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澄海樓高空極目

第六章 澄海樓高空極目

納蘭容若以詞名世,以情動人。

然而他並非一味沉溺於風花雪月。

「補諸生,貢入太學」,短短七個字,

就是一段彰顯容若文武雙全的佳話。

先說一段必需的題外話。

近代學者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有三境界之說: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罔不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

這三境界之說得到廣泛的認同和讚譽。我是在讀高一的時候聽一位政治老師在課堂上說起這三境界的,一聽便被吸引,深以為然,此後就牢牢記住了。

先來看看這三境界的出處。

第一境: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語出北宋宰相、著名詞人晏殊《蝶戀花》: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第二境: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語出北宋著名詞人、婉約派代表柳永《蝶戀花》: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語出南宋詞人辛棄疾《青玉案元夕》: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應該說這三首詞本來就是中華民族的文化瑰寶,字字珠玉,千古流傳。經王國維這麼一提煉,一組合,構造成一件難得的兼具藝術性和思想性的珍品,更加令人難忘。

之所以要擺出這段題外話,其實還是為了更加了解容若。

本章標題出自容若《浣溪沙姜女祠》:

海色殘陽影斷霓,寒濤日夜女郎祠。翠鈿塵網上蛛絲。

澄海樓高空極目,望夫石在且留題。六王如夢祖龍非。

登高望遠,特別容易感懷身世,激發自己內心的凌雲之志。這也是王國維將「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列為第一境界的一大緣由。

儘管容若的這首詞依然充滿著我們都熟悉的哀愁氣息,但本章引用詞中的一句,其中的意圖不是為了關注容若的愁,而是要借容若的登樓之舉,還原一個登高望遠、意氣風發、令人驚嘆的少年公子,讓人們對容若有一個客觀而立體的了解:容若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全能青年,並非只懂風花雪月,更不是成日里只會吟詩作賦。

可以說,撰寫詩詞只是容若的一個業餘愛好,只是他自我心理調整的一個渠道,也是他內心的一種安慰和寄託。容若的本意,其實還是想積極入世、大展宏圖的。只不過,世間之事,「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很多時候都是如此。

前面已經說過,關於容若生平事件的歷史資料非常有限,然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劉德鴻先生熟知清代歷史,他根據史料中關於容若的隻言片語,在《清初學人第一——納蘭性德研究》一書里,對於容若的求學生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翔實可信的脈絡。

在清代,並沒有像今天這樣已經全面普及的教育兒童的專門初級學校,而是由官家富戶自行聘請教師在家教授子弟,或設私塾兼收親友孩童就學。容若就是在家裡讀書,起先主要在老師帶領下誦讀《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龍文鞭影》《童蒙須知》等啟蒙讀物,而後跟丁腹松學習四書五經。

容若非常愛學習,對老師也是敬愛有加,這一點從下面這個小故事裡可以看出端倪。

康熙十一年(1672年),容若應順天鄉試考中舉人後,在舉行鹿鳴宴前去謁見主考官徐乾學等人,當時儀式繁縟,人多雜亂,那次是容若跟徐乾學第一次見面,沒說上幾句話,但他們此前彼此都已經聽徐元文說起過對方。容若見到徐乾學,喜形於色,《通志堂集》卷十三《上座主徐健庵先生書》中記載:

入而告於親曰:「吾幸得師矣!」出而告於友曰:「吾幸得師矣!」夢寐之間,欣欣私喜曰:「吾真得師矣!」

這位「師」,就是指徐乾學。

「吾幸得師矣!」「吾真得師矣!」短短几句話,容若對於遇到良師的欣喜之情,以及憨態可掬之情狀,全都躍然紙上。

若說這位徐乾學,確實值得大書一筆。本書前文已經簡單介紹過「崑山三徐」,即徐乾學和二弟徐秉義、三弟徐元文,他們都是明清之際著名學者顧炎武的妹妹顧氏所生的孩子。顧氏學問超群,對孩子教育極其嚴格,三兄弟先後中狀元、探花,此後成為朝中重臣,每每奉命為朝廷選拔人才。

這位徐乾學不僅自己滿腹經綸,還以慧眼識珠著稱,這裡有一個故事。一份被其他考官作為不予錄取的「落卷」棄置一旁,而徐乾學看到這份考卷后,認為考生觀點獨到,應列為佳卷。後來這位考生中了狀元,最終官至禮部尚書。

也難怪容若得徐乾學為師,忍不住喜形於色。

如此求師若渴,熱愛學習,加上天性聰穎,容若的求學之路自然是一路綠燈,我們來看他的老師徐乾學所寫《通議大夫一等侍衛進士納蘭君墓志銘》當中極為關鍵的七個字:「補諸生,貢入太學。」

所謂「補諸生」,就是補選滿族學員入順天府,和漢族生員一起學習。其中程序非常複雜,考試很嚴格,能夠入選是很不容易的。

據《清世祖實錄》卷五十五記載,順治八年(1657年),吏部奏准「旗下子弟,率多英才,可備循良之選。但學校未興,制科未行耳。先帝在盛京,愛養人才,開科已有成例,今日正當舉行」。

又據《八旗通志》初集卷四十八記載,康熙六年(1667年)又題准:「八旗下有願作漢文考試者,各都統開送禮部,移送順天學院。」「文優者即入順天府漢生員額數內。」

容若「補諸生」在順天府的學習情況,沒有記載。不過,順天府的學習內容是四書五經和八股文及有關律令,設有月課和季考,試卷需送學政查核。學政舉行歲試和科試,根據成績優劣,分為六等,對學生進行獎罰。容若早已熟讀四書五經,自然成績優秀,在順天府學習時間很短,很快便進入了當時封建統治階級培養人才的最高學府——國子監。

所謂容若「貢入太學」,根據《清世祖實錄》卷六十八記載,康熙十年(1671年),朝廷議准:「八旗新舊生員內,通行選拔文行皆優者。滿洲、蒙古起送二名,漢軍起送二名,入監肄業。」容若在這一年年方17歲,貢入太學,顯然是文行皆優者之一。

清初遴選官學生的標準是:「無論官兵子弟,不許瞻徇情面,擇其資性穎秀,可以讀書上進者。」而且這樣的選拔非常嚴格,若非文才超凡,確實很難脫穎而出。容若出眾的文才加上行雲流水般飄逸的書法,得到國子監官員的一致好評。

有人認為,容若之所以入選,應該是沾了他父親明珠的光。這是非常片面的認識,因為當時明珠在朝廷內雖然已經官至兵部尚書,但比他更顯赫的滿族官員也是大有人在,他們都有孩子。如果不是容若本人飽讀詩書而又精於騎射,是很難「補諸生,貢入太學」的。

至於容若中舉,取得舉人頭銜,則對於納蘭一家甚至整個滿族都有重要意義。因為當時滿族文化遠比漢族落後,清軍入關之初,為了照顧滿、蒙生員,實行的是滿、蒙生員與漢族人分試、分榜制,康熙八年(1669年)才並試並榜,而容若於康熙十一年(1672年)中舉,確實不易,所以容若被稱為「清初學人第一」。

以王國維的三境界說來看容若,起初,容若並不知道自己的前路何在,只是勤奮苦學,在父輩師長的啟發下,上下求索,慢慢尋找自己的發展方向,也許以參加科舉考試尋求金榜題名為人生目標之一,這一階段人們往往大同小異,所謂「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繼而,容若由於自己的天賦以及內心需求,加上結交了一幫寫詩填詞的好友,對寫詞極為熱衷,與此同時,他對自己御前侍衛的身份儘管並不格外認同卻也盡心儘力,頗得康熙皇帝賞識,此為第二境界,所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至於第三境界,容若壯年便猝然辭世,我們可以理解為他沒有來得及達成。

看到這裡,我們就明白了,即使容若悄悄與表妹惠兒初戀,事實上,他是非常有追求有抱負的一個人,學業從來沒有被耽誤過。容若絕對不是一個一天到晚只懂風花雪月、只會尋愁覓恨的無為人士,而是前途光明的有為青年。

只不過,一個不小的挫折又在命運的前方等待著容若。就在馬上要參加廷試的關鍵時刻,容若得了一場被稱為寒疾的重病。

這場病,也許只是容若偶感風寒,也許是因為他和初戀情人勞燕分飛,心情過於低落,導致抵抗力下降而引發。

那麼,容若患病究竟是不是由心病引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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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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