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容錯過的愛

不容錯過的愛

里明

9月20號上午,我來到新興街花園路5號時,比約定的時間九點半要早一些。我特意看了一下表,是九點一刻。倒不是我願意提前到,而是載我來的計程車司機走了一段逆行,又抄了一段近路。我跟他說,沒事的,開車不用這麼著急。他說嘿,替你省錢你還不樂意。他說那話的時候,語氣是上揚的,好像在空中拐了兩道彎。我或多或少感到一絲嘲弄,那意思是說我傻唄。但人家確實也是在替我省錢,我看著他把幾條拐彎的路線愣是走成一條條直線,就像是在遵循三角形的任意兩條邊之和大於第三邊,他總是能恰如其分地找到那條最短的第三邊。遇到這樣的司機,我除了感激還能說什麼。最後,在我要下車的時候,他甩了一句話,要不是家裡有急事,我也不這麼走。我遞給他車錢,逗趣地問,嘛事,這麼著急。他手裡點著錢,隨口說,老婆和相好的打起來了,你說我能不急嗎。我關上車門,看著他把車頭一調,風一陣地開走了,沒開多遠,就來了個急剎車,我看到一個美女站在路邊,在不停地招手。

秋意漸濃,空氣中瀰漫著輕薄的白霧,好像世間萬物都被一層薄紗籠罩著,讓人看不清真實面目。自從我三個月前從內蒙來到天津后,就發現這種灰濛濛的天氣,已經是一種常態。我站在一幢灰色的房子前,兩天前,我在網上和人約好要看看這處門面,我想把它租下來。自打我回來后,一直在找房子,正巧那天看到有人在網上出租門面房,價格也不貴,我覺得挺合適。我和那個網名叫花無蕊的人聊了起來,我說我要租那間門面房,她問要幹什麼?我說開攝影店。她說後天上午9點半,你過來吧。我接連問了三個關於那間房子的具體問題,她都沒有回答,就好像她從電腦那頭消失了一樣。最後我有些發急,我說你不回答我就不租了,她簡短地回答了兩個字,隨便。

這房子我肯定是要租的。房子上面懸挂的招牌仍舊完好,上面寫著曉峰電腦店,是用亞克力板製作的,曉峰那兩個字特意地加粗,泛著銀色的光輝。我站在門口的玻璃前,雙手罩住眼睛,遮住外面的亮光,往裡面觀看。可能是挨著馬路的原因,屋裡蒙了厚厚的一層灰,這層灰使這間屋子看上去很陳舊,像是一件古老的瓦罐,透著那麼一股神秘感。在一束陽光的照耀下,我看到了閃爍著光的塵埃,它們漂浮在空中,像是自由的小精靈。在牆的兩側擺放著一些電腦機箱和配件,最遠處還擺放著一張桌子,還有一把椅子。看得出來,那是一把轉椅。高高的椅背朝外,椅子上好像還搭著一個圓圓的東西,我看著看著,冷不丁地嚇一跳,真好像有個人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的心頓時緊張起來,全身都感到不自在。這時一個老太太拎著菜籃子從我身旁走過,步履蹣跚,很吃力的樣子,可是在經過這處房子時,她的腳步突然加快,像一個年輕人,很明顯,她是要快速離開這裡。

此時,明晃晃的太陽掛在天上,街上的行人、車輛浮光掠影般,在我眼前走走停停。我看到那位老太太站在不遠處,歪著腦袋目光瞟向我,胸部上下起伏,嘴巴一張一合,大口地喘著粗氣。我被她瞅得發毛,心裡打起了退堂鼓,要不這房子就不租了,總覺得哪裡有問題。我站在那裡遲疑不定,腳底下滾來一個圓東西,嚇得我猛一抬腿,一個紫色的圓茄子,剛才那位老太太掉的,可她分明是不打算要了,她已經慢悠悠地走了。這時,一個女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向我走來,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手錶,剛好九點半。那個女人走到我身前,停住了。她的臉長得很周正,有點像民國的電影明星周璇,臉色白白的,像敷了一層冬日早晨的霜,眼睛里好像藏著很深的憂鬱,看上去十分深邃。

我兩隻手斜插在褲兜里,刻意地保持鎮定。你要租房?她問我。我點頭說,是的。她依舊面無表情,就好像她的臉被膠水黏住了,連說話都是輕聲輕語的。她說,你也看到了,這房子很久沒人租了,沒什麼人氣,謝謝你能租。簡單地完成租房的手續,她把一把鑰匙遞到我手中,我看到她的手很白,就像奶油泡過似的。如果是個男房東,租房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因為房東是個幽怨的美女,我忍不住還想多說幾句。我問,以前的店主怎麼不幹了?我看裡面的東西都擺的挺好的。她好像沒有聽見,或者她聽見了,但她不想回答,她不停地摸著小女孩的臉說,嘟嘟乖,乖,馬上就回家了。我挺沒趣的吐了一下舌頭,又問,這個小女孩是你的女兒嗎?長得真可愛。她這才想起跟我說話,回了句,是啊,我女兒。我堅持問剛才那個問題,以前的店主怎麼不幹了?她的表情刷地變冷,瞬間降到了冰點,在沉默片刻后,她說,他死了。我看到她的眼裡閃著迷離的光,嘴角的肌肉在微微抖動,她低下頭,又略抬起頭,幽幽地說,你現在如果不租還來得及。

這真是一個強烈的刺激,搞得我整個人有些恍惚,難怪這間幽暗的房子透著那麼一股陰氣。我想這時我的臉變白了,是被嚇白的,我瞧著對面女人的臉,哀怨得像浸在悲傷里。我正在猶豫,聽到小女孩說,我爸爸以前就在這,後來,他就不見了,他飛了,他飛上天了。她手指著太陽的方向,在地上轉了一個圈,那個女人拉著女兒的手順著那個圈,轉過身去,走了。待到她走遠時,我才駭然地發現,那女人穿得是一襲黑衣,從披肩的長發到上衣、褲子、鞋子都是一色兒的黑色。我不由得心裡涼冰冰的,好像連血液都是冰的。此時,我並沒有退租的打算,可能連思維都凍住了吧。我慌亂地翻著衣兜、褲兜,最後在屁股兜里翻出那張租房協議,我看到了那個女人的簽名,上面潦草地寫著兩個字,秦麗。

我和所有人一樣,對死這個字充滿著恐懼,但也充滿了好奇。比如說,我想知道那個人是個怎樣的人,為什麼年紀輕輕的就死了。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件關於死亡的事逐漸淡漠。一周后,這間房子里的一切已經恢復成它的本來面目,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屋收拾乾淨,那個圓圓的東西原來是一頂棒球帽,當初可嚇得我不輕。這是一處新開的店,我要剔除掉原來那家店的印記。我重新起了名字,因為實在想不出一個好名字,索性用了我自己的名字,見新攝影店。順便說一句,我姓李,叫李見新。我又看到了那位老太太,她路過店門口的時候,不再加快腳步,她還走到店裡轉了轉,東瞅瞅西看看。我那時正在沖洗照片,隨口問她,您要照相嗎?她沒有理我,只是自顧自地找著什麼,我在想,難不成她在找那天丟的茄子。

攝影店的生意逐漸穩定下來,每天都有二三百元的收入,有時候遇到拍寫真的掙得還更多些。這或許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有時我會站在玻璃窗後面,凝望著外面的街景,盯著路口的紅綠燈不停地轉換。我腦子裡萌生出這樣的想法,人生就好比紅綠燈,紅燈亮時,人們需要停下腳步想一想,想一想走過的路,想一想未來的路,這就好比是選擇。當綠燈亮起時,人們則要踏上征程,或者繼續沿著原來的路一直走下去,或者毅然地拐向另一邊。

在我快要到30歲的時候,我沒有沿著原來的路一直走下去,而是走向了另一條路。幾個月前,我還在內蒙的施工工地上,為了這個國家重點工程而奮鬥。我已經在這個項目上待了兩年,如果要幹完這個項目,我還要繼續在內蒙的荒漠上繼續待兩年。我承認,我並不是那種高尚的人,更沒有舍小家顧大家的情操,更何況我現在還沒有小家,我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人到了哪個年齡,就自然會做那個年齡該做的事,如果不做,總覺得虧欠些什麼。虧欠什麼呢,到了成家的年齡,而我還在外面到處流浪。可是想歸想,我是沒有勇氣提出辭職的,我所在的單位是家大型國企,大到什麼程度呢,如果對著中國地圖隨便畫個圈,這個圈裡肯定有我們單位施工的工程。在這麼大的國企上班,人總是會被一種虛無的假象迷惑,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夠到天一樣。

然而在這個夏天,有一件事改變了我的想法。那時,我正在內蒙的工地上幹得熱火朝天。我們這個項目位於內蒙古自治區西部阿拉善盟境內,是京新(北京到新疆)高速公路的其中一個標段,如果從中國地圖上看,就是中間凹陷進去那一塊,再往北200公里就到了外蒙古的國境線。該路線全線穿越中國四大沙漠之一的巴丹吉林沙漠,中途是數百公里的無人區,幾乎是在與人類現代文明隔絕的戈壁灘上,要在這裡建成一條最高等級的高速公路,難度可想而知。以上這段是我在施工簡報上摘抄的,我是想告訴那些生活在城市裡的人們,當我們享受著城市的便捷生活時,請不要忘記在我國的邊疆、海島、沙漠、丘陵,還有無數的建設者在默默奉獻著。

其實在我干過的每一個項目,都會遇到或多或少的困難。這個項目是在戈壁灘上,困難就更多一些,比如說風沙大,這裡是沙塵暴的源頭,素有「風起阿拉善,沙落北京城」之說。還有其他困難,比如說沒有水,沒有電,沒有通信,沒有路,沒有人煙。這些困難隨著施工的進行,都會慢慢被克服。待時間久了,在工地上漫長的日日夜夜,寂寞與無聊是最大的困難。

我在這個工地上的好朋友並不多,我指的是那種交心的朋友,但徐立明算一個。這是我們一起參與建設的第三個項目,第一個項目是在渝懷鐵路,那還是七年前的事,那是在重慶彭水的大山中,我們一起度過了兩年。隨後我們又轉戰到天津市,修建地鐵3號線,我們在天津市的地下又奮戰了三年。那時,徐立明曾問我,我們還有重見天日的那一天嗎?我說別不知足了,好歹也是在大城市,總比去野外修路強。結果沒多久,我們倆就被一起調到了內蒙的沙漠中。

我和他都在施工技術部,他是副部長,副科級,我混得沒他好,是普通的科員,他是我的直接領導。一天上午,我抱著厚厚的一沓圖紙前往資料室,門虛掩著,我雙手不得勁,就一腳踢開了門,簡易塑鋼門輕飄飄的,撞在牆上,發出「咣當」一聲。如果是在以前,屋裡一定會傳出柳燕的吼聲,公家的門也是門啊,能不能愛惜點。可是今天沒有,屋裡靜悄悄的,我看到一個女孩兒坐在辦公桌前,左手拖著下巴,正瞅著我,她的樣子就像是看著黑板的高中生,眼神中透著對未知的渴望。我把那摞圖紙往桌上一擱,說,柳煙兒呢,因為柳燕那位大姐平時愛抽煙,我們叫來叫去,就把她叫成柳煙兒了。女孩兒表情挺平和的,她揚起臉,瞅著我說,她懷孕了,回家了。我想起來了,兩個月前,柳煙兒的老公曾來過工地,就住了一個晚上,沒想到搞了一次就懷上了。

在項目部的近100名職工中,絕大多數都是男人,女人屈指可數。我們項目部共有5名女人,財物部有兩名,會計是一名中年婦女,孩子已經上初二。出納是一個年輕女人,她老公是我們項目部的副總工。還有辦公室有一個女人,三十歲出頭,前幾年離過一次婚,現在單身。資料室有一個女人,就是柳燕。還有一名並不是正式職工,是廚師老范的老婆。這五個女人號稱項目部「五朵金花」,這麼說看似玩笑,但在杳無人煙的大漠深處,能有這些女性的身影,也確實是十分難得的。

你是新調來的?你叫什麼名字?你原來在哪個項目部?我一連串問了三個問題。我想如果讓我問第四個問題,我會毫不猶豫地問,你有男朋友嗎。她抿嘴一笑,笑得樣子挺美的,這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其實她不笑的樣子也挺美的。她捲曲的短髮略微上揚,眼睛大的像杏核一樣,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看得動畫片《花仙子》,她挺像那個女孩小蓓的。

女孩兒在圖紙的右下角瞄一眼,對我說,你叫李見新吧,我叫齊麗,齊國的齊,美麗的麗,我原來在京滬高鐵滄州項目部,剛調過來沒幾天。我一邊整理著圖紙,一邊用眼角的餘光偷看她,這女孩兒看著也就二十五六歲,肯定是比我小,她的左臉顴骨上長著一顆小痣,有點像某個女明星。可能是我很久沒有接觸像樣的女人了,我的心裡痒痒的。我正想再多說兩句,門口傳來徐立明的聲音,李見新,快回吧,經理找你呢,送個圖紙送這麼半天,一遇到小姑娘就走不動道。我扭過頭,看到徐立明站在門口,伸著脖子往裡張望,他笑吟吟地瞅著齊麗,左眼輕佻地眨一下。我被他拽著離開資料室,哪有什麼經理找我,他是故意這麼說的。

在這片極度無聊的沙漠中,齊麗一旦闖進我的心裡,也就很難被移除出去。我經常會利用送圖紙的間隙,去和她聊上幾句,她很樂於和我聊天。在工地的項目部,我和她見面一般都是在辦公室里,很難有獨處的機會,這時我總有做賊的感覺,你了解這種感覺嗎,表面上得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心裡卻想著如何吃掉她。

有一次機會來了,我和她一起送資料到一百多公裡外的局指揮部,也就是我們的上級單位。為了儘早的趕回來,我們一早就出發了,我開著一輛長城皮卡。其實這次出門,領導本來指派的是徐立明去,是我再三懇求下,他才把機會讓給我。他不懷好意地說,回來可別太晚,路上可有狼,可別把你倆都叼走了。我只當是一句玩笑話,這一路上除了幹活的工人就是各種機械設備,哪有什麼狼。

在車上的時候,我把徐立明的話說給齊麗聽,齊麗也是呵呵一笑,他呀,就會嚇唬人。剛出發的時候,我們都還挺興奮的,隨便聊著什麼,她說這兒有一種野果叫稠裡子,聽人說特別好吃。我朝她笑了笑,真的假的。她也朝我笑了笑,篤定地說,不信咱們回來的時候就找一找,肯定能找到。我說,沒問題,好不容易出來一回,那得好好轉一轉。車子徐徐前行,當行駛到茫茫戈壁灘時,車裡就只剩下發動機沉悶的轟鳴聲。她斜靠在副駕駛的座位上,雙眼微閉,捲髮俏皮地遮住了半張臉,我看到她的胸部上下起伏,將上衣撐出兩個高高的隆起,有點像遠處的兩個小山包。

一路上很順利,我們10點鐘便到了局指,交齊了材料。在吃完午飯之後,我們便匆匆地往回趕,她說要到附近的鎮上買些東西,我就繞了個彎兒。後來發生的事,我才意識到也正是這個彎兒,讓我們倆差點沒把命丟在這片荒漠上。這個鎮子屬於額濟納旗,位於內蒙古最北端,名字很拗口,叫什麼班巴嘎日。這個鎮子和中國北方的村鎮沒有太大區別,路面是水泥路,被大車壓得龜裂不堪,其中的縫隙填滿了黑色的煤灰。低矮的二層小樓參差地排在路兩邊,外牆面不很乾凈,像蒙了一層灰。還有那首熟悉的《最炫民族風》,在街上總能聽到。倒是隨處可見的祥雲圖案和圓圓的穹頂,顯示出它與內地城市的不同。

我們倆在一所供銷社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齊麗最後問那位蒙古族女售貨員,請問哪裡有稠裡子?女售貨員頗感意外,她尋思一下說,這裡沒有,那東西都是野生的,只有戈壁灘上才有,還要往北走,要到外蒙了。她停頓了一下又說,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去了,現在去太晚了,如果天黑之前趕不回來,會遇到狼的。售貨員好心的提醒,被我們當作耳旁風,齊麗也不知道哪來的這股勁頭,在我後面邊推邊說,快走快走,現在就去找,天黑之前一定能趕回項目部。男人為心愛的女人辦事是不需要理由的,我知道車裡有指南針,即便是迷路了,我也能順利的把車開回去。在開了一個小時之後,我發現我們已經徹底地駛進大漠深處。一眼望去,在遼闊無邊的藍天下,是一望無垠的蒼茫戈壁,漫漫的黃沙一直向遠處延伸,好像永遠沒有盡頭。齊麗激動地喊了起來,她搖開車窗,把頭沖向車外,啊……啊……拚命地喊著。說真的,我沒想到這個女人這麼能喊,她是用全身的力氣在喊,在這片廣袤的沙漠中,這聲音聽得我有些發毛,就好像整個世界都充斥著她的喊聲。

我們一直往北走,眼前的沙子逐漸呈現出一片金色,我更看到在不遠處的天邊,懸挂著一個巨大無比的太陽,正驕傲地放射著奪目的光芒。齊麗也感觸於眼前的炫目景色,她雙手捧臉,驚奇地睜大眼睛,驚愕地張大著嘴,整個人好像融化在這黃昏的戈壁中。事情有些不妙,我想過不了多久,天就要黑了,而我們還沒有看到什麼稠裡子。她突然發現了什麼,用手指著前方,喊道,你看,快看,那是什麼,那是不是一片綠洲。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發現在視線所及的遠方,好像是有一大片錯落有致的植被。那裡可能有稠裡子,我加快油門,向著那一片綠洲前進。這一段路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簡單,綠洲就在眼前,可是總也到不了,好像總差那麼一截,一直走到太陽快要落山了,我們才走到那片綠色跟前。眼前是一排排低矮的灌木叢,周圍甚至還散落著幾個大大小小的湖泊。這裡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只是在這一小片土地上,才充滿著勃勃的生機。這真是一個莫大的驚喜,真是難以想象,如果不是親手摘下一片沙柳樹葉,我真以為這是在夢裡。齊麗已經等不及了,她一一察看每一株植被,在更靠近湖泊的地方,她發現了一些長著黑色果實的灌木。在這呢,在這呢,這就是稠裡子,這一片都是,她驚呼著。稠裡子長得其貌不揚的,有點像黑棗,卻又不是很圓,難怪我沒有聽過這個名字。我摘了一顆,咬了一口,有些發酸,又有點甜,最後是澀味佔了主角。我數了數,總共也就8株,我們儘可能地摘下所有稠裡子,裝了一小袋,也就1斤多。總共就這麼多,這種野果別看不起眼,卻也是極為珍貴的。

太陽在灑下最後一抹餘暉后,從天際間消失了。我看著太陽緩緩地鑽入地平線,真有些失落感。然而恐怕不僅是失落,還有一絲恐懼。我知道有水源的地方,一定會有狼,而這麼一大片湖泊的周圍,會隱匿著多少只狼呢,恐怕不在少數。我對齊麗說,我們得趕緊離開這裡,這裡可能會有狼。齊麗當然知道,她甚至說,我知道,我剛才在湖邊看到一些動物的腳印,我想那肯定是狼的。

也就在這時,我的耳邊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嚎叫聲。透過沉沉的暮色,我發現,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無數只閃爍著綠光的眼睛正炯炯地注視著我們。「狼」,我和齊麗不約而同地驚叫一聲。我們飛快地鑽進車裡,我的雙手在顫抖,雙腳也在發抖,連舌頭也不聽使喚了,我戰戰兢兢地說,沒關係,在車裡,狼就是安全的,不對,我們就是安全的,狼進不來。我發動了汽車,開起了大燈,搖上玻璃,為了以防萬一,我鎖死了車門。齊麗已是驚恐萬分,連看都不敢看,她抱緊頭,嘴裡喊著,快走,快走啊。我急忙調轉車頭,在汽車燈光掃過的一刻,我發現五匹狼正攔在前方,它們露出猙獰的獠牙,眼睛里閃著凶光,嘴裡發出「嗷嗚……」的嚎叫。這個時候是不能停車的,我猛踩油門,朝前方衝去,也就是在一瞬間,我感到車身一震。我將惡狼甩在了身後,我通過後視鏡看到那些綠色的光點,在後面越聚越多,看的我真是不寒而慄。

我輕輕拍著齊麗的肩頭說,沒事了,狼群被我甩掉了,我們安全了。我這才發現齊麗瑟縮在那裡,還在嗚嗚的啼哭。她緩緩直起身,驚恐地向四周望了望,當她回頭往後看時,竟猝然發出一聲凄厲的喊叫,「啊……啊……」。猛地,我抬起頭,通過車內的後視鏡,我發現一雙閃著黃光的狼眼,正幽幽地注視著我們。這匹狼居然就站在皮卡車的后斗里,它是什麼時候上去的。齊麗著實被嚇著了,她歇斯底里地喊著,兩隻手緊握雙拳,渾身顫慄。

我也嚇得喊了出來,驚慌地按動喇叭,快速地晃動方向盤。但無濟於事,那匹狼仍舊穩穩地立在後面,它只是隨著汽車晃動身子,絲毫沒有下去的意思。過了好一陣兒,我們見確實沒有什麼危險,才緩和了很多。

車子在夜色中急速前行,周圍一片黑寂,遠光燈打出的兩道光束直直地照向南方,我知道只要一直往前開,就能走到高速公路的工地上。我不時地看一眼後視鏡,頗為奇怪的是,這匹狼並沒有露出獠牙,也沒有嚎叫,只是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我們。它好像挺喜歡坐車的,它為什麼不跳下去呢,我總不能拉著它一直開到項目部吧。

齊麗的心緒逐漸平穩,不像剛才那般激動,只是發出淺淺的抽咽聲。最後,她止住哭聲說,李見新,你能不能讓這匹狼下去,它不下去,肯定會招來更多的狼。我直搖頭,無奈地說,這可是一匹狼啊,我讓它下去,除非我跑出去,讓它吃了我。我頓了一下又說,有東西給它吃,它肯定就跳下去,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嘛。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和齊麗對視一眼,這匹狼難不成是為了稠裡子,為了它愛吃的食物,它寧願離開它的領地也在所不惜。

可能是這個原因,我把車停下來,我看到那匹狼仍舊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那目光就跟個哨兵一樣。我說,把稠裡子給我,我把它扔出去。齊麗把袋子遞給我,還挺不情願的,我一把搶了過來,有意在狼的眼前晃兩下,然後從玻璃縫中扔了出去。就在這時,皮卡車晃動一下,我看到一個黑影在車旁一閃,我知道那匹狼已經跳走了。我發動著車,輕踩著油門,皮卡車由慢到快,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夜幕中。這時,我聽見了那匹狼的嚎叫,一聲,兩聲,連續不斷,響徹夜空,像是在為我們送行。

在沉寂的夜裡,皮卡車一刻不停的賓士在戈壁上。我看到如大海般深邃的蒼穹,閃爍著晶瑩的星光。月色溶溶,如靜謐的流水一般傾瀉在萬物之上。我的內心很久無法平靜,滿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一直看到遠處點點的燈光,我才放鬆下來。而坐在我旁邊的齊麗,早已經沉沉睡去,進入了夢鄉。

轉過天來正好是端午節,要不是徐立明提醒我,我都忘了有這個節日。一大早項目部便放出風來,今晚全體職工聚餐。在項目部里,聚餐這種事不會總搞,必須得有個由頭,比如說項目取得階段性勝利,還有就是節日,對於我們這些常年在外的建設者,過節熱鬧一下,也可以緩解很多思鄉的情緒。

宴席無非就是吃吃喝喝,我和徐立明坐在一起。喝了兩罐啤酒後,徐立明抓住我的手說,兄弟,你知道昨天我為什麼讓你替我去局指嗎?我有些意外,我沒想到他會這麼問,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繼續說,我來告訴你,我知道你喜歡齊麗,我看的出來,所以我把這個機會讓給你,但我要告訴你,你不了解她,這個女人沒你想的那麼簡單,聽哥一句話,你最好還是離她遠點。這話說得我毫無防備,就像一腳踩空了樓梯,從二樓一直滾到一樓。我有些氣憤,徐立明,你什麼意思,你見不得我們倆好是吧。徐立明把手一擺,行行行,就當我沒說好吧。他把頭扭向一旁,稍等片刻,轉過來又說,你也不想想,能來咱們項目部的女人,哪個沒有背景,就真那麼好碰。

我看著他眼睛里透著誠懇,也不好多說,畢竟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他又是我的領導。我喝了一口啤酒,有些苦悶地說,哥,我他媽都30了,連個女朋友都沒有,你說我能不急嗎,我他媽恨不得明天就結婚,唉……我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我就不急,我比你還大呢,我不也一個人,徐立明反駁說。你跟我不一樣,你是故意不結,我沒好氣地說。徐立明笑了一下,努嘴示意,來嘗嘗這個。他從兜里掏出一把吃的遞到我面前。我一看,倏地張開嘴,差點沒叫出來,這不是稠裡子嗎,昨天晚上我和齊麗豁出命弄回來的,怎麼在他手裡,還有那一袋稠裡子不是都扔給狼了嗎。

我頗感疑惑,就問,這東西怎麼來的,是買的嗎?徐立明把一個稠裡子含在嘴裡說,前幾天我跟齊麗說著玩,說阿拉善有一種野果叫稠裡子特別好吃,就是不大好找,我也是聽當地人說得,就隨便那麼一說,哪知她真的給我弄回來了,我問她去哪弄的,她還不告訴我。

我看著那一捧稠裡子,眼前浮現出昨晚的狼群,一個個稠裡子好像變成狼的眼睛,放射出兇惡的綠光。女人的心無法猜透,就像我無法猜透徐立明的真實想法。我感到了被欺騙,被愚弄,被玩耍。說真的,我還不如那匹孤獨的狼,那匹狼好歹還奪回了心愛的食物,我卻只能落荒而逃。

我落寞地回到宿舍,鄙視自己的天真和幼稚,我傻傻地笑了幾聲,倒頭便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起初我以為是外面的風聲,不對,是女人的哼唧聲。借著朦朧的月光,我看到在我對面的那張床上,齊麗正赤裸著趴在一個人的身上,而那個人正是徐立明。

三天後,我遞交了一份辭職申請書,理由是想換個活法,單位領導在再三挽留後,簽字同意了。說實在的,走出這一步挺不容易的,我曾是國有企業的正式職工,捧著鐵飯碗,而今卻要獨自走向社會了。

我離開阿拉善那天,風颳得很大,黃沙漫天的,我還是毅然的走了。一個人拎著行李,孤零零地走在風中,心中不免覺得凄涼。坐在長途汽車上,想著我和齊麗的事,人家從來就沒有愛上我,人家愛的是徐立明,自己卻像個傻子一樣,有點可笑。其實我也沒什麼好後悔的,我是真心愛過,只是不小心把這份愛弄丟了,丟到了風裡,飄走了。

現在我不再是一名國企職工,而是一名個體戶,我領了工商營業執照,還刻了公章。我每天早上8點開門,晚上8點關門,我一天中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店裡,通過手中的相機,為別人留住光影,為自己謀生。我已經習慣了這種生活,獨來獨往的,有點像一匹孤獨的狼。

秦麗,也就是那位女房東只來過一次,可也正是那次,讓我走進了她的生活。那是一天下午,天氣已經轉涼,天空中不時有落葉飄下,零亂地鋪在地上,變成一片片垃圾。是她女兒先跑進來的,她好像跟我很熟似的,一進屋就向我跑來,站在桌子跟前,雙手扒在桌邊。說實在的,對於這樣的小女孩兒,我真有些無所適從。我盡量露出笑臉,將兩邊的嘴角上揚,擠出一個圓括弧的形狀。

爸爸,小女孩兒輕輕喊了一聲。我著實感到驚怪,我看到她的雙眸明亮而澄澈,如黑水晶一般,直直地瞅著我。爸爸的帽子,她舉起小手指著上面。我這才恍然,我知道那頂黑色的棒球帽在架子上。這時,她媽媽來了,略帶生氣地口吻說,嘟嘟,不要影響叔叔工作。我看到秦麗站在門口,她穿著一件淺灰色的外套,半大衣那種,剛好沒過膝蓋,下身沒穿褲子,露著小腿,腳上穿著一雙黑色的尖頭皮鞋。她這身裝扮讓我眼前一亮,想想上次我見到她時,穿著一身黑,就像穆斯林的婦女。

爸爸的帽子,嘟嘟看著媽媽,執意地說。有時候,小孩要是倔起來,恨不得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看來秦麗也拿她毫無辦法,秦麗拽嘟嘟的胳膊,嘟嘟就拚命地掙脫。秦麗抱嘟嘟的腰,嘟嘟就拚命的蹬腿,她一邊鬧一邊喊,爸爸的帽子,我要爸爸的帽子。我看的出來,秦麗雖然是拉拽女兒,卻也是很輕柔的,她從沒有用大的力氣,更沒有打她一下,任憑嘟嘟在那裡哭鬧。

這孩子,自從她爸爸走了之後,就很任性,讓你見笑了,秦麗無奈地說。嘟嘟可不管媽媽,一屁股坐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嘴裡仍不住地喊著,帽子,爸爸的帽子。

我把帽子拿下來,交到嘟嘟手裡,她接過帽子,立刻就露出了笑臉。她仰起臉笑嘻嘻地看著媽媽,又把帽子舉到我的面前,你戴,你戴。為了哄孩子高興,我十分配合的戴上帽子,還別說,正合適。我看到帽子上印著麥當勞的標誌,就裝作麥當勞叔叔的樣子,比劃著各種手勢,做著各種鬼臉。我張開大嘴,翹起大拇指,把手放在耳邊和她假裝打電話,還把她抱起來轉了三個圈。我看到秦麗在一旁笑了,我也笑了,嘟嘟笑得最開心,嘴都合不上了。

一起吃晚飯好嗎,秦麗輕柔地說。我好似沒有聽清,又好似聽清了,只是有些模糊,稍感意外。我把孩子放下來,點頭示意,好。說真的,面對秦麗,我真就沒有當初追齊麗時的衝動,一點都沒有,就好像她只是我的房東,雖然她比齊麗漂亮,身材也要好,說話的聲音也十分動聽。但我想這或許也是一種愛的方式,畢竟秦麗是一個女孩兒的媽媽,面對她我總會有些顧慮。

我說,你們前面先走,我跟在後面就好。她心領神會,牽著嘟嘟的手走了。至於那頂帽子,我把它摘下來。拿在手裡的時候,我發現帽檐裡面,有一小片紅色的印跡,是那種陳舊的暗紅色,我也沒多想,就把它放回到原處。

我遠遠地跟在她們後面,有點像盯梢。她走路的樣子很美,透著女性的嫵媚,我看到她裸露在外的小腿,白皙平滑,宛若精美的白瓷瓶。她在一處菜攤前停留,在找錢的時候瞟了我一眼,我也在瞧她,就在這一霎,我發現她真美,比齊麗要美上一百倍。我一直尾隨在後面,目光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她的背影,嘟嘟不時地扭頭望我,就怕我跟丟了似的。

穿過街道旁一個窄窄的門口,我跟著她走進了小區。這裡的房子都是老房子,一般也就五六層,不帶電梯那種,一棟棟像火柴盒一樣,整齊的排列在路的兩側。紅磚牆面顯得很陳舊,有的還刻著五角星,樓棟口黑乎乎的,像是在訴說著上個世紀的往事。這裡的人大都是老人,他們或悠閑的散步,或三五成群地聊天。還有兩隻灰色的土狗在小區里瞎轉,尋覓著食物,讓我想起內蒙戈壁灘上的狼。

我們接連穿過三個小區,或者是四個,我也記不清了,走了好一陣兒,走得我有些暈。也不知道是在哪棟樓前,她向里一拐,走進了一個門洞,我小跑幾步跟了進去。樓道里空間狹窄,光線幽暗,黑黢黢的牆面上貼滿了各種小廣告,在牆角的位置,我看到了見新攝影店的廣告,貼的有些歪,位置也不大好,不注意還真不容易看到。

三樓向左拐,第一個門就到她家了。站在門口,我試圖換一雙拖鞋,可在鞋架上掃了幾眼,也沒看到一雙大點的拖鞋,最後索性直接走進了客廳。屋子不大,不過比我想象的要大,兩個卧室加一個小客廳。我以為像這樣的老房子都是獨單或是伙單。來天津后,這些附近的老小區我曾經去過幾家,屋子都是小小的的,有的只有一間屋,有的兩家擠在一個單元里,共用一間廁所。

秦麗剛一進屋,便走到窗檯前去拉窗帘,可是拉了幾下沒有拉動,應該是窗帘卡住了,難怪屋裡黑黑的,原來是半幅窗帘擋住了光線。她又指了指天花板上的吊燈,那意思燈也是壞的。我不覺好笑,這些小事,家裡沒個男人還真是不行。我說,家裡還有哪壞了,我一併都包了。秦麗伸出右手,掰著手指頭,挺認真地說,廚房的下水道有問題,還有我的那台電腦也有問題,還有孩子那屋……挺好,我笑出了聲,這頓飯絕對不白吃,咱們一件件的解決。

大白天的,屋子總是黑乎乎的可不好,先得修窗帘。我抻著脖子,使勁仰起頭,嘴巴不由得張開,眼睛不由得睜大,目光直直向上,圍著窗帘轉了一圈。應該是滑輪的問題,卡在槽里拽不動了,就是有點高。我一邊說一邊舉起右手,比劃了一下。於是我們就搬過來兩把椅子,一把大的放在底下,一把小的立在上面。我把椅子摞好,正要踩上去,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小心點。她要是不說,我還真沒當回事,她這麼一說,我的心就鬆動了,就像是一顆螺絲帽,被她一擰就鬆動了,我指的是喜歡她的心。我說,沒事,放心吧。我一隻腳踩在大椅子上,站穩,一隻腳踩到小椅子上,再站穩,小心翼翼地直立起身。我低下頭,對著她笑了笑,她也對著我笑了笑。她雙手緊緊扶住椅子,微微地張開嘴,眼睛睜得很大,仰起頭注視著我。我說,別看了,會掉灰的。她說,沒事的,不看著你,我不放心。我心裡美滋滋的,回了句,你的睫毛又長又彎,掉灰也沒事。她打趣說,灰掉下來不要緊,你別掉下來就行。

修完了窗帘,我又開始疏通下水道,老房子的下水道就像人得了冠心病,管道內壁沾滿污垢而變得狹窄。剛才我是站在高處,現在則要蹲在地上。我一手拿著扳手一手抓住水管正要擰,她在身後捅了我一下,給你戴上口罩。我一回頭,她拿著一個藍色的口罩就給我戴上了,她的手在我耳邊摩挲,弄得我麻酥酥的,從頭皮一直麻到脖子,真好像過了一遍電流。這不是在挑逗我嗎。我瞟了她一眼,她正專註地瞅著我。沒戴好,擋住視線了,我說。她盯著我,讓我把臉擺正。一隻手托著我的下巴,一隻手上下調整口罩,這樣可以嗎?這樣呢?她的手指很柔軟,很細膩,每一次輕輕的觸碰,就好像用毛筆在我臉上作畫,弄得我心慌意亂的。我們的臉挨得很近,也就十幾公分的距離,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她,真想再往前湊湊親她一下。水,漏水了,她說。我這才恍然,轉過身去,繼續忙手裡的活,特意吸了幾口氣,好像是管點用,不像剛才那麼臭了。

我接連修好了兩個燈和一個開關。我幹活的時候,她就在旁邊,替我打下手,我們倆配合的還挺默契。我開玩笑地說,如果在廚房,我就是掌勺的,你就是配菜的;如果在醫院,我就是醫生,你就是護士;如果在工地,我就是大工,只能委屈你做小工了,咱倆是誰也離不開誰。她把一塊抹布遞到我手裡,輕聲問,如果在家裡呢?我被她問愣了,照理說答案是唯一的,如果在家裡,我就是丈夫,你就是妻子。可我卻說不出口,我把抹布拿在手中,有些不知所措,我的臉有些發熱,呼吸不禁急促起來。我看到她站在身後痴痴地望著我,臉上泛起的紅暈如彩雲一般。我思忖一下說,如果在家裡,我就是租房的,你就是房東。她乾笑一聲,有點失望的樣子,臉上的那片雲瞬間沒了。她把抹布搶過去,你呀,先給我看看電腦去,還有,以後不許再提房東。

電腦放在卧室里,是台式機,在大床的里側,靠近窗戶的位置。我看了看,是操作系統的問題。旁邊還立著了一個書架,上面擺放著幾個木質相框,裡面的照片都是她和孩子們的合影。我扭過頭問,你是小學老師?她站在床的另一邊,沒有搭理我,兀自一件件地疊著衣服,顯然是在生我的氣。她把乾衣服從衣架上摘下來,衣架隨手一甩,勁兒使得有些大,有幾個掉到了地上。修窗帘要多少錢?修燈要多少錢?修電腦要多少錢?她沒好氣地問。我尷尬的一笑,嘴裡支吾著,秦麗,我……我……我。你什麼你,你不說你是租房的,我是房東嗎,那咱們就明算賬,我可不想欠你的。秦麗的語氣十分生硬。我坐在椅子上,盯著電腦屏幕的滾動條,有些懊悔,女人哄她就是了,哪怕是騙也行啊,跟她較什麼真,這下可好,打不著狐狸反惹一身騷。

屋內氣氛明顯不對,我們倆各忙各的,一言不發。她把衣服疊好,收拾到柜子里。我瞥了她一眼,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衣架撿起,有意在她眼前晃兩下。起初她沒有反應,依舊板著臉,架不住我左晃右晃,她才撲哧一笑,露出了笑臉。

隨著一段熟悉的音樂響起,電腦正常開機了,桌面是一個男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是嘟嘟,那個男人想必就是嘟嘟的爸爸。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問。秦麗走到我身邊坐下,一隻手撐在床上,一隻手放在我膝蓋上。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兩滴淚水從眼角滑出。我給她遞過去一張紙巾,她擦了擦說,也是去年這個時候,那天天氣特別不好,從中午就刮大風,風特別大,因此下午5點多他就關門了,我們從店裡出來,就想早點趕回家,我隨便說了一句,麥當勞今天有活動,買漢堡贈帽子。我插話道,就是花園路西邊路口那家麥當勞嗎?她點點頭說是的。她接著說,如果當時我不說這句話,也許結果就完全不同了,孩子一聽就鬧著要吃麥當勞,她爸最疼孩子,我們就返回去。到路口的時候,他讓我們在那裡等著,他一個人去買的,過了一會兒,他就出來了,頭頂上果真帶著一頂帽子,在路口的另一側,他還舉起帽子向我們招手。

秦麗說著說著,停住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過一會兒才止住。她接著說,我現在還記得他招手的樣子,他可能是太著急了,走到路中央,正好一輛車開過來。秦麗抽噎著把這段往事說完,我拍拍她的肩,摸摸她的頭,把她抱在胸前。她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脖子,腦袋緊貼著我的胸口,輕輕蹭著。我突然想起什麼就問,是放在店裡那頂帽子嗎?她嗯了一聲,揚起臉說,就是那頂,我想放在他的店裡,更好一些。我安撫著她,一隻手隨意地撥弄她的頭髮。抱緊我,她輕聲說,語氣裡帶著渴求。我兩臂緩緩用力,將她深深地摟在懷裡。我愛你,秦麗,我不由自主地說了出來,那口吻堅定如鐵。我也愛你,她呢喃著,聲音很輕,只有一個愛字鑽進我耳朵里。

秦麗用手指輕輕點著我的鼻尖說,你知道嗎,看到你抱著我女兒玩,我真的很開心,我女兒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那一刻,我突然就喜歡你了。你會一直疼我女兒嗎?她問,手指忽地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了一下,眼前是手指的重影,忽隱忽現的,我說,會疼,會一直疼。她噘起嘴,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很滿足地依偎在我懷裡。我們躺在一起,我有女人了,我應該十分高興才對,可總覺得有一塊小石子卡在心間。秦麗很好,是個既漂亮又溫柔的女人,可她並不是一個人,她還有個女兒,那是別人的孩子,如果她沒有女兒,那將是十分完美的愛情。

我的愛情大打折扣,就像是一件有問題的處理品。入夜,她睡著了,靜靜地躺著,臉側向我這邊,雙手壓在臉下,鼻子里傳來微微的呼吸聲,這模樣真讓人愛憐。我是該堅持和她走下去,還是拐向另一邊呢,我把雙手靠在腦後陷入沉思。我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也聽到了,眼睛忽地睜開,就好像有人推了她一下。哎呀!秦麗脫口而出,她會哭起來沒完的,我得去陪孩子睡。她披上睡衣,燈也沒開,就出去了,關門的時候,一陣風吹來,我眼睛里被吹進了異物,我揉了揉,卻總也不舒服。這時我聽到孩子的哭聲沒了。

如果繼續下去,那我將會和一位媽媽結婚,我他媽怎麼想都覺得冤。我在秦麗家住了兩個禮拜,女人的心思是細密的,我鬱鬱寡歡的神情讓她看出了端倪。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她問。喜歡,我喜歡你,我說。那你就是不喜歡我女兒,她說。我沉默了好一陣,事情總是要攤牌的,總這樣忍受下去,對誰都不公平,我把卧室的門關上,說,你能不能把嘟嘟送到爺爺奶奶家,我只想和你結婚,而不是要帶著一個孩子結婚。

李見新,這種事想都不要想,我已經失去了丈夫,我不能再失去我的女兒,再說,不管把她送到哪裡去,她都是我的女兒,她現在是,將來是,永遠都是,我不能為了任何人而不認我的女兒。她哭了,眼淚撲簌簌而下,她把門一開,狠狠地甩了一句,你走吧,現在就走。

我他媽犯得什麼邪,我不是一個無情的人啊,我應該好好的珍惜秦麗,還有她的女兒。我說,秦麗,我也就是那麼一說,你別往心裡去。我已經往心裡去了,你無法理解一個孩子在媽媽心中的分量,她噙著淚喊了出來。任憑我好說歹說,說破了嘴皮,直到最後,我都給她跪下了,她仍舊不肯原諒我。她最後說,李見新,你也不用給我跪下,就像你之前說的,你就是租房的,我就是房東,有些話,我聽一次就夠了,你從沒有真正愛上我,你愛的只有你自己,你走吧,我不想再見到你。

我離開她家的時候,外面下雨了,我不得不在樓下避雨。這時,走過去一家三口,爸爸舉著一把傘,傘下是媽媽和兒子,爸爸的衣服濕了,可那把傘一直舉在媽媽和兒子的頭頂。

這件事讓我很難受,幹什麼都提不起精神,我總是在自責,我不應該這麼自私。其實可以把嘟嘟看成我的孩子,或者假裝對孩子好,只要秦麗高興就行。這樣也不行,假裝的話,秦麗會看出來的,她的眼睛尖的很。或者怎樣都不行,只要和秦麗在一起,孩子是無論如何也繞不開的。最後,過了半個多月,我才將這件事淡忘。想想之前兩次無疾而終的愛情,有點可惜,或許還是沒有遇到對的人。如果那個她再一次出現,我不想錯過了,無論她是什麼樣的人,只要我喜歡她,只要她也愛我,那就絕對不離不棄,不容再錯過了。

一天下午,天陰沉沉的,空氣中濕度很大,像要下雨的樣子,或者是下雪也說不定。天氣涼了,生意遠沒有前一陣兒好,我無聊地在屋裡踱著步,電腦里播放著李宇春的《下個路口見》,我的下一個路口在哪呢,我對著不遠處的十字路口發獃。門被人緩緩推開,一個女孩兒輕手輕腳地走進來,人都進來了,手還握在門把手上。來活了,我拽了拽上衣領子,兩隻手握在一起搓了搓。這個女孩只是輕微點頭,並未說話,她抬起頭,盯著牆上掛的大幅相框看。那裡展示著一些寫真,有普通的寫真,還有婚紗照。她直直地注視著這些照片,很專註的樣子。一般這個時候,我都會站在旁邊,隨時解答顧客的問題,如果顧客是個年輕的美女,我也會多瞄幾眼,人之常情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個女孩長得說不上多漂亮,反正沒有秦麗漂亮,或者沒有秦麗有韻味,我總是愛和秦麗比較,就好像秦麗是個標杆一樣。女孩兒看了好一陣兒,轉過頭說,這些我都想拍,寫真還有婚紗,還有再拍兩張證件大頭照。沒想到還是個大活兒,我心中暗自欣喜。其實牆上掛的那些照片都是別人拍的,我拷貝過來的,我現在的水平還沒有那麼專業,但對付一般的顧客還是可以的。

我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又兌了一點涼水,水溫剛剛好。像這種大客戶,必須得殷勤些。我笑吟吟地說,您先坐,我這有寫真套系,婚紗套系,你可以看著選擇。她隨意看著樣冊,翻了兩頁就合上了。她說,先拍證件照。您要幾寸的?我問。1寸兩寸都來幾張,另外底片一定要保存好。她走到鏡子前,剛開始站在一米左右,感覺有點遠,就向前邁一步,將臉緊挨著鏡子,都快貼上了。她用手輕輕地撩動頭髮,手指從臉頰滑到脖頸,她側過來,摸摸左臉,又側過去,摸摸右臉,總是不滿意的樣子,她還輕輕拍了拍額頭,又揉了揉眼睛。她不像是普通的照鏡子,而是完全在看臉。我站在一旁,透過鏡子,發現她的臉不是一般的白,有些白過頭了,看著發青。我隨口說,日光燈管就是照得人皮膚顯白。我給她遞過去一把梳子,他並沒有接,我以為是梳子齒太密,又給她換了一把又大又疏的。她說,我不用梳子。

最後在鏡子前,她雙手捂臉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眼神中流出一絲哀怨。我問她要什麼顏色的背景布。她問我有什麼顏色的。我說有紅色、藍色、白色。她考慮了好一會兒才說,白的吧,一般都是白的。我看她也拿不準,就好心地提出建議,除了特殊要求,比如說護照、駕照,一般都是選紅色或藍色。就要白色的,你怎麼這麼羅嗦,她又指著背景布前的那個凳子問,我就坐那嗎?

兩盞攝影燈同時打開,照射出強烈的光,她的眼睛很不適應,頻繁地眨個不停,臉上的肉也很不自然,綳得緊緊的。我雙手舉著照相機,在鏡頭裡,我看到她臉色煞白,沒有一點血色,有點像從冰箱里拿出的一塊肉皮。我提示說,看鏡頭,頭稍微抬起,不要動,不要眨眼,保持姿勢,就這樣。我按動快門,兩盞閃光燈瞬間閃爍,為了保證效果,我儘可能地進行抓拍,連拍。

好了,我說,稍等一會就沖印出來。燈光熄滅了,角落裡陷入黑暗,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微微地喘著氣。我看她怪怪的,可能是哪不舒服,有的人照閃光燈會頭暈的,我就沒有多想,繼續忙手裡的工作。過了5分鐘,我剛把沖印好的照片拿到手裡,也沒注意她是什麼時候站到我身後的。她一手將照片搶過去,喊道,這就是你給我拍的照片,怎麼照得跟死人一樣,你是怎麼拍得,你會拍嗎?我真是惱火,你這個女人是怎麼說話的,我瞅了瞅那張照片,臉色蒼白,白里泛灰,可這也不是我的錯,還有她的眼睛,耷拉下來,露著一圈血絲,顯得毫無神采。我想顧客不滿意也很正常,我說,這樣好不好,我可以給你PS,重新修一修。我還沒說完,她就打斷了我,修什麼修,拍成這個死人樣,再怎麼修,也好不了。我還想再跟她解釋,哪怕是重拍也行啊,哪知她把照片一扯,狠勁地撕成了碎片,甩在地上。我沒想到這個女人這麼大的火氣,我站在那兒一時呆住了,她則一扭身,把門使勁一推,氣呼呼地走了。

我站在那裡,好久不能平靜,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我的事還是她的事。我走到店外,向遠處張望,我以為她已經走遠了,沒想到她蹲在不遠處的牆角,抱著頭嗚嗚地哭著。本來我是有氣的,一肚子的氣,我冤不冤,一分錢沒掙著,還被人一通罵。我他媽就見不得女人哭,如果這件事是因為我,更覺得過意不去。我走到她跟前,輕輕拍拍她的肩,你沒事吧。她抬起頭,眼睛紅紅的,怔怔地看著我,也沒說什麼,不多時,站起身走了。我凝視著她的背影,心裡很不是滋味,她穿著一身淺色碎花外套,走路姿勢略顯蹣跚,不一會兒就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這時,我仰起頭,天空好像比剛才明亮些,是不是正有雪花在落下。我瑟縮一下,感到了一絲的寒冷。

我回到屋裡,拾起那些碎照片,將它們一張張拼接上,背面用透明膠粘好。這個女人其實長得不賴,很有幾分柔美,只是氣色不足,顯得很憔悴。我把她的照片放到相框里,碎照片把她的臉弄得七零八落的,看著挺好笑。

轉天下午,還是昨天那個點,我正在趕製相冊,她又來了。今天她的臉色比昨天好很多,不是那麼白了,嘴唇上塗著淡淡的口紅,精神狀態也挺好,眼神也亮了。她一進門就直道歉,對不起,昨天我不應該那麼說,其實你拍得挺好的。我挺意外的,我沒想到她還會來,更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我連忙賠笑,昨天拍得光沒有運用好,所以拍得太白了,如果用黃色的光還好一些,影棚里的光不比自然光,總是差一點。她說,沒關係,沒關係,那個底片留著,以後還可以用。

你今天還拍嗎?我問。拍,我今天來特意拍寫真的,我還特意化了妝呢,她說。我看了看外面的天,連點陽光都沒有。我說,就在屋裡拍內景吧,這次我把光調好一點,一定把你拍得美美的。為了防止別人打擾,我把暫停營業的牌子掛了出去,還反鎖上了門。她看著我這些舉動也沒說什麼,我則含笑解釋,這是拍攝需要,即使是跑進來一隻貓也會影響我的專註度。

你能幫我選選衣服嗎?她問。選衣服是門學問,攝影服裝顏色鮮艷,特點鮮明,主要是為了突出效果。我依照她的身材選了五套,這五套風格不同,既有漂亮的連衣裙,又有性感的禮服,還有俏皮的弔帶裝。她問,先拍哪套呢?我說,先拍職業裝吧,這是一套藏青色的西服套裙,配有帶花邊的白襯衫,下身是黑色絲襪或肉色絲襪兩種,另外還有一雙黑色的皮鞋。她莞爾一笑,好,那你等一會兒,我先去換衣服。

我在影棚內調整著道具,我想這次一定要讓她滿意,把最美的一面給她拍出來。絲襪是穿黑色的還是肉色的?她高聲問。就我個人而言當然是希望穿黑色的,黑色的顯得更有誘惑力,反光的效果也更好。但我覺得她更適合肉色的,我就說,肉色的吧。

隨著清脆的腳步聲,她款款而來,站在鏡子前轉了轉,問我,這樣可以嗎?我瞅了瞅,皺了皺眉,說,這件是單排扣上衣,可以不用系扣,這樣我可以拍到襯衣上的花邊。另外還有頭髮,可以把劉海梳上去,這樣顯得更加幹練,也符合這套服裝的風格。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摸了摸頭上的劉海,說,就這樣吧,我覺得這樣挺好。我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我就怕顧客不配合我,回來拍出來的照片效果不好,還賴我水平不夠,以此來跟我討價還價。更何況她昨天已經跟我吵一回了,我怕了她了。我說,為了達到完美的效果,你要配合我才行,不就是解開一個扣子嗎,還有劉海,拿一個發卡不就可以梳上去嗎。

她低下頭,表情有些僵硬,沉默了好一陣兒。她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右手,往她的胸前拽,我下意識的縮一下,但顯然沒有她的力氣大,沒有她的態度堅決。手還是按在了她的左胸上,我以為會壓到她的乳房,可是什麼也沒有。她左乳房是缺失的。這還沒完,她又一把抓起我的左手,順勢放到她的頭上,然後抓緊頭髮輕輕一拽,滿頭的秀髮瞬間落地,她竟然沒有頭髮,是一個光頭。她直直地看著我說,這回你知道了吧。

我呆怔地望著她,一動不動。我試圖摸一摸,真的是什麼都沒有,甚至都沒有乳頭。你知道,我見不得女人痛苦的樣子,而我的眼前就站著一個如此痛苦的女人。我們就這樣站立著,相互對視,沉默無語。我把手掌攤開,不敢用力,只是用掌心輕柔地觸摸。我想讓她知道,如果能減輕一點痛苦的話,我願意共同分擔。良久,直到她的臉抽搐一下,喊了一聲疼,我才把手從她的手中抽出來。我緩緩蹲下,手有些抑制不住地發抖,我撿起假髮,撣撣上面的灰,一下一下地捋順它,想再給她戴上。她眼睛里閃動著淚,將頭低下,哀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最近情緒一直不好。

是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為難你,我也是不知道,先戴上假髮吧,我說。她拿著假髮,有些猶豫,想戴又不想戴,最後還是放在了一邊,我不想戴它,這東西反正也是假的,既然病了就是這個樣子,那就照我真實的樣子拍吧。我瞅著她,光頭女人,怎麼看都怪怪的。我說,這樣好嗎?

她說,既然已經掉了,就掉了吧,反正就咱們兩個人,又沒有別人看見。她還特意照照鏡子,摸著腦袋說,長發早晚還會長出來的,而光頭的樣子才是應該留住的。

我從一旁找到一塊海綿墊,類似義乳一樣的東西,問,這個你可以用嗎,墊一墊總比沒有好。她接了過去,好吧,這個我聽你的。她把海綿墊拿在手裡,對我示意,你轉過身去可以嗎?我轉過身去,聽到身後傳來悉率的聲音,這聲音就好像一把痒痒撓,在我心裡左撓一下,又撓一下,真是越撓越癢。我不自覺地想轉過頭偷窺一眼,剛有這個苗頭,就聽見後面傳來,不許偷看。過了兩分多鐘,身後傳來她的聲音,好了,可以轉身了。

我轉過身來,猛地發現那個美女又回來了,她又戴上了假髮,長發披散,十分迷人。我還是覺得有頭髮漂亮,你覺得呢?她說。我會意地笑了笑,讚許地點點頭。其實我想說,你在我眼裡,無論怎樣都漂亮。我不再刻意地要求她應該怎樣穿著。我們拍完了職業裝,開始拍禮服,這是一套抹胸禮服,很不好穿。這時我們的關係好像一下子近了,她甚至都沒有去更衣室,直接穿著內衣站到我面前,很不客氣地說,你這套禮服太難穿了,你得負責把她給我穿好才行。她就背對著讓我幫她穿,我給她換上無弔帶內衣,給她別上別針,幫她拉上後背拉鏈,最後給她戴上手鐲,項鏈,耳墜。她轉過身來,完美無瑕地站在我面前,就像仙女一般。你是不是也這樣幫其他女孩穿?她忽然問。我直搖頭,哪有,人家一般都有陪同的,再說人家小姑娘會讓嗎,我想幫人家穿,人家還不樂意呢。

她微微一笑,你不覺得還少點什麼嗎?我上下打量她,笑了笑,還少一根腰帶。這根紅色的腰帶可是點睛之筆,既可以收腰,又豐富色彩。我拿著這根腰帶把她摟住了,將腰帶從後面繞到前面,其實我已經輕輕地將她抱住,很輕的那種,我想她能感覺到。當我的頭挨著她左胸的時候,明顯能聽到她怦怦的心跳聲,因為左乳房的缺失,傳到我耳朵里的聲音可能來得會更大些。

拍藝術寫真照,最需要的是顧客的心裡狀態,顧客只有在心情愉悅時,才會拍出最好的效果,才會呈現出最美的一面。我想,今天的這位顧客做到了。直到我按動完最後一個快門,才突然想起,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從更衣室里換好衣服出來,很滿意地站在我面前說,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想我會有很多遺憾的。我說,不用謝,這就是我的工作,我只是想拍出最美的照片。我什麼時候來取?她問。我說一個月後吧。

她說那好,再次謝謝你,那我走了。我真有點捨不得她走,我痴痴地看著她轉身離去。她的手握在門把手上,我突然張口問,你不是說要拍婚紗照嗎?你還拍嗎?她轉過頭淡淡一笑,不拍了,今天我已經很知足了,再說我一個人怎麼拍?我和你拍,我願意和你一起拍,我衝口而出,說話聲帶著顫音,有些激動。她凝視著我,淚光盈盈的,正好看到我凝視她的眼睛。她張開雙臂,輕聲說,來抱抱我,好嗎。我把手裡的東西一放,走到她身前,抱住了她,她也抱住了我。

我們就像兩個久別重逢的人,擁抱在一起。我問,你還疼嗎?她說,有點疼,你不會真愛上我了吧。我說,其實昨天我就愛上你了,昨天看著你的背影,我就想如果你還再回來,我一定要鼓足勇氣,對你說出我愛你,沒想到你今天真來了。她仰起頭,注視著我說,昨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剛從醫院做完檢查出來,其實我是想給自己拍遺照的,我想給自己拍得漂亮點,沒想到拍得真的很像遺照,就像看到我死去的樣子,所以才會和你吵架。我用手堵住她的嘴巴,說,咱們以後再也不要提死亡了,行嗎,答應我,我要好好照顧你一輩子,就從今天起。她忽地哭了出來,眼淚在面頰上流淌,我忙不迭地替她拭去淚水。我們再一次緊緊相擁,我們嘗試著碰嘴,雙唇微微張開,輕柔地接吻。她的眼睛閉上了,她的扣子撐開了,她的假髮掉了。這時,門外傳來喊聲,屋裡有人,我都看到了,又摟又抱的,還親嘴呢,快開門,我要拿我的照片,開門啊。

你叫什麼名字?

什麼嘛,李見新,人家人都給你了,你還不知道人家叫什麼,我叫遲麗,遲到的遲,美麗的麗。

我心想這名字起的好,之前一個女友叫齊麗,黃了。后一個叫秦麗,又黃了。這個叫遲麗,比前兩個來得遲點,我是絕對不能再讓她黃了。

我和遲麗是一年後結婚的,那時她已經康復出院了,頭髮又重新長了出來。她問我,哪來的勇氣敢娶她當老婆。我說就是一時衝動,另外我這個人心軟。還有最最關鍵一點,對我而言,這是一份。

哦,對了,順便說一句,我原來單位的同事徐立明和齊麗,後來也結婚了,他們還請我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我說我都不在職了,還是別去了,祝你們幸福就好了。還有秦麗,她也找到了歸宿,男方是個中學老師,好像也帶著個孩子。至於我呢,生意越做越大,從攝影店一直開到影樓,很多明星都到我店裡拍寫真。比如說范冰冰我拍過,林志玲我拍過,柳岩我也拍過,我對她印象特別深刻。還有小趙,哪個小趙,趙麗穎啊,俺們河北老鄉。

有人問我,李見新,你真的就這麼高尚,敢娶一個癌症患者做老婆。我說你們不知道,我小姨也得過乳腺癌,20年過去了,還活得好好的。再說如果哪天她真不行了,我還能再娶,何樂而不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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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屆掌閱文學大賽中篇入圍作品集:文學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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