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記

碧落記

迷牽機

第一章

一塊厚重的土地上,包含了烽火戲諸侯的歲月,也走過了茶馬古道上的印記。

一個陰雲密布的天氣,一個混沌的日子。被飢餓所驅使的一個老頭,拿著銹跡斑斑的鎬頭,掙扎著病痛的身體,來到這塊已經長滿粟的土地。

他用絕望的眼睛往四周打量,悲涼地嘆息著。風吹打著他枯槁的軀體,可他不忍心再無功而返,乾癟的軀體也沒有體力來支撐他返回。

「老天爺,請給我免於死亡的指引!」他的表情肅穆,聲色哽咽。

他喊出這句話,使出渾身力氣將鎬頭拋向天空。

鎬頭在空中掠過了一個漂亮的幅度,掉在了一塊綠草茵茵的地上。

老人急忙跑了過去,在那裡拿出鎬頭來挖。可多日未進餐的他,哪還有力氣來使用工具,只能自己來跪在地上,用一樣枯槁的手指來刨。那凸顯如同樹枝的指甲,有著久未修剪的生命,卻在土裡發著可貴的希望之光。每觸及一塊砂石,每刨出一點白沙,他快要絕望的心又一次被提起來了。

天空中遊離著些漫無目的的雲,那是夏季里天空的常臉。那些藍中透黑的雲朵,變換著姿態,婀娜出美艷的神女,騰挪出怪異的幽靈,一會兒高得無影無蹤,一會兒低得無聲無息。就在時間慢慢在宇宙河流間畫好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畫作時,就在生命的氣息快要朝拜偉大的太陽時,老人的心和耐性被這一次次的失望摧垮了。他停下手中的勞作,發出了一聲苦笑,「咳……」

他朝土地猛烈地錘了幾下,土依舊鐵青著臉,不為所動,冷若冰霜。他無奈地喃喃到:「這是天要亡老頭兒了啊……亡老頭兒了啊……啊……」深陷於臉頰里的老眼似乾枯千年的幽井,此刻卻噴出了有限的希望之泉,那眼瞼邊的珍珠有著令人心痛的光澤。

彷彿這淚水似滔天巨浪般沖刷著冷漠的土壤,又柔和地如同周身環繞彩虹的瀑布直直而下,他身旁的土地、足下的土壤都有了一絲的不一樣。就在他偶一低頭的瞬間,從黑暗的泥土裡也有了陶瓷的光澤,溫潤如玉。

「呀!」老人的興奮溢於言表,可這聲音只有他自己才聽得到,因為這是從他心裡發出的。他的手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繼續刨起了土,刨得越近,那種玉的特質感覺越明顯。那種神秘的光澤逐步見了天日,淡淡的淺藍色扣在土中。

老人見了這個,藍色鼓舞著他繼續挖掘,那土裡像藏著治癒饑饉的食糧一般,也流著養人的芍藥的奶香。

他用手使勁地想把這個誤落凡塵的精靈從土裡拯救出來。在他的手慢慢將它從土中旋轉出來時,他的激動超過了一切,這個淡藍色的小瓶子沾上了他勞作的汗與淚。他看著這個灰頭土臉的小瓶子,莫名地開心,忍不住用手撫摸起來,泥土都被他磨得有了熱。在他的手觸及一處細小的豁口時,手被划傷了,滲出一股鮮血。

他忍著痛,這才起身想去把這寶貝洗凈,一睹真容。那不過小兒拳頭大小的瓶子,帶著濃濃的血腥味,隨老人奔到河邊。一觸到水,水中便開出了一朵會流動的紅花,這瓶子也顯露出了獨特的面貌。老人用手捧著這藍瓶子,有鮮紅的血暈做著安靜的背景,一種誘人的魔力頓生。老人的驚喜意外皆而有之。

但他還是理智地趕緊從瓶子的美麗中醒來,美此刻已經是一種奢侈,難以觸及。饑饉的心已經少了美的天性,瓶子在他眼裡只發著生的希望,絕非其他的情感。就像是一塊只需要稍加烹煮的膏粱,閃著最平淡樸實的光。

寂寂的秋天,幾隻蟬幽幽咽咽,都市裡的大樹上隱約著它們的身影。房頂上飛過幾隻肥胖的鴿子,鴿哨聽得格外清晰。秋里的最好景緻,還是炫彩若蝴蝶般的紅葉了,片片吹落,若從天而降的神物,色澤鮮艷,動人心弦。舉目仰視,天空卻飄著淡淡的雲,像羊群散在藍色的草原上。這一個裙裾飛舞的季節,海棠花開得正艷,幽深巷口常見些三角梅燦如煙火的盛放。

老頭兒一個人走在人群中,顯得黯然失色。他那灰色的衣衫在鮮衣怒馬里出奇的打眼,如同做了錯事的羞赧臉色般能夠不費吹灰之力便被找出。

第二章

他停在城裡最大的古董店外,憂心忡忡地立在一端遠遠觀望。這古董店名叫太虛軒,頗有些道家的風範,仙風道骨地崢嶸著。可它卻是由一個家族世代經營著。到現在已經是第五代了,時代在變化著,太虛軒卻依舊屹立不倒,也可謂氣運亨通。這家人姓鈕,平日里經營著的便是鈕長楠。這是一個瘦削的中年人,溫文儒雅,最喜運算元。女主人是沒落貴族之後,名叫那雯娣,貴族的那份氣質被她完美地繼承了下來。兩人育有一雙兒女,大的是個男孩,名叫鈕星材,現年十九歲,留洋海外;小的是個女孩,名喚鈕清子,芳齡十七,閑居閨中。自然,母親的絕世容貌也無償地贈送給了下一代。

老人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決定走過去。拖著疲憊的影子,穿過寬大的街道,老人在街上走走停停,到處是馬車,到處是行人,如同一道密密的牆,四處充滿著揮散不去的悸動與緊張。在這緊張的氣氛里,馬的鼻孔里喘著粗氣,等待的人嘴裡發出不耐煩的呢喃。莫名的對峙局面也莫名地消失了,終於有人讓出了一條道,老人才得以順利走到對面。

他繼續拖著疲憊的身體踏入了太虛軒,當他跨過門檻,鈕長楠便迎了上來,一面招呼他坐下,一面叫夥計斟茶。

「老人家,幸會幸會。」

「見過掌柜的,您這裡可是要收奇珍異寶的。」老人謹慎地問到。

「哈哈,這是自然。小店從先祖在時,便致力於經營古玩玉器,襯著祖上的福蔭,將相王侯、各路英傑也都時常光顧。當世也是薄有微利。」鈕長楠笑著說,那笑容在臉上舒捲開來,令本來就白皙的膚色更顯通透。

這時,小夥計端著茶進來了。老人接過小光頭的茶,也不憚水滾燙的溫度,一低頭便一股腦地喝下,喉嚨一個勁兒地抖動著。

鈕長楠依舊說著,老人飲盡后依舊不言不語。半晌,鈕長楠問到:「敢問老人家所帶何物?」

老人略有些無動於衷,笑了笑:「這裡寬門大戶的,怕拿出來丟人現眼。還請掌柜見諒。」

「無妨,便請進內室!」鈕長楠倒是懂了他的意思,邀他入內室。他叫光頭小夥計幫忙把夫人請出內室,一進去,老人便聞到一股奇香,淡若龍菊,倒像是牡丹的氣味。

他邊走著,注意到兩側有著奇多的乾花,可惜卻全是單一的牡丹。鈕長楠自顧自說道:「鄙人素來喜好牡丹,無奈牡丹不是四季皆有,唯有做些乾花來留住牡丹日日風貌。」老人笑了笑:「掌柜倒是有雅趣!」

這時,裡面傳出了些女子的歌聲「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金縷衣的古曲,婉婉約約,清靈動人。鈕長楠笑著說:「這是犬女在唱歌,見笑見笑。

他朝裡屋說道:「夫人,快帶著清子去裡屋,內室有貴客來臨。」

第三章

老人坐下,感覺自在了些,說道:「得到這東西頗費了我一番心血,倒不知道掌柜可識貨?」

鈕長楠眼睛里冒出了含蓄的期待,眼角堆出了幾片笑意:「老人家,但請拿出一觀!」老人將手伸到粗陋的袖子里,胡亂摸了一陣,著實吊足了鈕長楠的胃口。

他一拿出來,鈕長楠的整個注意力全集中在他那枯如朽木的手上。那種眼神,是對於文物的癖好,還是對於財富的渴慕,這便不得而知了。那小巧的瓶子在他的手指縫隙間偷偷閃著藍藍的光,老人聲若洪鐘地說道:「你請看!」

這躲躲藏藏的光,是和老人的風格完全一致的。隱秘,但有根植於此的魅力。

老人覺得真的已經到了可以將它公開的時候了,坦誠地將手完全攤開。在那生命之樹深深嵌入的手掌上,立著一個瓶子,藍底金文。獨特的鷹嘴裝飾有著古樸而民族的情調,雖有些地方已經掉漆,但整體還算是完整。

「瓶子倒是個好瓶子,只是這年代不太久遠。」鈕長楠臉上閃過失落的神色。

「那怎麼也的這個數吧!」老人將兩個手抬起握成拳在空中翻了翻。

「老人家,你這就是獅子大開口了。鄙人不才,但到底是見過些寶貝的,一個區區瓶子就要這個價,忒不合理了。」鈕長楠用手撫了撫手上的祖母綠扳指。

「掌柜的,你在瞧瞧。這價錢真的不能多了?」老人感覺到唇間口乾舌燥,吐出這句話都很費力。

「只能這個價了。」鈕長楠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搖了搖。

老人說到:「掌柜的,您這兒是百年老店兒,我老頭兒就沖著你美名遠揚的招牌來的。稍微加個價,不過是九牛一毛,只是您老一句話的事兒。」

「老人家,你這話就偏頗了,鄙人不過是一個生意人,每一分銀錢都是辛苦生的根。生意人嘛,重在一個量寶定價,這乃是不能壞的規矩。」鈕長楠對老人說到。

老人倒是不知如何了,眼中多了幾分暗淡。

鈕長楠又對老人說到:「無妨無妨,買賣不成仁義在。太虛軒永遠恭候大駕。」又一邊沖光頭小夥計使了個眼色。

「師傅,外面又有一個豪商進了一批貨,還等您去瞧呢!老頭兒,給個爽快話兒。掌柜的事情多,賣不賣一句話兒。不賣還請你快些離開。」小夥計嫻熟地憤怒著。

鈕長楠急了,斥責到:「阿皮,不可無禮!」

老人頓了頓說:「沒事,他也說得中肯,是老頭兒的不對。」他起身要走,可那種飢腸轆轆的感覺硬是把他拉了回來。剛才那杯茶湯就像是一壺迷魂湯般,在他飢餓的腸胃裡消失殆盡后,卻留下了回味無窮的念想,就像明知道是荼毒還衍生出了樂在其中的無助。

「容我再喝杯茶。」老人敗了,敗給了飢餓的本性。

鈕長楠嘴角饕餮出一抹含蓄的笑。

等老人出來時,他的懷裡已經多了一大袋東西。他不等車流密集的喧嚷褪去,一個勁向路中間趕。剛開始他還注意著左右的車輛,後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飢餓之神所牽引。此刻他囊中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夠換得一擔食、一壺漿,傾盡所有也心甘情願。他的眼睛發出了幽幽的光,那過多的勞累、動蕩的隱憂,他的眼在凹陷的眼眶裡靜謐成了嚴重的眼疾。那一層翳在那裡陰雲密布,隨時可能下起黑色的雨。

陽光變得燦爛了些,三角梅的花香在空氣發酵。幾個泡泡從天空飄過,那高大的院牆傳出了孩子的歡笑聲。一隻白鳥飛過,誤把泡沫當作了小飛蟲,尖尖的喙戳穿了一排排泡泡。

大路的一端出現了一匹高頭大馬,漆黑的毛色在陽光下發出撩人的光澤,黑的發亮。它在路的一邊安靜地站立著,背上坐著個人,黑衣黑紗,黑紗下隱約著幾分睿智。馬黑黑的眼,平靜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一下調轉馬頭,馬寬寬的脊背調轉過去。就在那一剎那,一輛風塵僕僕的老爺車招搖過市,搖曳著不穩的步伐。

老頭兒正走到路中央,其他的車馬都魚貫而過,順利地發著自由的尾燈。老頭兒望著對面的飯館笑了,一口黃牙就像店裡的老闆娘手鐲上那油跡斑斑的沉澱。他的笑容定格在那一瞬間,這短暫的快樂變成眼前迎面撲來的鋼鐵巨獸。一瞬間,街道變得就像被水剛洗過一般,其他的車都跑得乾乾淨淨了,就像見了天敵而四散的蟻群。

車就那樣沖向了他,一片緋紅染紅了馬路青色的石板。

那背後開著的太虛軒卻一下閉了大門,「咿呀」一聲算是最後的動容。

第四章

裡面鈕長楠拿著鷹頭瓶,興奮地開始了研究。他進到藏寶室里,點了一支白色的蠟燭。裡面的光線顯得有些昏暗,在光芒中,可以看到各處珍寶的光澤在互和著。奇特的面具上猙獰的獠牙冒著寒光,美人骨琵琶立在高高的瓷盤上,絢麗的唐三彩陶醉在胡樂的靡靡中……珍寶各處排開,在這個大而緊密的屋子裡顯得有些擁擠,唯一不變的是那隨處可見的乾花牡丹。牡丹插在大大的琺琅器里,依舊保持著良好的身姿與色彩,但少了一絲雨露的生氣。

鈕長楠徑直走到房中央,頭頂的透明琉璃瓦投下了一柱清輝,那是與外界日影的承接。屋裡立著一張紫色的沉香桌子,上面擺著一摞摞紙張泛黃的書籍。他將鷹頭瓶放在那桌上,盯著它看了半晌,目光如炬。接著是比對,他開始翻閱書籍。他讓阿皮進來協助他,他盯著這瓶說:「阿皮,你看這是哪個朝代的物件兒?」阿皮瞄了一眼,回到:「師傅,我瞧這好像是個胡人的物件兒。這鷹頭,明顯是少數民族的裝飾;但這瓶身的花紋卻是龍紋,這倒是不得而知了!」

「你的看法也有些道理,具體的我還得多目測一番。」鈕長楠圍著桌子轉著圈,阿皮也慢慢移動著。

隨著他們的移動,那琉璃瓦上投下的光此刻卻顯出了獨特的模樣。光投到瓶上,花紋開始反射光,無花紋的地方亮著通透的色澤,而瓶口的淡藍色卻使勁地發著光。那感覺就像鍍了一層薄薄的熒光,多此一舉著隱秘的躲藏。鈕長楠見狀,停了停,對阿皮說到:「快去取一支艾線來。」阿皮還以為聽錯了,不過還是聽話地去取了艾線來。鈕長楠接過艾線,順勢在香爐上點燃了。濃濃的艾葉香氣一觸即發,醒人耳目。

阿皮靜靜看著,一副好學慎篤的模樣。只見鈕長楠將著火的艾線在空中旋轉了一周,火星零零落落,恰如煙火。艾線妥帖地纏繞在瓶的邊緣,晶瑩出了幾滴露氣。鈕長楠看著這奇特的水滴,眼睛一亮,定在那裡仔細看了起來。那露水一般的水滴在艾線的火光里洶湧,溢滿了瓶蓋的邊緣。

「瞧,快去拿竹簍來。」鈕長楠招呼著阿皮。阿皮抓起桌腳旁的竹簍,捧到他面前。鈕長楠將瓶子拿起倒過來,利落地滴下了水滴。他笑著說:「這裡面藏著的才是真正的寶貝。」

他待瓶蓋冷卻后,輕輕地擰下了瓶蓋。隨手把蓋子放在了桌上,他將瓶子放在桌上,朝著光線好的那端看去,裡面露出了一角蠶絲錦緞。他喊到:「拿鑷子來!」阿皮快速取來,奉上。他小心翼翼地接過鑷子,彷彿要行使神聖的權利,慢慢地將鑷子垂到錦緞邊。那有深意的舉動,就是將瓶中的錦緞取出來。

慢條斯理地動著,他瞧見錦緞開始從無到有地全展露在空氣中。阿皮屏息靜待,臉上驚中有喜。錦緞里好像裹著東西,微有些鼓鼓的痕迹。他繼續用鑷子將布打開,一枚黑黑瘦瘦的種子躺在裡面。這看起來還是有些難以置信的,鈕長楠說到:「阿皮,你瞧這是何物?」

阿皮猜不透掌柜的心思,坦誠地回到:「徒兒愚鈍,不知。」鈕長楠一聽笑了:「要不是為師長久潛心賞花,否則也不會知曉這是國花的雛形了。」看著阿皮那驚訝的神情,他解釋著:「為師整日聞著牡丹的香味,看著時鮮的牡丹,觀察著製成乾花的牡丹。雖不曾談得上有見地,但倒是比許多人都辨的牡丹的。」

「那師傅,咱們將這種子如何處理?」

鈕長楠將鷹頭瓶蓋好蓋子,放到一個茶几上。轉身叫阿皮出去了,不久阿皮抱著一個裝滿土的花盆進來了。鈕長楠決定將這種子放入土中,看它能否再次發芽,不管那是過去了多久的種子。鈕長楠對阿皮說:「這種子從今天起就交給你好生照顧了。」

「是,師傅。」阿皮應下,抱著花盆出去了。

鈕長楠出去了,留下一個決絕的身影。阿皮抱著花盆,卻突然痴痴地微笑,手中的花盆也沾染上了喜悅的光澤。院子里高高的牆上爬上了幾朵慵懶的牽牛,幾隻灰灰的畫眉隱在葉間嘲弄著修長的秋草。高高的院牆上,飄過如同清泉般清靈的歌聲,「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那是鈕清子在自娛自樂。此後,時間就像一條不斷絕的線,落滿了歌聲的珠子。

第五章

翌年,又到七夕。十里煙火,桃花燈火。人群里儘是笑顏,華衣珠翠不過閃著富貴的光。遠處的河燈極富有生氣,如同蓮花一片,瀲灧出許多故事。黃衣的少女立在河邊,看的出神,清潔孤傲。遠處,夜黑的精緻。一個身影立在那裡,像把黑夜穿在身上的男子眉目俊朗,皚若雲間月,皎如山上雪。

一襲披風立在那裡,抽打著緩緩的秋風。

黃衣女子身旁走來了一個白衣的少女,翩若洛神。那鮮妍明媚的面容,那歡快的步伐,眼熟的模樣,正是鈕家的小姐鈕清子。黃衣女子瞧見她,眼睛成了一道亮麗的線條,摻著些歡喜,開口便說道:「小姐,你可算來了。穎兒等得你好苦。

「你這丫頭,明明我看到你看河燈看的出神。」鈕清子沖丫鬟莞爾一笑。穎兒臉一紅,忙支吾著:「小姐,你看那邊好熱鬧!」挽著清子的手便走了。

二人在人群里走走停停,倒是兩抹艷麗的色彩,透著秋的冷艷高貴。一路上引得許多路人回眸。二人走到河邊,前邊兒有人在售賣河燈。鈕清子笑著走進,瞧著放燈的人感覺有趣極了,穎兒也在一旁看的出神。河邊那滿架的燈后發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姑娘,買個河燈放吧,放飛自己的美好祝福!」鈕清子定眼看時,才發現是個老人。

「老人家,您的燈怎麼賣?」鈕清子眨了眨秀麗的鳳眼,彎如黃柳的眉啊也微微動容,牡丹的雍容落在鮮艷的丹唇上。老人一笑:「一元兩個。」

穎兒掏出了錢,鈕清子拿了河燈去到河邊。她立在河邊,苦於沒有火的巴望著。隔壁的青衫男子立刻湊了上去,借了火給她。她禮貌地謝過,姿態恰如天邊的那朵彤雲。穎兒也拿了一朵,走到河邊。鈕清子緩緩蹲下,把裙子細細收斂了一番,獨特而迷人。

河燈染了紅色的光,像一朵鮮活的荷花,將在水中流淌。她們放下,看著遠去的河燈靜靜地出神,眸子里一片光芒。燈遠去后,她們繼續朝前方走去。

下游卻有很多人在熱鬧地爭搶,場面猶如熱烈而歡快的採蓮。當地的規定,年輕的男男女女將河燈放入河中,若得意中人的河燈,無疑是一個極好的彩頭。天上星河耿耿,地上河燈昏昏,迷了人眼,亂了方寸。依稀間看的全是那沉醉著迷的眼,那慌亂輕快的步子,淺淺的溪水東西流,溯游的魚群偶爾躍出水面。一條魚跳到一個白衣男子身上,男子笑著沖夥伴說:「今夜白魚相撞,定乃大喜之兆。」

沈子彥立在河邊,流水脈脈倒映出氣宇軒昂。那大大的眼卻閃著童真的光,隨行的人也回之一笑。他寸頭時新,印著夜的髮腳,白色長衫映著龍的水紋。

第六章

鈕清子繼續前行,她在追尋那頂花娘子的頭冠。穎兒說道:「小姐,咱們還沒到么?」

「前方人多密集處便是了。」鈕清子無邪地一笑。

穎兒白了她一眼,默然不語。

前方,一個黑黑的街角獨自影在那裡。一個騎馬的人也立在那兒,風開始吹動他的披風,此起彼落的模樣如同一隻立在寒夜裡的蝙蝠在冷漠地抖著翅膀,遠看著是一幅詭異的圖像。鈕清子繼續朝前走,穎兒隨行。繞過街角時,道被這一人一馬堵得死死的。鈕清子沖那人說:「這位大哥,請您將馬挪挪,好讓我們過去。」那人話中帶笑:「如何能讓你過去,這裡道窄路短的,在下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騰開步子!」

穎兒聽著這聲音,不禁抬頭瞄了他一眼。鈕清子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臉上平靜地能停上蝴蝶。

清子一臉冷漠,明明就白的膚色更透出些冷冷的白皙。加上夜的深沉,這黑中帶白的色彩有了些嚴肅的色調。駱星軒一愣,眼前這華若桃李的女孩一臉平靜的模樣,倒看得自己有點兒不好意思。此次出山,師傅是別有安排的,讓他下了無影山找尋一些寶貴的物件兒。白頭的師傅臨行時說的一席話,令他記憶猶新。

「軒兒,為師要你去尋的物件兒有三個要求:非雲非水非無根,富貴樓頭檐下棲;飲馬江河源徒玉,空自飄零雪下清。」任憑腦海中師傅的囑託打著轉兒,山中少仙姝,而眼前卻立著兩個標緻的少女,他難免多看了幾眼。

「兩位小姐,你們道我讓不讓路呢?」駱星軒一臉笑意,五官上全是戲謔。鈕清子依舊不說話,投之一個莞爾,夜一樣的幽雅。穎兒看那人的眼神,別樣的溫柔,十七年的光影從生命長河上流過,駱星軒就像飄落其中的花朵,難得而深刻。

駱星軒將馬往旁邊驅了驅,留出狹長一角。「小姐,您請。」他看著她,眼裡一抹陽光。鈕清子眼角瑩白,向前緩緩走去。

「公子,再會。」穎兒轉過身,對他一笑,芙蓉如面柳如眉。路過一段路,穎兒笑著說:「小姐,穎兒覺得剛才那公子風姿翩翩。您覺得呢?」

「丫頭,我可急著去看花娘子的頭冠。你慢慢想你的公子哥兒吧!」鈕清子加快了步伐,油亮的長發飄飄起舞。她的秀髮用一根粉紅的髮帶在耳朵處綰了起來,露出秀麗的耳小巧地立在頭髮外,俏皮地立著。

第七章

未行幾步,一個大大的場院里徒然立著一個戲樓。樓上精雕玉砌,文龍綉鳳,一塊大匾寫著斗大的「戲鳳樓」。此處笙歌,彼處蕭鳴,燈火通明,下面已經聚了許多人。水泄不通,不過大多數人只是在此看熱鬧的。人群中缺乏女子的身影,鈕清子二人見狀,向人詢問才得知:選花娘子是當地七夕的大事,各家的未婚女子在當日都會細心打扮前來參賽。時間於酉時一刻召開,唯一特殊的是女子需選一種花和自己一同參加。參賽的女子表演才藝,現場的觀眾的支持是分數的參考,最後由評委會在一起評選選出得勝者。獎品便是那頂金燦燦的花冠。

鈕清子抬頭看月,說道:「這參賽真的是沒要求么?」她的心裡想著父親的一再堅持,對這活動倒是越發有興趣了。對方回答:「沒要求!」鈕清子謝過,就在人群外靜靜等待著。時間開始走著,鈕清子發著呆,白色的襦裙隨風搖曳。

穎兒到處看看,無事可做的無趣瞬間被眼前的一切趕的無影無蹤。車開始多了起來,車上下來了些粉雕玉琢的人兒,大大的場地也顯得越發擁擠了。紅色的馬車上下來了一位紅衣的女子,目光高傲地掃過人群;她的身後立著一位體面的男僕,上前給她披上了亮橙色的風衣。這只是其一。不遠處,亭亭玉立著兩個美麗的雙生花,懷裡抱著珍貴的並蒂馬蹄蓮;她們撞見穎兒的目光,含蓄地笑了笑,眉眼帶著秋天的艷麗。其他的,落滿了各色花朵的人群里,一眼望去,視線便被攫去了,這本能的愛美之心。

有了美人,無人賞識自是不能。那遠處的人群里含蓄著高貴與貧賤,雅俗共賞的境地里人人都是同一心境。穎兒敏銳地發現人群里藏著些英俊的人兒。雖然今天是女子選美的日子,但下面立著的很多男子也打扮的很是周正。離穎兒最近便有一位,這人強壯英武,穿著戎裝,腳踩著漆黑的馬靴,妥帖的頭髮如同抹了油的錐子,一臉桀驁寫在俊朗的五官。人群開始慢慢轉動,穎兒繼續找尋良好的視角。一個轉身,便發現一個翩翩佳公子。這人有著一個小而長的臉,體格清瘦,穿著青天月白的馬褂,眼若紅李,眉如墨畫,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嘴唇緊閉,微微露著拘謹。亂花漸欲迷人眼,穎兒痴痴地扭過頭,一具優雅的胴體又映入眼帘。她的瞳孔開始放大,黑亮里映出一個皓風璧月的身影。

穎兒在鈕清子周圍的舉動活脫脫似一隻好動的小麻雀,很是引人注目。鈕清子沖她無奈地笑了笑,決定不理睬她的怪異。就那向穎兒的一扭頭迴避,鈕清子看到了他。在那不遠處,沈子彥手拿著一隻河燈,安靜在人群中觀望。似乎所有的人在他的周圍都暗了色彩,正如滿天繁星簇擁著皓月,他的身體周圍散發著迷人的光。

台上突然傳出一個聲音「各位觀眾,花娘子大賽馬上便開始了。請各位佳麗到後台準備,也請各位觀眾養足精神、拭目以待。」司儀的軟襦聲線無疑打消了鈕清子的尷尬,她過去拉了拉穎兒,對她說道:「快回去幫我選盆牡丹來。」卻不知,此刻沈子彥正偏著頭,盯著她。

穎兒一時回過神來,應下了,匆匆退下。人群里也隱下了幾個人。佳麗名媛們開始排起了長隊,這一條長長的隊在燈火里風姿綽約著。鈕清子在那裡等待著,周圍全剩下些男子,許多的注視或張狂或內斂地傳來,她只覺背脊一涼。沈子彥朝她走來,手裡依舊拎著河燈,選了個她旁邊的不遠處立下。鈕清子早已發現了,不言語,只用眼角的餘光打量著。二人就這樣心照不宣著。

人群後傳來一聲汽笛,一輛轎車出現在眾人眼前。下來了黃衣女孩,手裡抱著盆紅牡丹。人群讓出了一條道,眾人的眼神直溜溜地一會兒盯著車,一會兒盯著女孩。

台上早已開始了比賽,一個個倩影輪番上台。市長端坐於評委席,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鈕清子接過牡丹,說道:「你在這裡等我,不要亂走。小心走掉了。

穎兒回道:「小姐您放心!」

鈕清子領過編號,在後台稍事休息。她看到其他的女孩,花枝招展地立在後台。但都是冷冰冰的,沒有交流,沒有閑聊,毫無生氣。而一旁,穎兒的確是言出必行,她的確呆在原地。只是,身旁立著一個英俊非凡的男子。她問道:「公子,你來此處是為了看賽的嗎?」

第八章

「自然。小姐您呢?」沈子彥的星目里眨著矜貴的光彩,沉如滄浪的海水。

穎兒點點頭,朱唇輕啟:「我啊,陪小姐前來比賽。」沈子彥說:「剛才那位衣服上綉牡丹的那個白衣姑娘嗎?」

「是的,那便是我家小姐鈕清子。」

「疏影橫斜水清淺……」他還未說完。

穎兒回道:「暗香浮動月黃昏。」她嬌然一笑。

他驚喜地瞧著她,隨即是一系列的詢問。語言明快而直切要害,不過很多都是關於小姐的,穎兒也認真地回答著。本是來看花娘子的,現在這兩人卻投緣了,聊著聊著就忘了台上的事。

台上的佳麗如同落滿蒼穹的星辰,在台上垂釣眾人的仰望。人快速地上台,花朵也迥乎不同,海棠、牽牛到天星,百合、茱萸到玫瑰,不剩枚舉,大家都努力選擇最少見的花卉。去了20個人后,後台開始叫鈕清子了。

鈕清子舒了一口氣,露出一個自勉的微笑,從容地走到前台。她緩緩鞠了一躬,開始唱道:「一曲當年你折柳浮橋邊,兩地相思鳳求凰飲花前;三剪桃花笑春風映人面,四時不見五更聲滴漏斷;六月風過脈脈卻清寒,七弦難彈綠綺琴心已變;八行誰書長相思摧心肝,九重遠山十里桃花月不滿。」

市長與身邊的各界代表相視一笑,誇讚著她的氣度。市長笑著說:「這妮子的氣度倒真是見過些市面的。」台下的人本就熱情,她輕靈的歌聲一出來,人群更沸騰了。這也奇迹地打斷了穎兒和沈子彥的暢談。穎兒抬頭:「到小姐了!我要給小姐加油。」

「小姐,小姐……加油……加油……」穎兒喊道。

沈子彥抬起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看台。大紅的牡丹還閃著清露,妖嬈地端坐於盆中,雍容得剛好,極盡養尊處優;花盆上也畫著幾朵牡丹,工筆細膩,花瓣的漸變、葉片的捲曲,都極盡完美。二者相映成趣,花不動,花在動,真實和虛幻,好似歌聲起著作用。鈕清子繼續歌唱,怡然自得,惹人喜愛。沈子彥此刻唯有微笑,才是最好的回應,心裡嘆道:天下果真有如此佳人!

鈕清子表演完,立在那裡,如同一幅美麗的油畫。司儀款款走來,將所有的佳麗請上了台。一時間,燈火燦爛。佳麗們立在台上,都等待著,表情各異。市長沖司儀一笑,司儀便說道:「經過市長先生與各位評委的商議,今晚的花娘子便是……」司儀故意將聲音拉的很長,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瞥見眾人的好奇,司儀才緩緩道出:「鈕清子,恭喜她!」

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眾多的讚賞、褒獎溢美之詞,如傾巢的洪水圍繞在鈕清子的周圍。在她的周圍,其他的佳麗都黯然。穿著白色旗袍的禮儀擁著花冠上台了,司儀邀請市長為冠軍頒獎。市長走到台上,沖她一笑,長者的風範自然流露。市長給她戴上了花冠,金光燦燦,這一頂不小的殊榮,或許會是她生命中第一份祝福。鈕清子謝過他,朝眾人鞠躬。

「公子,您看小姐成花娘子了。」穎兒一臉興奮地對沈子彥說道。

「對。」沈子彥沖穎兒說道,「咱們去做一件好玩之事。」他的眼中閃著難以拒絕的光澤。

沈子彥繞出了人群,走到後台,穎兒緊緊跟著。

他在那兒向台上張望,沖不解的穎兒說道:「我準備等一會兒攝影師拍照時,混進去合影。你可敢一起來?」

穎兒頓時覺得很新奇,天真地說道:「好呀好呀。穎兒長這麼大還沒照過相呢!照相的是不是一個大大的匣子,還會閃光?」

沈子彥靜心注意者台上的一舉一動,回答道:「我也不知如何描述,待會兒你見了便知。」

第九章

聽到司儀邀請照相師前來,沈子彥此刻露出一抹微笑,招呼著穎兒:「快來,咱們快上去!」

二人小心翼翼地藏在幕布后,隨意找了個位置鑽了進去。沈子彥努力向前擠了擠,看到那個白色的身影,他加快了步子。其他人也禮貌地讓開他,趁著這大家排位子的空兒,他很快便走到了鈕清子身後,他心安地舒了一口氣。在她的身後,他看著她的秀髮一臉笑意,莫名地開心。

穎兒尾隨著,吃力但還是到了這裡,她看到小姐,想叫她;沈子彥制止了她,讓她安靜。

照相師詢問是否準備好了,又告知眾人接著便準備拍照了。在穎兒的眼裡,照相師熟練地拿起一個按鈕,一下,一束光「咔嚓」一下迸出。快到她都沒有來得及反應,便結束了。完成後,眾人散去。司儀在那裡陪市長閑聊,市長想邀請鈕清子共進晚餐。

穎兒見狀,在一旁對小姐說道:「老爺讓小姐參完賽便回家。」

市長一臉不悅,司儀忙勸道:「鈕小姐,市長盛情難卻,共進晚餐耽擱不了多少時間!」

司儀臉上堆著一團濃的化不開的笑。

鈕清子沉默不語,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她取下頭上的金冠,遞給穎兒,說道:「家父的命令不能違逆。還請市長多多見諒。」她朝市長鞠了鞠躬,以表歉意。

市長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了,青筋在他的臉上凸起,如同一隻急切打開鉗牙的蜈蚣。很顯然,他快要爆發了。就在這時,台下出現了一群衣服上綉著「鈕」字的家奴,個個體格健壯,生的虎背熊腰。穎兒對鈕清子說道:「小姐,老爺派人來接你了。」她低垂著眼帘,拜別了市長,下了台。

這期間,沈子彥一直跟著她們。他跟著她們走到台下,直到家奴們擁著鈕清子走了。他獃獃地立在那裡,鈕清子一言不發。穎兒擺手告別,還是那麼的天真無邪。沈子彥也揮手告別,一臉笑意。他玩味的笑意一直溢滿雙眸,臉上每一處肌膚都透著笑。這一幕被遠處的駱星軒看在眼裡,他的心中久久難平,不由得拳頭一緊。

鈕清子回到家,只有母親那雯娣在大廳等待。她笑著將黃金花冠給母親看,母親並未多看幾眼,只說道:「清兒,你回來就好。快去梳洗安歇吧!」

「好的,母親。」鈕清子各處看了看,「母親,怎不見父親?」那雯娣回道:「你父親該還在工作,我在這裡等他便好。有事明日在告知。快些下去休息。」鈕清子轉身進了裡屋,她問道:「今天那白銀男子是何人?」

「小姐說的是哪一個?」穎兒幫她更著衣。

「跟你聊天的那個,白衣服的那個公子。」

穎兒摸摸頭,說道:「奴婢也不清楚他是誰!」只是傻笑起來。

「今日我乏了,下去吧。」鈕清子平靜地眨眨眼,一臉的習以為常。

「不過,聊天的內容可以給小姐講。」穎兒睜大了秀麗的眼。

「不必了,你也早些休息。」鈕清子眨了眨困頓的眼。

鈕清子房門裡的燈熄滅了,隔壁的房中卻大亮著燈火。她的父親鈕長楠端坐在書桌旁,正看東西看得出神。定眼看時,卻也是一盆牡丹,雖然只有些花骨朵,但從葉片也辨認得出。他一面觀察,一面翻開書籍認真核對。這時,阿皮端了一壺茶進來了。一年已過,阿皮長高了不少,也多了幾分穩重。阿皮斟了一杯茶,對師傅說道:「師傅,喝茶。」鈕長楠抬頭接過,放在一邊晾著,對他說:「阿皮,把那本《牡丹集錦》找出來給我看看。」

阿皮利落地去幫他找書。鈕長楠摸了摸葉子,說:「為師本以為這年代久遠的種子早已經沒有生命力,但經過你的悉心照料居然都有花骨朵了。看得出阿皮你很用心。為師甚感欣慰。」

阿皮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只不過是做好了師傅交代的事而已。」很快,阿皮將書恭敬地遞給了他。

他翻開書,說道:「周敦頤曾說,『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喜慶的紅牡丹最有盛唐氣象,也最能體現唐的大氣。如果說,一個朝代決定它的一切,一定也包括了審美標準。為師看那瓶子,倒像是南北朝的遺物;姑妄言之,每逢動蕩局勢,奢侈之風凋零,民眾生活拮据,不知那時的牡丹會不會又是一個新奇的模樣。為師倒越發好奇這牡丹的顏色了。」他又看了看牡丹,疲勞使他連打了幾個哈欠。

阿皮瞧見了,忙說道:「師傅,您累了一天了,先去休息吧!」鈕長楠起身說:「為師去休息了,你也去吧。」阿皮最後一個離開書房,他留著那盞燈,呵護著牡丹。

第十章

鈕清子用過早膳,這才見到了父親。鈕長楠今日穿著褐色的衣衫,他沖妻女問過好,開始用膳。

鈕清子問道:「父親,昨兒女兒已經得到了花娘子花冠,您可曾過目?」

鈕長楠說到:「好。又是一樁喜事,便是你遠在海外的兄長也當為你高興。咱們清子就是有神明庇佑。」

半晌,阿皮進來了。他進門瞄了鈕清子一眼,才對鈕長楠說道:「師傅,花開了。」鈕長楠說道:「好的,你即刻隨我出去一趟。」他立刻起身了。那雯娣問了一句,鈕長楠糊弄了過去。

鈕清子笑了笑,雖有好奇也沒有說出,她依舊坐著。待父親出去后,她隨意找了個理由,也撇下母親出去了。穎兒跟著她,追問道:「小姐,我們可是要去跟著老爺嗎?」鈕清子笑著說:「你最近聰明了不少,看來要帶你多出去走走才是!」穎兒努了努嘴。

走到門口處,她們開始小心翼翼地躲在門內觀望著。只見父親和阿皮上了一輛顏色奇特的黃包車,清子一瞧,倒不是出遠門的模樣。車走後,她想繼續跟隨。可一下去,車行寥寥。她在那裡發著愣,穎兒突然叫喊:「小姐,你看,那個公子又來了堵咱道了!」

鈕清子扭過頭,一個人立在黑馬上對她笑著。今日天光微涼,他也沒戴頭紗,容貌暴露得很完全。清風霽月一下從鈕清子的腦海里浮現了出來,到逐漸變得篤定。

他問道:「二位小姐,不知要去何地?」

鈕清子想了想,說:「告訴你也無妨,我在尋家父。」

駱星軒說道:「令尊莫不是這鼎鼎大名太虛軒的老闆鈕掌柜?」

鈕清子點了點頭,無奈地沖他說道:「公子也瞧得現下又無車,我還怎麼跟著父親。」她一臉的無可奈何。

「這事容易,鈕小姐莫急。」駱星軒笑著安撫她。

「公子之意是願幫我!」鈕清子從旁觀察,盯著他不眨眼。

穎兒笑著說:「公子真仗義,不過你還不去追我家老爺嗎?」

鈕清子繼續說:「家父坐了一輛大黃色的黃包車,兩人同行,一個是光頭。剛從大門左邊兒繞進去了。」

聽了鈕清子的描述,駱星軒說道:「小姐先回去,星軒告辭。明日此時翠湖相見。」

駱星軒說完便跨馬而走,只覺得腳下生風。鈕清子比起擔憂更多的是好奇,駱星軒到底是何許人物!駱星軒駕著馬,進到那條巷子里,狹長的地道,馬在裡面奔跑顯得不易,只有慢慢踱步前行。

他一路上倒是見到不少的黃包車,可銀色的車身閃著失落的色彩。不知道走了多久,一抬眼,他瞧到一個巷子口,走出來幾輛黃包車。三個勞力在那裡邊走邊閑聊,中間那個黃色車身,少見的如同鳳毛麟角。駱星軒立在馬上,覺得任務快要完成。他靠在路邊,等三人走近。

三人一路都在聊天,步伐變得輕快了些。每個安靜的單獨行走,遇到一樣的人,孤單艱苦的形程也變得有趣了。

他們走近,路過時,駱星軒沖中間那位朋友道:「三位大叔,剛才我錢袋被兩個人偷了,一個光頭和一個中年男人,他們坐上車便朝這方向跑了。可惜我駕了這麼久的馬,路況不熟,追趕不得。敢問你們可曾瞧見了?」

中間那人說到:「小夥子,出門在外,怎不多個心眼?」

駱星軒繼續說到:「是啊,都怪我閱歷不足。那可是我辛苦的伙食費啊,我一定得找到。三位大叔,如果知道什麼,務必請告訴星軒。」

三人也好心答道:「那是自然。」

黃車的師傅回想了一下:「我今天倒是遇到怪事了。剛不久我拉了兩個人,他們在太虛軒外上的車,就讓我一直走。走到一個地方便下了,那裡也有一扇和太虛軒大門一樣的門。」

旁邊的人說道:「你不會看錯了吧,怎會有人在大門出去,又打車去了自家的小門!」

黃車的師傅一臉篤定,繼續說道:「我很確定。」

駱星軒失落地拜別他,又沿著小巷跑下去。不遠處,果真到了一處房門,仔細看時,是和太虛軒一樣的打扮。他臉上一喜,悄悄地躲了起來。他在附近找了一個人家,交了些錢,將黑馬寄養在那裡。

天色變的暗淡,到處閃著些無精打採的露珠兒,天空變得像黑米地一般,不規則著許多色彩。他在住戶家裡直待到黃昏,才匆匆過去。過去時,遠遠地便看著那兒早已聚了一些人;但這些人行事很謹慎,沒有拿火把,很安靜地立在那裡。

駱星軒繼續藏在夜色里觀望,他仔細瞧去,有一個人在人群里被牢牢圍在中間,那人卻有點兒不耐煩。他拿出一支火柴,「嘩」地一下,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駱星軒一看,心裡開始五味翻湧了,這不是那個一直纏著鈕清子的男人么!他覺得這裡面一定有貓膩,決定在等一會兒。

第十一章

沈子彥沖同伴們說道:「咱們等了許久了,何時行動?據暗線觀察,那朵魏晉朝的牡丹開放了。此物一定覬覦者頗多。」同伴之一問道:「子彥,以前你一直對這些物件兒不感興趣,怎今日如此上心?」同伴們都戲謔著,沈子彥笑笑,故弄玄虛地別過頭去了,眼神里疏離出一種興奮。

駱星軒集中了所有的注意力,自小習武的他擁有比常人更為敏銳的感官,他聽見了這一席話。果然還是沈子彥沒有城府,在側門外便說明來意了。他不禁心裡透過一絲輕蔑,臉上卻很舒暢。

他靜靜等著他們行動,但沈子彥一行人似乎顧慮重重,想的太多反而邁不出腳。駱星軒等著,內心也很焦急,一把莫名的火在胸口燃燒著。很快,他看到對方開始搭起了人梯,一個接一個地向上爬。駱星軒愣了一會兒,直到全部的人進去后,他才出來。他走到那些人聚集的地方,對著牆頭瞄了瞄,一個翻身便越過了牆頭。站得高,看的遠,他決定在牆頭上尋找目標。夜色里索性還有路燈做著指引,駱星軒四處看看,卻不見沈子彥一群人的行蹤。他不禁疑惑,這麼大一群人一起行動還是有些打眼的,突然他頓悟了,他覺得一定要趕在這些人前頭將牡丹收入囊中。

這鈕府的布置也是十分的素凈,一般的富豪大賈家裡總會是極盡絢爛,極盡豪奢。這裡卻只是宏大,建築屋宇也只是一般模樣。唯一豪華的,便只有太虛軒的門面了。他邊走邊觀察著四周,如何能避過那些家奴和煩人的看門狗才是重中之重。

他跑到一個牆頭,遠遠地看到對面的房間里燈影綽綽。他從懷裡掏出黑手帕,系在臉上,一個箭步飛到了對面樓頂。他在空中瞧著地上的草叢悉率作響,便覺有怪。等到了樓頂,他輕輕地立在檐上,踩著那些碧瓦,掃過下方的風吹草動。

他看到從外面園子相連的是不斷的草坪,裡面種著些木樨木。裡面傳來一陣騷動,不過輕微地就像幾隻小鳥踩在樹枝上。但駱星軒一下便發現,在裡面躡手躡腳地藏著幾個人。他嘴角一抹笑,依舊站在檐上。草叢裡的人開始小心翼翼地出來,寂寂地靠向門口。門縫裡,裡面的燈火里映著兩個人的身影,燈火將身影映照得如同變了形的妖魔鬼怪。沈子彥瞧著桌上那盆牡丹,使勁多看了幾眼,卻連花的一絲影子也沒瞄到。

突然鈕長楠笑著說:「為師今日要早點入睡,明天可有的忙了。」鈕長楠也招呼阿皮弄完趕緊下去。沈子彥一聽,嚇得一下跳回草叢裡。他的同伴趕緊接著他,拖入了黑夜裡。

駱星軒立在樓上,喜笑顏開,肚子笑疼了。不過他還是隱忍著。

他開始低下頭,蹲下身,全副準備。沈子彥在草叢裡不好受地呆著,周圍是些煩人的秋蟲。有幾隻耐不住寂寞的老鴉幽咽著,貓頭鷹在遠處的山谷里發出鬼魅的鳴叫,天上的疏星閃著暗淡的光。環境在沈子彥的眼裡慘到了極點,他在幽幽的草里默默地承受著。

駱星軒聽著鈕長楠的腳步聲,一步兩步,他的手也開始動起來,準備著這場冒險。在鈕長楠剛要開門的瞬間,駱星軒已經鉚足了勁兒,將手向下如翅般放著。鈕長楠一出門,門咿呀一聲之際,駱星軒眼疾手快,劈柴一般將屋頂的碧瓦迅速排到兩側,樓頂一個大大的口子赫然眼前。這時,鈕長楠的前腳才剛踏出門口。就在兩種聲音交匯間,駱星軒為自己開了一扇天窗。缺了瓦的樓頂透出了微微的天光,還有他往洞里撒下的如炬目光,只見屋內只有阿皮在那裡忙著給牡丹擦拭葉子。

阿皮繞著桌子,仔細地觀察著,一絲一毫的塵土也被仔細地抹掉。他打理好了牡丹,便把桌上的書放回書架,一切復原。臨出門時,他點燃了一隻熏香。提了燈籠,他滅了燈,扣了門,上了鎖。轉身出了去,邊走邊打著哈欠。駱星軒的視線里早已沒有了人的身影,一片漆黑中,他跳了進去。

草叢裡的沈子彥一行人,瞧著鈕長楠和阿皮一前一後地走遠后,欣喜地從草地里鑽了出來。他們徑直走向門,靠著門警覺地朝裡面豎耳傾聽,確定無疑后。夥伴里的開鎖君子夜梓晨拿出一根銀絲,插入了鎖眼,機關一下被解開了,清脆的一聲,鎖滑落到他手中。

他們小心地進到屋裡,有人從懷裡拿出火卷,火心開始照著四周。牡丹直接就出現在眼前,沈子彥笑著走進,不過一撫摸那感覺冷得嚇人。他使勁擰了一片葉子,乾燥並且堅硬,空氣里瀰漫著牡丹的淡淡花香。沈子彥小心地說道:「這裡不會有詐吧,大家快走!」

此刻眾人都知曉這是要無功而返了。一個個又身姿敏捷地躍入了黑暗裡。瞥著遠處的黑影離開,駱星軒不禁發笑。他的身邊立著那盆牡丹,他心滿意足地坐著。剛才那一幕還歷歷在目,驚險有之,興奮有之。在房頂看著桌上的牡丹時,那驚艷的一瞥,那略比葉片淺淡的綠色花瓣發著淡淡的光澤,就在洞口承接著淡淡的天光。他不自覺盯了盯已是囊中之物的牡丹,滿心歡喜。

夜深了,他小心翼翼地用籠子般的紗網套著綠色的碧色牡丹,在淡淡的星夜裡掠過了。他的身影在夜空劃過一個口子。

第十二章

朦朧多霧的清晨,鳥兒喧囂著、擺動自由的羽翼開啟了清新的伊始。早起的人兒已經滿布了大街小巷,沒有了夜晚的靜謐,街市間出現了販賣的笑臉。

翠湖,秋季里最得天獨厚的佳境。流動的人群大多是前去觀瞻的,唯一的好去處自是不容錯過。聞名遐邇的便是那秋林泛紫,遠望去,一片紫色的仙境,美得精緻典雅。翠湖邊上隨性地植著些楊柳,露氣里迷離凄美。一顆需幾人環抱的楸樹下,立著鈕清子和穎兒。穎兒打著一把白色的油紙傘,鈕清子立在裡面,兩手摩挲著抵禦晚秋的寒意。綠意吸引了鳥兒,人聲迷惑了鳥兒,鳥兒也忘記了鳴叫。鈕清子一身的粉色,婉約大方;穎兒一身的橙衣,甜美優雅。看那在樹下獨立的身影,二人似乎在等待著誰!

穎兒瞧見遠處來了一個人,忙喊到:「小姐,人來了。」她嗓音雖大,卻很美妙,聽起來猶如蘭香,猶如飲下了一碗鮮美的糖水。

「何處?」鈕清子扭頭觀望,烏黑的頭髮被藍色的髮帶綁著,隨著身體的移動而微微晃動著,閑適非常。駱星軒闊步走來,臉上淡淡的堆著笑意,光潔的寸頭看得出又修剪了一番,今天他一身黑紗如舊,一臉的笑意比衣著更閃亮。

駱星軒走上前,說道:「早安,二位小姐來的可真早。

鈕清子一笑。

「稍等,」駱星軒看了看,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送你們的禮物。」他將小盒子遞上,等待著對方接受。

「都說無功不受祿,我倆怎敢接受公子的禮物。」鈕清子禮貌地回絕著。穎兒聽到小姐的話,伸出去的手立刻躲了回來。

「鈕小姐,這可是昨天我辦事的所獲啊!你當真不好奇?」駱星軒伸出的手裡依舊躺著兩個盒子,努力地堅持著。

鈕清子紅唇輕啟:「公子既盛情難卻,我等也不好推辭。」她從他手中接過盒子,打開一瞧,只見裡面是一朵新鮮的碧綠牡丹。這綠色的牡丹在鈕清子的印象里是不曾見過的,顏色淡雅,獨特拔群。綠色的牡丹,猶如一滴獨特的香水,讓她的眼前一亮。花彷彿都不是花了,它靜默在盒中,撇開天生的雍容華貴,此時卻披上了綠色的素衣。這一種慣常的認知,一瞬間便被傾倒了,隨之而來的是新的風靡。鈕清子看著眼前的花,驚中有艷,笑意盈盈。穎兒也拿起盒子,打開一看,只覺得很雅緻,她難以理解小姐為何如此開心。不過她覺得只要小姐開心就好,為何開心並不重要。

「公子,一定要仔細告訴我昨日結果!」鈕清子懇切地請求著。

駱星軒高興地應下,便將實情如實相告了。不過,他可沒說此花如何得來,只說自己無意在小巷子里尋得此花。日頭開始升高,遮霧的傘又用來擋著陽光,秋季的太陽在今日卻是十分潑辣,風還努力地想留下統治的王座,卻只能借著風發著秋老虎的餘威。落葉裊裊中,沈子彥匆匆走過。鈕清子不自覺瞄到了他的俊美,只一眼,他頎長的身影即便隱匿在人群中也顯得出類拔萃。

鈕清子沒叫他,依舊聽著駱星軒描述著昨日的冒險。駱星軒卻從她眼神中的黑亮,讀出了不耐煩,但他不忍這樣就斷了。他或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剛打算說些什麼。

突然,鈕清子先對他說道:「公子,日頭高了,咱們往林間花園去吧!」她沖他一笑,這是出於禮貌。駱星軒高興地跟著她走,前方的確是清涼無比,他覺得這都是有她在的緣故。

她的眼色盯著前方,那一襲米白色披風的身影在美麗的秋季里漸漸的抹不去。她想上去看看,步伐也變得快了一些。身旁的駱星軒不時瞧瞧她的側臉,並肩走著,多少次無緣無故的淺笑。

沈子彥在前方突然停了下來,他低頭將什麼東西交給了一個小男孩。可愛的小男孩東跑西跑,倒像是在向鈕清子跑過來。鈕清子清晰地看到,沈子彥在沖她笑著,雲淡風輕。

那孩子遠遠地便沖鈕清子笑著。很快,拿著包裹的小男孩跑到她們的身前。

待他跑進,鈕清子立馬蹲下,問到:「小弟弟,你在這裡玩耍嗎?」小男孩眨了眨眼,回答著:「是啊。姐姐,有一個哥哥讓我把這東西給你。」說著,他將東西奉上,又匆匆跑開了。

鈕清子拿在手裡,很明顯能感到東西有些沉,她急急地伸手去抓袋子。拿出來的是一張已經裱好的照片,黑色的畫面里她看見熟悉的場景。照片的中央是白衣女子,正是自己,畫中的自己笑靨如花,而身後那一襲白衣早已是他。畫面早已定格那時的記憶,而此刻,她才發現那時的端倪,細細思量,剩下的只能抿嘴一笑。照片裡面女子有著花一般的面孔,而現在眼前他立在花樹下恬淡地笑著;好一張俊秀的笑顏,記憶里模糊著當時的情景,現在卻心旌搖動。原來那時自己的身後便已全是他的氣息。

在一旁的駱星軒湊上歡快的好奇臉,一瞧,眼中旋即充滿了淡淡的明黃色。鈕清子不曾說起,一張臉上只有無言的歡笑,卻讓此刻頑皮的改變跳出了塵封已久的匣子。

誰又在誰的目光里遺世獨立,誰又在誰的眼波里長河落日!

鈕清子只是立在那裡,將照片緊緊地摟在懷中。眼神專註,就那樣靜靜地看著遠處,看著他。在她的眼裡,一抹燦爛的光彩抬高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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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落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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