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絕塞生還吳季子

第十章 絕塞生還吳季子

容若決定冒險營救素未謀面的吳季子,

僅僅因為被好友顧貞觀填的兩首詞所感動。

這險可不是一般的險,

因為吳季子牽涉的案件是由先帝欽定的。

萬一康熙龍顏大怒,

納蘭父子會吃不了兜著走。

所幸,時機來了,謀略對了。

容若樹立了一個「視兄弟如手足」的典範。

「容若老弟,在下別無他願,但有一事相求。」

每次酒酣之後,顧貞觀都要鄭重其事地求容若。求容若干什麼呢?無非是求他設法營救吳兆騫,即吳季子。

吳兆騫此事,涉及一樁大案,說來話長。

那吳兆騫聰明過人,從小就能讀懂極其深奧的《太玄經》,且過目不忘。人們盛傳他自小就好動狂放、桀驁不馴。

有個小故事極具代表性。

小時候在私塾讀書,吳兆騫居然取下稍顯愚鈍的同學的帽子小便,同學哭著去找老師告狀,老師責問緣由,他毫無怯意,竟然理直氣壯地回答:「與其戴在俗人頭上,還不如拿來盛小便。」老師搖頭嘆息:「此子必惹大禍。」

由此可見吳兆騫狂放不羈之形狀有多麼出格,而老師也是一語成讖。

順治十四年(1657年)八月,吳兆騫去金陵(南京)參加江南鄉試,憑自己的文才順利地中了舉人,這本來是件大喜事,卻不料禍從天降。

同年十一月,一位常侍皇帝左右、備顧問應對的給事中,名為陰應節的人,參奏考場弊案,順治皇帝聞之震怒,要求重新進行複試,並嚴加查辦。於是,次年三月,吳兆騫赴京城到禮部點名時,即被差役拿下捆綁起來送往刑部下獄。

過堂初審之後,按順治帝的決定重新進行複試。複試那天,本來就天寒地凍,考場上更兼刀光劍影,戒備森嚴,順治帝又親自坐鎮考場,空氣簡直都凝固了,讓人喘不過氣來。不少考生膽戰心驚、手腳冰冷,無法下筆。而吳兆騫這個奇葩干出來的事情匪夷所思,居然交了一張白卷。

關於吳兆騫交白卷一事,流傳著三種解釋:其一是說吳兆騫突得風寒,疾病纏身,不能落筆,故交了白卷;其二是說吳兆騫驚嚇失常,心悸手抖,不能握筆,故交了白卷;其三是說吳兆騫將複試視為奇恥大辱,痛斥朝廷所為,擲筆不從,於是提交了白卷。

相對來看,我比較認同第三種說法,相信那固執驕傲的書獃子吳兆騫是將複試視為奇恥大辱,因而消極抵抗,故意交白卷。「擲筆」是有可能的,但至於是否「痛斥」,這就難說了。因為當時警戒如此森嚴,吳兆騫敢出言痛斥的話,估計交白卷的機會都沒有了。

據說對於此事,順治帝十分惱怒。清軍鐵騎橫掃中原大地一統天下之後,江南文人懷明抨清,鼓動不滿,順治帝早有給予懲戒的想法。這次「南闈科場案」正好是一個送上門來的契機,而吳兆騫託病不從,交上白卷,簡直是無視大清王朝的威儀,故此埋下禍根。

後來,此案主考官被處死,一大批考生受到牽連,而吳兆騫起初被判為死刑,幸虧有多名愛才官員在其中周旋,最終改判流放。

特定時期,大清王朝對稍有不滿情緒的江南文人恣意羅織罪名,使其人頭落地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對吳兆騫特例不殺已經是皇恩浩蕩了。於是,吳兆騫在順治十五年(1658年)12月22日發配到邊塞苦寒之地寧古塔。這一年,吳兆騫28歲。

當時京城文人以及江南才子們對吳兆騫的遭遇十分同情,贈詩話別,極為感人。其中以吳兆騫的師友吳偉業撰寫的《悲歌贈吳季子》最為著名:

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銷魂別而已。君獨何為至於此,山非山兮水非水。生非生兮死非死。十三學經並學史,生在江南長紈綺,詞賦翩翩眾莫比,白璧青蠅見排詆。一朝束縛去,上書難自理。絕塞千里斷行李,送吏淚不止,流人復何倚。彼尚愁不歸,我行定已矣。

八月龍沙雪花起,橐駝垂腰馬沒耳,白骨皚皚經戰壘,黑河無船渡者幾?前憂猛虎后蒼兕,土穴偷生若螻蟻,大魚如山不見尾,張鬐為風沫為雨,日月倒行入海底,白晝相逢半人鬼。噫嘻乎悲哉!生男聰明慎莫喜,倉頡夜哭良有以,受患只從讀書始,君不見,吳季子!

此案發生的時候,容若尚且年幼,才三四歲。此時了解事情始末之後,容若深深知道,畢竟是順治帝親自治罪,想要救回吳兆騫,難度實在太大,風險也實在太大。想想看,伴君如伴虎,偶爾一點兒小差池,說錯一句話或做錯一件事,導致人頭落地的情況實在太多了,何況要去推翻先皇的定案呢?

所以每次顧貞觀說起營救一事,容若總是顧左右而言他。然而一日,顧貞觀拿出自己為吳兆騫寫的兩首詞給容若看。

金縷曲(二首)

寄吳漢槎寧古塔,以詞代書。丙辰冬,寓京師千佛寺,冰雪中作。

其一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炭,周旋久!

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彀?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其二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容若一讀此詞,就被顧貞觀的手足深情深深感動了,簡直要落下淚來。他馬上允諾「河梁生別之詩,山陽死友之傳,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當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囑之」。

當時顧貞觀聽說容若要以十年為期來營救吳兆騫就急了,不覺屈膝一跪說:「人壽幾何,請以五載為期。」

容若不覺也激情澎湃,慷慨賦詩一首《金縷曲》送給顧貞觀:

金縷曲簡梁汾

灑盡無端淚,莫因他、瓊樓寂寞,誤來人世。通道痴兒多厚福,誰遣偏生明慧。就更著、浮名相累。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天欲問,且休矣。

情深我自拚憔悴。轉丁寧、香憐易爇,玉憐輕碎。羨煞軟紅塵里客,一味醉生夢死。歌與哭、任猜何意。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閑事。知我者,梁汾耳。」

容若此番表態,可謂非常堅決。從這件事情足以看出容若是個既重情重義,又有勇有謀的人。他的見識確實非同一般。「此事三千六百日中」,說明了容若的遠見、判斷力和責任心。相信大家都見多了那種牛皮哄哄,動輒大包大攬,然後言而無信的人。

確實,營救先帝判罪之人,談何容易?

容若一言既出,便開始了種種努力。最有能力施以援手的當然是自己的父親——時任吏部尚書的明珠。

起初明珠並不動心,甚至對容若此舉有些惱火,畢竟此事難度極大,又非常危險。更何況那吳兆騫對他們父子而言非親非故,沒有任何交情,連面都沒見過。後來容若多次苦苦相求,顧貞觀也上門求情,甚至不惜為此下跪,明珠這才答應儘力予以斡旋。

想那明珠何等智慧,何等有謀略,自然不會直接開口求康熙放人。也許是借跟皇帝甚至孝庄太后偶爾拉家常的機會,偶爾論及吳兆騫這件事,先探探皇帝和孝庄太后的口風;待發現孝庄太后以及康熙皇帝對吳兆騫等人並無反感,甚至還抱有同情,這才循序漸進,慢慢拐彎抹角地讓皇帝自己對吳兆騫動憐憫之心。然後,也許是借某個機會,上朝的時候議及相關事宜,明珠授意自己的手下發布對吳兆騫等人有利的言論,慢慢來影響皇帝。這就是容若認為要以五年至十年為期的緣故。否則,如果莽莽撞撞直接開口要康熙放人,不但無法救吳兆騫,恐怕他們父子的小命也有可能難保。

與此同時,容若又多方聯繫文朋好友呼籲,與徐乾學等人籌措贖金數千,吳兆騫自己也終於為當年的恃才自傲充滿悔恨,輾轉獻上《長白山賦》取悅康熙帝。

費盡周折,幾經進退,在容若允諾的五年期限將至之時,也就是康熙二十年(1681年),朝廷終於同意吳兆騫結束流放生活,可以入關回鄉。

二十三年的流放生涯,吳兆騫由一名青年才俊變成滄桑憔悴的老弱之人,其中的苦辣酸甜滋味,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饒是如此,跟那些客死他鄉的人相比,這已是不幸中的萬幸。

吳兆騫歷盡坎坷終於回到北京。顧貞觀謙謙君子,並沒有告訴吳兆騫自己向明珠求情營救他的過程。而且後來因為一些小事,吳兆騫跟顧貞觀兩人還有了小矛盾,彼此翻臉,不相往來。

不久,明珠便邀請吳兆騫當自己小兒子的老師。

這個當年桀驁不馴的文人簡單收拾行囊來到明珠的寓所,當他走進書房時,看到「顧梁汾為松陵才子吳漢槎屈膝處」幾個字,才明白了一切,不禁感動萬分,聲淚俱下。吳兆騫在顧貞觀面前長跪不起,請求原諒。此後兩人的關係牢不可破。

容若受朋友之託,盡心儘力營救一個素不相識的文人的時候,他絲毫也沒有覺察到,自己摯愛的妻子居然很快要被無常的命運推到無力回天的深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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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盡情,所以傷心:納蘭容若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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