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裸體是最貴族的藝術

第三章:裸體是最貴族的藝術

有些事,到了一定的年齡才會真正懂得。之前再中肯的說教,也不可能聽到心裏去。十幾歲時,老師在講台上說:「你們要踏實學點東西,這是將來安身立命乃至發家致富的不二法門。」沒幾個人肯聽他的,照例玩得忘乎所以,畢業後果真嘗到苦頭了:如果外文好,進間外企好好做,幾年下來也能攢點底子;如果專業紮實,進家大機構,靠實力說話,連領導也不敢小看你。

牛是要有資本的,恃才才適合放曠,否則會被拍得好慘:「那張狂小兒,我瞧他不順眼,給他點顏色看看!」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沒準備,也得活。憋屈歸憋屈,都是從小種下的惡果。這就是康喬不喜歡別人說她懷才不遇的原因,她總認為,真正有大才華的人,是一定能遇到伯樂的,若不遇,說明還有所欠缺。

周琳達也說過,她沒紅,是因為自身所限,樣樣都不佔優,泯然眾人也是情理當中。這是個對自己很有分寸的姑娘,康喬不認可她的一些作法,但她也讓人欣賞的地方。

有成就的人,未必就在行業內具備頂尖實力,但他身上必然有些東西高出別人一大截,行動力、口才、見識……乃至運氣。「大家都渴望能改變命運,卻忘了更該去改變性格,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那麼我們不妨從改善習慣做起。」康喬提議,「我們去爬山吧,鍛煉鍛煉身體。」

學生時代,能躺着絕不坐着,可樂當水喝,零食當飯吃,K歌打遊戲,連熬幾個通宵。小區的健身器材圍繞的全是老頭老太,偶然心血來潮辦了健身卡,卻去不了幾次,直到身體真正走了下坡路,頸椎痛、腰肌勞損、變天就感冒……才能領會兒時就掛在嘴邊的那句話的真義——生命在於運動。

人人都如此,吃了虧才學了乖,或者是吃了好幾次虧,才學了乖。從小區出發,轉乘兩趟公交車,方扣和康喬來到綠涯山腳下,互相對視一眼,背着背包向上攀爬。然後找個背陰的山坡,把帶出來的塑料布鋪在地上,麵包、滷味和水,就著青山綠水野餐,像童年時的春遊。

晨風撲面,給了康喬很好的心情,可惜老闆的電話攪黃了一切:「康喬,麻煩過來一趟,電視台跟我們談合作,有一部話劇想讓我們宣傳。」

康喬可真不想去:「我在外地,資料能發到我信箱嗎?周一再詳談也不遲。」

哪有周末還不放過人的,可老闆獨斷專行慣了:「你在哪兒?對方會派車去接你,這件事很緊要,他們很慎重,選了我們獨家宣傳,我一會兒先趕過去。」

掛了電話,康喬很喪氣:「給我兩萬月薪,我就以公司為家;才給我七千,為什麼不准我四海為家?」

「那得像我,月收入零元才能無牽無掛。」方扣怪同情的,「這點錢也不好賺啊,好容易有個周末,又黃了。」

下了山,在路口等了片刻,一輛大紅色賓利姍姍來遲。塵土飛揚的路面坑坑窪窪,康喬都替名車心疼,車停下來了,她才看清車牌號正是老闆發短訊給他的那個,司機已搖下車窗:「是康小姐嗎?」

「是我。」康喬拉着方扣走過去,方扣小聲道,「賓利啊!山西煤老闆們的專座!你要和他們談項目?」

「如果是親事,我不介意談一談啊。」

「傳說中的富二代在你們雜誌買下專版徵婚,招募年輕貌美的熱心讀者嫁入豪門?」

「主編小姐私心很重,將應徵信全部扣押,自己衝上前。」

康喬和方扣坐在後排嘀嘀咕咕,司機充耳不聞,將車開得又穩又快,半小時就到了市區。方扣就近在一家大型超市門口下了車,賓利拐了個彎,向郊外駛去。

不多時,車停下了。康喬向外望去,入目是一大片遼闊的湖面,湖中心隱約可見一座小島。司機繞到窗邊,替康喬開了門:「康小姐,跟我來。」

這是個少言寡語的中年人,個頭不高,小平頭,很精幹。在他的帶領下,康喬穿過岸邊的紅花長廊,一隻小竹筏劃了過來,艄公像武俠片里的裝扮,斗笠蓑衣,眉目和善。司機看向康喬:「康小姐,摩托艇在旁邊,你願意坐哪樣?」

「竹筏。」湖水湛藍,倒映着藍天白雲,兩岸都是芳草,紅的白的黃的野花鋪展得像孩提時代的原野,康喬從不知自己生活的城市居然還有這麼雅緻的所在。她坐在竹筏上,閉上眼,感受着迎面而來的風,恍恍惚惚地,像回到了7年前的夏夜。

那年,她21歲,在那個人的生日當天,包了一艘畫舫夜遊。湖水很清,月亮很亮,水面飄着一隻只蓮花形狀的河燈,伸手就能撈一隻。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聽他就那樣許了三生,漫天神佛都聽得見,過路野鬼也聽得見,她也聽得見。

21歲的他聽得見,但24歲的他,假裝聽不見。

他唇紅齒白,矢口否認。

「康小姐,到了。」司機喚她。

康喬睜開眼,這座湖心島美不勝收,蔥蘢的喬木掩映下,是一大幢白牆黛瓦的房子,幾樹金燦燦的枇杷掛在檐角,巨大的青花瓷缸里養了荷花,還不到季節,只有幾株枯敗的殘枝,錦鯉在水中自如游著。

更妙的是,有幾隻孔雀在庭院裏散步,見人來了也不閃避,仍昂着頭,驕傲得像公主。康喬笑,文人們不都愛把孔雀比成公主嗎。

院子裏擺了幾張白玉雕成的桌椅,老闆正和人下棋,眼前的景象無比的古中國,看來此間的主人是個頗有雅趣的有錢人。暴發戶最愛做文化產業,但堆砌得有幾分樣子,卻也不簡單。康喬走過去:「老闆!」

下的是圍棋,倒和此地相得益彰,但老闆會懂這個?康喬掃了一眼,哦,對手下得也很臭,兩人志不在此,附庸風雅耳。老闆見救星來了,大喜:「康喬你來得正好,我跟你介紹介紹……」

老闆的對手抬起頭,望着康喬,站起來:「謝之暉。」他旁邊的男孩子也起身,伸出手,「我是陳曦。」

康喬和陳曦淺淺握了握手,男孩子英俊迫人,一笑更是天光燦爛,做八卦周刊的康喬豈有不識之理:「我是《星期八》的康喬,你可不怎麼上鏡哪。」

陳曦是某電視台推出的選秀明星,長相出眾,歌喉尚可,在少女中頗受歡迎,出場總會伴隨着尖叫。選秀結束后,他奔波於電視台和學校,參加過幾台小晚會,當過綜藝節目的嘉賓,但並沒有更好的機會。康喬剛走進庭院即看到謝之暉在和老闆下棋,陳曦依他而坐,兩人靠得極近,再看這兩人的親近架勢,康喬多少明白了,他們,是……情侶。

謝之暉看不出實際年紀,不笑時宛若少年,但一笑就暴露了眼角的皺紋,讓康喬揣測他大概快三十了。他個子比老闆矮些,坐在那裏,兩隻大小不一的胖子交相輝映,都挺皮光水滑。但謝之暉一看就養尊處優,舉手抬足透著世家子弟的驕矜,慢條斯理地說了自己的想法。他出資弄了一部話劇,心上人是主演,想依託媒體的力量廣為宣傳,報紙方面,他找了十多家,但雜誌這一塊,他看重的是《星期八》的影響力,想讓康喬辟出專版,連續數期進行獨家密集式宣傳。當然,陳曦的專訪必不可少,懇請《星期八》大力協助,云云云云。

謝之暉說話時,陳曦就乖巧地依偎在一側,給他斟茶,笨手笨腳削去枇杷的皮,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堆放在碟子裏。謝之暉並不吃,但陳曦樂此不疲。康喬注意到,即使在談論關於他的話劇,他也低眉垂眼,神情波瀾不驚,像絲毫不放在心上。

「獨家」是個概念,專門用來製造話題。其實也未必是獨家,出錢多的說了算,其餘宵小全是陪襯,忽略不計。就跟任何大賽似的,人們只記得住主辦方,下排的承辦方一長串,誰管?謝之暉能把《星期八》的效應發揮到最大化,《星期八》則能夠冠以「陳曦惟一指定周刊」,雙贏,這就行了。

勾兌完畢,就該吃飯了。這座湖心島是一個私家會所,賣的是環境和私密性,菜式的味道很一般,餐后的甜點略微給了康喬一點小驚喜。

吃完飯,謝之暉和老闆又去下棋了,拿着棋子遲遲不下,交談的全是商業合作。康喬嫌悶,沖陳曦道:「我們去走走?順便給你做個專訪。」

陳曦巴不得,趕緊恭敬不如從命。謝之暉盯着他,嘴角扯個笑容:「記住啊,你太心急就沒意思了。」

他是不能心急,先是話劇,然後是電視劇,再是電影,錦繡前程金銀珠寶,都在對岸,但他無船可渡,只得眼睜睜地眺望着。陳曦的眼神迅速黯淡下來,當他和康喬在島上散著步時,還一臉悶悶不樂。走到一處亭子前,康喬停住了,在石凳上落座:「聊聊。」

陳曦一掃之前的拘謹,急切道:「主編姐姐,你要幫我。」

「叫我康喬就行了。」康喬笑笑,「沒問題啊,每期給你幾個版面,你多提供幾張帥照就行了,再去你的博客和貼吧做做廣告,讓粉絲們都來買我的雜誌。」

「粉絲?」陳曦嘲諷著自己,「他們都喊我王子,沒人會想到王子很窮。」

康喬伸長了腿,舒舒服服地坐着:「真正的王子本人肥頭大耳,眼大無神瞌睡臉。」

陳曦聞言大笑,笑得很誇張,眉宇間有惡毒的快意:「他是王子,我是馬夫。」

「英俊的馬夫。」康喬想起陳曦在選秀場翻唱的歌,當中有句是「背棄了理想,誰人都可以」,那是個自由選歌環節,他選了它,有用意嗎?「你的王子愛慕你的臉,但懂你的歌嗎?」

「他不用懂。高唱理想的我不也委身於人嗎?」陳曦探身掐了一朵野菊花在手上轉着,「謝之暉罵過我,裝什麼清高?娛樂圈就是個窯子,你們全都是蕩婦淫娃!」

「是啊,我們做八卦周刊的,全是淫媒。哦,不是掮客,只取字面的意思,淫賤的媒體。」康喬聽出陳曦的怨氣,「不開心,為什麼要繼續?」

「沒錢更不開心,我騎虎難下,退不回去了。」陳曦的論調跟周琳達很像,美人都很愛惜羽毛,但維持美是要靠金錢運轉的。他們被鮮花和掌聲養刁了胃口,不能再安貧樂道,又缺乏一飛衝天的道行,依附權貴是不二法門。

「若是你的粉絲一人捐助一百塊,你也夠花了。」陳曦雖然只是個選秀明星,稱不上大紅,但一兩萬名粉絲也該有吧,康喬轉念一想,「也不對,謝之暉就是你的粉絲,一個人就能捐幾百萬,可你還是不開心。」

「是我心態不對。」陳曦說,「康姐,是我想不開吧?古往今來的大藝術家,不都被人豢養嗎?莫扎特柴可夫斯基,誰又不是?我是沒大才氣,但又能唱歌,又能演戲,也還不錯啊。」

「你那點演技,真夠嗆。」康喬笑他,「連我都看出你不情不願,謝之暉本人看不出來?小夥子,拿人之祿,忠人之事,敬業點。」

陳曦低下頭,不說話,帆布鞋在地面上碾啊碾。康喬不忍心,放緩了語氣:「想過以後嗎,有什麼打算?」

陳曦哪敢想以後,他那屆的冠軍也不過落了個跑場子的命運,時而出現在這家電視台,當個客串小主持,卻輪不到他說幾句話,也觀眾都替他尷尬;時而為那家電視台台慶獻歌幾首,拿上極微薄的酬勞;逢上電視台的極限運動大賽時,他首當其衝身先士卒,頻頻涉險,冷汗連連。

只有為品牌做代言才略好些,但商家又不傻,瞅准了選秀明星出身太草根,價錢殺得極低,再被經紀人抽成,拿到手的不多;至於拍電視劇,那就更需要機緣了,周琳達的男搭檔也是個英俊小生,但在入行初期,一集5百塊都沒人請他,幾經浮沉,混了好幾年,依然在苦苦求戲拍。

即使有戲可拍,也是跑龍套,20集,給個打包價。嫌少么?想在電視里露個臉,說幾句台詞的比比皆是,三五百一天,都被人搶得打破頭。

「我想過算了,但算了能做什麼呢?公務員鐵定考不上,又不想回老家。找家公司老老實實地上班去?拿三千月薪,經常加班,伺候大大小小的上司和客戶?」陳曦抬起頭,困惑地問康喬,「伺候很多個,不如伺候一個,但為什麼我還是不開心?」

「你啊,還是要解放思想,把工作和生活分開,會好些。」很多年前,康喬的初戀情人對她說,為人莫貪心,工作不是讓你來找樂子的。找樂子的一般都要花錢,除非你淡泊到終日坐看雲捲雲舒,那就另當別論,給你帶來樂子的是親戚朋友和愛人,不是上司同事和客戶。那是個經營文房四寶的小老闆,年長康喬17歲,康喬受他影響至深。

大叔寫一筆漂亮的行草,喝很苦的茶,在夏日傍晚,託人給還在念中學的康喬送一枝荷花。下了晚自習后,康喬舉著荷花穿過鬧市街頭去看他,他在盤賬,案前擺着一本《海子的詩》。康喬拿起隨意一翻,被那首「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吸引,念給大叔聽。青春期的少年人,很容易為「遠方」、「永遠有多遠」的字眼着迷,她也是。

大叔就笑:「遠方除了遙遠並不是一無所有,我在那裏有塊地。」

14個月後,大叔移民加拿大,在屬於他的地上蓋了房子,種了花,賺國際友人的錢去了。臨走前他約康喬出來吃船菜,搖晃的江面上,魚蝦的味道極鮮美,他給了康喬幾句忠告:「謀生是謀生,興趣是興趣,混為一談就不好玩了。老闆開公司不是為了做慈善的,他給了你工資,你就不能再盼着他是個翩翩公子,賞心悅目,彬彬有禮。」

康喬把這話說給陳曦聽:「在他還寵你的時候,對他好些,他寵你的時間說不定就會長些,你也能多為自己攢點錢。」

陳曦點頭,又問:「康姐,如果你是我,會怎麼做?」

「天曉得我不知多想靠臉吃飯,吃不着。」眼前的男孩子好看得很耀眼,康喬嘻嘻笑,「我若天生麗質,就不想着進娛樂圈了,遊說富二代跟我海外求學去!他去獵艷,我去讀書,將來打入他老爸的財富王國,輔佐他的生意,當個謀臣,讓他再也離不開我。」

陳曦唉聲嘆氣:「我讀不進去書了。」

康喬恐嚇他:「當男一號可是要背好多台詞的,不比背書簡便。」

陳曦撓撓頭:「你是說,讓我橫下一條心,走商業的路子?」

「不,我是在說『如果我是你』。進軍娛樂圈,有紅不了的可能,哪怕他為你砸錢。但拿這個錢的一半去讀書就夠了,知識成了自己的,進不了他老爸的公司,你也絕對不止找個月入3千,是不是?」

但康喬知道,陳曦絕不會走這條路的,他的心太浮躁了。這是個誰都想不勞而獲的時代,而陳曦不是能被寄予厚望的人,他的底子太輕,想要的卻太多。

他的金主也不可靠,既能捧他,也能捧別人,他的錢是很多,但當權的是老爺子,他不會容忍兒子把家底敗光,勒令他謝之暉何時收心,就得何時收心,陳曦何嘗不清楚?自己是女兒身倒好辦,還能削尖了腦袋嫁入豪門,但兩個男人……呵呵,連《斷背山》不也以死亡終結了嗎?他心慌意亂,看不出出路何在,只覺亂麻成堆,無力解開。

謝之暉已向這邊張望了,陳曦跳下木凳,沖康喬笑:「康姐,你不會把這些寫出來吧?」

「那你給我封口費。」男孩子秀色可餐,以吻封緘……也成啊。

「那我告訴謝之暉,你說他是個丑王子。」陳曦伶牙俐齒。

「給我開工資的不是他,我才不怕。」陳曦比康喬高出很多,她要踮起腳才拍得到他的肩,「無欲則剛嘛……年輕人,你多高?」

「1米83。」

哦,1米83,這個數據真耳熟。

「放心吧,這點職業操守我是有的,他買我們的版面,是要我們歌功頌德,別的我一概不寫。」康喬也不想多費腦子,彈比贊累,要不每期頭條她幹嘛抓耳撓腮?

老闆和謝之暉也談妥了,正並肩走過來。謝之暉毫不避嫌地攬過陳曦:「跟康小姐談得怎樣?」

「夠做一期專訪了。」康喬替陳曦回答。

等待摩托艇時,陳曦把康喬拉到一旁:「康姐,你打算寫什麼?」

這傻孩子很緊張,康喬失笑。金主在上,不可得罪,她總不至於寫篇「陽光少年憑色取利,富家公子斷背情深」吧。她看得出來,陳曦本不是Gay,也真夠難為了他。

「驚爆!陳曦為藝術獻身,苦排作品暈倒片場,如何?」康喬拿陳曦開涮,「我都好想把『片場』改成『床上』。」

陳曦捶了她一下:「康姐高抬貴手,好歹賞口飯吃。」

那邊,謝之暉在和老闆談影視劇了:「以後再有合作的話,就把這些都交給你們做。」

陳曦眼睛一亮,一兩千萬的投資電視劇已不少了,但在謝之暉那裏,就是少買一輛車的事。康喬見他有盼頭了,提醒道:「拍電視劇不是砸錢,是燒錢,讓你的金主把好關,兩個原則:好故事,大明星。」

好故事是為了在觀眾中賺口碑,口口相傳才是最好的宣傳;大明星和陳曦配戲,電視台才肯買播放權甚至是首播權和獨家,才能讓更多觀眾認識陳曦並記住他。入行多年,康喬看過太多影視公司的倒閉,好容易搗鼓出一部電視劇,全國衛星頻道那麼多,願意買的卻只有幾家,投資一千萬製作,但電視台只肯掏六十萬八十萬來買,所以有太多電視劇被草草播出了事,投資人還得慶幸,比白拍了好,沒血本無歸就算勝利。

連熱播劇都可能是賤價銷售,播出后才紅,典型的賠錢賺吆喝,撈到的惟一好處就是下一部會好賣些。陳曦把寶都押在電視劇上,那就得挑劇本和搭檔:「一線女明星是能帶你一把的,到時別計較她拿的片酬比你高。」

陳曦眼底光芒閃動,問康喬:「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康喬不過說了幾句實話而已,但陳曦身邊必是有太多人想占他的便宜了,她不佔便宜他就不知所措了:「我仇富嘛,又有聖母情結,還好為人師,哈哈。」

老闆恰好聽到康喬說話了,插了一嘴:「我嫌貧愛富,覺悟沒你高。」

道不同不相與謀,所以康喬選了摩托艇,她才不要和老闆泛舟湖上,好比西施范蠡。但老闆興緻不錯,在水花四濺的摩托艇上大著嗓門找康喬說話:「我的版面都是要收錢的,你開稿費我不答應就是這個道理!」

「謝之暉要給我們投廣告了?」

「《女王派》的策劃你早點交給我,第一期拍攝就由他們提供模特和會所,品牌贊助也在聯繫中!」老闆扯著嗓子喊話。

康喬沒問老闆,辟開專版給陳曦,他收了多少錢,但沖他志得意滿的樣子,就知道他這一趟絕不是白來的。但這些錢不關她的事,她的當務之急是《女王派》。謝之暉的司機把她送回市內,離小區還有兩站地左右,康喬下了車,華燈初上的黃昏,她想走一走。

可能只有擠在人群里,她才敢放任自己,打開心門那把鎖,將他放出來遛一遛。人多,讓她感到安全,連路邊的鮮花店都敢光顧,東看西看,順手捧起一束姜花。

回憶中,永遠有這樣嘈雜的場景,分明是煙塵城市,卻也有難得的草木清香。他下班就來她公司樓下接她,偶爾會買一捧姜花,他說又白又香,像蹁躚的蝴蝶,也像她。接到她了,就手牽手走回家,為了讓她早晨能多睡一會兒,租房子時,他挑了她公司附近,走路一刻鐘就到了。

路過菜市場,買半斤蝦,一把香菜,家裏有米和姜,丟進鍋里,煲一鍋香噴噴的潮汕風味的蝦粥,吃得心滿意足,下樓去散步。小區附近是公園,公園南側,是尚未封頂的樓盤,他們到售樓部看過好幾次,售樓小姐很倨傲:「我們的樓盤早就售完了,若有二手房,兩位再來看吧。」

但他們被人看死了買不起這個地段的房子,連租都咬了咬牙才掏得出來。樣板房很美,精裝修、落地窗、整體廚房、大陽台,牆壁上是畢加索油畫的仿製品——康喬能仿製得惟妙惟肖,但誰想當贗品呢,他說:「到時候咱們有房子了,就掛自己的作品,這些玩意兒,送人送人送人!」手一揮,像個手握兵權,睥睨世間的少年將軍。

售樓小姐但笑不語,聽着這對情侶發着千秋大夢。5年前,這處小區的開盤價是7千,他們的工資加起來是6千,除去生活費,一年也能攢幾個平方米了,一切還有想頭。他開了個戶頭,兩人每個月往裏頭存一筆錢,起先各自存5百,漲薪水后變成了8百,但他想存1千,說他是男人,得多存點,但康喬不依。

當他給人做了一個項目拿到了幾千塊的提成,又說要多存點,她心疼他,仍不依。所以他心裏過意不去,自告奮勇來下廚,康喬說:「你做飯,我洗碗!」可他心疼她的手,還是把碗洗了。他總覺得,她的手是要做大事的,要畫出很靈氣很有味道的油畫的,而不是剖魚拍蒜晾衣裳。康喬就瞪他:「丫鬟身子丫鬟命,矜貴個什麼呀!」

他認認真真地說:「花姑娘是不能太辛苦的,你要把手保養好,我現在還沒能力讓你不要做這些,以後,以後就可以了。」

「以後你就跟保姆跑了,你覺得她賢良溫柔,深具中華婦女傳統美德。」他好高,有1米83,康喬跳起來敲他的頭,霸道甜蜜地警告,「不準愛上別人,知道么?否則我畫下你的裸照,貼到各大網站遍地開花。」

「怕什麼!在西洋畫里,裸體是最貴族的藝術。」他滿不在乎,見她黑了臉,討饒不已,「事業我會努力,對你從未放棄。」

這句話緣自多年前的一個手機廣告,劉德華的台詞。他喜歡華仔,毀譽參半的大明星。有人說他虛偽,有人贊他勤力,但他喜歡他的原因很簡單:華仔的歌很好模仿,稍微練幾次就能在KTV里博得滿堂彩。康喬暗笑:「那句話又不是他寫的,你真長情。」

「謝謝讚美。」他摸摸頭。

兩年後,「艷照門」撼動了娛樂圈,而他已不知下落。康喬刷新著網頁,躲在七嘴八舌里看熱鬧。肌膚相親坦陳相見的人,成了宿仇,成了朋友妻,成了路人甲,各自散落天涯,像他和她。但承諾彷彿新鮮如故,他說:「葡萄妹,我們的存款到了五千啦!快能買一個平方米啦!再過幾個月,就能買這麼一塊地了——」他用鞋尖在地上劃了一個圈,「你看,這麼大!裝得下咱們倆!抱着站着足夠了。」

康喬就去抱他:「如果不夠,我就站在你的腳背上,又能省點錢了。」

我想送給你一個地方,不大,就夠我們相擁。方寸之地,幸福之家。後來,康喬月薪七千了,但周邊的小區均已兩萬開外,她就愈發心安理得地偷懶了。反正徹底買不起了,不想了,每天買點好吃的飯菜,每月買點好看的衣服,給點甜頭自己嘗嘗,不想更多。

5年來,她仍然在媒體行業混,仍然每個月攢點錢,仍然好吃懶作。不同的只是,她不再吃葡萄,也不再買白色的香花。

她還愛着它們,但再也沒有人,管她叫葡萄妹,說她是他的花姑娘。

一個長得不像他,但有着同等的身高和笑容的少年,輕易喚醒了康喬的往事。自15歲起,她就只喜歡一類男人,個子高高的,眼睛又黑又深,笑起來很好看。初戀大叔是,他也是,她最喜歡看他忙碌的模樣,微蹙的眉頭,專註的神情,周末的夕陽是淡淡的金黃色,像上好的蜜糖,綿長而柔軟。她看着他,常常想,這樣安祥溫和的陪伴,如果能一輩子就好了。

但一輩子,一剎那,不翼而飛。

康喬回到家,方扣又在縮在沙發上看電影,廣受好評的老電影,《海角七號》。許是心裏鬧哄哄,兩人都只覺冗長得讓人心生不耐,不斷地快進快進,隨後,她們聽到了那句台詞,男人說——

「留下來,或者我跟你走。」

方扣和康喬對視了一眼,這句話無疑是讓人心動的,它表達的是一個意思,無論如何,我要和你在一起,決絕的、義無反顧的。

藝術中的男人很有種,但生活里的男人不夠膽,他做了逃兵,跟她再無音訊,也無瓜葛,天各一方,分頭老去。康喬的心抽著痛,他不曾為她留下來,她也找不着他,跟他浪跡天涯,這才是真實的人生。

但方扣奉獻的人生更精彩,簡直是樂開懷。她和康喬分別後,去超市買了些食物拎回家,前同事大嬸給她打電話:「小方,我遠房的侄子回國了,想交交朋友,你有沒有興趣過來玩?劉姨給你們找個地方喝茶。」

喲,相親大會開始!方扣答應了,身為一朵從狗尾巴草偽裝成的花,她怪沒信心的,得找個異性鑒別鑒別才行。

在某些南方地區,喝茶是吃飯,有蝦餃、芒果布丁和豉汁蒸鳳爪可吃;在大多中國地區,喝茶是要搭配開心果和薯條的,但在澳洲華人眼裏,喝茶就是單純的喝茶。劉姨介紹他們互相認識后,就以「你們年輕人有話題,慢慢聊,阿姨去逛街買鞋子了」溜之大吉。方扣和男人就著一壺昂貴的鐵觀音喝了又喝,直到把它喝成了白開水般的寡淡。

期間趁男人去上衛生間,方扣讓服務員拿來Menu,想點些小甜品。但一份三隻的榴槤酥就要48塊,本着失業人員要節約的原則,她緊緊閉上了嘴巴。男人是個工科博士,坐着不胖,但一站起來就露了餡,他有個很大的啤酒肚,跟他澳洲華人的身份很匹配——澳洲袋鼠式的突兀,以及原產中華大地的將軍肚。

男人話不多,但講起專業內的笑話,一個人笑得呵呵呵呵的,方扣聽不懂,莫名其妙地看着男人笑了一分鐘。兩人一遍遍地冷場,一遍遍地在服務員添了茶水后,大眼瞪小眼地讚美着這壺價值388塊的鐵觀音。

「鐵觀音好啊!」

「是啊,喝茶好。」

然後又沒話題了,方扣很想走,但人家劉姨身為前同事,都對她這個下崗女工熱忱相待,她很不好意思,拚命寄望男人結束談話。但男人卻沒有想走的意思,反而提議:「你愛吃什麼菜?我們一會兒找間館子吃飯吧。」

方扣鬆了口氣:「改天好嗎?我出門前,砂鍋里燉了湯,太晚回家我怕燒乾了,短路。」

男人愣住了,發揚傳道授業精神,給方扣講了一大篇《論高頻開關集成電源控制器在生活中的廣泛應用》。方扣聽得雲里霧裏,招手買單:「服務員,這邊結帳!」

澳洲華人掏出錢夾子跟方扣謙讓了一番,口中一再地:「我來我來。」就是不肯掏錢,方扣拿出2百塊,往桌上一推,「我們AA。」

一個無味的下午,一壺無味的茶,以及194塊大洋。方扣很惱火,是這朵花開得還不夠艷嗎,還是它不幸長在沙漠裏?喝個水都得花大價錢。但剛一回到家,男人的短訊就來了:「方小姐,跟你聊天很愉快,期待下次見面。」

愉快你個頭啊,方扣把手機扔到床上,我們沒話說好嗎?想了想又把手機摸回來,就靠它爭氣呢,能有幾個面試電話讓她接一接,可不能摔壞了。

康喬打開電腦,接着寫策劃方案,沖方扣拱拱手:「謝謝你啟發了我,第一期的《女王派》主題策劃就初步定為:剩時代,風景獨一處好。」

這個「獨」字含有獨身和特立獨行的雙重意思,方扣感覺不通俗,但這些都是可以用畫面補充說明的,康喬想強調的是獨身本身是見特立獨行的事,嫁人不是洪水猛獸,但單身好女,只嫁幸福。方扣嘟囔:「現在有了剩女的升級版,剩鬥士、必剩客什麼的了。」

「嘁!」康喬不屑,「『剩女』這個詞是男人發明的,女人幹嘛要戴到自己頭上?不挑剔的話,誰嫁不掉啊,是她們把男人挑剩下了才差不多。」

「這就是你的女王宣言?」方扣湊近電腦。

「是這個。」康喬放大給方扣看,「戰職場風生水起,闖情關手到擒來。但我沒想好,犯得着用『戰』和『闖』這麼鏗鏘的字眼嘛。」

「那你喜歡什麼狀態?」

「鬼混。」康喬不無遺憾,「但這個詞有點變味了。」

其實琢磨琢磨職場和情場,何嘗不是在跟人斗,跟鬼斗,像通關遊戲,打完了一個殭屍,另一隻鬼怪又嚎叫着撲了上來。這是康喬近來的感受,變故一樁接一樁,又是方扣失業,又是改版,又是編輯集體請辭的,忙得連去趟衛生間都要一路小跑,雜誌的事還不得怠慢。

偏偏市場部又來搗亂:「康小姐,電視台有個節目,想請你去當嘉賓,參與『三十必嫁』的話題錄製。你別忘了順帶着提一提《女王派》,我們會讓他們製作一個銘牌,點明你的身份是《女王派》主編,近來得着重宣傳這個。」

同仁是沒有體恤之心的,即便你有洋洋洒洒20張改版方案要寫、160頁雜誌要出版、還能配合人事部門對面試者進行複試……他們只希望,你能配合他的工作,哪管你焦灼得口舌生瘡,累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康小姐,這既是宣傳雜誌的好機會,也能宣傳你自身,請在下班前給我答覆。」市場總監的助理小姑娘不卑不亢。

康喬分身乏術,靈機一動,撥通了周琳達的手機。她還在本城,上午時打來電話,說看到《星期八》出街了,買了好幾份,在劇組廣而散之,導演並沒說什麼。《星期八》的發行量還算可觀,又一向以鮮香辛辣著稱,紅人紅事才登得上封面,男搭檔羨慕得要命,托周琳達幫他也想想辦法。

上電視台當嘉賓一事,周琳達很積極:「好啊好啊,我去!我讓助理去幫我買幾本女性情感類的書籍研究研究。」確定了時間和地點,她樂滋滋,「康喬你行啊,這麼好的機會讓給我。」

「鏡頭能醜化人,你都沒生活中好看,我一上鏡還不成了大豬頭?我才不要去。」康喬叮囑她,「記得啊,言必稱《星期八》和《女王派》。」

「沒問題!我會拿齣電視購物主持人的水準對付它!」

解決了老大難,康喬專心致志地對付雜誌和改版,人事助理來敲她的門:「康主編,有個女孩來應聘美編,在二會議等您複試。」

「好,謝謝。」

待見着美編小姑娘,康喬很納悶她是如何通過初試的,看簡歷,嗯,平面設計專業,挺對口。但一問之下,小姑娘勇氣很可嘉:「不大會PS。」

「有作品嗎?畢業設計也行。」康喬看她去年7月就畢業了,但工作經驗為零。

「不會PS怎麼會有作品?」小姑娘毫不怯場。

「那你會什麼軟件?」

「我都不會。」

85后的小姑娘都這麼個性嗎?康喬笑了:「那你怎麼畢業的?」

「姐姐,民辦大學很好混的。」小姑娘很不耐煩。

「有過工作經驗嗎?」

「表格上都填著呢。」小姑娘懶得搭理主編小姐,沒長眼睛嗎?

「在家玩了好幾個月,怎麼突然要找工作了?」這小姑娘有意思,康喬願意再給她幾分鐘時間。

「我爸說不養我了,我媽說,當宅女是嫁不掉的,上班好找點。」小姑娘很直率。

「我知道了。」康喬收起小姑娘的簡歷,「奉勸你一句,要面試相關職業呢,最好具備一點職業技能。」

雷人雷事是為了給生活增添喜感的,更樂不可支的是,人事經理通知了康喬,小姑娘下周一入職,成為《星期八》的試用美編。康喬心知有問題,林之之一打聽,哦,發行總監的侄女,能不網開一面嘛。眾人就笑道:「原來咱們是國企啊,還能吸收關係戶!」

上頭塞人,那康喬就接着唄,反正試用期有三個月,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晚上加班時,編輯們叫了外賣,康喬到外間拿自己那一份,林之之說:「喂,今晚事多,不到11點走不了。」

大通間里燈光通明,文摘雜誌的編輯部也沒人走,今天他們出刊,忙得熱氣騰騰,但好歹是半月刊,比《星期八》的勞動強度小些。編輯們校對着稿子,速溶咖啡在空中扔來扔去,連《星期八》也有份:「嘿,我一個朋友在做一種越南咖啡的代理,來,你們也試試,絕對免費啊!」

《星期八》一片歡呼,快分到康喬時,林之之眼疾手快地搶了去,大聲道:「我們主編是個變態,不喝咖啡不喝茶也不抽煙,歸我,歸我!」

編輯部視加班為家常便飯,不靠香煙、咖啡與茶,很難熬下去。那端有人問:「康主編,那犯困怎麼辦啊?」

康喬喝着套餐送的例湯,揮揮手臂:「把自己給揪青了,這事兒就成了。」

這是句玩笑話,對付瞌睡蟲,她自有辦法,拿只飲料瓶子裝滿水,放進冷凍室。幾個小時后,水都凍得冰疙瘩了,拿出來冰一冰額頭,比清涼油還管用。這是她的獨門提神大法,用了很多年,一如既往,品質保證。

一堆人去聚餐,服務生問,「普洱還是鐵觀音?」

只有康喬說:「給我一杯清水。」很標新立異,也很裝13。

林之之鄙視她:「我也不用清涼油,嫌氣味太大,但咖啡和茶惹你了?」

沒惹我,但我怕變黑,康喬在心裏說。在美白這件事上,她的偏執不亞於大S。「無限白無限瘦」是大S的畢生所求,而康喬要的是「比雪還要白」,儘管白雪是多麼容易臟掉的事物。

15歲的暑假,她每天背着畫夾去培訓班上課,有時會拐到文寶行買幾支顏料,接待她的向來是售貨員,有一天換了人,見着她就說:「你就是那個油畫和水粉雙絕的小姑娘?」

「雙絕」這個詞也太誘人了吧,康喬不曉得自己混成了名人,吃了一驚:「咦?因為我只買最便宜的畫布和顏料?」

「不啊,他們說你白得像支粉筆,又瘦又白。」

這個比喻讓康喬心虛:「喂,你認錯人了!」她提了提裙擺,露出一小截光潔如玉的小腿,「粉筆很直,我是羅圈腿。」

15歲的小姑娘有着笨拙不自知的小風情,那人笑得哈哈的:「沒錯,就是你了,小粉筆。」

他彎腰幫康喬找顏料,一叢黑髮在午後的陽光下眨著碎金般的光亮,康喬鼓著臉:「粉筆越用越短,我想長高。」

「小姑娘家家的,長到一米六就得打住,再高就讓人有壓力啦。」事實上那人很高大,摸出幾支顏料遞給康喬,「試試這種,英國回來的。」

「不要,買不起。」

「送給你。」

「你有企圖?」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康喬還是知道的。

男人笑了起來,他算不得英俊,但笑起來很好看,是那種看到他笑,就會無端地覺得「這是個很好的人,在為一件大喜事高興」的笑容,很有感染力。他比康喬高出很多,手放在她的頭頂上:「沒那麼便宜你,將來學成了,送幅字畫給我,往我這個店裏掛一掛,顯得我確實是在做文化。」

「行啊,就寫那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少女康喬心氣很高,「可我的作品是要登上大舞台的,你的廟太小。」

兩年後,男人離開了康喬。下着蒙蒙雨的船上,他目注著茫茫江面,語聲惆悵:「你是對的,廟是太小了。」

康喬和男人的戀情在小城引起了軒然大波。她才15歲,他卻32歲了,有過短暫的婚姻,獨力撫養前妻留下來的兒子。這件事被班主任知道,通知了康喬的母親來學校,兩人懇談了一場,不歡而散。

這次會晤,母親方面隻字不提,流傳在教師圈的則是這麼一句話:「那女人說,自家女兒她自己知道,從小缺乏父愛,有戀父情結也很正常,奉勸老師不要太操心,以防女兒有過激行為,不然學校可兜不住。」

康喬兩歲時,父母就離婚了,父親很快就組建了家庭,生下一對龍鳳胎,從此完全不記得自己在人間還有另一個女兒。母親沒有再婚,事業倒發展得有聲有色,康喬念初三時,她升為所在企業的辦公室主任,每年都被評為三八紅旗手和省里的勞動模範。

讓康喬哭笑不得的是,母親開始訂閱青少年健康成長類的雜誌,那些雜誌全是讀者來信,傾訴性困惑,編輯們都會給予很詳盡的教導,諸如不要懷孕啦,如果懷孕了要怎麼妥善處理啦。母親把它們剪下來,裝作無意地放在寫字枱上,確定康喬看到了,次日就不見了。

康喬明白,母親是想告訴她,別玩出火了,適可而止。但她沒法開口對母親說,我跟他很清白,他也不願……那樣。

大叔看上康喬,比康喬認識他更早些。他坐在店裏喝茶,看到那個少女戴一頂草帽,穿着裙子,背着畫夾走過夏日街。她的裙子都很鮮艷,不同於他見過的中學女生,她們都是白衣藍裙,妹妹頭,但她穿很女人款的連衣裙,頭髮披着,額頭的汗亮晶晶,一臉笑意。

最特別的是她的畫夾,別人都用草綠色的那種,樸素大方,但她把自己的水粉畫用大頭釘固定在畫夾正面,招搖過市。每次見着她,她背上的水粉畫都不同,讓他不留心也難。這姑娘有意思,他想。第二次見面就問她:「你很愛出風頭啊,連畫夾都別出心裁引人注目。」

小姑娘理直氣壯:「為什麼要和別人一樣?」

「你很想獲得認可,自卑?」

「自卑個頭啊!我自己爽。」想一想又補充,「我跟自己玩。」

「在家裏玩就行了,幹嘛要掛出來給別人看?」他逗她。

「你見過大畫家不想開畫展的嗎?我這可是流動巡展。」康喬拍拍畫夾,「隨你怎麼說,自卑不自卑的,誰管呢!但我的確很虛榮,老想干點被人注意的事,然後飄然遠去。」

「哦,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大叔慢吞吞道。

是因為虛榮,才和大叔在一起嗎?當大叔說:「小姑娘,你要是25歲,我就追你了。」康喬瞥瞥他,「我不嫌你太高,你為什麼嫌我太小?」

大叔一怔:「太高,有什麼問題?」

「太高,接吻不好辦。」

大叔揪揪她的臉:「太小,結婚不好辦。」

「我以為你是過來人,比較超脫。」康喬被大叔抱在腿上坐着,舀著大叔碗裏的涼粉,含混地說,「婚姻不符合人類喜新厭舊的本性。」

大叔被她逗得怪好玩的:「那符合什麼?」

「社會屬性啊!一夫一妻才有益安定團結。」

那兩年,大叔帶她去郊外寫生,託人從海外給她寄來厚厚的大師畫冊,包括歐洲小國國家圖書館大師作品的影印本。外婆對此也有所耳聞,但一言不發。康喬去看她,她顧左右而言他,康喬自己憋不住了,問:「我在早戀,你們都不吭聲,什麼意思?」

外婆在擇芹菜,將不新鮮的葉子掐掉,靜了一刻才說:「你媽媽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例子,她說沒臉教育你。」

「但我不會拿她的婚姻攻擊她,可你呢,你為什麼也不勸我?」

「我勸你有用嗎?你從小就有主見,一旦感到不對,自己就會終止。」外婆細細地挑着芹菜,換了話題,「炒香乾還是肉絲?」

外婆不欲多說,這點跟康喬的母親很像。要到十多年後,康喬才真正懂得喬家的兩個女人,她們放手讓她去經歷,哪怕頭破血流,她們也會讓她知道,總有一個地方,永遠接納她回來,能夠讓她躺下來,自由自在地休息。

你在做的事,當你不認為它是錯的,你就會一意孤行走下去。無論它是什麼,都跟我無關,我們家的康喬,只是康喬,不因這些事情的發生,就不是康喬。十多年後的康喬,才將外婆和母親的沉默補充完整,只有戀愛是禁不住的,她們所能期盼的,是她能保全好自己的心。

上天讓她缺失父愛,但外婆和母親都將最寬鬆的氛圍給了她,已是被厚待。等康喬念大學時,母親才跟她說了實話:「我打聽過那個人,人很正派。」

「萬一不正派呢?你會讓我轉學嗎,寄養在省城的姨媽家?」

母親愣了:「我的女兒會看上不正派的人嗎?」

「邪惡才夠迷人。」康喬呲牙,「小姑娘沒見過世面,很容易昏頭的。」

「你好歹是個畫畫的。」母親不跟她說話了,扭頭就走。

是個畫畫的,就該具備基本鑒賞能力,邪惡也許也是一種美,但不會讓她駐足太久。母親比誰都了解康喬,她這人懶,只喜歡使自己感到舒服的東西,不願操心,絕不會自虐到與狼共舞——她會拔腿就跑的。

做母親的,有什麼可焦心的呢?15歲的戀愛是早了點,但放到18歲,就不會遇上年長的男人,就不會傷心失落嗎?康喬是很桀驁,時刻要折騰點事出來,連小時候的哭聲都比別人大些——她不怕傷害,只怕沒人看到她呢,她的自我存在意識特彆強烈。但她是個有分寸的孩子,母親最欣慰的就是這點。

康喬扯住母親:「別走!我曉得你的意思了,在你的想法裏,放任自流的意思就是——放任我去玩,將來自己跑去醫院流個產,最壞也就這個。但棒打鴛鴦則可能讓我跟人私奔,流落異鄉,18歲時瘦成一把小柴禾,帶個鼻涕蟲回鄉認親,你就怕這個,才不敢管我,是不是?快承認!」

母親看她一眼,轉回自己房間睡覺,留給她一個「我不跟你胡扯」的背影:「早點睡!別浪費我的電!」

念大學后,康喬才看過那本《洛麗塔》,但她和大叔之間遠沒有書中描繪的罪惡感,大叔說過:「遲鈍的人只講究好吃好睡,比敏感的人容易嘗到人生的好味道。」

跟大叔分開,是康喬生命中的刺痛。無論是大叔還是日後的他,都讚美過她的白皙,分手時,她送過一幅畫給大叔,意境是大叔提供的:穿綠裙子的少女,在春雨朦朦的通知欄上用粉筆書寫着優美的詞句: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

陸放翁的詞,被大叔喜愛得不得了,它就是他心中康喬的形象:小小的手能畫山清水秀,也能舉樽跟他同飲,是一處青青的春色,純潔而芳香。這幅畫被大叔送去參展,后被收錄在某國出版的《全球年度水粉畫欣賞》裏,大叔將畫冊寄回國,被康喬的母親珍藏至今。

以前母親說,你是個畫畫的;從那之後母親會跟人說,我家喬喬是個畫家。康喬心裏百味雜陳,母親是很把榮譽當回事的,但她縱容了她當年滿城風雨的愛情。當康喬和大叔約會的夜晚,母親待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是怎麼捱過的?

大叔無疑是將康喬詩化了的,因為那其實是個蒼涼的故事,沒有好的收鞘。而在日後的他眼中,康喬是個白凈得像姜花的姑娘,他恨不得連廚房都不讓她進。能被一先一后兩個男人很疼惜地愛過,康喬明白自己很幸福,惋惜的只是,都沒能多停駐一刻。

「全球」二字仿若代表了康喬在藝術上的最高成就,從此她走了下坡路,混跡八卦周刊賤價搶食,還好大叔不知道。

大叔畢業於美院,早年的幾幅作品被人高價買走,靠着這些錢和多年來的積蓄,他成了加拿大地主,和他的小情人說了再見,去享受他的餘生了。

道別那日,康喬去機場送他,木訥地拉着他小兒子的手,說不出話。那個不再年輕的男人,用心呵護過一個中學生,實則是在善待他內心還未泯滅的東西吧,好像就能藉此穿梭回舊日,補償身心貧瘠的少年時的自己。

他動用在他的年歲已然稀缺的純真贈送給康喬,不是因為康喬本身有多好,而是他的記憶珍貴非凡。當初他給不起,但日後他能成全自己,洛麗塔的大叔們,都是這樣想嗎。

都說男人七十和男人二十,愛的都是年輕貌美的姑娘。想來,他們收藏青春,收集青春,是在享用別人,緬懷自身。

世界是一隻光鮮的蘋果,饕餮之徒滿地遊走。嗨,大叔你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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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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