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古今幽恨幾時平

第十二章 古今幽恨幾時平

古人云:「人生不如意者十有八九。」

要多麼曠達的人,才能夠把一切看透,

從而接受並儘可能笑對自己的人生?

容若雖然生性穎悟,但他閱歷仍然受限,

也許不夠時間把人生看透。

所以他也偶爾會有幽恨難平的時刻。

人世間悲劇、喜劇總在交替上演。

盧氏去世的那一年,也就是康熙十六年(1677年),這年秋冬季節之間,容若終於等來了皇上的詔書,任命他為乾清門三等侍衛。

這個任命實在令人疑惑,值得琢磨。

一年多的時間康熙對容若遲遲不予任命就不提了。除了康熙本人,誰也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重點來關注這個遲來的任命。

關於御前侍衛,清初規定一等侍衛六十名,正三品銜;二等侍衛一百五十名,正四品銜;三等侍衛二百七十名,正五品銜。到了康熙年間,隨著皇權的加強,又將侍衛分為御前侍衛、乾清門侍衛和大門侍衛。御前侍衛和乾清門侍衛都由皇帝親自來授選,沒有名額上的限制,根據皇帝的需要和心情來定。

僅僅從表面上看,容若任三等侍衛,是五品銜,比狀元、榜眼所授的翰林院修撰、編修還要高一級,每年的俸祿自然更多,而且和王公大臣一樣,有園、田分,要是在一般讀書人眼中,這是個求之不得的差使,算是得到了皇上的重用。

然而他不是一個普通讀書人,他是納蘭容若,是當時上升勢頭極好的皇帝的重臣納蘭明珠家的公子,他不缺俸祿,他要的是施展個人才幹、建功立業的機會。容若是有思想、有抱負的人,有很強的個人意志,並不喜歡完全聽命於另外一人。

在《淥水亭雜識》中的一些內容表明了納蘭容若先進的治學思想,比如主張博覽群書;比如對一些歷史人物進行品評時,提倡忠君盡節。納蘭的思想非常開明,還在著作中介紹西方的科學技術,他認為西方一些機械比國內的故有之器要「便易」許多。一個錦衣玉食的富貴公子關心民間疾苦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可見他心繫百姓,而且有著飽滿的政治熱情和社會責任感。在一首《金縷曲》詞中,他寫道:「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親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分明在說要將銀河水引下來,將天地沖洗一遍。可謂氣勢如虹,滿是少年壯志、書生豪氣,想要建立一番功業。

可以這麼說,從實質上看,御前侍衛品級再高,但他們完全沒有自己的自由,任憑皇帝驅使。作為侍衛,皇帝在京時必須隨時聽從差遣;皇帝出巡時則隨扈保駕;皇帝駐蹕行宮也要戒備守衛;皇帝行圍狩獵,更要執弓執矢,一邊要射擊獵物取樂皇帝,一邊還要保護皇帝不受野獸侵襲;皇帝要檢閱八旗官兵操練時,還需上場給他們表演示範,甚至與各營將領比武演練,來激發兵士的熱情;有時侍衛還要擔當皇帝的特使,被委派去執行一些特殊任務,比如到軍前探詢敵情。

作為侍衛得處處體察皇帝的意圖行事,一言一行必須唯皇帝旨意是從,有些事還不能讓皇帝明言,而需要侍衛體會,替皇帝把話說明。即使盡心儘力一意奉承,還是難免百密一疏,稍有閃失就會被降黜,重者流放充軍,甚至頭顱落地。

納蘭覺得這侍衛的頭銜像是給他套上了金枷玉鎖,讓他痛苦萬分,在給好友的一封信中他這樣寫道:「鄙性愛閑,近苦鹿鹿。東華軟紅塵,只應埋沒慧男子錦心綉腸。仆本疏庸,那能堪此。」

皇帝出行,往往聲勢浩大,御前侍衛必須時刻保護皇帝安危,晝夜巡視,精神高度緊張,又毫無自由可言。可以想象這樣的差事確實勞碌辛苦。

當然,話又說回來,挑選八旗貴族的精幹子弟充當侍衛,考察他們的才能,培養他們對君主的感情,然後委以重任,這是清代皇帝發現和訓練棟樑之材的一個重要途徑。索尼、索額圖、明珠,都是侍衛出身,容若的弟弟揆敘也是初任侍衛,后至翰林院掌院學士、都察院左都御史。容若以進士出身而授侍衛,在他面前展開的完全有可能是一條通往尊顯的光明大道。

所以雖然容若覺得自己作為御前侍衛受到種種羈絆,但他依然恭謹勤勉、盡職盡責,容若的朋友評價他「從久不懈,益謹」「遇事勞苦,必以身先,不避艱險退縮」,還說他「上有指揮,未嘗不在側,無幾微毫髮過」。

忠於自己的職責,時刻「修身」,是容若明顯的特質。徐乾學說容若「其扈蹕時,雕弓書卷,錯雜左右。日則校獵,夜必讀書」。

容若除了文武全才,可堪大用,還有一個極大的優點,就是他的口風特別緊。應該說,口風緊,這是權貴身旁隨從必備的特質。

因為常伴君側,各種人想方設法都想要接近容若,想從他口裡知道皇帝的心思,或者希望容若在皇上面前為他們美言幾句,但容若絕不隨意結交朋友,也絕不透露半點兒跟皇帝有關的信息。對此,姜宸英寫道:「所言經史外絕不及時政。所接一二寒生罷吏而外,少見士大夫。」

容若的表現令康熙皇帝也非常滿意,對他恩寵有加,不時對他大加賞賜。

徐乾學寫道:「先後賜金牌、彩緞、上尊、御饌、袍帽、鞍馬、弧矢、字帖、佩刀、香扇之屬甚多。」

容若的一些詞作反映了陪伴康熙外出的情景:

浣溪沙

身向雲山那畔行,北風吹斷馬嘶聲。深秋遠塞若為情!

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古今幽恨幾時平!

憶桃源慢

斜倚熏籠,隔簾寒徹,徹夜寒如水。離魂何處,一片月明千里。兩地凄涼,多少恨,分付葯爐煙細。近來情緒,非關病酒,如何擁鼻長如醉。轉尋思不如睡也,看道夜深怎睡。

幾年消息浮沉,把朱顏頓成憔悴。紙窗淅瀝,寒到個人衾被。篆字香消燈灺冷,不算凄涼滋味。加餐千萬,寄聲珍重,而今始會當時意。早催人一更更漏,殘雪月華滿地。

也許有人想知道,康熙皇帝好侍候嗎?他對容若究竟如何呢?

我們來看看康熙十九年(1680年)秋天皇帝狩獵的情況。

康熙十九年,這一年容若26歲,曹寅23歲,都是英姿勃發的青年。

當時曹寅在鑾儀殿當差,他的工作大致以皇宮、旗人、狩獵為重心。曾經有一個朋友給曹寅寫了這樣一首詞:

君才英絕。問車邊豈少,此班蘭物。出匣幹將騰怪彩,光射陰陰四壁。文艷春華,筆垂秋露,氣味如冰雪。甘泉豹尾,從容躍馬奇傑。況復路入桑乾,平沙漠漠,擊草鷹初發。萬騎回中從獵去,釃酒夕陽明滅。玉勒風嘶,琱弓夜吼,冷浸蕭蕭發。吟鞭搖動,驚飛烏鵲霜月。

與此同時,作為五品官的御前侍衛,納蘭容若曾經負責管理專供皇帝出行的內廄馬匹。

沒錯,由納蘭容若挑選、管理馬匹。

清聖祖康熙出巡用馬,都由容若親自掌管。平日里他還得時不時親自到昌平、延慶、懷柔、古北口等地去督牧,也就是監督、查看馬匹的放牧情況。

在納蘭容若的書簡中,有一封致他的好友、畫家張純修的信,應該寫於這個階段:

花馬病尚未愈,恐食言,昨故令帶去。明早家大人扈駕往西山,他馬不能應命,或竟騎去亦可。文書已悉,不易。成德頓首。

「家大人」,指明珠;「扈駕」,是指隨侍帝王的車駕。這封信的大概意思就能明白了。

姜宸英後來在《納蘭君墓表》中也寫道:

嘗司天閑牧政,馬大蕃息。侍上西苑,上倉促有所指揮,君奮身為僚友先。上嘆曰:「此富貴家兒,乃能爾耶!」

看到這裡,估計不少容若迷要替容若叫屈了。堂堂容若,文武全才,居然一天到晚去侍候馬匹!當年連康熙自己也感嘆:這納蘭容若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啊!居然能夠(忍辱負重)到這種地步!

很顯然,這個差使是康熙親自指派給容若的。當時明珠已是大學士,大學士是文臣的最高級別,有宰相之實,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如果容若之職非皇帝欽定不可違逆,明珠不可能讓自己的兒子擔任這樣的職務。

讀者諸君,此刻你是否想起了《西遊記》中藝高膽大,後來被天庭收服並被指派擔任弼馬溫的孫悟空?孫悟空後來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途中各路妖怪以「弼馬溫」的稱呼來辱罵他時,孫悟空總是憤怒至極。因為這實在不是一個可以給胸有大志的人帶來榮耀感的職位。看到這裡,也許你更能理解滿腹經綸、文武雙全的才子納蘭容若在康熙御前當差的苦悶心情。寫這一段的時候我突然忍不住大笑,笑完了,卻有淚水流了滿臉,是真的為容若感到委屈。

我們無法知道康熙究竟是怎麼想的,是像野史中說的那樣,康熙是嫉妒容若之才,嫉妒他愛的女人愛著容若,因而折辱容若?還是康熙有意給容若一個挫折,挫挫他的銳氣,以觀其心志?或者因為當時明珠勢頭已經太盛,如果讓容若也受重用,擔心他們父子聯手不好駕馭?總之,不重用甚至打壓容若的真正意圖,只有康熙自己清楚。

不過容若到底是聰明人,雖然多有不得志之處,但他還是懂得擁有樂觀心態的。比如他曾經給顧貞觀寫信說他自己「目睹龍顏之近,時親天語之溫,臣子光榮,於斯至矣」。

可以推測在康熙十九年的這個秋天,納蘭容若和曹寅同時目睹了康熙圍獵的盛況,兩個原本就交情不錯的文友估計當時還打了照面,彼此寒暄了幾句。然而畢竟各自公務在身,都要圍著皇帝轉,各自的心思,也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史景遷整理一位親自參與康熙狩獵的傳教士的記述后,在《曹寅與康熙:一個皇帝寵臣的生涯揭秘》一書中寫道:

康熙的)狩獵活動十分壯觀,有數千名旗人兵武參與;康熙皇帝幾乎每年秋天都會親自領軍出獵,挑一些軍士一起獵熊射虎,或由眾兵丁圍獵捕殺鹿兔。皇帝會執意坐在雨中,生火烤著剛殺的鹿肉,在簡陋的營帳中度過寒夜。他的隨扈想必也是如此。對於曹寅的漢人朋友而言,這些情景必然讓人神往,因而筆下也恣情奉承他的威猛武勇。

執意坐在雨中,燒烤剛殺的鹿肉,這時的康熙皇帝,一樣是個固執而有浪漫情懷的年輕人。

有一回曹寅在秋天自南京前往北京,想起康熙皇帝曾經狩獵的北方,寫道:

行在天山外,西風玉帳寒。

而容若也寫有陪皇帝狩獵的詞:

風流子秋郊射獵

平原草枯矣,重陽后,黃葉樹騷騷。記玉勒青絲,落花時節,曾逢拾翠,忽憶吹簫。今來是、燒痕殘碧盡,霜影亂紅凋。秋水映空,寒煙如織,皂雕飛處,天慘雲高。

人生須行樂,君知否,容易兩鬢蕭蕭。自與東風作別,剗地無聊。算功名何許,等閑博得,短衣射虎,沽酒西郊。便向夕陽影里,倚馬揮毫。

這首詞明顯流露了容若鬱郁不得志的心情。

好在,康熙皇帝倒也並非無情無義之人。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容若奉旨和副都統郎坦等人覘唆龍,偵察並宣撫內蒙古、甘肅一帶的少數民族不穩定勢力。

雖然容若此次西北之行史料記載不詳,不知道他們宣撫的具體情況,但可以肯定的是,此行為團結西北各族人民做出了重大貢獻。

我們可以從一些間接資料里,對此有一個大概的了解。

關於此次覘唆龍,容若的好友姜宸英寫道:

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八月,使覘唆龍羌。其地去京師五六十驛,間行或累日無水草,持乾糧食之。取道松花江,人馬行冰上竟日,危得渡。僅抵其界,卒得其要領還報,上大喜。君雖跋涉艱險,歸時從奚囊傾方寸札出之,疊數十紙,細行書,皆填詞若詩,略記其風土方物。雖形色枯槁不自知,反遍示客,資笑樂。

從姜宸英的記述里,我們可以得到這樣一些印象:唆龍離京師大約1500里—1800里(一般三十里為一驛),此行條件艱苦,有時人喝不上水,馬吃不到草,以乾糧替代,過江的時候是從冰上走過,因為不知道冰層厚薄,稍不小心就可能把冰踩破,人馬落入冰冷刺骨的水中,非常危險。最終他們把偵察的結果報給康熙的時候,康熙非常高興。雖然出行如此艱苦,容若還是堅持填詞寫詩。待容若還家,他明顯消瘦憔悴,「形色枯槁」卻不自知,只是把自己視為寶貝的詞作拿給大家看。

這首在《瑤華集》里題作「十月望日與經岩叔別」的《蝶戀花》,就是容若覘唆龍的作品之一:

盡日驚風吹木葉,極目嵯峨,一丈天山雪。去去丁零愁不絕,那堪客里還傷別。

若道客愁容易輟,除是朱顏,不共春銷歇。一紙寄書和淚折,紅閨此夜團欒月。

此次容若出行的時間是陰曆八月底到十二月底,歷時四個月。

覘唆龍之後,28歲的容若被升為二等侍衛;三年之後,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31歲的容若被升為一等侍衛,這一年的三月十八日,是康熙帝的生日,他親手抄寫了賈至的《早朝大明宮呈兩省僚友》詩送給容若。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

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繞建章。

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自惹御爐香。

共沐恩波鳳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這首詩是寫大臣等候君王來早朝的情景。當時人們紛紛猜測,容若很快會得到康熙的重用。然而,命運如此無常,誰也無法預料,本以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時刻,等待容若的,居然是徹底而殘酷的厄運。這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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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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