒日當空還是狂風驟雨,我們都坐在屋裡看書學習。不像其他的老師,教課風雨無阻會被誇讚,鄭叔家離我和若欣家走路都只有不到一分鐘的路程,位於小巷的中央,得天獨厚的位置,風雨想阻也無能為力。最開心的是偶爾我媽或是陳蘭阿姨會端些零食來慰問我們!這或許是我小時候難忘的回憶之一吧。

我想我是辜負了陳蘭阿姨給我的難以數計的小玩意,辜負了她對我的信任,違背了我的承諾;辜負了鄭叔多年不辭辛苦的教導和照顧,辜負了原晨、若欣對我的友誼……

鄭叔,陳蘭阿姨,鄭原晨和陳若欣,我楊康沒有信守承諾,沒能和你們患難與共,如今,我來贖罪了,請你們原諒我,拜託……32年來每晚不間斷的禱告,在動蕩的車廂里再一次響起,汽笛聲從遠方傳來,又消失在天際。

鄭原晨

原晨想盡一切辦法做出合若欣胃口的菜,但好像若欣都提不起興趣。夏天就快過去了,憑著兩人父母多年的積蓄終於勉勉強強生活到了現在,手中的錢也只夠交一個人的學費,自己開學就步入了高三了,原晨看著餐桌另一邊沉默的若欣,陷入了深思。

秋陽杲杲,新的一個學期如約而至,只不過若欣的身邊再沒有另一個人的身影。

原晨此時已是18歲的小夥子了,他知道他放棄了父親生前一再指明的出路,高考,因為他清楚高考之後的大學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金錢和離開。他在市裡找了幾份工作,從日旴到天旰,一分鐘也不耽擱。凌晨,他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家,黑夜中,皎潔的月光灑下,卻不幸被巷口大樹的樹冠遮擋,陰翳之中,只剩下背後巷口的光亮和輕輕的腳步聲。

「吱呀。」沉重的鐵門被慢慢推開,二樓房間的燈不知何時熄滅了,原晨小心翼翼地走入了自己的房間,叼起一根煙,「嚓」火柴微弱的光點亮了整個房間。

夜晚一片安寧。

原晨的煙癮不知是什麼時候染上的,或許是父親去世后,也或許是自己輟學后,也可能是若欣落榜后,他記不清了。他也沒必要記得。原晨並沒有完全放棄學習,他怎麼甘心就那樣放棄,燈光下他重拾起了課本,偷偷翻妹妹的課本來不斷饕餮,一點一點地索取著,如饑似渴地刻在自己腦中。七月,他背著若欣同她一起參加了那屆遲來的高考,當然,代價是原晨請了兩天假,沒有工錢。

「沒事,落榜算什麼,咱明年再考。」晗昕之時,看著依舊沉默的若欣,原晨笨拙地安慰道。若欣一個小女孩承受這麼多事都沒被擊垮,已經很不容易了,落榜也是有情無緣的。原晨心裡想到。回到自己房間,原晨看了幾眼桌子上放的鮮紅的紙,上面「錄取通知書」幾個鮮紅的大字赫然入目,他隨手將它壓到了書架的最底下。

原晨每天中午都要在一家飯店當服務員,店主是一位非常善良的大媽,經常給拾荒老人或是小孩免單。原晨做事很認真,也很努力,大媽說原晨一個人都抵得上兩個服務員了,因此堅持付給原晨雙倍工資。

「原晨,今天一定要留下來,大媽請你吃頓飯,也有點事情想問你。」其實大媽已經邀他好多次完工後坐下喝口水吃點東西歇一會兒,然而原晨每次都以下一份工作馬上就開始了,遲到會被扣工資來拒絕,便立刻匆匆離去。

原晨猶豫了一下,正想用老話來拒絕一下。

「別編理由了,昨天你說今天下午因為老闆有事所以放假了,大媽還沒老糊塗呢!」

原晨一拍腦袋,悻悻地笑了笑,說了句「行。」就轉身繼續幹活去了。

大媽笑著搖了搖頭,「這孩子,可惜了。」

大媽陸陸續續從廚房端出幾盤菜,原晨立馬起身幫助,大媽嗔怪道:「你是我的客人,哪有讓客人自己動手去接菜的,店裡的規矩你做了這麼久了應該清楚吧?」原晨只得乖乖地坐下。

「原晨,你為什麼不上大學?」

「成績不好考不上唄。」原晨又猛夾了幾筷子菜把自己嘴巴塞得滿滿的。

「別跟我開玩笑,這麼乖的孩子成績不好就只可能是腦子有問題,我看你精著呢,不然怎麼可能每次考試都排第一?」

「大媽,瞧您說得,我要是能考得那麼好還出來打什麼工啊?」原晨又猛灌了幾口湯下肚,表情似笑非笑。

「哎喲,你小子還得瑟上了,我兒子是你們學校老師,那段時間天天念叨你,可惜了,可惜了。」我還看照片了,你小子照片上真俊啊。」

無奈之效,原晨只得老實交代了所有。

原晨最後還是辭去了在飯店的工作,一是他認為以自己的能力不足於領雙倍工資。也或許還因為大媽對自己的關心,僅此而已,原晨怕自己習慣,最後失去會更加難過。

雖然原晨還是和小時候一樣瘦弱,但皮膚卻因為風吹日晒而反射出黝黑的光,古銅色吧,好像是當時健身男士嚮往的一種膚色,只不過沒有了一點熟悉的文墨書生的書香氣息。

夜幕下原晨費盡了全力也沒能打開大門的鎖,仔細一看,原來是迷迷乎乎走到了荒廢已久的4號院。

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原晨想。4號的大門自從若欣搬到自己家后,就再也沒被打開過了,任由它在這自生自滅。大門的鑰匙原晨和父親各有一把,父親說,等到若欣再長大一些就把鑰匙給她,可惜父親出了意外,鑰匙也沒有了蹤跡。算了,再過一段若欣心情好了把我手裡的鑰匙給她吧。人死不能復生,總要面對的。原晨將手中鑰匙輕輕一轉,「叭」一聲清脆的聲音傳來。

院子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凌亂破敗,角落裡,偶爾有幾棵雜草探出了頭,原晨順手拔掉,慢慢走入了客廳。空蕩蕩的屋子裡,原晨一眼看到了牆根的縫紉機,耳畔莫名響起那年自己對陳蘭阿姨許下的承諾:「會的,如果最後只剩下一碗飯,我會全部讓給若欣吃。」

原晨慢慢掀開蓋在上面的布,桌面反射出潔白的月光,或許是精心放置的位置吧,幾年沒人打掃,凳子上也沒有積上一層灰塵,來讓時間宣告主權。原晨雙腳踏上踏板、轉軸「刷刷」地響了起來,還挺新的嘛,抽空搬到隔壁,說不定若欣看到之後會開心點。想了想,自從高考成績下來,若欣已經好久沒說過一句話了。

怎麼辦才好啊?原晨陷入了沉思。現在這個樣子絕對不是長久之計,得趕快找一個固定的工作安定下來,最起碼先保證最基本的生活……

陳若欣

陳若欣從小跟母親陳蘭生活在一起。她有很多疑惑憋在心裡,但她永遠也不會問出口,比如說:她不知道為什麼別的小朋友有一個可以叫做「爸爸」的人陪在身邊,而自己只有媽媽;為什麼別的小朋友可以背著書包去一個叫做「學校」的地方,而自己只能待在家裡,她不知道如何和媽媽交談,因為媽媽也只是坐在縫紉機前讓它連續響一整天,而晚上就把自己獨自鎖在家中,叮嚀幾句后就匆匆離開。

若欣很希望在夜晚可以聽到白天熟悉的聲音,然而夜晚一片寂靜,靜到讓若欣不安。可是,若欣只能選擇默默期待第二天的太陽升起,因為破曉之後,大門的鎖會被母親打開,媽媽休息一會兒后又重新坐回縫紉機前,熟悉的聲音再次傳入若欣耳中,若欣安心地睡了。

若欣也多次懇求媽媽晚上不要出門或是帶上自己,但都被果斷拒絕了。或許是真的畏懼了夜晚的安靜,若欣又一次向媽媽提出了要求,可是這一次,媽媽發火了,若欣從來沒有見過母親生氣的樣子,她愣在那裡,眼淚破堤般流下臉頰,她看到媽媽也哭了,她以為媽媽終於心軟了,終於可以不再讓自己一個人在家了,可是媽媽隨之就把眼淚抹掉,再一次鎖上了大門,帶著無奈的眼神,頭也不回地走掉了。若欣在抽泣中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

第二天,若欣從昨晚的地方站起身來。晨起的淡昀映在若欣的臉上,兩眼紅腫,淚痕還清晰可見,可惜若欣已經沒有淚了,她用一夜將眼淚流幹了。

搬家是若欣人生中最大的一個改變。媽媽晚上終於陪著自己了,而且若欣第一次有一玩伴,她永遠也不會忘記他們的名字——楊康和鄭原晨。

若欣像往常一樣靜靜地坐在旁邊看媽媽在縫紉機前忙碌,突然媽媽停下了動作,看著若欣,問:「若欣,你想不想學知識,就像楊康和原晨哥去上學一樣?」若欣木訥地點了點頭。她從沒想過也未敢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和他們一樣。媽媽說,「以後你就和他們一樣了。」說著眼角又濕潤起來。若欣看著媽媽進裡屋拿了一個小包裹,用很漂亮的一塊布整整齊齊地包裹著,裡面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然後便匆匆出門,這次,若欣沒有聽到大門上鎖闔住時發出的清脆熟悉的聲音。

若欣同楊康和原晨一起在鄭叔家上課,她第一次接觸到了課本,她像種子萌發時汲取營養那樣貪婪地啃食著書本。短短几個月就完全填補上了原來落下的東西。這一點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直呼若欣是塊學習的好料。與其說是若欣有天賦吧,不如說是她有慾望,那種屯積許久的渴求終於崩出,從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若欣漸漸喜歡上了這裡,也喜歡上了這裡的人。但媽媽的意外去世對若欣來說可能是一場飛來橫禍,將剛剛感受到天堂般幸福的若欣無情地拉回殘酷的現實。她並沒有因此成為孤兒,因為鄭錚收養了她。若欣成了原晨的妹妹。

「鄭叔,你為什麼會收養我?」若欣在為媽媽守靈時問到。

「因為我答應過陳蘭的……」

「什麼?」

「你以後會知道的。」

若欣用已經紅腫的眼睛望著鄭叔,鄭叔太息一口,便不再作聲。

若欣看著原晨整天打工,暗暗心疼,自己已經欠鄭叔原晨太多了,絕不能再讓原晨哥為我而放棄自己。可是,自己能做些什麼呢?有一個念頭打動了若欣。

若欣小時候的記憶就只有白天在縫紉機前忙碌的身影和夜晚一個人安靜的恐懼。母親去世后,若欣第一次做出了嘗試,擺弄那架只屬於她母親的縫紉機。若欣雖然是第一次用它,但早已通曉所有的方法和技巧,畢竟它是小時候唯一一件能打破恐怖的寂靜的東西。若欣的雙腳是使著縫紉機運轉起來,「吱呀,吱呀」的聲音傳出,若欣將這種聲音全部收入耳中,心中不安,焦慮都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無限的平靜和安心。

原晨病倒之後,若欣擔起了照顧原晨的職責,若欣在原晨面前展示了自己純熟的技藝,在得到原晨無可奈何的肯定后,開始了自己的創業之路。

陳蘭

陳蘭的家境還算不錯,到了婚配年齡便被一個年輕人通過媒人說了去。丈夫是個忠厚的人。也相當有膽識,抓住機會下海經商,賺了不少錢。陳蘭自己婚後生活也因此過得有滋有味。但一次失誤后,丈夫賠得血本無歸。或許是舒適的日子過得太久,丈夫早都不記得貧苦日子的滋味,最終投江自盡,連屍首都沒能找到。

陳蘭當時正在家裡想如何來使丈夫振作起來。聽到丈夫自盡的消息后,雙眼失去了焦點,站在原地愣住了,良久之後,就轉身進屋,抱起了尚處於襁褓之中的嬰兒。

沒有流一滴眼淚,也沒有一聲太息。

懦弱的丈夫走了,卻沒把屬於他的一切帶走。債主屢次上門討債,陳蘭抱著若欣不停道歉,敞開大門讓他們把屋裡的東西拿走抵賬,一來二去,曾經富華的屋子已家徒四壁,大概唯一的物件就一台縫紉機了。那是陳蘭下跪求來的,縫紉機在當時還是個稀罕的東西,值不少錢,可是當地的習俗中,寡婦下跌是一件極不吉利的事,討債的人罵了聲「晦氣」在屋裡啐了口痰,便神氣地離開了,彷彿自己剛剛做了件大善事。

陳蘭原來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女子無才便是德,陳蘭的確沒有學過什麼《詩經》之類,但她精通女紅。陳蘭用下跪換來的縫紉機是她最後的希望。她至此便每天踩著縫紉機,從早到晚,因為成品製做精細,所以也很受歡迎,陳蘭這才勉強保證了母女二人的基本生活。

陳蘭給鄰里的印象一直就是古代的形貌昳麗的美女。賢淑,有教養,笑不露齒,溫文爾雅。無數男人曾暗暗嫉恨過陳蘭的丈夫為何有如此的好運氣。陳蘭的丈夫去世后,母女二人更是受盡苦難,惹得無數男人生起憐憫之心。更甚者三差五地往陳蘭家跑。她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她知道憑自己沒日沒夜的做女紅不是長久之策,無奈之下她為了女兒只得含淚選擇放棄了自己。

好在陳蘭不久后終於攢夠了一些錢。她把房子賣掉后,拿著這些錢,和女兒若欣一同消失了,留下了無數傳神動人的女紅,和多少男人在深夜裡的孤單寂寞。

鄭錚

鄭錚是中學的一名教師,他始終相信學習的重要性。於是在那個時代,他的兒子鄭原晨不出所料地囊括學校第一多年,兒子的成績當然歸功於他,因為他的妻子很早就去世了,與他有相同經歷的還有他的鄰居楊康媽,她的丈夫也不幸去世。他們都深諳單親家庭的不幸,只可惜那個封建的時代,他們都沒有再組成一個新的家庭。

鄭錚第一眼見到若欣和陳蘭時,就知道了他們的不幸。這或許就是不幸之人彼此相互之間的感應吧,鄭錚便和楊康媽千方百計地幫助這個新來的可憐之人。

鄭錚曾答應過陳蘭會幫她照顧若欣,他或許早已經猜到了陳蘭的用意,但他還是答應了,生死有命,鄭錚想。

陳蘭去世后,鄭錚收養了若欣,按他向陳蘭承諾的那樣。

一切問題似乎都解決乾淨之後,楊康卻突然出了問題,似乎是受了精神上的刺激。也是的,讓一個孩子承受那些事也太勉強了。

「把楊康先送到別處吧,他快高考了,別影響了孩子。」鄭錚權衡之後將自己的想法提了出來。

「楊康說他答應陳蘭要照顧若欣了,他不能食言。」

「楊康媽,你就給楊康說有鄭叔照顧若欣呢,他還不相信鄭叔嗎?再說他現在這個狀態不行啊,他需要提高自己的能力……啊,對了,楊康還說些什麼了?」

「他說他晚上總能聽到隔壁陳蘭院子傳來縫紉機轉動的聲音,鄭哥,陳蘭都去世多久了,楊康太敏感都產生幻聽了。」

鄭錚細細想了想楊康媽的話,每晚有縫紉機的聲音。替若欣保管的鑰匙前段也被自己弄丟了,這事情還真是讓人頭痛……

楊康母子二人最後離開了,一下子就只剩自己一戶人家,整個小巷顯得格外寂靜。

再過兩年,原晨也該高考了。熬吧,熬吧,一切總會過去的。若欣和原晨的成績都算優異,這也讓鄭錚舒了一口氣,日子過得一如既往的安心。然而,禍患卻不可能因為陳蘭去世而放過她,它找上了她的女兒。

天空陰沉沉的,看樣子註定是一場磅礴大雨,鄭錚想到孩子們今天上課沒有帶傘,便匆匆趕往學校。剛到巷口,便看見一幫身著黑衣的人朝巷子走來。此時的巷子只有自己一戶了,鄭錚加快了步伐,想要迅速離開。

「轟」突然一聲雷炸開了,烏雲將最後一縷光線封閉於外。

有兩個人擋住了鄭錚的去路,鄭錚想要退回去,但剩下的人也魚貫到旁,將鄭錚圍在中間。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鄭錚怒叱道。

「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最好識相點,省得大爺我費勁。」一個類似於大哥的小混混玩味地說。

前排圍住鄭錚的小弟紛紛亮出了白刀,在陰暗的天氣下,白幌幌的,很刺眼。

鄭錚握住雨具的手更加用勁了,關節都泛起了白色,也像極了對面歹徒手中的利器。「我一個教師,哪有多少積蓄?」

「我管你有沒有錢,陳蘭欠的都得還上。」

「開玩笑,陳蘭死前說她都把債還得差不多了,而且,陳蘭已經死了。」

「她女兒不是還在嗎?」

「那你告訴我陳蘭還欠你們多少?」

「十萬」

「強盜。」

「我說多少就多少。這是利息。」

「若欣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有錢?」

「這不是有你養著她呢,你要是不把這錢還了,我今天就把陳蘭女兒帶走。」

鄭錚邁開步子準備離開,憤怒之情把一圈的人都逼退了一截,一旁的小弟拿著刀不知如何是好。「現在不比之前了,你傷了我是要負法律責任的。」鄭錚推開身前的人,把一群人拋在身後。一陣劇痛自背後襲上大腦,他轉身看著握著紅刀的那個領頭小弟。

「你們會有報應的……」鄭錚倏地倒在了地上。

一群人如無頭蒼蠅般的消失了蹤跡。又幾聲炸雷響徹天際,雨水落了下來。鄭錚仰躺著,死死地盯著那烏雲密布的天穹,血混著雨水流向了巷口大樹的根。

楊康

我或許本就是一個懦弱的人,我是什麼時候開始這樣認為的?早都記不清楚了,可能是當我再也不敢爬上巷口的樹時,也可能是當我每晚聽到隔壁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時,也或許在是我搬走的那一刻,又好像是在雨水被浸成血色的那一瞬……林林總總,我逃離了32年也未敢再揭開往事種種,或許就像人們所說,知道的事情越少,人活的才更安穩。

而我,恰恰相反。

那個清秋的黃昏,一切都如往日一般平靜,然而我卻永遠也不會忘記。斜陽迎面打下,我彷彿看到了,刑場上劊子手頭上揚起的屠刀,甚至直到32年後的今天,還未曾完美落下。

我因忘帶作業而返回家中,臨近黃昏但此時的小巷仍寂靜幽涼,這本也是秋季專屬的蕭瑟。陳阿姨輕輕一聲「楊康」,叫住了匆匆離去的我。我折回到陳蘭阿姨家的門口,生鏽的鐵門敞開著,我又再向內摸索,進入院子后才看見坐在屋門前的陳蘭阿姨。4號院也和平常一樣的安靜,縫紉機在牆角歇息著,也沒有曾經一直盯著縫紉機發獃的若欣,估計是和原晨在下課回家的路上吧。天漸漸暗了下去,陳蘭阿姨的臉旁在柔和的黃色燈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安慈,還有一種令我捉摸不適的感覺,或者說是偉大而隱秘。

「楊康,還記得曾經答應過阿姨,要照顧若欣的對嗎?」陳蘭阿姨的眼中充滿期許。

「當然了。」我有些好奇陳蘭阿姨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我不解地望著陳蘭阿姨的臉,看到她緊皺的眉漸漸舒展。

暗黃的燈光下,陳蘭阿姨的面容帶有一絲病態,又帶有一種我形容不出的姿態。

我告別了陳阿姨,離開了4號院,回頭看了看生鏽的鐵門,搖了搖頭,甩掉了一頭霧水的疑惑。

陳蘭阿姨去世的消息在第二天不脛而走,鄰居們都說是突發性心臟病發作時她孤身一人,因此造成了不幸。而我卻陷入了沉默。我知道陳蘭阿姨並沒有什麼心臟病,我腦海中浮現出昨天陳蘭阿姨那些奇怪的言行,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一瞬間,我看到陳蘭阿姨那捉摸不透的表情,我看到了她脆弱身軀後面,黑暗角落裡的桌子上,一個白色的藥瓶子靜靜地傲瞰著我們,蔑視著俗人的愚蠢和塵世的骯髒。

深深的恐懼感將我籠罩,這是父親離開之後第一次有這種恐懼感。一覺醒來,他們再也不會出現。我想到那天我與陳蘭阿姨的對話,我陷入無盡的自責之中,那全都是我的原因,都是我的錯,我或許是最後一個能救她這個生命的人,我或許能改變些什麼。然而沒有,我只是轉身離開。如果我弄清楚所有疑惑就好了,如果我早點將那些告訴鄭叔或是我媽,那麼陳蘭阿姨也許就不會……

「你沒辦法的,你沒辦法攔住一個已死之人走向死亡的道路,換成誰都一樣。」媽媽安慰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也許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何嘗不是呢?她本就不應該承受這些。」

陳蘭阿姨的離世在鄰居生活這片湖中投入了一顆石子,原來波瀾不驚的水面立刻翻起了浪花,不久就湮沒了,重新變成往日的一灘死水,然而痛苦和孤獨或許只有那顆消失的石子知道。

那時的若欣像極了初到小巷時她的樣子,只是眼中少了喜悅與好奇,多了迷茫和空洞。照顧若欣的責任自然而然落在我家和原晨家。鄭叔在自己家中為若欣收拾了一間房間,生活漸漸地回到了正常的路上。

闊別十年,終於能與他們重逢,楊康坐在不斷前行的列車上,快速靠近那魂牽夢縈的地方。眼前的景物撲面而來,楊康的心也跟著列車前進時發生的「咣當,咣當」聲一起敲打著胸腔。鄰座的大爺見到小夥子因興奮而發紅的雙頰,「小夥子去見心上人吧?唉,現在的年輕人就是比我們老一代人思想先進多了,我們那個時候在結婚前都沒過自己老婆的人不計其數,還不是照樣恩恩愛愛地過一輩子,哪像你們年輕人,一言不合就鬧分手……」「老伯,那個……我只是去見兩個朋友而已,沒有什麼心上人了。」「能讓你激動成這樣的朋友難道不不算你的心上人嗎?」

老伯的笑聲穿過窗戶傳到了天際,列車還在繼續朝著目的地前行,楊康的臉也更加紅了。

當楊康再次回到熟悉的大樹旁時,每一戶的鐵門都已經銹跡斑駁,一柄柄同樣生鏽的鎖掛在那裡,鎖住了曾經同樣銹痕累累的往事。楊康依在銹紅色的樹榦上,手指夾住香煙送到嘴邊,煙霧彌散,淡化在浩垠的空氣中。

楊康不斷地將拳頭打在樹榦上,雙眼透著令人發悚的紅。樹冠左右振動,葉子因碰撞而發出「沙沙」的聲音,枯黃的葉子紛紛落下,劃過了額前的青筋,劃過了皮綻肉裂的拳頭,劃過了倚在樹榦上不停抖動的身體。曾經三人合抱才勉強能抱住的樹榦,如今對楊康來說,是怎樣的一種無奈?

楊康的眼前浮現出一個畫面。一把刀插進一個人的後背,血順著身體自雙腳向四周擴散,男人的雙目盯著自己,充滿著絕望和痛苦。「轟」的一聲,高大的身軀倒下了,永遠地倒下了。楊康的身體沒有一點點剩餘的力氣,他只能倚在樹榦上,閉上眼承認一切的事實。

原晨和若欣已經離開很久了,久到鐵門上鎖頭的鎖扎都被鐵鏽封住。楊康望著銹跡斑駁的鐵門,看到了多少日升日落兄妹兩人被生活折磨的身影。楊康這時候後悔了,他後悔自己僅僅因為夜晚的聲音就嚇得搬走,他後悔沒能堅持一下,就不至於與好友分離,他後悔沒能早些回來,就不會讓原晨和若欣吃那麼多苦,他恨自己違背了自己的承諾。可是,現在又有什麼用呢?楊康,註定是一個罪人。

楊康能體會到原晨不辭辛苦拚死打工的感覺,因為他也曾為了早日回到那裡沒日沒夜的學習,工作。但楊康無法想象到,在原晨累垮之後,瘦弱的若欣是如何撐起所有重擔的。楊康想起了陳蘭阿姨,到了當時陳蘭阿姨孤身一人帶著年幼的若欣,夜以繼日地踩著縫紉機的踏板,一邊還債,一面維持最基本的生活。或許陳蘭阿姨早已無力支撐那個殘破的家,但即使心已經同丈夫一起死去,也因為女兒而硬生生地憋住了一口氣,苟延殘喘地撐到最後。她成功地為女兒找到一個好歸宿,找到了真心實意會照顧女兒的人,於是陳蘭阿姨安心地去了,帶著她一生的不幸,苦難以及純潔的神聖。

楊康最終理解了陳蘭阿姨撒手人寰的原因,他又想到了當時處於絕境之中的兩個身影,陷入了無邊的懊惱,自責和不安。秋天的風侵襲了小巷,樹冠上搖得更加猛烈,泛黃的枯葉在空中沉浮,日思夜想的舊友究竟在何方?

這一天,公司的服裝設計部收到了一張設計圖,引起了全部門的員工的讚賞與崇拜。主管將設計圖上交給董事長楊康過目,請求審批生產。

楊康拿過設計圖,設計圖下娟秀的字體寫道:堅持這麼多年,又失去了些什麼呢?

他的眼眶紅了,但隨即又笑了。

戴上眼鏡目光又久久停留在這張設計圖上,楊康終於哭了。

當初選擇放棄離開,我又得到了些什麼?我一直想不清楚,但之後我終於明白,在我放棄離開的那一刻,便得到了此後難以挽回的罪過。而堅持到現在,我的確失去了很多,不惜一切代價,但至少今天,這一刻,我也失去了過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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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短篇入圍作品集:懸疑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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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失因果,皆在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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