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美人春睡懶

第四章:美人春睡懶

在加班的夜晚,康喬辛勞地伏案工作。她知道自己不怎麼好,但珍愛她的人都以為她好,如此,她被點亮了,這就夠了。而前方再黑暗,她也記得曾經綻放的微光,也就不再懼怕任何。

她的骨子裏,原本是張浮世繪,但生活被她活成了素描。上班下班,黑白分明,塗抹得髒亂,一碰就污了手。事隔多年,她為他們做不了什麼,惟一能保全的,只是皮相的潔凈。她很希望如能再逢,她還是那個皮膚很白,很愛笑的姑娘。至少,看起來是這樣。

生活讓她隨波逐流了,這形式主義顯得悲壯而矯情,但她還能做什麼呢。不喝咖啡與茶,不喝酒,這是僅存的禁忌了,還有什麼呢。

媽媽,你說我是個畫家,但我現在在研製黃色文化,若黃色也算文化。康喬拿起冰鎮過的飲料瓶子,敲了敲額頭,把策劃方案打印出來,逐條修改。

然後手機響了。

方扣哭着說:「我爸發病了!」

康喬提早收工回家,方扣靠在沙發上失聲痛哭。妹妹下午打來電話,說爸爸被送去醫院搶救了,她六神無主地守到剛才,電話又來了,妹妹說爸爸已脫離危險,血壓和心率都穩定下來了,現處於觀察期,她和媽媽都勸方扣以工作為重,別太憂慮。但方扣哪兒坐得住,她琢磨了半晚上,和康喬商量著:「我在這邊也沒混出個名堂,要不回家照顧我爸算了,一家人互相支撐著,怎樣都能過。」

康喬也很發愁,但方扣回家也不是辦法。她家是黔東南的一個小縣城,很偏遠,很閉塞。媽媽是棉紡廠職工,十多年前就下了崗,在中學旁開了家早點攤子,賣白粥鹹菜和大餅油條。爸爸本是縣城惟一一家新華書店採購處的處長,但書店經營不善,被民營小書店擠得生存不下去,二層小樓只有不到十平米在賣書,別的都出租給商家賣兒童益智玩具了。

爸爸早早地就退休了,拿着幾百塊的退休費,辛苦拉扯著方扣姐妹讀書。方扣大三時,爸爸病倒了,媽媽既要顧著早餐生意,又要照顧爸爸和妹妹,幾年下來,老得不成樣子。每年過年回家,方扣都要艱難抉擇:留下來,還是回大城市?現在她又面臨這種情況了:「康喬,我該怎麼辦?」

是的,百善孝為先,但不是愚孝就夠了。康喬給出的建議是,方家最缺的是錢,不是一個回到小縣城找一份幾百塊工資的女兒。縣城的工作機會很少,方扣只能考公務員一條出路,但她要照顧父母,還要備考,手頭又沒積蓄,不得已還得找個站櫃枱的工作先混著,時間和精力都不允許,考上的概率太小。而留在大城市,省吃儉用,一個月還能寄一兩千塊錢回家,更能解家中燃眉之急。

「等你爸爸病情穩定了,你就讓他和媽媽都過來住。我同事有個熟人是腦血管方面的專家,等他們來了,我們一起去拜訪拜訪。」康喬和方扣是租房才認識的,為了一套兩居室湊到一起來了,相交兩年,比姐妹還要好,「正好這段你沒上班,也有時間照看爸爸,平時就說請了年假,有面試就去看看,總能解決問題的。」

天大的事在康喬口裏都不是事,方扣很自卑自己不堅強,經不起事,但康喬只認為那是因為不是自己的事,再怎麼感同身受,也只是隔岸觀火,乏力得很。若外婆和母親有誰生了病,她也會急得抓瞎。

「這兩天跟相親男交流得怎樣?就算他不行,你也別閑着。你啊,還是得找個男人,不然遇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找不着。」康喬很希望方扣早些塵埃落定,她也會安心些,對方扣,她有種近似託孤的情意。但方扣卻說,「你總說自己這不好那不好的,我看……」

「我有說過嗎?我這人自戀又矯情,恨不得說特諾伊戰爭是為我發起的,原子彈也是我發明的,你弄錯了吧?」康喬玩世不恭地叼根棒棒糖,改著策劃案。

「你!」方扣輕輕踢她一腳,「你哪是面如菜色?我看是面比城牆厚!」

「對啊,男人才不會找個厚顏無恥的女人,況且比自己還色情。」康喬將《女王派》的策劃方案發到老闆郵箱,26頁PPT,好大一個文件。

新一期雜誌又要出刊了,林之之說出刊前一天,也就是每周二,她必會經歷分娩似的陣痛。康喬笑:「這麼高頻率的分娩,你當代孕母親去吧,錢多。」

林之之怒了:「你不挖苦人會死嗎?」

「你不放在心上會死嗎?」

林之之想撲上去掐死她,但掐死主編,自己也還得加班,想想算了:「我又不是聖人,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康喬在心裏說,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叫萬念俱灰,不是聖人所為,是活死人的寫照。當你經歷過,你才會了解。

明天就要出刊了,林之之和康喬在人去樓空的大通間里將音樂的聲音開得巨大,一遍遍地推敲著頭條,對着一張模糊難辨的照片寫出一篇幾千字的稿子:「某某慘遭劈腿,男友密會某某某,徹夜狂野洩慾。」時間地點細節都言之鑿鑿:「某某某將男明星帶回自己位於東二環的單身公寓后,燈光迅速地熄滅了,記者在寒風中苦等3個小時,仍不見那扇窗戶重現光明。」

結尾再甩出一句:「人生由無數的3個小時構成,可以坐在窗台上,對着星光聊聊人生和理想,懷一場純真年代的舊;也不妨沉浸於一部經典老電影,將疲累的身心徹底放鬆,喝一瓶醇厚悠長的小酒……以及,更多。」

既寫實又抒情,從各個角度力證此事絕非空穴來風。林之之指著「更多」二字笑道:「真讓人浮想聯翩啊。」

男明星的座駕是真的,女明星的公寓也是真的,但一行數人是不必告訴讀者的,燈光究竟何時熄滅是無從考證的,明星也是沒法追究《星期八》的,它什麼也沒說,不是嗎?如果有人會錯了意,那隻能說明,他在文字的世界裏盡情地張開了想像的翅膀。

洩慾也是沒亂用的,食慾不是欲嗎,洩慾不能是滿足口舌之欲嗎?不過,口舌之欲幾個字也很淫亂,仁者見仁。

林之之有時看着康喬想,這個人如果轉行做作家,恐怕也是一把好手。連頒獎詞她都能替她寫好:「作傢具備奇詭的想像力以及極富技巧的編織能力,尤為擅長以點蓋面,虛實結合的敘事手段,使廣大讀者既能獲得閱讀推理懸疑小說的快感,也能體會到都市情感劇的樂趣。」

康喬被她逗得大樂,同行中這類人比比皆是,在他們的筆下,某女歌手和好友逛街,是「同性密友斷背疑情」;若是獨自購物,則為「恐遭情變血拚發泄」;男導演和女明星吃飯聊電影,自然是「某某夜會某某某,親密貼面」……

只要一點引子,娛記們就能放大成無限大的「有圖有真相」。最怕的是連捕風捉影的機會都沒有,像這期就不好辦,大明星都很安靜,小藝人都很本分,連編造都很棘手。

林之之加班到9點半就撤退了,再晚一點就趕不上末班車了,可公司很摳門,加班只有倒休,絕無加班費。每個月80塊的交通補助更是杯水車薪,壓根打不了幾次車。臨走前,林之之看了看康喬:「差不多就行了,別太晚回家,不安全。」

康喬揉了揉額頭,她也想湊合湊合,一舉通過半咸不淡的頭條,放編輯們一馬,你好我好大家好。但發行總監和老闆都不放過她,她也沒辦法。尤其是老闆,對頭條的重視達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菲林都躺在印刷廠了,他還會給康喬打來電話,要求改封面,理由是昨夜娛樂圈發生了大事件,巨星某某某涉嫌藏毒,已被警方逮捕。儘管這則消息還在觀望中,但它比先前定下來的頭條更有價值,理所當然要頂上。

於是康喬只得換,再把美編叫來改封面,即使美編昨夜工作到凌晨,這一天她本該倒休好幾個小時。而康喬就更慘些,她每天都有一堆公司會議要參加,跟各個部門的頭頭腦腦坐在一起商討著經營大計,倒休於她根本是個太陽,一直存在,從未接近。

換封面的事情發生過好幾次,康喬習慣了每期封面一經設計出來,就給老闆過目,然後再徵求發行部上下的意見,修改一次二次三次……很多次。沒人會體諒《星期八》的出刊時間在幾個小時后,經不起反覆折騰。但康喬又不得不改,否則一旦銷量下滑,責任就得是自己背。

方扣有次迷惑地問康喬:「我瞧著人家雜誌的主編很悠閑,只負責審審稿,餘下的事都交給底下的人做。有些大雜誌的主編還能飛巴黎參加時裝周呢,你啊,恨不得老死在《星期八》。」

康喬說:「我們是家庭作坊草台班子,我算什麼主編?純粹一個打工的。」

但老闆會對她說:「你是公司的高層,考慮問題得站在公司的立場。」康喬心知肚明,老闆只是假意送了一頂大帽子給自己,讓她替他扛着事;而下屬當她是主管,讓她替她們頂着事。每個人都覺得,你拿得多,就得受累,只有你自己才知道,你是個打工的,但就是這樣一份工,你還得硬扛,還被很多人羨慕。

多少清高的人到最後都向生活低下了頭,即使我已修鍊得這般人格破產。親愛的,你呢。

新一期稿子已全部收齊,掛鐘上的時間已指向凌晨4點,編輯們分頭聊著天,打算捱到6點,這樣整個白天都不用來了。公司的補休制度是,加班到晚上9點都不算加班,而加班到10點,則意味着次日上午10點到公司就可以了,以此類推。

若不太困,康喬甚至是喜歡清晨回家的。晨風清涼,街邊早點攤剛支起,豆漿很香,油條酥脆,再帶一份給方扣,她吃完了再去上班,挺好。但這期她不能夠,編輯們是能補休的,但她下午還有事,老闆約了謝之暉提供了模特拍照,她得督場。

模特是謝之暉老爸公司的客戶,某投資銀行的副總裁,34歲的事業女性,很符合《女王派》的定位。老闆將最棘手的事都扔給康喬了:「拍攝場地謝之暉能幫我們搞定,但你得讓他有針對性地去聯繫。」

康喬又拿起冰凍飲料瓶子刺激著臉頰,在紙上畫出示意圖。副總裁的小照她已看過,算不上美女,但眉目清晰,有英姿颯爽之感,收到郵件時,康喬對着電腦屏幕端詳了許久,通知老闆將拍攝場地定在豪華游輪,畫面也呼之欲出:

女王赤足站在游輪甲板上,一襲紅衣,憑海臨風。色彩會很鮮亮,也符合《女王派》試刊號的口號——女王臨天下。但封面硬照是很考驗攝影水平的,老闆很摳,捨不得請頂級攝影師,他聯繫到的人只是個給本地小服飾品牌拍宣傳畫冊的,他的鏡頭下,模特的雙腳一律擺成內八字,立在佈景前笑得僵硬。一組照片看下來,弄得康喬很沒底,乾脆自己畫出示意圖,屆時讓攝影師照本宣科就行。

下午天氣很好,天高雲淡,康喬困得東倒西歪,在謝之暉派來的賓利上差點嘔吐了。老闆跟小平頭司機攀談著,她半死不活地坐在後排,懷裏抱着品牌贊助的紅色長裙。時間太緊,老闆又心急,這條裙子差強人意,只能說湊合用,得靠攝影師選取好角度,拍出意境之美。

老遠就望見謝之暉伉儷了,幾日不見,陳曦看到康喬就跑上來了:「康姐!」

康喬從包里掏出幾張打印稿遞給他:「看看,雜誌今天進印刷廠了,周六就能買到了,你要給我宣傳啊,買上50本。」

陳曦捧著稿子縮到一邊去看了起來,看到好句子就念出來,疑疑惑惑地問:「康姐,這人是我?」

康喬看着自己的採訪對象笑,她採訪過一個以睿智犀利著稱的女主播,但其實她在節目上說的所有話都是策劃人員寫的,真碰著採訪了,對一家媒體和十家媒體都說相似的話。她的智囊團揣度了不同雜誌的風格,給她列了幾十條標準答案,她記熟即可,就算出現了新問題,她也能以一句「這個世界有它既定的規則,我們不妨邊走邊看」從而對答如流。

對美國大選有何見解——這個世界有它既定的規則……

有些繡花枕頭廣受歡迎,但真正的功臣是幕後者,你怎麼看——這個世界有它既定的規則……

主播小姐屬於不知道自己是誰的那類人,最擅不懂裝懂,又以聰慧聞名,什麼問題都會回答得很文化很不知所云,是康喬的採訪生涯中很累的一次經歷。她更喜歡港台的藝人,稍微混出點名堂的都很老辣,他們沒什麼時間看書,助理買上幾本當季流行的,她們在飛機上翻幾頁,就能說上幾句心得。多半都較友善,維持了客氣的距離,又懂恰到好處地爆個小料,讓你拿句話當現成的標題,通力合作,皆大歡喜。

連剛出道的小明星都有幾分意思,言語是很乏味,又自戀得死去活來,但康喬把話題往護膚健身上扯,他們就能興興頭頭大談保養之術,也能給讀者提供一點可看的東西。最怕的就是心態很偶像,談吐也很偶像的藝人,彼此都很累。

陳曦眉開眼笑,沾沾自喜:「哇,這人說話好有水平啊!我都要愛上他啦。」康喬拍拍他的臉,「我寫的這個陳曦美貌與智慧並重吧?來,讓我免費包養三個月。」

陳曦皺着鼻子笑,像剛睡醒的小老虎,傻傻問:「你不嫌棄我嗎?」

「又白又嫩的,我嫌棄你什麼?」康喬順手揪一把他的臉,「開工。」

靠長相吃飯是要有本錢的,美少年的皮膚真好,鮮嫩多汁,一掐一把水。她不過就是長得白點,都愛惜得孤芳自賞,常買珍珠粉敷臉,每晚一大杯檸檬蜂蜜水,周末就煲薏仁湯。陳曦通身都好看,維護手續更龐大呢,他靠着錢養著美貌,錢不夠,就得靠着別人的錢來養了。這在他的觀念里,無可厚非,也不介意被康喬吃豆腐,乖巧地跑去給副總裁當「寵仆」了。

按照先前的設想,《女王派》是不用陳曦參與的,但康喬看到他就有了主意,趁他看稿子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沖老闆道:「女王出遊哪能沒有隨從?不如安排這小傢伙給她削枇杷吃,他的看家絕活。」

老闆喜上眉梢:「打男色牌?好!但是吃枇杷……」顯然,他理解不了康喬的小幽默,「也太不符合女王的尊貴了吧?再說枇杷跟廣告有關嗎?」

「紅酒啦,老闆。」康喬笑吟吟。早在做策劃方案時,她就從道具着手,將服飾、香水、珠寶、鞋子和紅酒……一一植入到《女王派》裏,方便廣告部有的放矢地去聯繫客戶。

八卦周刊單靠銷量是活不下去的,最主要的收入來源還是廣告。這就是老闆創辦《女王派》的初衷,《星期八》在製作上較為低檔,吸引不了高端廣告投放,《女王派》是應景之作,時勢造英雄。

攝影師在取景,化妝師在給副總裁抹眼影,市場部的同事們聽從康喬調遣,七手八腳地將一張雕花大床抬到甲板上。康喬努努嘴巴:「小曦子,躺過去讓我感覺感覺!」

陳曦今天穿的是T恤仔褲,清爽歸清爽,但不符合拍攝意境。謝之暉對康喬說:「我打個電話,讓人給他送幾套西服過來,宮廷式樣的也有。」

康喬笑了:「這次用不上。」

最終的畫面是這樣的,潔白的被褥遮蓋了陳曦的關鍵部位,而性感的上半身和小腿都裸露人前,他擺出海棠春睡的造型,悠然而慵懶地舉著紅酒暢飲。而不遠處,是憑欄眺望的女王,髮絲垂落,臉頰酡紅,再配合凌亂的床單,無一不給讀者暗示,女王和她的寵仆剛才歡享過一場銷魂的魚水之歡。

但考慮到封面太過情色會出問題,康喬特意吩咐攝影師將陳曦處理得虛化,一個若隱若現的遠景即可,重點仍在女王身上。但內文就肆無忌憚了,咔嚓一張,咔嚓又是一張,讓陳曦過足了拍寫真的癮。

陽光下,少年陽剛而俊美的身體,像中學時美術課上的大衛雕塑。康喬出神地看着,老闆過來誇她:「美編出身的果然不同凡響!拍攝構圖設計得很大氣啊。」

「怎麼樣,老闆,你請我物有所值吧?」康喬不和他謙虛。當年的素描底子不是白打的,一堆水果擺來擺去地畫,畫得煩了就揪一隻過來,拿把美工刀削了皮吃,有些細心的女同學還把它們切成小丁,用酸奶拌著當沙拉吃。靜物畫是枯燥的,很考驗耐性和細緻,對康喬這種坐不住的人簡直是折磨,如今卻也嘗著了好處,她知道如何把一些雜亂無序的物件,擺得有層次而又富於美感。

陳曦對這組「美人春睡懶,窗外日遲遲」的照片很是期待,纏着康喬問:「康姐,我什麼時候能看到?」

「還得進行後期處理,別太急。」康喬又來吃他的豆腐,拉起他的手,「喲,彈鋼琴的手,不錯不錯,下期安排你給女王切牛排。」

謝之暉笑:「那我還得培訓他學學西餐禮儀,手勢錯得一塌糊塗可不成。」

下期還有出鏡機會,陳曦很興奮,康喬嘖嘖道:「《女王派》的當家花旦原來是你。」老闆卻有疑慮,「女王期期換,寵仆卻只這一個?」

「那讀者也會形成審美疲勞的,穿插著用。」康喬說,「這就有勞老闆去給藝人部的同仁們說一說,讓他們聯繫一些小明星去。」

陳曦上雜誌是免費,但經紀公司推自己的小明星可是需要向公司支付費用的,眼見康喬又給自己指出一條創收之道,老闆樂了。康喬又說:「這期我們上了服裝、珠寶、鞋子、紅酒、床品的軟廣,下期還可引入餐具和家私等新產品。」

這年頭的讀者都不好糊弄,你弄一整版的產品介紹他肯定就嫌你廣告多,很有意見。但把這類硬廣告處理得巧妙些,用拍攝大片的方式增強可讀性,讀者才會略微翻一翻,商家的目的也就達到了,業內謂之為軟性廣告。

老闆既然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康喬就投其所好,絞盡腦汁地將內容廣告化,他大為滿意:「你比春晚還會植入廣告。」

說話間,副總裁講著電話過來了:「好的,那一會兒見。」

收了線,她對老闆說:「你們這個想法很有意思,回頭我讓朋友們去給我買。」

老闆樂得哈哈的,副總裁轉向康喬:「創意十足、靈氣四溢,康小姐真是年輕有為!」

「論年輕有為,誰比得上副總裁您呢,您在金融圈呼風喚雨,我卻是個散佈謠言的,不可同日而語。」康喬對場面話一笑了之,彼此吹捧了一番,副總裁說,「晚上就在這裏用餐吧,我請客。」

又揚聲道:「謝大少,可別走啊,我還有事跟你談,邊吃邊聊。」

謝之暉正和陳曦說着什麼,聞聲笑言:「季姐美意,豈敢不從?」

副總裁是個長袖善舞的女人,親親熱熱地挽著康喬向甲板走去,邊笑邊說:「康小姐,下期請誰做模特?我申請參觀!」

「還在聯繫中,這一二天就該有眉目了。」聯繫模特是老闆的事,小小執行主編哪會認識諸多高層人物,康喬不為這個操心。

副總裁挑眉:「哦?那我說不定能幫上忙。我有個朋友,是跨國公司市場部總監,相當於外企杜拉拉,挺符合你們的標準的。」眨眨眼,「她等下就來了,我介紹你們認識認識,是個大美人哦。」

這幫人很樂於交朋結友,把各行業的人拉到一起碰個面,一來二往的很容易促成生意。康喬趕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季姐可真幫了我們一個大忙了!」

副總裁的親和力很強,康喬和她挺聊得來,順勢請教了幾個理財問題,她都回答得很有指導性。兩人聊著基金時,副總裁的朋友來了,老遠就望見了穿白襯衫的修長身影,手插褲兜,正闊步登上樓梯。

康喬心一動,站起身,眼見白襯衫越走越近,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哽:「是……師姐?」

十年了,她仍能在第一眼就認出趙鹿來。印象中,從未有哪個女人能像她,既英氣又嫵媚,頭髮剪得板寸,穿男款襯衫,戴鋼帶表,袖子隨意挽起,打扮得很中性,但女人味比誰都濃,比一般的明星都還像樣子。

趙鹿戴一頂鴨舌帽,像個倜儻的公子哥兒,看到康喬也愕了:「小喬?」

十年前,她就管康喬叫小喬,老遠就喊:「小喬,過來!」弄得全食堂的人都回過去看誰是小喬,是不是真有這個名字的主人那麼美。

在康喬心中,趙鹿讓她敬仰莫名。多年來,她採訪過大明星小藝人,但再美再有味道的人,都不如趙鹿讓她心折。遇見她,是在康喬剛考上大學那年的秋天,學生會女生部倡導了一次向災區人民獻愛心的活動,號召女生們以寢室為單元,每個寢室提供至少一件手工製品參加拍賣會,拍得的善款全部捐獻給災區。

拍賣會是強制執行的,女生寢室誰也逃不脫,那段時間,校園裏熱鬧得像一鍋粥,走到哪裏都能看到女生們在忙活。有的用塑料管折幸運星,有的買毛線織圍巾,也有的用緞帶編風鈴,五花八門。康喬寢室的姑娘們都把希望寄托在康喬身上了:「喬喬,就靠你啦!我們笨手笨腳,什麼都不會幹!」

「我不也是?」康喬說,「我只會摺紙飛機,你買?」

大家都笑了,寢室長盯上了康喬床頭那幅油畫,吞吞吐吐道:「還有兩天就要交貨了,不然咱們全都要扣品行分,記入期末考評哦!」

康喬警惕地攔截著室長的眼神:「我們人手50隻千紙鶴,也有300隻了,就這樣。」

「隔壁寢室疊了兩千隻!」上鋪姑娘唱,「折一千對紙鶴,結一千個心愿,傳說中,心與心能相逢……」

「喬喬你別誤會。」室長知道康喬很珍愛油畫,入學第一天就帶進了寢室,說畫了半年才完工,捨不得放在家裏,要放在枕邊天天看見。那是一幅24寸的油畫,散發着松脂的香,被裱好掛在牆上,康喬一翻身就和它日夜相望。

畫面中是個穿黑色大衣的男孩子的背影,短短頭髮,手插褲兜,漫不經心地走在薄薄的新雪裏,姑娘們都問:「你男朋友?」

「不是。」

那還是上世紀末,大一女生談戀愛羞答答,康喬准不好意思承認,大夥心照不宣地丟個眼神:「瞞誰呢!」

是的,不止是男朋友,在她心中,他根本是未婚夫婿。室長撓撓康喬的癢,軟聲道:「喬喬,好喬喬,我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呢,你就行行好嘛,姐妹們做牛做馬……」

康喬手一伸:「好,每個人給我打一個月開水。」

姑娘們哇哇怪叫:「康喬!你真當自己是觀音娘娘了?」

「別忘了,交不出貨,我們是連坐!」

康喬把手伸得長些:「兩個月!」

「你!」姑娘們敗走麥城。

室長扯著康喬的頭髮泄憤:「成交!」

「半年心血,純手工,技術活,兩千起拍。」康喬加了一條。

「這麼貴!」

「我不想賣,定得高些,沒人買才合心意。」康喬道,「歷來拍賣會都有流拍品,我們參賽第一,以不脫手為要旨。」

沒誰捨得把自己這麼看重的油畫賣給別人的,姑娘們想想也是,不再要求康喬進一步犧牲。

拍賣會當天,盛況非凡,連用舊掛歷紙疊成的錢夾都被喊出了一百塊的價格,競拍成功者是個男生,當場就把錢塞進了捐款箱,拿着女式錢夾笑開了花。大部分買主都是男生,這顯而易見。男生為暗戀的女孩掏腰包,為女朋友掏腰包,不惜拿着父母匯來的生活費,千金買一笑。據好事者事後統計,這場拍賣會,少說也成全了十對情侶。

康喬被氣氛感染,也看上了一樣,是用五顏六色的電纜線編織成的窗帘。窗帘色彩繽紛,美不勝收,最中間是個胖乎乎的卡通字「嘿」,她對它一見鍾情。有個小胖子男生一直在跟她抬杠,她喊八十,小胖子喊八十一,她喊八十五,小胖子買八十六,就這麼一塊一塊地加上去,康喬忍無可忍,惡狠狠地喊:「一百八!」

小胖子閉上嘴巴。

康喬把窗帘拿到了手,高高興興地捧在手裏看個沒完。別看是用電纜線這種成本極低的原材料編製的,但這個小手工業者很講究配色技巧,白色橘色綠色棕色搭配得賞心悅目。她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台上的競拍如火如荼也置若罔聞,直到主持人一錘定音,聲音激動得顫抖:「同學們!同學們!今晚最高的競拍品產生!三千塊!三千塊!」

十多年前,對窮學生來說,三千塊是個大數目了。室長坐在一旁說:「糟了!」康喬一驚,抬頭一看,自己的油畫被拍出了!

她頓時惱得七竅生煙,眼光如電地搜尋着肇事者,原是學生會主席。他接過主持人的話筒,沉穩有度地發表者官方言論:「女生部能想出這麼好的點子,我們學生會內部當然是要鼎力支持的!這件拍品更是難得的藝術品,從構圖到畫功都深得我心,為此學生會決定,提供三千元經費購買這幅畫!一方面是支持災區人民,另一方面是支持藝術!」

掌聲雷動,康喬氣呼呼地站了起來,很想嚷一嗓子:「我不賣!」室長大力扯住了她,「會後找主席要去,拍賣嘛,作作秀,走走過場就完事!三千塊可以吃好多頓了,幹嘛跟人家的心頭肉過不去!」

寢室的姑娘們都湊過來嘀咕了:「我們集體打上門去,誰怕誰!」

「反悔就反悔!著作權還在你手裏吶!」

拍賣結束后是答謝會,買主和賣方互相認識認識,說說客套話,拉拉小關係,看對眼的異性們就留了小字條,儼然一個小型相親現場。學生會主席過來意思了一下就走了,康喬着急地去找女生部部長:「我不想賣那幅畫!」

女生部部長愛莫能助:「眾目睽睽,同學,別讓我難做。再說,你的作品能給災區人民貢獻三千善款,難道不是件值得驕傲的事嗎?三千塊,在偏遠山區,可以建一座希望小學了,孩子們就有書讀了……」

康喬不理她,轉身就走,冷不丁地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哎一聲,一雙眼睛極晶瑩:「是你買了我的窗帘?」

那是人生中,康喬第一次見着趙鹿。穿寬大的襯衫,肩膀上搭著煙灰色薄毛衣,面孔小而精緻,眼珠很深很黑,戴男款手錶,表面很大。她的側面有點像老牌港星張敏,是很硬朗的五官,但無疑是美的。

「莫非你也不想賣?可你的價格標得不高。」康喬收住了腳步,氣急敗壞。什麼破事都找上門了嗎?

「這話真能產生歧義哪。」趙鹿笑着。

就這麼認識了趙鹿,兩天後,康喬去她寢室找她玩,她穿工裝褲,騎在長椅上刨木頭。通信工程系大四女生趙鹿很愛玩,做得一手好木工,自己弄了幾根木頭回寢室,搗鼓出了一張長凳,專供室友們搬到走廊上納涼用。平時她就弄幾塊小木頭,彈彈墨斗,做一隻袖珍型的五斗櫃,分發給室友們當首飾盒。

做木工很易把地上弄得髒亂,但趙鹿連刨花都有用途,用強力膠粘成一個個晴天娃娃掛在窗前,也有幾分趣味。

見康喬來了,趙鹿往靠窗的床一指:「坐。」

康喬專心地看着趙鹿忙碌,這女孩有一種使人目不轉睛的氣質,讓人想要不斷地盯着她看。她想起初識時,趙鹿笑着說:「那幫妖精都說我太男人,我不服,就折騰個女性化的東西震下她們。但她們嫌怪,嘲笑不會有人買這麼怪裏怪氣的窗帘,像個神經病。」

「神經病?」康喬不愛聽。

「神經病都喜歡把一大堆色彩披掛在身上啊。」趙鹿望着康喬,唇邊掠過一抹淺笑,「你的品位有待商榷啊。」

「我喜歡『嘿』字,像一個人對這個世界的態度,嘿,我們走着瞧的意思。」康喬抱臂而笑。

趙鹿擠擠眼:「嘿,姑娘,走着瞧。」

趙鹿想要用很特別的顏色來刷手上剛完工的小柜子,翻著雜誌找出一個服飾品牌「倫敦霧」給康喬看:「我想要這種灰藍色,弄不出來。」

「好說,如果你相信我的品位的話。」康喬將了她一軍。當下就蹬蹬蹬跑回寢室,找了幾種顏料過來,調給趙鹿看,「成了。」並順手在小柜子的一角畫了一隻小鹿,鹿,是師姐頗為特別的名字。但她說其實沒什麼特別的,她出生前,母親去照過B超,醫生篤定地說是個男孩子,母親和外婆就放心地給她織着衣物。沒料到生出來的卻是個女兒,父母看着一大堆小男孩的衣服和鞋襪哭笑不得,科學竟也會指鹿為馬,她的名字由此得來。

「父母的親朋好友里沒誰正好生了個兒子的,又來不及給我做新的,我就勉為其難,穿了一兩年的男孩衣服。」趙鹿聳聳肩,「他們覺得把我當兒子養也挺俊的,就習慣了給我買男裝,我人小,連話都說不利索,哪懂反對?於是就逆來順受成自然,連自己也認定了生錯了性別,我就是個男人。」

「有你這麼愛俏的男人?」康喬摸摸趙鹿的耳釘,「還戴耳環?」

「戲子還穿裙子呢。」趙鹿拉着康喬,「走,帶你去學生會討血汗,那幫人我熟。」

但學生會主席不願將拍品拱手相讓,原由是當眾拍下了東西,要言而有信。但他保證再三,這幅畫只會掛在學生會辦公室,等他卸任后就完璧歸趙。而這半年期間,康喬大人對油畫有絕對的探視權,不分時間,無需預約。

「也就半年時間,忍忍就過去了啊。」趙鹿安慰康喬,遞給學生會主席幾幅夜光撲克,專供他們熄燈后取樂,「你小子要是出爾反爾,當心我……」

「在下的皮隨便趙姐你扒!」學生會主席答得利索。

「你又不是脆皮乳豬,皮有什麼可吃的?」趙鹿拉着康喬的手走開了。

那時距離趙鹿畢業也就幾個月時間,康喬每天都去找她玩,聽她們寢室的女孩們探討畢業的去向。趙鹿是一早就申請了德國那邊的大學的,就等簽證下來,出國深造。起先康喬很奇怪:「像你這麼一個天馬行空的人,居然學了個正統的工科!」

趙鹿跟她並肩坐在單杠上,笑得很平靜:「我這個人長得不主流,總得從事主流一點的營生吧?」

康喬的人生中,對她影響最大的人,除了初戀的大叔,就數趙鹿了。每當她面臨職場的大小關口時,都會憶及趙鹿在星空下的那個笑容,她說:「我的終極理想是,能夠獲得最大程度的自由。但在實現它之前,我的理想是具有足夠支撐我實現理想的金錢。賺錢,換得自由,我的人生就分這兩步走。」

這就是趙鹿,目標明確,並積極進取。為此她放棄了很多和理想背道而馳的缺點,比如懶散,比如骨子裏的不切實際的空想。因此,連康喬也會不定期地停下來,問一問自己:「眼下的性格里,還有哪些是要克服和修正的,哪些又是阻擾我順利前行的?」

趙鹿離校時,康喬抱着她,眼淚滴在她的肩膀上。她不見得是個脆弱的人,但趙鹿不是別人。她是個極好的榜樣,健康樂觀且不乏細膩,是康喬最渴望成為的那類人。她捧著趙鹿送給她的禮物,泣不成聲。

通信工程專業的人動不動就會被專業老師恐嚇一下:「第2896對電纜,是什麼顏色?」

白紅黑黃紫,藍橘綠棕灰,快速地在腦海里過一遍,響亮地給出答案。沒辦法,這些電纜們構成了大學幾年的主題,就跟它們較上勁了,最愛玩的把戲就是用它們擰成各種小物件。手藝一般的,就編幾隻肥皂盒子和筆筒;像趙鹿這種高人,她能拿一大把電纜扭啊擰啊,做成反恐遊戲里拿着AK47衝鋒陷陣的大兵,剛硬威風,在男孩子堆里供不應求,連康喬也很喜歡,鬧着要一整套。

趙鹿老推三阻四:「那麼小一隻,能立在一塊錢的硬幣上,做一隻都費時得很,你就不心疼心疼我?」

「好好好,心疼心疼。」康喬嘻笑着,「我不急,你花十年做都行,二十年也沒問題。」

「好,那就一輩子吧。」趙鹿走開了,「哈哈哈哈哈。」

但她還是在離開中國前夕,送出了整整一套十八隻電纜小人。十八,是康喬和她分別那年的年歲,重逢時,已是十年後,康喬二十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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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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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美人春睡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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