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叛者筆錄

反叛者筆錄

管元蔚

【第一章樊川寺】

你始終看著

水平面之上

地平線之下

英雄隕身的居所

告訴我

你將乘舟渡河

要麼沉入墓碑

要麼飛過彼方

他們都一樣

讓你寒冷

南鶴城,華夏國東南沿海的一個小城。大河帶著上游泥沙與這裡的海交匯。你若是站在交匯處,彎下腰,手捧一口黃水,就好似捧到了高原上的一掊黃土。

你若是站在岸畔看水交融,激起浪花,就會聯想到萬萬年前,第一次融下的冰山水,帶領沙土來到此地的樣子——清與濁交融,兩種水質變換,交流,最終成了均等的樣子。再向前,便抵達東海。放眼望去,遠方有白茫茫一片,像是籠罩在水霧之中。

就是在這樣一座經常落雨的小城之中,人們依海而生,圍海的建築密密麻麻,相互簇擁著。在不同居所的圍合之中有一座不大不小,不卑微也不浮誇,不宏偉也不平凡的樊川寺。它不會時常被記起,只是年末偶爾的幾個節日會有香客去祭拜。

幾扇新漆的硃紅色大門似乎在提醒著沒有信仰的年輕人——這裡還有未斷的香火。

故事是一代一代傳承的,而寺里的建築從未改變過。寺里有三座樊川塔,自他曉事以來,便常常有機會遇見那塔,三座白色的如同小神佛教的塔,由寬至細如同破土之筍,彷彿在向上生長。他幼時還攀爬過那白塔,卻教父親訓斥了一番,說那裡面奉著高僧的舍利,不知年歲有多麼久遠了,而那些高僧就是輪迴的神佛,人必然要對他們尊敬的。

如今他早已成長,不再去相信那迷信的話了,但心裡還是存了些敬畏。他總與家人一起去上香許願,給家人一些平安和樂的安慰。今天也是一樣,他將遠離這座安逸平和的小城,去大河的彼方摸爬滾打,但願這是一種克制恐慌的好的方法。

推開硃紅色的大門,木魚佛音一下子讓人安寧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又忽然打寒戰,分不清自己是哪種心理——是對未來的恐懼,或是興奮?

前來祈福的香客們,在暗金色佛像前屈膝,嚅動雙唇,像一群無力的機器。他們的眼中閃爍著麻木黯淡的光茫,好像正在衰竭著,又好像希望從來就在信仰之中。

他開始恐懼於信仰,比起那些在頻率圖上的那些令人信服、無法欺騙的文字,信仰就像一種狂熱的觸手,努力地祈求你,企圖將你吞併。拿善良威脅你,再把你一口吃掉,無法拒絕,無法抵抗。就像溫水裡的青蛙,漁網之中的活魚。

他逃也似的離開這裡,那三座從來安寧的白塔也已經變成了自稱神佛的人佔據的佛龕。

【第二章癥候者】

你在沉溺與紛爭之中拯救我

你帶我入川

入船

帶我到人煙貧乏的島嶼

腥臭,腐朽的味道充斥著她的鼻腔。

她戰慄著,一步一步走下水階,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生在水牢之中,腐爛潰膿奄奄一息的囚人,也不去看,那些早已被腐蝕致死的白骨。

她睜大雙目,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眶因為害怕而逐漸濕潤。她用力地穩著步子,寒冷和懼怕讓她開始行動緩慢。渾濁的液體已經淹沒她的頸脖,讓她噁心得反胃。

她的呼吸逐漸小心起來,擔心一有不慎,五官就會觸碰那腥臭的死水。

離閘門還有十幾階的距離,她不夠高,也不能游水。她遲疑了半晌。倏的,不遠處傳來火把爆裂和捕人的嘈雜聲,她驀地一驚——他們追上了。

深吸了一口氣,她愈加用力地咬著牙,下頜骨都漸漸開始麻木。皺著眉頭,她毫無選擇地沒入水中。

她艱難地張開眼睛,用力地捶打緊閉的水門。一點一點,水門緩慢地移動著,而捕士已經到了水牢門口,喧囂划水聲一片。她的眼睛里開始充血,肺部因為沒有空氣隱隱做痛,她不由自主張開口,吞入口中的卻是咸腥的死水。她一陣惡寒。

再用力一些!她過分清醒著,死亡的威脅撕裂著她的理智。她不甘心,不甘心死於此地。

「嘩……」門終於被推開,被堵死的水流像是找到自由一般拚命向外奔跑。而她,終於失去站立的力氣。

這是一個安穩的夜晚,一切處於黑暗之中。她被水流沖入更深的水底,她墜落著,強烈的痛感讓她的感官時而混沌時而清晰,就這樣在死亡與求生之中不停掙扎著。

救救我!

她清醒過來的時候是正午,窗外的光耀的教人失明。她卷著被子起身去推門,發現自己被反鎖在一間光亮的屋子裡。她的周身赤條條,光溜溜,就像剛從海上捕獵而來的海魚。

屋子裡的暖風機旋轉著吹風,偶爾會發出加熱的聲響。桌子上擺著一套古樸的茶具,還有一些小小的蒸糕點心。她走到鏡邊,才看見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她失神片刻,又忽然感覺溫暖且安穩。救她回來的,一定是一個慈悲善良的人吧。

她凝神的時候,聽見不遠方,似乎有誦讀經文的聲響還有木魚敲擊聲。她眼中忽然流露出光彩,她曾在獄中聽聞,皈依佛門的人都是神靈的使者,他們會普渡眾生,給人無上的關懷,救回她的也一定是這樣一個人。

她正如此思索著,門倏然打開了。逆光而來的人是多麼偉岸啊,他身著一身黃白色的袈裟,眼睛里滿是溫和與慈祥。看著他就好像看見了佛陀,看見了溫潤無暇的白璧。她一下子就對他心生愛戴,就像看見了年幼時陪伴在她的父親。

「感謝您救我。」她的雙目里滿是崇敬的光亮,和窗外滾燙的日光連成一片。她不由自主地下跪,身上的被子早就順著脊背滑了下去。長久無法見到陽光讓她的膚色白的有些病態,她弓下的背脊上有不太分明的曖昧的骨節。

那位僧人大約四十多的年歲,兩鬢似乎略有白髮,但又像是炙熱陽光的反光。他有一雙清澈又同情的雙眼,和所有得道者的雙眼沒有區別。僧人突然踩住了她的脊背,重重地一踏,眉目溫和,動作卻扭曲而猙獰。

「你只是我撿回來的一個物品而已,可你讓我那麼恐懼,你毀壞了我,我無法再皈依……」僧人忽然大笑,又忽然顫抖。

她只感覺脊背一疼,隨後深深地匍匐著。重的撞擊讓她胸口連著心肺一起震了一下,「呲……」地抽氣出聲。

僧人圓睜著雙目,痴迷的看著她動也不敢動的身體:「可是我那麼喜歡你,喜歡你的叫聲,你好漂亮,就像我死去的女兒。你受到的傷害和愛意根本無法與她想提並論啊……」僧人輕輕地彎下腰,從外帶來的冰冷的手貼上她的臉:「你是我的,你是我的!」她突然抬起頭,眼裡滿是透明的淚光:「我是多麼感激與願意阿……」她那彷彿頂禮膜拜的虔誠讓僧人的心裡倏地一顫,升起了一種五味俱全的複雜心情。

【第三章浮木禮】

製作浮木的

那個古樸忠誠的漁人

他給樹榦塗上一層

淡淡的包漿

來啊

小丑與英雄們盡情表演

浮木禮是樊川寺的一個節日,也是南鶴城的一個節日,它時常在春節之前,天氣已經是最冷的時候。

他終於買票乘火車回家,他喜歡坐火車,鐵路從南站修到北站,剛好穿過這一座小小的城。路過海灘廣場的時候,看見弟弟與他視屏通話時滿目欣喜地講的一座新的浮木船。

南鶴城每過十年光景就會製作一條新的浮木船,是樊川寺的僧人們拿香火錢和遊走小城化緣集資而來的錢所建。請了南鶴城技藝最精湛的匠人——他從事製作木雕工藝品已經有三十年,每一件作品都是那麼令人驚嘆。

這隻浮木船也同樣如此,它的周身被漆上了紫薇色,船的兩壁鏤雕著許多花樹枝葉,你望過去,就會覺得它們如同真正的夏花一般具有旺盛的生命力。浮木船的中間,有一個深色屏障,上面是彩繪的飛天。浮木船的欄杆上,系著佛鈴,風吹過來的時候,叮鈴叮鈴地響起來,清脆安寧地讓人起一身的雞皮疙瘩。

浮木船說是一艘船,實際是一座漂浮在淺海的表演台。它將在浮木禮的當天被推入海中,拿金屬繩索固定住,拴在海灘廣場的石膏柱上。然後由被選中的孩子們站在台上扮演不一樣的角色進行表演——這在南鶴城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你將會得到神靈的眷顧,城上的所有人都會記得你,記得你是聰明有志的孩童,記得你是父母的驕傲,將來一定會有所成就。

這不由讓他想到十年前,他還年幼的時候,他的妹妹還在身邊。那時他是如此渴望能夠能夠到那艘新的浮木船上去表演,就算當一個滑稽的小丑也能消除他的一種被比較的自卑感。

他的妹妹乖巧可愛,誰都願意去多愛她一些,她也那麼聰敏聽話,自然毫無懸念地成為了演出的一員。

她似乎看到了他眼中的期望,安靜地坐到他的身旁,張了張她那張櫻花色的小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隨即又止住了。他轉過頭去看了看她,從來有些不怎麼耐煩:「有什麼事情就說。」

她眨了眨眼睛,湊到他的耳畔,寒冷的空氣讓她軟和的聲響也帶了暖和粘膩的水汽:「哥哥你要和我一起去表演嗎?等我們帶上面具和頭髮,他們只能通過衣服分辨誰是誰,也不會在意誰在表演阿?」他的心裡頓生愉悅,隨之而來又伴隨著一股子沒有得逞的焦躁感。

他想要加入,就一定要缺掉一個人。誰又願意主動退出這種人人都求之不得的表演呢?想到這裡,他又垂頭喪氣起來,低頭看向地上。妹妹穿著一雙白色的小皮鞋,上面臟髒的,粘著灰黃色的海泥,那是她最喜歡的鞋子。

她低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忽然驚慌起來,提著小裙子,邁步跑走了,還不忘記回頭說一句:「不要擔心喲哥哥,我幫你解決。」他一笑,肯定是又偷偷與誰出去玩兒了。他也不在意,說服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不可能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幸運。

他是那麼平凡,就算站到人群之中,也不會有人看他一眼。他害怕無法佔據別人的記憶,害怕別人同樣接觸有他在內的一群人,他會先被遺忘。可他又膽怯於做出誇張的姿勢,說違背自己的蜜語甜言。所以他裝作冷漠的樣子,好像不需要更多的關懷與愛。

他就這麼平淡地度過著生活,再也沒有想到這件事。直到妹妹拉著他一起去排演。她讓他穿上了她的綉滿粉色桃花的演出服,繫上裙帶,戴上了白底紅色上溝眼的面具和假髮。他看著鏡子中的那個演出者,他的衣服艷麗而吸引人,稍一動作,腰上的玉石就敲擊作響。雖然是女孩的樣子,與他的性別不符,但是他卻很滿意,並且欣然接受了。

再看向妹妹,只見她一張花臉的面具,寬大的衣服鬆鬆垮垮地套在身上,一雙上翹的布靴。一個單純卻怪誕的丑角兒就在面前。她什麼動作也沒有,只是笑嘻嘻地說:「演出最後我要和吹笛的人走。」

他垂下眼睫,以為她只是在談論劇情,並不太在意。

十年前的浮木禮,他終於登上舞台。那將是傍晚了,太陽都變成橘紅色,降臨到這個世界,把這個世界都染成淡淡的暖色。觀眾站在岸上,把整條海岸線排得水泄不通。他有些激動,更多的是膽怯,他的雙腿不自覺地發抖,喉嚨乾燥,好像有東西按住了他的頸脖。他重重地乾嘔兩下才感覺好些。

天色將水色染成妖冶的瑰紅,他邁步走向屏障後面走上舞台。海面平靜地幾乎沒有波紋,他在沉木船上開始舞蹈,台下瞬時安靜了下啦。他就像整片藍天里灼目的太陽,他的身體輕地彷彿感受到了什麼綿軟的東西。台下的目光讓他太過迷戀了,他終於感受到艷麗帶給他的矚目。他忽然勇敢了起來,感覺自己的一生都隨之而改變了。

不久之後,小丑登台。她如此怪誕可笑,襯得先前的角色愈發討喜。她在台上摔下又站起,跳上又倒下。滾了一身花貓白,滾了一頭白花貓。卻仍然像那樣笑著,他彷彿可以看見她面具下的樣子——咧開嘴,好像世間的一切事物都不在她的眼裡。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情緒,不知道是因為快樂還是嫉妒。

終於演出結束,他和妹妹牽著手穿越大片人群,重重地奔跑衝撞著。終於在無人處褪下演出服,相視而笑,卻分道揚鑣了。

他仍然爬上床裝病,卻真的生了一場大病,醒來之後,妹妹就從他的世界消失了。南鶴之城的居民只說看見兩套演出服,而兩個孩子卻自己遠離家鄉離開了。他的母親為此事痛哭流涕,以淚洗面許久。直到又一年,他多了一個弟弟,母親才重又振作起來。一直以來都沒有人知道,那個登台演出的女孩其實不是妹妹,而是他,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小丑不是那個孤兒院里收養的漂亮姑娘,而是他的妹妹。

他的弟弟也和當年的妹妹一樣,被選中上台演出。和他們不一樣的是,他演一位英雄,為義而赴死的英雄,是一個讓人敬畏切愛戴的角色。

終於到了浮木禮當日,放下浮木船的時候正是漲潮的時候,海波有些許不穩定。但南鶴城的孩子從小與水和船為伴,就像魚可以自由地游水,從來沒有任何拘束。

他為弟弟整理了著裝,目送著他上浮木船。

浮木船被鎖鏈緊緊地收束著,卻因為海波起伏的緣故,漂的有些遠。漲潮終於停止了,海岸線把觀者與演者的距離拉開的有些遠。又是這樣一個黃昏,太陽彷彿變得火紅,在重重疊疊的雲端的阻隔之下,溢出來的就像鮮血一樣鮮艷。佛鈴一刻不停地響著,不遠處有樊川寺的僧侶搭的鋪著紅毯的方桌,他們在那裡念佛。他轉過頭看著僧人們,在那空靈聲響之間的嘈雜和不凈讓他皺眉。

他看著弟弟念出那些高潔動聽的台詞,他記得那好像是誰的詩句:「他輕聲問我為什麼倒下,我說:為了美。他說:我為真理。真理和美是一體,我們是兄弟;親人們在黑夜相逢,隔著房間談心,知道青苔長上我們的嘴唇,覆蓋住我們的姓名。」

弟弟拿出他的刺刀,狠地向心窩刺去。弟弟和他講過那把刀,說是有彈簧,還會有血色的漿糊出來,在舞台上很是逼真。

弟弟就躺倒在舞台上,抽搐著,直到面具中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其他的表演者終於驚惶失措地大叫起來。尖銳的聲響如同一把利刃,一下子把佛音扯得斷續粉碎。

獨木船被迅速地拉回。天色已暗,他的視線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只聽見救護車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的聲響。他忽然支持不住身體,屈膝就重重地坐在沙灘上,砂石之間發出了摩擦的呲喇聲。

【第四章推動者】

隕身海中的英雄啊

庇佑浮木的行囊

漁人竭力的呼喊

在穿透心臟之後

終斷

他凌空站立

他散落成灰燼

他的亞麻捲髮

刺穿陽光

是隕身的英雄

那樣

他們一家人在病房外翹首以盼,一夜清醒地恍若在白日里。

他的弟弟終究還是沒有被搶救過來。母親就像回到了妹妹失蹤的那段日子,看見弟弟滿是鮮血的屍體,顫抖著,雙目睜地巨大,裡面是一片血絲,哭成粉紅色的眼珠是如同隨時可以掉下來的樣子。她整個人瘋瘋癲癲的,頭髮也白了大片。他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可以如此快速的衰竭,時間一下子在母親身上快速流逝,這這讓他有些無法適應。

他們不明白弟弟為什麼要自殺,就像不明白妹妹的失蹤。弟弟和妹妹都是那麼善良可愛,得到很多人的喜歡;他們也不被任何事困擾,能得倒應該擁有的和一些別人不能擁有的成功。

弟弟是多麼虔誠的人,從來認真的聽取旁人的教誨與渡化,歡喜幫助那些身在痛苦之中的人,總是閱讀智者們寫下的書籍去分辨什麼是善惡黑白。弟弟從來不會沉迷於那些對自己無用的有吸引力的東西,也很溫順,就像被馴服的綿軟的羊,不讓父母為他頭疼、手足無措。弟弟和他就像兩輛相反的火車,他是越走越遠,而弟弟則是越走越近。

弟弟被保護在隱形的軀殼裡。而他卻沒有這種溫和的待遇。

護士給母親注射了鎮靜劑,母親終於睡過去。父親轉過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息:「我知道,有時候信仰不那麼正確,正義也是一樣。不論你再過瘋狂,有些事情都是無法改變的了的。我們,只剩下你一個孩子了……」

他看著父親的目光有些空洞,隨即又變得冰冷與扭曲:「你明明知道的,它們就是枯朽的樹木,主要輕拉枝幹就會抖下蛆蟲!為什麼,為什麼從來沒有人願意去改變它!」

父親突然揚手,啪地打在他的臉上。

「離開南鶴城,去河西吧……我會給你一筆錢……最好是,別再回來了。」

他愣怔了許久。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沒有過年,就離開了。去大河彼方陌生的卻安生的地方。

在南鶴城,故事卻開始發酵著。固執守舊的那些人們都開始懷疑他們信仰的本質,一時間人心惶惶,南鶴城嘈雜不已。

樊川寺還是照樣如此,不緊不慢地過活著,彷彿遠在高天,聽不見世人的言語。

為首的那位得道的僧人蝸居在那個四面朝陽的小室里,小室外面是一片古色的園林,清凈別緻,從來沒有人來打擾,最多也只會小扣門扉。在那裡面,馴養著的是那個虔誠的少女。

她安穩地坐在圓桌前面,撇著嘴翻看著佛經。她身上只裹著一條白色浴巾,肩膀因為略有些冷,向內曲著。黑色的頭髮沒有什麼拘束地散下來,就像拿熱水研磨的墨,還有些粘稠的意思。

僧人慢步踱過來,附上她的肩膀。她面色一僵,隨後恐懼地無法動彈。她終於明白,在人前僧人是慈眉善目的神佛,而在人後僧人卻如此陰鬱。僧人恐懼著她,卻深愛著她。恐懼著枷鎖和野性,恐懼著自己的心。懼怕之下更是懼怕,卻不知道何時成為南鶴城的人們虔誠相信的巨影。

可她還是盲目地崇拜著僧人,就像崇拜著光。就算潔白的身體會在烈日下被染黑。

僧人真正懼怕的就像是迷霧,像冬日裡的海,寒冷而深沉。

終於熬過寒冬,氣候也不再反覆了,那些因為嚴寒而凍結的話語和那些因為節日而沖斷的傳言又重新發酵起來。南鶴城的一些偏執派們終於互相起了衝突,激奮的年輕人上街遊行,把樊川寺外的紅綢子扯得粉碎。日復一日,換湯換水,重重阻撓都無法阻止。十年之前被壓下的孩童失蹤的案件又重新被好事者翻了出來。

管束南鶴城的人群已經開始束手無策。只得出面去協商。遊行示威的群眾都是年輕人,一腔熱血,很傲也很蠻,無論如何都是說不動的。而樊川寺是佛家之地,比起那些素未謀面的神佛的喜怒,如今還是應該先去考慮一群小祖宗的喜怒。

協商者硬著頭皮上門求見僧人,卻被拒之門外。雖然是在春天這種柔和的天色,等待也足夠磨光人的耐性。協商者也沒有多言,只是黑了臉,正當要轉身離去的時候,卻聽見僧人居所裡面傳來一陣陣隱忍的呻吟——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協商者如同發現了敵人的密辛與把柄,一下子對這他先前的信仰鄙夷起來。

協商者回到了辦公室,帶著一股報復的怒氣,寫下了拆建的文件——為了建築南鶴城地標建築,需要把樊川寺拆除。第二日,他正準備把這個感性的文案刪除,卻已經被助手交給了上級。他有些懵了,但轉念一想,可能這也是一個解決問題的方式。南鶴城的人早晚會不需要這座樊川寺,不需要信仰。一切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第五章反叛者】

我見過一種眼神

包含著深沉而熾熱的感情

知識單單被望了一眼

淚流滿面

他已經三個月沒用和家裡人聯絡了。但他經常會看南鶴城的消息,從網路和報刊上。

今天他又出門去上班,路過報亭,習慣性地買了一張新的報紙,開始翻看那些瑣碎的故事。大部分是強盜搶劫或者是病症強暴。最後,他在報紙最後一頁,看見了幾個黑體字:新建建築——樊川塔面臨拆遷之危。

他覺得爽快,又覺得不快。一直以來想反抗的一個龐大的事物,一時間突然得知它要受到重創榮光不再,甚至走向毀亡,輕鬆得不慣。不知道什麼感受驅使著他,沒有帶換洗的衣物,買了當天的昂貴的車票,回到南鶴城去。當站上南鶴城的月台的時候,他才皺起了眉頭,他竟然不曉得現在應該要做些什麼。他不想回去,他還在為父親的言語置氣,也不想面對母親那雙滿是悲傷的眼睛。

他在南鶴城遊走著,從傍晚一直走到黑天。走到樊川寺的時候,樊川寺的燈火一下子亮了起來,忽地把他一驚。橘紅色的暖光模模糊糊,在黑色夜幕里勾出了三座樊川塔的輪廓。它們看上去就是三個尖銳的三角,在視覺里疊交著。他看著這一種奇異的建築,試圖猜測第一位拿信仰來欺騙世人的設計者是怎麼想到這樣一種風格,讓人看著就覺得寧靜肅穆。一直以來錯誤的都不是信仰之源,而是熱衷於此,宣揚與世人的人的錯誤。那些不分理性與感性,不分藝術與信仰的狂烈熱愛才是罪惡之源。

當救世主誕生的時候,罪惡者也一起誕生了。這種本來模糊的狀態被劃得渭涇分明起來,變得可以判別,變成強者辯護的工具,變成歷史中熟輸熟贏的假相。

當他想改變這個世界的觀點的時候,他就必須登上善者的至高點,撕碎前任的陰暗面。迎接英雄的是死亡,而迎接善人的卻是無上的榮耀。萬將功成,過留枯骨,存活著才能得到榮光,這是這個世界的定律。

他腦中突然勾勒出一個計劃,就像潛伏在深海的某個巨大的黑色暗礁,在退潮之後一下子顯露出來。他想變成某一時刻的神明,讓自己所到之處,處處充滿神跡。使貧窮的而能言人得到金錢,抑鬱而能言的人得到開懷,壓抑而能言的人得到快活,這樣所有能言的人聚集到一起談論起他的一面,就好像他是最光明最璀璨的人物一樣。

想著想著,他坐下在樊川寺門前的長階上。夜風有點涼。

雙眸闔起來。

不知道在哪個方向,隱隱約約有笛聲。

他迎身而前,朔水而上。那是一個不陡不緩的坡度,岸上有怪石,怪石上面是銀色的反光結晶,走近的時候可以照出你身體上的一小部分。波光散散亂亂,結晶也時閃時滅,像壞掉的燈盞。

他往前走去,天色卻起了大霧,濃烈暗淡,在黑色的夜裡格外讓人有些心驚。他順著流水聲,一直向上攀爬著,灘涂上的石頭被水磨合得滑膩,他腳下吃力。忽地一個踉蹌,他重重地跌下去,腹部受到了創痛,身體不由自主地傾斜。水衝過來,來不及呼喊嗚咽,便滑了下去。他沒有嗆到一口水,只覺得身體一陣失重,滑下去,是無所攀附的八爪魚。

笛聲乍停,他突然又飛了起來,愈向上速度就越快。身上未乾的水珠讓他感覺更加寒涼。他突然又像一朵雲,懸浮在充斥著顆粒感的煙霧裡。他喜歡這種煙霧帶給他的安全感,喜歡伸出雙手也不能的觸碰,喜歡睜大雙目也看不見的清晰。他就在這樣一種天然屏障里,無人可見,無人知曉,傾聽環繞著他的稀稀疏疏的聲音。死亡的嗚咽,做愛的呻吟,誕生的啼哭。攀上樓梯,敲擊門扉,卷合書頁,夢中呢語。

在沙礫之中跌倒,呲啦呲啦呲啦……不停反覆。

他捂住耳朵,煩躁不安。呲啦呲啦呲啦……逐漸變成一種撕扯絹綢的聲音,又逐漸變成指甲劃過金屬的毛躁聲。每一聲都讓他難受得好像受到了入侵。這是怎樣的情緒呢,是怎樣的心情呢,他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形容。就像看見弟弟把刀刺進身體的一瞬間,所有的緊張與懼怕,悲傷與愉快突然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是對於英雄的崇敬。

笛聲又重新起來,他伸手,向那方向觸碰過去,入手之處一片粘膩,濕答答,就像將要腐朽卻還沒有乾涸的血液,不知是棕紅色還是棕黑色。他失了神,在左右,在前後,在眼中,在盲區,傳來無數話聲,那是無數人,相同的話,相同的發,卻不是相同的言語。嘈雜聲之間有不規則的敲擊聲,長著木偶腦袋的口技藝人,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只是一眼,他就被那雙黑暗的眼睛吸引進去。他躲在床尾的陰影里。看著吹笛人帶著孩子和老鼠離開城鎮。

熒光色的金魚在水中愉快地跳躍著,你看相它的時候,它已經不在那裡,它遊盪,到想去的地方。又突然消失不見,無影無蹤。

霧色一下子消散了,他赤裸著身體感,覺恥辱至極。他無法坦蕩地暴露在整個世界之中,他無法接受沒有修飾的真誠,無法接受陰暗與污穢暴露在最親密的人面前。所以他厭惡虔誠,厭噁心靈的回思與反省。所有的失誤與過失都讓他畏懼,令人在意。他多麼渴望溫柔的觸摸。

晨鐘敲響,天明。他也恰巧清醒,昨天晚上下了雨,他棲息的台階上都是潮濕的,黑黃色的灰塵沾滿了他的灰色毛衣,他的渾身濕透,原本松垮的衣服現在已經貼在身上,頭髮是奇怪的形狀。像一隻濕了鬃毛的動物。

他正準備找一間旅店去清洗身上的污穢,卻看見反信仰的遊行的人們,向潮水一樣向正門湧來,開始呼喊:「信仰無效,自由生命。」

那群人們走的不快不慢,聲響也不輝煌,但卻有一種反叛的力量感。被煽動的親年人們如此熱烈瘋狂,他們舉起宣傳畫,想打倒這種信仰就像想要推翻一種深刻的失誤,想將它連根拔起,想使南鶴城寸草不生。他們想使用槍支捕鳥,想在休海期下海捕捉,不受樊川寺規矩的約束。

他突然站在台階的最高處開始嚎啕大哭。遊行者走到他的身前,安靜了下來。他振臂呼喊起來:「善良沒有錯誤,歷史沒有真相。不論信仰如何,難道不應該珍惜從幼至長帶給諸君的安寧與和樂嗎?難道不應該守護這些再也無法企及的時代的藝術嗎?十年前消失的女孩是我的妹妹,而三個月前逝去的男孩是我的弟弟。信仰使我家破人亡,錯誤的本來就不是信仰本身,而是引導者和狂熱者。在此的諸君啊,看看那三座樊川塔,它們都是由虔誠善良的人的枯骨與靈魂製成,我們又如何可以打擾這些安息的靈魂?」

他形容狼狽,神情悲痛而誠懇。遊行者們感性的心一下子因為同情而同化,神跡一下子降臨在人間,躁動平息下來,神情安穩下來。遊行者們溫和地竊竊私語,原本的微小的膽怯和良知又重新蘇醒,變成一種回頭的力量。

到了如今,向前無力,向後無面,一時間,人群相互展望,無所適從。人群中傳來一陣有力的聲音:「我們並非反對善良與信仰的本身,而是,我們無法把信仰的本源交給身懷罪惡的人,那是罪惡的根源!」

樊川寺的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細長的口子展現在兩片硃紅色木門之間。裡面昏昏暗暗的,看不出有什麼究竟。開門人頓了一下,門終於大開了。入門的那是一個女孩,她的眼睛就想黑白相融的天珠,她身披一件奇藝的深紫色袈裟,赤腳踏著一雙木屐,走起路來咔嗒咔嗒敲擊著作響。她的頭髮就這樣隨意的散著,濃密而黏稠。她的出現就好像在告訴一個世界的人們,美麗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上帝對於單純和虔誠人類的犒賞。她身上純真的鐘靈之氣,就像海里摻了冒泡的啤酒,就像玻璃的切片的那一種淡的薄荷色。

他訝異地睜大雙面,腦中一片空白。腳上已經失去意識,就著慣性站立著。

他懼怕那一種耿直而熱烈的眼神。在一正綿長的靜默之後,他張開雙唇,近乎無聲地講起來:

「妹妹。」

【第六章病人錄】

南方病人錄

歎息歎息

你看不慣太多事情

愛人仇人

記性不好就要生分

潮濕著頭髮你試圖跪拜

懇求懺悔

把熱淚砸碎了混進粥飯

白米變咸

涼水變暖

汗腺含蓄而又模稜兩可

哭哭啼啼

淚腺汗腺線圈裡去打滾

輾轉不眠

周身黏膩

滾一身白花貓

滾一頭花貓白

滾出北方病人不知

霜寒日頭暖

在白夜裡爛漫

在黑日里打鼾

系出北方病人不問

雞腸傷肝膽

奈何奈何

你為我點一卷煙圈

醫人病人

躺好一起喝白燒酒

醫不來病來

我不走你走

他從來沒有想象過,這一種樣子的重逢,在一種虛偽落魄的時候。他周身的目光讓恥辱感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畫者看一個人,一般都從內部剖起;欣賞者看一個人,一般都從精神看起;而普通者看一個人,都看他外觀是怎樣的。同情感被引發之後,魄落的樣子也在所有人的眼前了。

她張了張雙唇,似乎是吃驚的樣子。時間過了很久了,她沒有遇見他每一個階段的改變,突然看見一個滯停的狀態,十分驚訝。她先前的第一眼居然沒有認出他來,雖然十年之前他們曾是最親密的玩伴。

他的改變體現在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那張原本可以淹沒在人群之中的眼瞼,現在已經變成了許多女士愛慕的樣子。他明明耀眼卻持續地卑微著,這讓他謙遜且有禮,得到所有人的歡喜。

到現在,他甚至可以陷入所有人的內心,讓所有人都覺得他是美麗並且無害的事物。他的從骨子裡帶來的卑微不讓人發覺到他的野心,不讓世人覺得他是應該攀爬最高之處的。

她什麼都沒有講,只是走向他。

他伸出手:「走吧。」

這場相遇,太溫柔了,太平和了,安穩到就像失真的畫,失真的吉他,失真的鼓,失真的人聲。他可以接受失真的物件,那些都不如十年不遇失而復得而讓人後怕。

世界製造人物的時候,給予每一個器官一種價值。在生活之中,你長久的不去使用這一種價值,切割這種價值。這些重新回歸的感知來自於無用的器官。而擁有美感的是,這些器官又重新撕碎那些他以為已經填補上的縫隙,就像一個自以為已經完成的石膏模具,當你撬開它的時候,耳朵碎裂,滿目空洞的氣泡。

在他的戲曲之中,妹妹是一個只一幕的演員。一幕過後,再次出現就不再合理,並且使得編劇者費心費力。但是,這種狀況外已經存在了,他不得不在一次作出選擇。

他沒有帶著她回家,只是去了旅店,居住在複合的房間。洗完澡,他和她坐在沙發上交談,談論有關於過去的十年,卻對她的失蹤隻字不提。他講到家中又多了一個弟弟,但卻在浮木禮那一天自殺身亡了。母親一次啊子蒼老下去。

他不願意麵對這一種蠱惑人心的信仰,所以背井離鄉,直到三個月後才歸家,卻遲遲不敢回去。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哥哥,你是真的那麼在意嗎。」有關於信仰的本源,還是想去推翻信仰,去創造一個新的,以他為中心的夢想?她忽然有些懼怕,害怕兩個所愛之人相爭。

他低低嘆了口氣。:「回去吧,明天,去家裡看看。」

已經是春季了。南鶴城暖,夜裡就起蚊子。他聽著嗡嗡作響的聲音,一夜輾轉,沒法入眠。

事情是在那裡出錯的?為什麼他竟然開始無能為力,就像十年之前一樣,那麼卑微與不自在。

她降臨了。純潔透明,乾淨亮麗,始終像茉莉一樣的白。

第二日,她去買了一身合適的衣服,便回了家裡。父親母親已經高興得沒有合適的表情。她一眼望過去的時候,不知道他們是在哭還是笑。她很久沒有與人接觸,一時間不知道該講些什麼,是應該先伸手還是先邁步,不知所措。就在她這麼想著的時候,母親擁她入懷。多麼溫柔軟和的觸感,就像在火上烤的棉花糖,滴落在身上的軟蠟燭,鞭子劃過皮膚之後的紅腫。

她和十年之前有什麼差距呢?從之前的潔白,變成一張表面的軀殼。什麼精神,什麼熱烈,都變成了一種無用的無法果腹的東西。當這些感官被削弱,另一些就增強。她追求著,刻意的愛的來源,而這些愛意要拿熱情作為交換。

她想得到的是什麼呢?在黑暗之中遺漏的許多光陰使她不得同齡人的成就,她仍然和十年之前一樣,是以她曉事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但是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過去那麼憔悴而潔凈了。

當她與他們談論起有關哥哥,他們都有默契一般緘口於一些部分。他們談論他的優秀與積極的樣貌,討論他和世人相像的面目。隱藏在黑暗之中的怪胎和笑面人,仍然依靠著一些奇怪而扭曲的支柱存活著。

他們沒有談論起弟弟,好像這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她對於這個沒有遇見過的弟弟陌生而且充滿著好奇。但當她看見母親頹廢的雙眸,吞咽了一下口水,到口的就變成這樣的話:「我好思念你們。」

不至於是發自肺腑,又不像是長久的冷冰。他們不過是十年未見,擁有血緣的陌生人。他們是否試圖尋找?還是像對待那個素未謀面的弟弟,只幾個月,強烈的悲痛過後就麻木了?因為她和哥哥還有弟弟,是彼此可以代替的必須品。只要還有一個剩餘在人間,父親和母親的心靈就有所寄慰,他們仍然堅守著那些恍若光芒萬丈的善意和麻木,覺得一切不順與悲痛都說上天給予,應該尊重,無法反抗的。

不過憑什麼呢?一味的忍讓與倦怠。就這樣存活著,有什麼意義存在呢?你為你自己佩戴鎧甲,對自己厭惡的一切展開攻擊。是否那些讓你厭惡的嘴臉都應該死亡呢?

你終於睡著了,耳機纏繞在自己身上,你還是默認了這個怪誕的環境,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還是會好好生活的,對嗎?

她身上倏然一陣惡寒。

先生們,在這個世界,我們有最偉大的平等的法律。在世界各地的法庭之上,所有人生而平等。

但有多少人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呢?對她來說,這不是理想。而是消失的十年帶給她的活生生的運作的現實。這種現實帶給她罪惡與懼怕。那是以死亡去交換死亡的懼怕。她對於膽戰的感官,無盡地擴大起來。

他洗漱過後,像剛回到南鶴城的那一晚,在城裡這樣遊盪著。

南鶴城,小小一塊,時而喧嘩時而安靜,他呆在這裡很久了,很多時候想逃,但它從來沒給人退路過。

慢卻讓人緊張的城市,年輕卻有太多神話故事的城市。到夜了,城南城北城東城西都是因為夜讀點的燈。它一直都在改變,和孩童的身高一起升高的建築物,和學識一起在擴大的一個城市圈,它包容他做太多瘋狂的事情。

曾逃課,騎著車,從城南騎到城北,從學校身後的羅馬建築和哥特教堂,到市中心金色的銀行、書城和百老匯,再往前是深藍色環球大廈,和新修的文峰隔路相對。

他去過好幾次環球樓頂,有時一個人,有時是一群。

有時是夜裡,眺望下去,好像把整個夜南鶴城都囊括在自己懷裡。

有時是白天,看各種各樣的人物和車流川行而過,縱所有平凡人,都帶上一種,無可抵制的驕躁感。

你會戰慄,像出征的戰士;你也會自卑,像萬萬無可奈何的人一樣。

他就這樣慢慢地踱著步子,看見了白天人煙荒蕪的紅燈區,有那些粉的紫的曖昧燈光的泡腳店,和那些站著門口,抽著煙,想要拉你進門的可憐女人。

他穿過世紀聯華的橋,看見的不僅是對岸的的人眼繁華,川流不息,也看得見橋下的乞人。

他那時就從此開始焦慮,焦慮於自己的縱情享樂,焦慮於自己的半晌貪歡,焦慮於自己沒品嘗過衣不附體飢腸轆轆。

終於意識到,他還太平凡,太普通,卻擁有了本該無法得到的優越感。

他們生來和他一樣的虔誠乾淨,卻擁有了不平等的生活。這種生活讓他們卑微。他們善良溫和,甘願承受著上天帶給他們的痛苦與安康。他們麻木了,他們的對於飢腸的感官,被世界削弱著,他們已經無力反抗。

他坐上地鐵,打算從城南乘到城北。路過地鐵的門口的時候,那裡正在播放著南鶴城的新聞。

大屏幕上是他狼狽的樣子。

他感到十分吃驚,隨後又釋然了。那是他的一面。在清空之下,硃紅色的門扉之前,他希望他是一個引領人心的神祇。

很快,南鶴城的人都認識了他。遊行平息了下來。

南鶴城的一些文人雅士,慕名尋他而來。他們商討著,如何拯救歷史遺留下來的藝術——那些硃紅色的門內容納著的繁華複雜的古建築,三座奇峰一樣的樊川塔和塔里的舍利。樊川寺將要部分拆除的新聞終於在第二日登上了新聞的頭條。它的傳播速度就像光一樣迅速。南鶴城的所有人都在相互討論。或竊竊私語,或談山海經。

【第七章救世主】

我腦海中浮現出影像

提醒我關於

那個負傷的女人

我看見她與你告別

她穿著長的袍子

半身已經陷入泥土裡

她筆直地站著

好像風捲起的不是她的頭髮

袍子勒住的不是她的頸脖

她是你的生母

她是耶穌的母親

他和文人交談,露出溫柔而又和善的表面。他表達了和他們一樣的追求,說著和他們在一起談論時多麼受益匪淺,又是多麼愉快。

妹妹又離開了家,居住出來。仍然居住在他的隔壁。他給了她一筆錢,讓她去做她想要做的事情。

他和他們討論了有關於政治和工業的缺失,諸神危機,短淺目光,停止懷疑期真偽。他的敬畏感和驚奇感在面對整個世界的時候絲毫無損。他們驚嘆於他的言之侃侃,畫之灼灼。好像得到了靈魂的升華。

他們覺得一切都將會好起來,他們覺得後繼有人,他們覺得他們將會遇見一顆新星的誕生。

他們重新用浮木船去舉辦典禮。他們排演了一場盛大的歌劇,去講訴那個樊川寺的故事。

他們投入了巨大的時光與經歷。好像這將會是他們最後一件作品,最後一場表演。

浮木船上的血跡早已被清除乾淨,再沒有一點印記。好像那是水,會蒸發在空氣之中。

他就像一個新星一樣誕生,從上而下,燈光聚焦到他的身上,他像一步一步邁上神壇。台下擠滿觀眾的沿岸黑暗而安靜。

「我們許下了一個約定,然後我們懊悔不已。那些火星,把所有的東西都點燃了,22年以來,我們對視而坐。」他閉上著眼睛,投入到自己的獨白,「火焰流經我們的血脈,直涌心房。我們盡己所能,想要撲滅焰火,我們無為的雙手,開始流血起泡。」

他們合唱起來,就像梵音穿透在草原之上。

「日子一天天過去,

我們繼續我們的生活,

背後戚風陣陣,

這是我們付出的代價,

烏雲四涌,暗無天日,

我們用血與灰燼來刻寫姓名,

這,確實是惡魔的陰謀,

我們一筆筆地寫下我們的名字,

無聲默然,

我們學會的無聲默然。」

所有人都震撼一般發出呼喊。這是多麼棒的一場表演。它就像一盆清水,一下子澆滅了所有像蠟燭一樣沒有火源,沒有熱度本身無法燃燒的假象。

樊川寺的鐘聲忽然敲響了,哐……哐……哐。

他走下表演台,燈光聚焦著跟隨他。群眾圍住他,他邁步走過去的時候,前面就會讓開一條通道。他順著這條通道走過去的時候。他看見父親和母親互相攙扶著,站得筆直。

那是他眼中的父親。

他曾經見過父親睡著的樣子,他在打鼾,被子綿延成山群。他突然有些躊躇。他熱愛別的女人勝過母親,尊敬別的男人勝過父親。可他依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

「回家吧。」

家裡沒有什麼不好。它是溫和富足的,從來不讓人憂心於飢腸思歸。

世界靜下來,他回過頭去看了一眼。那艘漂亮的浮木船,燈光都在他的身上,而那艘船現在變得漆黑一片,很是可憐。他看見那個順著光源而來的女子,那是他的妹妹。她抬頭望了他一眼,又消失在人群之中了。

「走吧。」

南鶴城因為他而狂熱起來,充斥著一種被號召的熱烈。

要拆建樊川寺的人被推上了樊川寺前那個綿長的台階。他就是先前那個協商者。他帶著審批過後的文件,來到樊川寺。人群圍著他,就像包圍了一個罪人。他懼怕著這種目光。

他伸出雙手,阻攔住了他:「你不可以拆除樊川寺,它才是我們的地標建築。」群眾應和地呼喊起來。協商者紅了臉,不知是因為惱怒還是羞愧:「拆建樊川寺並非我的本意!」協商者將那一夜聽見的所有一一道來。

這個消息像一堆火藥,遇見熱度就炸開了。

南鶴城的人都認識並且尊敬的那個僧人,他從小就皈依佛門,終於成了得道的住持。聽到他六根不凈,就像看見男子強暴婦女一樣罪惡。

十年前和妹妹一起消失的那個孤兒院女孩的身世也被之情者暴露出來。她竟然是僧人的私生女。

虔誠的巨影一下子坍塌破碎。無數僧人哭泣發狂,整座樊川寺就像起了火一樣亂成一團。

就這樣的后一日,僧人就在他時常居住的那間小屋自殺圓寂了。

僧人的屍體片刻不停地被火化了,被人放入那三座樊川塔。

她得知這個消息之後,像瘋了一樣大叫起來。

就在昨夜,她還幻想著他的虔誠與發狂,他的溫柔於多變,把雙手伸到密辛之中。

她是如此快樂,一半清醒,一半成眠。她喜歡他用身體帶給他的慰藉。他們彼此相愛,並且深信不疑。是他將她從牢籠之中解救出來,他在她心裡就像神佛一樣高貴,又像蛆蟲一樣卑微骯髒到塵土裡。她看著那三座樊川塔,無能為力地跌落在地上,哈哈大笑,一直到哭出聲來。

她低頭拂了拂自己寬大的衣服,失魂落魄地在樊川寺的門口坐了一整日,直到他把她抱回家。

南鶴城人們的頭號公敵終於消失了,人們都鬆了一口氣,好像這一刻值得錄入史書,被永久地銘記。所有人都講僧人歸結為他們沒有尋找到的不太能理解的罪惡之源。

而他則是光明與正義的化身,他被推上神壇,掌握著南鶴城善良的定律——他為萬眾所矚目、所期待著。這種狂熱的目光時常可以讓他高興得如同高潮一樣顫慄。他的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成功者。

【第八章最終章】

我見過你

你是飛蛾

正在撲火

巫者未卜先知

就好像更古重新回到了舊約

而你卻成了馬鞍上的英雄

而我卻成了將要沉沒的浮木

這是很久之後,南鶴城的人們談論起的那一天。

樊川塔的拆建驚動了很多人。他們受命而來,拆除這座建築。他們氣勢洶洶,想要把擋道者統統都撕碎。

他就站在台階之上,拿出手槍,抵住自己的太陽穴,作出一副以死明志的模樣。他像是停留在宿命之地,過往是深邃的與砂石交融的大海,等待參透一切時歸來。現在這一刻就是他的鏡子,他和鏡子中的他比肩,但他手裡那把槍卻沒有人能消除。只要他輕輕地動一下手指,這個事件就會成了人們津津樂道的命案。

來人的氣勢一下子軟弱下去,就好像明白了一種事物運行的法則,這種法則讓他敬畏。

「我守護這座樊川寺,它無法被毀滅!」他咆哮起來。

「放下槍!」

「我誓與樊川寺共存活!」

「放下槍。」

「我要停留在這裡,就算因為僵持而死去。」

「放下槍……」這種語氣越來越無力,他的手已經按上了板機,「你大可不必如此……擺脫你放下槍……我們會一同退後而走……一切都很好商量……」一整個拆建的隊伍漸漸地向後退著,他們滿目驚恐與憂懼。他們終於轉過頭。

他漸漸放下手中的槍,慶幸於自己一手排演的劇目。他眼眸中深藏著得意。他轉過頭去看那一座樊川塔。他也可以佔有佛龕,自稱【神佛】,就算他僅僅只是需要食香而生的八千歲的【婆羅門】。

他終於得到了所有自己想要得到的——尊敬,愛戴,榮光,還有無數人投向他的,僅僅屬於他的那一種熱烈。他如此快樂,無法用言語和表情來表達。他想跳起來。

變故就發生在那一刻,英雄本來可以存活,但是這個世界喜歡讓故事變得更加戲劇化。

他身後的硃紅色大門倏然打開。他看見她的一張一沉不染的臉。她帶著一雙白色的手套,手上拿著一把尖刀,就那樣,好像毫無阻力地刺進他的心臟。

他雙目圓睜,劇烈的疼痛讓他已經講不出話來,連思考都變得悲傷且無力。她拿起他的右手,附上尖刀,又解下了手套,放在她斜背著的皮包里。

「哥哥!」她滿目不可思議,悲傷地大聲叫喚。她就這樣伸手抱著他,眼淚像珍珠一般落下。

他第一次這樣逆光看著她的臉,那是無法形容的美,就像白璧無暇。你不能說玉石是什麼樣子的,你只能說那種樣子像玉石。

所有人轉過頭來。

他看見天空漂浮的雲朵。穿過眼前的那個人的眼瞼。他不知道過去十年她都經歷了什麼樣的生活,那是他早就欠與她的罪孽,現在他忽然覺得輕鬆,他輕的好像就要像夢裡一樣起飛。

他又看見弟弟,看見自己換的那把刀。

耳朵起了模糊的聲響:「他輕聲問我為什麼倒下,我說:為了美。他說:我為真理。真理和美是一體,我們是兄弟;親人們在黑夜相逢,隔著房間談心,知道青苔長上我們的嘴唇,覆蓋住我們的姓名。」

南鶴城的人感嘆於此。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反叛者之所以被稱為反叛者大多是因為,他們倒下之後就沒有再醒來過。

她輕輕地撫摸著自己還是平坦的小腹。她站在曾經做錯事的那片岸礁之上,赤著腳,任海水打濕。

「媽媽是為了守護你啊,我的寶貝。」

她又想起十年之前,在這片海岸線之上,她堵住了一個孤女的口鼻,然後把她扔進了海里。

「對不起……對不起……」她大哭起來,蜷縮著,坐在海岸上。

後來,她也沒有歸去。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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